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我曾经有一个时期住在闸北的一间荒僻的村屋。

这地方,在从前曾经是砖屋密接,商旗翻飞的热闹街道,但经“一·二八”时日本侵略者飞机大炮的轰炸焚烧,已经变成一片瓦砾场了。剩下的就只是几根烧焦了的柱头还不屈地骨立在空间,一堵半堵缺了口穿了洞的墙还强硬地支撑在地面;好像他们惟恐人们会把那些血腥的耻辱忘却,偏要留下点残基在这儿证给人们似的。居民们把那些瓦砾移开,辟成一方一方的田园,栽种些白菜和黄瓜。在田园旁边零落地盖造些前面可以安一架床后面可以搭一个灶的平房,房顶上安一个小烟囱,使炊烟一缕缕地从那儿出来,缭绕在一些低矮的树枝间点缀得更像个荒村模样。

我住的是在一排十来间工房似的村屋之间,比较大二三倍而且高朗些的一幢。房子是长三间:当中是客堂;客堂左边住着房东;我就住右边。房间是很新的,板壁闪着新刨过的黄光,发散着木质的新鲜气味。但很阴暗,因为靠前边的壁上就只有一堵小方窗。大概为了更加谨慎起见罢,方窗上还密排着十来根垂直的铁条,房外边还围绕着一道竹编的篱笆。除了打这方窗铁条通过篱笆缝望出去,可以看见一些点点绿色以外,就等于坐在监牢里似的。

房东是一个将近六十岁的老太婆,头发还不见灰白,脸额多皱,黑红,两眼时常闪着锐利的光。我刚搬来,在阴黯的房间里铺床的时候,她却两手在胸前抱着一张黄漆条桌打门口给我送进来了。

“呵呵,怎么你老人来抬,我自己来罢。”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她笑嘻嘻的放下条桌,脸都不红一下,转身就走了。不一会,她又提着一把水淋淋的拖把进来,吧的一声就把那湿了水的布在地板上拖了起来。

“呵呵,我自己来罢。”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她一面拖一面说。

我离开了床边去抢她的拖把,她却伸手来一拦,我便被他推得倒退了两步。——吓,这老太婆倒蛮有气力!

四个小孩站在门口外呆看着。两个较大一点的男孩站在后面,一个较小的女孩和一个更小的男孩站在前面。

“阿奶!我要来!”女孩忽然喊起来了。

“胡说!”老太婆抬起脸来瞪她一眼。

“阿奶!我要来!”那最小的一个男孩也忽然学样喊起来了。

老太婆抬起脸来笑道:

“乖,不要来。地下稀湿的!”

我问他:

“这都是你的孙儿么?”

她拄着拖把站直起来,一面伸手在皱脸上抹一把,一面笑道:

“都是的。”

之后,就两眼不瞬的望着我,嘴唇在一颤一颤地。我知道她在等我的赞扬。我几乎不知所措了一下。但对这样的老人家,当她以为照例应该得到赞扬的时候反而给她一闷棍,那将是多么残酷的罢。

“你很好福气呵!”我终于不自然地说了。

但她却也满足地哈哈笑了,嘴巴几乎合不拢来。

“哪里。”她声音很响的说,“要是我们那怀了肚子的媳妇不给东洋鬼子弄死了的话,现在就有五个了!”她举起右手来向前面指了指,脸色就紫涨起来。“唉,就是那‘一·二八’吓!我们的媳妇,唉,先生,那些杀千刀的!千剐万剐的!我们刚刚逃出门,媳妇就给那些鬼子一把抓住,就不见了!……唉,要不是十九路军冲打过去,我们也完了!那些杀千刀的!”她挺着两只眼珠怔怔的望着窗外,渐渐,那眼眶开始红了,晶莹的泪水在她的眼角涌出,闪光。她牵起围腰布角来擦了擦眼睛,又说下去:

“我们的媳妇多能干呵,领小孩还做针线,现在这些小孩都要我一个人照应了!讨一个媳妇多么难,起码要几百!先生,你看我们现在还有甚么?”她指着地上的白木凳,“你看这凳子也都是新做的。那时候的东西真是统统都烧光了!先生,你看我这房子吧,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是四合头,大龙门,龙门一直抵到那前面的田边,哪,就从那篱笆望过去,哪,就是那样远呢!”她伸出一根手指逼近我的眼睛直指着窗外。

停了一会儿,她又叹一口气:

“唉,先生,现在我们这座房子也还花了好几百呢!”

