一 海綃先生之身世與交游

“雕蟲手,千古亦才難。新拜海南爲上將,試要臨桂角中原,來者孰登壇。”(《彊邨語業》卷三《望江南》)此二十年前先師朱彊邨先生題《海綃詞》之作也。其敍云:“新會陳述叔、臨桂況夔笙,並世兩雄,無與抗手。”自斯論一出,而《海綃詞》名遂震耀海内。彊邨先生既爲商訂詞稿,初用仿宋聚珍版,於癸亥秋代爲印布。其後復輯一時朋好:嘉興沈子培(曾植)、祥符裴韻珊(維侒)、咸陽李孟符(岳瑞)、揭陽曾剛甫(習經)、江陰夏閏枝(孫桐)、吴曹君直(元忠)、錢塘張孟劬(爾田)、海寧王静安(國維)、慈谿馮君木(幵)、蘄水陳仁先(曾壽)諸先生之詞,爲《滄海遺音集》。而述叔先生之《海綃詞》二卷,亦在其中。雕版尚未畢工,而彊邨先生下世。予承遺命,復賴各方友好之貲助,爲續成之,行世亦逾十稔矣。彊邨先生晚歲居滬,於並世詞流中最爲推挹者,厥惟述叔、仁先兩先生。而述叔居嶺南,仁先居天津,不獲時時會合,故寄懷之作,亦以二氏爲獨多。《彊邨語業》卷三有《丹鳳吟·寄懷陳述叔嶺南》云:

俊賞霜花腴譜。韻起孤絃,秋蓬書客。蘭荃盈抱,宜稱賦情南國。歌成鬢改,老懷慵問,度厄鶯花,招人蘿薜。自著閒身句裏,未忍傷春,春去留淚沾臆。  却遣天涯悵望,暮雲頓合無盡碧。袖底瑶華滿,晦鷄鳴風雨,心素能惜。滄洲期在,落月照梁顔色。蔓草王風身世感,共低垂頭白。幾時把臂,迎夢江路識。

此詞作於代刊詞集之後,未曾識面之前。聲氣之求,神交之雅,溢乎楮墨。其後述叔先生自粤北游。彊邨先生廣爲揚譽,徧邀寓滬詞人墨客,大會於福州路之杏花樓。予時方居真如,教授暨南大學。彊邨先生折簡相招,有“嶺表大詞家陳海綃翁遠來,不可不一見”之語,予因得陪末座。初識述叔先生,徒以不諳粤語,但見其神寒骨重,肅然益增欽挹而已。聞之彊邨先生,述叔先生生平耿介,晚景亦良不佳。因爲介於中山大學國學系主任古層冰君(直),聘任詞學講席。時述叔先生尚未與彊邨先生謀面也。述叔先生之北游,蓋在彊邨先生下世之前一歲。《語業》卷三手稿之最後一闋爲《應天長》(尚有絶筆《鷓鴣天·辛未長至口占》一闋,爲以片紙就枕上書之者),題云:“海綃翁客秋北來,坐我思悲閣談詞,流連浹旬。吴湖帆爲作圖餞别。翁示新章,借其起句答之。”詞云:

王風蔓草,歧路亂花,萍蓬逝水遲合。老去庾郎蕭瑟,相思素箋疊。哀時意,慳問答。漫料理曼吟囊篋。夢回處,一笑南雲,卷送帆葉。  同抱歲寒心,舊賞新歡,絃外最清發。作弄斷鴻蹤跡,涼風動天末。芳馨在,雙醉頰。悄未隔美人明月。待飛盞、共酹前修,隨分閒業。

彊邨先生病中之念念不忘於海綃翁者如此,真覺古道照人。迄今重誦此詞,猶令人增友朋之重。述叔先生亦深感知己,事事關心。集中懷念彊邨先生之作,竟至七八闋之多。如《海綃詞》卷二,有《丹鳳吟·春日懷彊邨先生滬上》云:

