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批“不得不”离开中学大学的文人,在三四千人流汗的斗争中“幸运地”走进军官学校来了。一大批的平头,拿破仑头,海军头,已经在一个广场上很可惜地剃光了。西装脱下来了。学生服脱下来了。长袍子脱下来了。玳瑁边的眼镜也脱下来了。在集合场上,一长列臃肿不堪的棉军服的小白脸都站在那黄黄的太阳下了。

一个斜挂红布带的队长喊一声:“听着!”

立刻就可以听见那不愿意或者弄不惯的立正的脚声,队长的眉头皱了。一个师傅的威严样子也摆出来了:

“你们在干甚么!”接着似乎是叹息,“文人真没办法!”

队长带兵多年了,内战也打得不少;平时的兵喊立正就立正,战时的兵喊杀就杀。然而队长从来没带过“文人”;“文人”真没办法。

那些“文人”在列子里忍不住然而却是抿着嘴笑了。

然而烦琐的事情开始了。

队长从军帽说到军服,说到领章,说到腰皮带,说到裤子,说到裹腿,说到皮鞋。裹腿有两种办法:一顺的打和打人字。人字也有两种:大人字和小人字。不要太松,也不要太紧。至于皮鞋则在每天穿过之后,用于布擦净皮鞋面的灰尘,用小刀子刮尽皮鞋底的泥土,再用湿布仔细擦。大家想:麻烦呀!

接着是入伍训练:

“敬礼数——一!”

“一!!!”一长排的右手都平平的向前伸直,白手掌都微微弯曲。

“二!”

“二!!!”一长排伸直的右手都向上弯曲,手掌都和帽檐靠拢了。

“一!”手又伸直了。

“二!”手又垂下来了。

“一!”“二!”“一!”“二!”……

他们这些文人都懂得:这就是军长要把那些复杂的头脑训练成机械,训练成服从,训练成喊杀就杀,训练成搜山的猎人养的那东西。晚上在寝室里又可以听见满屋子抱着光头叹息的声音。

有一个怕羞的同学在街上忘了给队长敬礼,又把列子集合起来了。队长拿着一根一尺长的红木板,吆喝着站在他面前的那同学。文人们都感着侮辱了。一个同学流着泪站出列子去,白手掌在帽檐搁一下。

“报告队长!请废除这样的刑罚。军长那天行开学礼的时候,还说我们都是从学校出来的,需要特别待遇。”

列子里面有了鼻子抽动的声音。但是队长并不曾动点色,扬起那根红木板喊道:

“难道军长叫你们不服从他么?只要你们爱面子,这东西总不会跑到你们的身上来!”

终于在许多叹息声中,一根红木板在一个白手掌上啪啪地打了。

第二天就私逃了几个。

幸而文人们都善忘,何况大家既为了金领章,“不得不”考进来,当然现在也“不得不”在叹过气后,仍然在操场上,在太阳下,在口令声中“一二”“一二”的下去了。

1933年8月2日《申报·自由谈》

署名:何谷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