“哦!”我说,“不过,这木匠不会作,不晓得给你老人家在这旁边的壁上多开两堵窗子,不然的话,出租也容易些。”

“呵呵,”她笑了笑,“我们原也想多开两堵窗的。后来想:算了。因为这是长三间,可以住两家,将来我家大的两个孙儿长大成家的时候就给他们,小的孙儿呢,就给他连着这一间修过去,连成长五间。如果现在开了窗,将来不是又得填起来吗?”

我望着门口带笑的喊:

“小朋友呃,你们将来做新郎的时候要住这房间呢!”

那大的两个孩子害羞地把脸一歪就躲开了。

老太婆却满足地哈哈笑了。

老太婆的儿子是一个高个子。脸色苍白,两颊瘦削,两眼发红。穿着短装,袖口卷到肘弯以上,裸露出两支黄瘦的手臂,就好像两条干柴棒。他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只是嘴角微笑地点点头,眯着发红的眼睛端详了一下我房间里天花板下吊的电灯瓷篷,便转身跑去拿一只电灯泡来给安上。他开了“开关”,使电灯发出火光,又眯着发红的眼睛端详了一下,才关上。微笑地向我点点头就退出去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穿蓝布短衣的麻脸汉子,脸色兴奋得发红,划着两手跑进篱笆来了。他向阶沿一面跑一面喊:

“长根喂!赶快走了!说是今天厂里又要打折扣了呢!阿四简直气得打桌子,他已去了!”

老太婆的儿子便慌忙迎到他面前,那两颊瘦削的脸顿时绷得紧紧的,两只红了的眼睛发直起来。他愤愤的好像向那麻脸汉子发气似的说道:

“甚么!还打折扣?妈的,难道要把我们饿死不成?”

“好了好了,别再多讲废话了,我们赶快去吧!”

“阿四他们怎么说?”

“怎么说?”麻脸伸出一根手指向篱笆外一指。“哪,你看他已骑着脚踏车去了!他说,‘妈的,再打折扣是不行的!’”

“是呀!再打折扣是不行的!妈的!”长根机械似的重复着他的话,转身就去牵出他的一架脚踏车来,那麻脸汉子已先跑出去了。他于是一面走,一面喊:

“姆妈!我上工去了!关门!”

老太婆却红着皱脸打篱笆的大门外跨了进来,左手提着一满桶荡溅出水珠的清水,她最小的一个孙儿一手拉着她屁股后的衣襟带着哭声喊:

“阿奶!瓜瓜……”

那孙女儿也含着一根小手指跟在后面。

老太婆抬起皱着眉头的脸来向着她儿子说:

“嗨,你看!那不晓得是哪些没良心的把我们那外边地里的黄瓜糟蹋了好多!……”她呼吸迫促地说,额头的汗珠大颗大颗的滚了出来。她看两个孙儿在她身边老是叫着,她便沉下脸来,嘟着嘴巴喊道:

“阿唷,你们总是这么缠死人!”

她儿子放下脚踏车跑到那两个孩子的面前,便挺着两眼把那最小一个的手一扯:

“别拖着奶奶哇!”他转过身来,从他母亲手上把那桶水拿下来就提着进去了。

那小的一个孙儿却张口哭起来了。老太婆一把抱他起来,用手拍着他,柔声地说:

“呵,乖乖,别哭别哭,奶奶给你瓜瓜……”随即她又深长地叹口气。她向着我苦笑一下,说:

“唉,要是他妈妈……唉,你那东洋鬼子呵!……”

她儿子扶着脚踏车出了门,她抱着孙儿跟到大门边,站着,闪着慈和的眼光(眼角还起着鱼尾巴似的皱纹)望着她儿子骑上车去了,才关上大门。

我问她:

“你家这位,在甚么地方做工的?”