掩户千紅如海。聽雨高樓,愁鵑南國。吟壺光小,燈颭夜來風色。滄波自遠,夢回何處,雁斷猶聞,雲飛無極。試醒登臨望眼,倦枕天涯,危檻還憑西北。  載酒十年故地,去來漫憶人事隔。悵恨佳期晚,但無多芳草,須傍蘭澤。東風吹老,冉冉好春如客。種柳依桃三徑冷,待仙源重覓。感時濺淚,誰見花下立。

《八聲甘州·不得彊邨先生起居》云:

漸流紅去遠怕看春,江南古離憂。況青蕪蕭索,瑶華珍重,欲寄無由。又是清明近也,舊火一時收。城角餘寒戀,悽惻如秋。  準擬隨花追步,倩謝堂燕客,密意綢繆。對東風無語,迷路夢中休。雨瀟瀟、吴孃歌苦,但市園依舊接楓稠。人間世,此心安處,莫問漁舟。

《喜遷鶯》(立春日,得楊鐵夫書,喜聞彊邨先生起居,賦此寄懷)云:

白頭簪勝,尚依約夢華,東風吹醒。故國春回,閒門人老,時事幾番重省。把酒可憐東望,到眼都無新詠。暮雲鎖,又飛鴻天闊,竹梅深静。  誰聽?花信轉,消息江南,前度流紅冷。終歲懷人,兹辰芳草,一晌舊寒銷凝。待得倩鶯煩燕,争奈有期無定。愁未免,想芳菲掩抑,滄洲殘影。

《海綃詞》卷三(寫定待刊)有《燭影摇紅·滬上留别彊邨先生》云:

鱸膾秋杯,樹聲一夜生離怨。趁潮津月向人明,還似當時見。芳草天涯又晚,送長風、蕭蕭去雁。淒涼客枕,宛轉江流,朅來孤館。  頭白相看,後期心數逡巡遍。此情江海自年年,分付將歸燕。襟淚香蘭暗泫,兩無言青天望眼。老懷翻怕,對酒聽歌,吴姬休勸。

《應天長》(庚午秋,謁彊邨翁滬上,日坐思悲閣談詞。吴湖帆爲圖以張之。賦此報湖帆,并索翁和)云:

王風委草,騷賦怨蘭,危絃思苦誰説。坐對素秋摇落。芳菲與鵜鴂。吟壺永,雙練髮。悄未覺、翠消紅歇。鎮閑寫、解帶披襟,滿坐香發。  長恨付梨園,似錦湖山,南渡最淒咽。況是淚枯啼宇,冬青更愁絶。斜陽事,人世别。怎料理、此間情切。畫圖展,後視如今,何處風月?

《水龍吟》(海綃樓填詞圖。往者彊邨翁嘗欲使吴湖帆先生爲之。余曰,不如寫吾兩人談詞圖,吴畫遂不作填詞。今年秋,黄子静遊杭,復請余越園爲之。去翁歸道山,行一年矣。獨歌無聽,聊復敍懷,欲如曩昔與翁談詞,何可得哉)云:

看人如此溪山,等閒消與填詞老。流塵换鏡,天風吹籟,危闌自好。南渡斜陽,東籬舊月,古今懷抱。算承平去盡,笙歌夢裏,渾昨日,非年少。  金粉旗亭謝了,賸傷心、紫霞悽調。新綃故素,啼紅泫碧,不成春笑。湖水湖煙,餘情分付,又隨風渺。望千秋、灑淚同時,悵斷掩霜花稿。

《木蘭花慢·歲暮聞彊邨翁即世賦此寄哀》云:

水樓閒事了,忍回睇,問斜陽。但煙柳危闌,山蕪故徑,閲盡繁霜。滄江,悄然臥晚,聽中興琶笛换伊涼。一瞑隨塵萬古,白雲今是何鄉?  相望,天海共蒼蒼,絃斂賞音亡。賸歲寒心素,方憐同抱,遽泣孤芳。難忘,語秋雁旅,泊哀筝危柱暫成行。淚盡江湖斷眼,馬塍花爲誰香?

