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近來研究黑格爾(Hegel)討論悲劇的文章,有時拿他的學說來印證實際生活,頗覺欣然有意。許久沒有寫信給你,現在就拿這點道理作談料。

黑格爾對於古今悲劇,最推尊希臘索福克勒斯(sophocles)的安蒂貢(Antigone)。安蒂貢的哥哥因為爭王位,借重敵國的兵攻擊他自己的祖國第伯斯,他在戰場上被打死了。第伯斯新王克利安(Creon)懸令,如有人敢收葬他,便處死罪,因為他是一個叛國賊。安蒂貢很像中國的聶嫈,毅然不避死刑,把她哥哥的屍骨收葬了。因為安蒂貢又是和克利安的兒子希蒙(Haemon)訂過婚的,她被絞以後,希蒙痛恨她,也自殺了。

黑格爾以為凡悲劇都生於兩理想的衝突,而安蒂貢是最好的實例。就克利安說,做國王的職責和做父親的職責相衝突。就安蒂貢說,做國民的職責和做妹妹的職責相衝突。就希蒙說,做兒子的職責和做情人的職責相衝突。因此衝突,故三方面結果都是悲劇。

黑格爾祇是論文學,其實推廣一點說,人生又何嘗不是一種理想的衝突場?不過實際世界和舞臺有一點不同,舞臺上的悲劇生於衝突之得解決,而人生的悲劇則多生於衝突之不得解決。

生命途程上的歧路儘管千差萬別,而實際上祇有一條路可走,有所取必有所捨,這是自然的道理。

世間有許多人站在歧路上祇徘徊顧慮,既不肯有所捨,便不能有所取。世間也有許多人既走上這一條路,又念念不忘那一條路。結果也不免差誤時光。

「魚我所欲,熊掌亦我所欲,二者不可得兼,捨魚而取熊掌可也。」有這樣果決,悲劇決不會發生。悲劇之發生就在既不肯捨魚,又不肯捨熊掌,祇在那兒垂涎打算盤。這個道理我可以舉幾個實例來說明:

「禾」是一個大學生,很好文學,而他那一班的功課有簿記、有法律,都是他所厭惡的。他每見到我便愁眉蹙額的說:「真是無聊,天天祇是預備考試!天天祇是讀這些沒有意味的課本!」我告訴他:「你既不歡喜那些東西,便把它們丟開就是了。」他說:「既然花了家裡的錢進學堂,總得要勉強敷衍考試纔是。」我說:「你要敷衍考試,就敷衍考試是了。」然而他天天嫌惡考試,天天又還在那兒預備考試。

我有一個幼時的同學戀愛了一個女子。他的家庭極力阻止他。他每次來信都向我訴苦。我去信告訴他說:「你既然愛她,便毅然不顧一切去愛她就是了。」他又說:「家庭骨肉的恩愛就能夠這樣恝然置之麼?」我回覆他說:「事既不能兩全,你便應該趁早疏絕她。」但是他到現在還是猶豫不知所可,還是照舊叫苦。

「禹」也是一個舊相識。他在衙門裡充當一個小差事。他很能作文章,家裡雖不豐裕,也還不至於沒有飯吃。衙門裡案牘和他的脾胃不很合,而且妨礙他著述。他時常覺得他的生活沒有意味,和我談心時,不是說:「噯,如果我不要就這個事,這本稿子久已寫成了。」就是說:「這事簡直不是人幹的,我回家陪妻子吃糙米飯去了!」像這樣的話我也不知道聽他說過多少回數,但是他還是依舊風雨無阻地的應卯。

這些朋友的毛病都不在「見不到」而在「擺脫不開」。「擺脫不開」便是人生悲劇的起源。畏首畏尾,徘徊歧路,心境既多苦痛,而事業也不能成就。許多人的生命都是這樣模模糊糊的過去的。

要免除這種人生悲劇,第一須要「擺脫得開」。消極說是「擺脫得開」,積極說便是「提得起」,便是「抓得住」。認定一個目標,便專心致志的向那裡走,其餘一切都置之度外,這是成功的秘訣,也是免除煩惱的秘訣。現在姑且舉幾個實例來說明我所謂「擺脫得開」。

釋迦牟尼當太子時,乘車出遊,看到生老病死的苦狀,便恍然解悟人生虛幻,把慈父、嬌妻、愛子和王位一齊拋開,深夜遁入深山,靜坐菩提樹下,冥心默想解脫人類罪苦的方法。這是古今第一個知道擺脫的人。

其次如蘇格拉底、如耶穌、如屈原、如文天祥,為保持人格而從容就死,能擺脫開一般人所擺脫不開的生活慾,也很可以廉頑儒。

再其次如希臘達奧傑尼司提倡克慾哲學,除一個飲水的杯子和一個盤坐的桶子以外,身旁別無長物,一日見童子用手捧水喝,他便把飲水的杯子也擲碎。

猶太斯賓諾莎學說與猶太教義不合,猶太教徒行賄不遂,把他驅逐出籍,他以後便專靠磨鏡過活。他在當時是歐洲第一個大哲學家,海得爾堡大學請他去當哲學教授,他說:「我還是磨我的鏡子比較自由。」所以謝絕教授的位置。這是能為真理、為學問擺脫一切的。

卓文君逃開富家的安適,去陪司馬相如當罏賣酒,是能為戀愛擺脫一切的。張翰在齊做大司馬東曹掾,一天看見秋風乍起,想起吳中菰菜、蓴羹、鱸魚燴,立刻就棄官歸里。陶淵明做彭澤令,不願束帶見督郵,向縣吏說:「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立即解綬辭官。這是能擺脫祿位以行吾心所安的。

英國小說家司考特早年頗致力於詩,後讀拜倫著作,知道自己在詩的方面不能有大成就,便丟開音律專去作他的小說。這是能為某一種學問而擺脫開其他學問之引誘的。

孟敏墮甑,不顧而去。郭林宗問他緣故,他回答說:「甑已碎,顧之何益?」這是能擺脫過去之失敗的。

斯蒂芬生論文,說文章之術在知遺漏(The Trt of Omittion),其實不獨文章如是,生活也要知所遺漏。

我幼時有一位最敬愛的國文教師,看出我不知擺脫的毛病,嘗在我的課卷後面加這樣的批評:「長槍短戟,用各不同,但精其一,已足致勝,汝才力有偏向,姑發展其所長,不必廣心博鶩也。」

十年以來,說了許多廢話,看了許多廢書,做了許多不中用的事,走了許多沒有目標的路,多嘗試,少成功,回憶師訓,殊覺赧然,冷眼觀察,世間像我這樣暗中摸索的人正亦不少。

大節固不用說,請問街頭那紛紛群眾忙的為什麼?為什麼天天做明知其無聊的工作,說明知其無聊的話,和明知其無聊的朋友假意周旋?在我看來,這都由於「擺脫不開」。因為人人都「擺脫不開」,所以生命便成了一幕最大的悲劇。

朋友,我寫到這裡,已超過尋常篇幅,把上面所寫的翻看一遍,覺得還沒有把「擺脫」的道理說得清楚。我祇談到粗淺處,細微處讓你自己暇時細心體會。

你的朋友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