朱、陳文字相知,觀於上述各詞,深情可見。在昔朱彝尊、陳維崧,有“朱陳邨詞”之刻。雖二人並世齊名,而詞風各異。不似彊邨、海綃兩先生之同主夢窗,純以宗趣相同,遂心賞神交,契若針芥也。

海綃先生,自經彊邨先生之介,主講中山大學,以迄於今,前後約十餘載。與諸生講論詞學,專主清真、夢窗,分析不厭求詳。金針暗度,其聰穎特殊子弟,能領悟而以填詞自見者,頗不乏人。所謂“嶺表宗風”,自半塘老人(王鵬運)倡導於前,海綃翁振起於後,一時影響所及,殆駕常州詞派而上之。予以民國二十四年秋,自滬南游,任教中山大學,與海綃先生共事者年餘。是時學校方遷石牌,而海綃翁家居市内,相距二十餘里。每見其遠來授課,扶杖登山,雖逼頽齡,而風神散朗。不甚喜與同人交接。每小時約講詞一、二首,時復朗吟,予往往從窗外竊聽之。講畢,逕行返市。予嘗至連慶涌邊,訪翁於所營小築。門前自署集杜一聯云:“豈有文章驚海内,莫教鵝鴨惱比鄰。”板屋數椽,蕭然四壁。翁出肅客,導登小樓。下臨小溪,樓前置茉莉數本,案頭陳宋儒理學書及宋賢詞集若干册而已。清風亮節,於此亦見一斑。予生平不喜刺探朋儕身世及家庭瑣屑,故與翁雖誼在師友間,而所知僅止於此。第聞人言,翁居粤中,亦頗落落寡合耳。予既因病北歸,未兩年而海氛遂熾,聞翁避地香港,轉至澳門,時從汪憬吾丈(兆鏞)書中,得知消息。予來白下,始悉翁已返羊城,仍就廣州大學之聘。曾去一書不報。至去冬忽得翁書,喜慰之餘,不料竟成絶筆。兹爲迻録如下:

榆生先生足下:前春由黄氏傳到手教,時方病黄疸,未能作答也。歲月因循,以至於今。復承寄《遯堪樂府》,藉審起居康勝,深以爲慰。洵澳門歸來,再更寒暑;連慶橋宅,已毁於兵;移居寶華,又將半載。衰年多病,復逢世難,意緒可知矣。今春偶得一詞,别紙寫呈,聊當晤語。年前得容孺書,言先人手蹟,遭亂散亡。不知近日肆中,能物色否?遺書補板,非公莫屬矣。容孺近狀如何,至念。孟劬、懺盦,寓居何所,皆所願聞。相違千里,會合無期。北望新亭,此情何極。初寒,維珍衛不宣。洵頓首。秋盡日。

在此短札中,可略窺翁年來情況,及關心彊邨先生後嗣,并憶晚歲朋好之情。附詞爲《玉樓春》。檢《海綃詞》卷三遺稿,知翁倚聲之業,亦於此斷手,令人不勝曲終人遠之悲矣。

時予方收集《滄海遺音集》中諸家未刻之詞,將刊《遺音補編》。既刻成《遯盦樂府》二卷,復向舊都乞得夏閏枝先生之《悔龕詞續》,長春乞得陳仁先先生之《舊月簃詞》續稿,正在寫樣雕版中。念惟海綃翁之作,仍未備耳。因聞南中友好傳言,翁有續詞一卷,方擬自謀排印。爰即報翁一札,告以補刻《遺音》之意。乃遲之又久,消息杳然。知翁老病侵尋,深爲悵念。本年六月二十一日,國民政府主席汪公,自粤還京。甫下飛機,即馳書以海綃翁下世相告。謂翁以前兩日(夏曆五月初六日)病逝,在粤猶及致賻云云。次日晉謁汪公。談及翁之學行,深致推挹,本擬相見,時已病不能言。汪公旋復致電粤中,從其家屬商取未刊遺稿《海綃詞》卷三及《海綃説詞》各一卷,飛遞入京。將爲出貲補刻,而命予任校勘。予念翁暮年蕭瑟,得彊邨先生爲揚譽於前,汪公爲表彰於後,詞客有靈,應亦可以無憾矣。

海綃翁在未爲彊邨先生所知之前,曾受知於番禺梁節庵先生(鼎芬),而與順德黄晦聞先生(節)最契。晦聞序其《海綃詞》云:

陳洵字述叔,本新會人。補南海生員。少有才思。遊江右十餘年,歸粤。辛亥秋七月,番禺梁文忠重開南園,述叔與余始相識。文忠與人,每稱陳詞、黄詩,此實勉厲後進,余詩未成,甚愧。述叔蚤爲詞,悦稼軒、夢窗、碧山。其時年未五十,今又十餘年。歸安朱彊邨先生見其詞,糜金刊之。以余知述叔平生,命余屬序。述叔數贈余詞,余未學詞,雖心知其能,以彊邨詞宗當世,而稱述叔詞,且爲刊而傳焉,則知其詞之有可傳也。述叔窮老,授徒郡居。微彊邨,世無由知述叔者矣。癸亥七月五日,黄節序。

觀此,可略知海綃翁之身世,及其詞學淵源。翁之交遊,除晦聞及集中所與唱酬諸君外,晚歲惟與錢塘張孟劬(爾田)、惠陽廖懺盦(恩燾)、南海譚瑑青(祖壬)三先生,常有書札往還。孟劬與晦聞共事北京大學,歷時甚久,而論詞特推彊邨先生,以此因緣,當爲與翁神交之始。懺盦詞主夢窗,則又氣味相投,從而契合者也。翁有寄孟劬書云:

孟劬先生道席:滄萍來,得讀海日樓遺書《蒙古源流箋證》。向苦元史難讀,得此遂明瞭如指掌,惠我何厚耶。滄萍又言,執事已辭去教席,此極可羨,洵則有志未能也。自彊老徂逝,羣言淆亂,無所折中。吾懼詞學之衰也,非執事誰與正之?拙詞八紙録呈,皆卷二未刻者。其中得失,不知視前日何如,願有以教我。大著亦欲得一讀也。匆上,敬頌道祉。洵頓首。十一月朔。

其對孟劬先生之推重,於此可窺。孟劬數與予書,論及近代詞家得失,有涉及翁者。如云:

比閲近代詞集頗多,自當以樵風爲正宗,彊邨爲大家也。述叔、吷盦,各有偏勝,無傷詞體。陽阿才人之筆,蒼虬詩人之思,降而爲詞,似欠本色。餘子紛紛,一出一入,僕之造詣,抑又下焉。

又云:

尊論蒼虬詞,誠然。蒼虬頗能用思,不尚浮藻。然是詩意,非曲意,此境亦前人所未到者。述叔、吷庵,皆從詞入,取徑自别。但一則運典能曲,一則下筆能辣耳。

最近孟劬與予書云:

海綃長逝,聞之驚痛。前眉孫書言:“並世詞壇,南有海綃,北有遯堪,玉峙雙峯,莫能兩大。”其言未免溢美。今海綃往矣,而弟亦么絃罷彈,廣陵散殆真絶響耶?

予於夢窗致力未深,故對翁詞亦不敢妄有論列。爰特羅列彊邨先生及黄、張二氏,與翁交遊往還之跡,以供研習海綃詞者之參稽云。

二 海綃先生之詞學

海綃翁一生敝精力於詞,又特主周、吴二家。蘄向所在,遂成專詣。所著書已刊行者,有《海綃詞》二卷、《海綃説詞》一卷(《彊邨遺書》内《滄海遺音集》本)。又往年江寧唐圭璋君,從予借得《海綃説詞》一卷(中山大學排印講義),收入《詞話叢編》中。《滄海遺音集》本之《説詞》,乃專論夢窗者。《詞話叢編》本,則除論夢窗外,别有通論,及論清真之作。今汪公所得遺稿《説詞》,又無通論,其論清真,亦與《詞話叢編》本頗有出入,殆出晚年更定。今擬匯合參訂,並《海綃詞》卷三,補刻木版,與《滄海遺音集》本,合作全書焉。

近代詞學之昌明,在宋、元名家詞集之重刊廣布。自臨桂王氏之《四印齋所刻詞》、歸安朱氏之《彊邨叢書》先後行世,而詞林乃有校勘之學,善本日出,作者遂多。然王、朱二氏之詞,雖卓然爲一時宗主,至於金鍼之度,謙讓未遑。講論詞學之書,二氏都無述造。況氏《蕙風詞話》之作,彊邨先生譽爲前無古人。其書雖究極精微,而亦頗傷破碎。海綃翁既任大學講席,不得不思所以引導後進之途。於是選取周、吴二家,分析其結構篇章之妙。使學者知所從入。而詞家技術之巧,泄露無餘。此其有裨詞壇,殆在王、況諸家之上。今欲明海綃翁在詞學史上之地位,不得不先於所著《海綃説詞》内,加以探討。

近百年之詞風,鮮不受常州派之影響,予屢有論列,兹不贅言。海綃翁少長嶺南,中居江右,對於倚聲之業,冥心獨往。黄序稱“述叔早爲詞,悦稼軒、夢窗、碧山”。是所從入之途,仍在周止庵氏之《宋四家詞選》,原不能軼出常州範圍之外。其論《四家詞選》云:

周止庵立周、辛、吴、王四家,善矣。惟師説雖具,而統系未明,疑於傳受家法,或未洽也。吾意則以周、吴爲師,餘子爲友,使周、吴有定尊,然後餘子可取益。於師有未達,則博求之友;於友有未安,則還質之師。如此則系統明,而源流分合之故,亦從可識矣。周氏之言曰:“清真,集大成者也。稼軒斂雄心,抗高調,變温婉,成悲涼。碧山切理饜心,言近指遠,聲容調度,一一可循。夢窗奇思壯采,騰天潛淵,返南宋之清泚,爲北宋之穠摯。是爲四家,領袖一代。”所謂師説具者也。又曰:“問塗碧山,歷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所謂統系未明者也。

又云:

張氏輯《詞選》,周氏撰《詞辨》。於是兩家並立,皆宗美成。而皋文不取夢窗,周氏謂其爲碧山門徑所限。周氏知不由夢窗,不足以窺美成。而必問塗碧山者,以其蹊徑顯然,較夢窗爲易入耳。非若皋文欲由碧山直造美成也。吾年三十,始學爲詞。讀周氏《四家詞選》,即欲從事於美成,乃求之於美成,而美成不可見也;求之於稼軒,而美成不可見也;求之於碧山,而美成不可見也。於是專求之於夢窗,然後得之。因知學詞者由夢窗以窺美成,猶學詩者由義山以窺少陵,皆途轍之至正者也。今吾立周、吴爲師,退辛、王爲友,雖若與周氏小有異同,而實本周氏之意。淵源所自,不敢誣也。

觀此所言,翁固自承爲常州嫡系,特於從入途徑,略有修正耳。往者王半塘氏,“問塗碧山,歷稼軒、夢窗以還清真之渾化,與周止庵氏之説,契若鍼芥。”(朱彊邨先生《半塘定稿·序》)然亦特慕東坡之清雄。彊邨先生雖篤好夢窗,而對東坡則尤傾服。深以周選退蘇而進辛,又取碧山儕於領袖之列爲不當。以是晚歲乃兼學蘇,門庭遂益廣大。海綃翁對於唐、宋名家之源流正變,亦曾有簡單之論列云:

詞興於唐,李白肇基,温歧受命。五代纘緒,韋莊爲首。温、韋既立,正聲於是乎在矣。天水將興,江南國蹙。心危音苦,變調斯作。文章世運,其勢則然。宋詞既昌,唐音斯暢。二晏濟美,六一專家。爰逮崇寧,大晟立府。制作之事,用集美成。此猶治道之隆於成、康,禮樂之備於公旦。監殷監夏,無間然矣。東坡獨崇氣格,箴規柳、秦。詞體之尊,自東坡始。南渡而後,稼軒崛起。斜陽烟柳,與故國月明,相望於二百年中。詞之流變,至此止矣。湖山歌舞,遂忘中原。名士新亭,不無涕淚。性情所寄,慷慨爲多。然達事變,懷舊俗,大晟餘韻,未盡亡也。天祚斯文,鍾美君特。水樓賦筆,年少承平,使北宋之緒,微而復振。尹焕謂前有清真,後有夢窗。信乎,其知言矣!

觀此所言,翁於蘇、辛,未嘗不特加崇仰。惟細繹微旨,儼然以南唐二主、東坡、稼軒,以及南渡諸家悲涼慷慨之作,視爲變調,乃令學者專主周、吴。周、吴技術之精,自爲不祧之祖。然“心危音苦,變調斯作”、“性情所寄,慷慨爲多”,則今日填詞,似應以周、吴之筆法,寫蘇、辛之懷抱。予之持論,所不敢與翁盡同者,僅在於此。惜斯人已往,更不獲相從商榷,爲足悲耳。

至翁示學者以填詞之規律,特標“志學”、“嚴律”、“貴養”、“貴留”、“以留求夢窗”、“由大幾化”、“内美”、“襟度”等九目,洵爲安身立命之寶訓。而尤以“貴養”、“貴留”二則爲最精微。其論“貴養”云:

詞莫難於氣息。氣息有雅俗,有厚薄,全視其人平日所養。至下筆時,則殊不自知也。

論“貴留”云:

詞筆莫妙於留。蓋能留則不盡而有餘味。離合順逆,皆可隨意指揮。而沈深渾厚,皆由此得。雖以稼軒之縱横,而不流於悍疾,則能留故也。

前者屬於詞人之修養,後者屬於詞筆之運用。外形内美,人巧天工,二者能兼,斯稱極致。前人貴於詞外求詞,固當於氣韻辨之。蘇、辛、周、吴,於氣韻各有偏至,則由身世際遇,與平日學養之不同。陽剛陰柔,主氣主韻。氣息清雄,韻味雋永。運密入疏,寓濃於淡。由此以學蘇、辛,則無横悍叫囂之習;學周、吴,則無塗飾堆砌之病。至於沈深渾厚,爲詞家之極軌,而以一“留”字爲能盡運筆之妙,亦猶書家所謂“無垂不縮”,學者所宜佩以終身者也。海綃翁主師周、吴,其説云:

清真格調天成,離合順逆,自然中度。夢窗神力獨運,飛沈起伏,實處皆空。夢窗可謂大,清真則幾於化矣。由大而幾化,故當由吴以希周。

此於詞内求詞,故能窮深研幾,盡窺祕奥。孟劬翁所謂“述叔、吷庵,皆從詞入”者是也。詞爲倚聲之學,貴出色當行,故不得不於詞内求之。詞亦《詩》三百、《離騷》廿五之遺,故所重尤在内美,不没惻隱古詩之義,故又不得不於詞外求之。此意在《海綃説詞》中,亦曾兼顧。特恐後之未窺微旨者,見翁專主夢窗,遂不思“惟其國色,所以爲美,若不觀其倩盼之質,而徒眩其珠翠”,且不復於詞外求詞,則難免轉滋流弊耳。

三 海綃先生之詞品

海綃先生三十學詞,萃四十餘年之精力,從事於此。予曾見彊邨先生爲翁勘定詞集,密圈滿紙,時綴短評。一則曰:“神骨俱静,此真能火傳夢窗者。”再則曰:“善用逆筆,故處處見騰踏之勢,清真法乳也。”三則曰:“卷二多樸遫之作,在文家爲南豐,在詩家爲淵明。”其推許者至矣盡矣。伯牙之琴,鍾期之聽,緬懷二老,吾無間然。兹録《海綃詞》一闋如下:

風入松(丁卯重九)

人生重九且爲歡,除酒欲何言。佳辰慣是閒居覺,悠然想今古無端。幾處登臨多事,吾廬俯仰常寬。  菊花全不厭衰顔,一歲一回看。白頭親友垂垂盡,尊前問心素應難。敗壁哀蛩休訴,雁聲無限江山。

葉遐庵(恭綽)先生評云:“沈厚轉爲高渾,此境最不易到。”(《廣篋中詞》卷三)嘗一滴而知大海味,海綃翁在詞林爲不朽矣。

(原載《同聲月刊》第二卷第六號,一九四二年六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