“呵呵,”她笑一笑说,“在一家印刷厂吓!”

“很远罢?”

“很远。”她皱起了眉头,“唉,在西海呢!真是呵,再不要说了!他们做的这工厂从前本来是在闸北的,”她一转身就举起右手来向前面指了指,“唉,就是那‘一·二八’吓!厂房炸脱啦!他们就搬到西海去啦!唉,远天远地的,真苦恼死了!先生,做工真苦恼吓……”

“做工是很好的。”我安慰她说,“看来你这儿子也很能干。”

老太婆就展开皱眉又忍不住微笑了。“哪里。”她说,“能干是能干,可是眼睛弄起病来了呢!身体很瘦了,有时候还咳咳隆隆的。我给他说:‘长根!你看弄些甚么补药来吃吃罢?’他总是说:‘姆妈,不要紧的!’他总是忍着忍着,生怕我听见……”她转过脸去,张着一双怅惘的眼睛望着那篱笆外……

好一会儿,她才深长地叹一口气,带着要哭出来的声音喃喃着:

“唉,要是媳妇在,也要体贴得他周到些……”她那带着梦幻的眼睛角涌出晶亮的泪水,打鱼尾巴似的皱纹那儿向颧骨流了下来。

她在七点钟光景天黑不久就把电灯熄了,坐着等她的儿子。从黑暗里随时可以听见她身子的移动,因为被她坐着的竹椅总是不瞒人似的嚓嚓发响。一听见脚踏车铃叮叮叮的响声,一点电光在篱笆外一晃的时候,老太婆便从嚓嚓响的竹椅上一翻起来,开了电灯,给她儿子开门去。

“今晚上怎么回来得这样迟?”是老太婆的声音。

“今天工厂里闹了乱子呢!”是她儿子的声音。

“又闹甚么乱子?”

“老板说生意不好,工钱又要打折头了!”

“唉!又要罢工了?”

“……”

后面的话就听不清楚了。

白天,老太婆等她儿子一走,就拿着一把锄头,带着她四个孙儿到篱笆外瓜棚边的地里去挖地。四个孙儿在她周围跑来跑去,抢砖块,玩树皮,跳跳蹦蹦。远远的虹口公园旁边靶子场里日本人打靶的声音,时急时缓地随着青空下的微风传送过来。那声音好像从一个太小的地洞爆发出来似的,老是闷闷的发响:

砰……砰……砰……

嗒嗒嗒嗒嗒……

机关枪声紧密到震耳的时候,她就拄着锄把站直起来,呆呆地怅惘着眼睛望着那田旁边的一条煤屑路,叹了一口气。

路上的行人是很少的,除了本地的一些居民之外,每天几乎可以看见一对或两对红头发白皮肤高鼻梁绿眼睛的男女,肩上挂着双管猎枪,雄赳赳地挺胸坐骑在高大的白马上飞跑,马蹄打在水洼,溅出污水,吓得路上走着的居民赶快跳进田里去,用愤怒的眼珠直瞪着那跑过去了的马背上的洋服背影。

有一天忽然有一个人慌慌忙忙的把篱笆上的大门打得砰砰砰的乱响。那声音和靶子场的枪声应和着,几乎辨不出来。幸而那人随打也就随喊:

“阿婆呃!你家长根给马撞翻了!”

老太婆正在灶房里洗碗,一听见喊声,她就慌忙把两手水淋淋地打盆里提出来,跌跌撞撞的跑出去了。

一会儿,篱笆外一群闹嚷嚷的声音,就只见两个邻居的工人把长根扶回来了,别一个人牵着他的脚踏车跟在后面。一群人拥挤了进来。他一进门,我就看见他脸青嘴黑地在桌上打下一拳,砰的一声。

“他妈的!”他溅着唾沫星子喊道,“这成甚么鬼道理!马跑来撞倒我的脚踏车,倒说是我撞他的马!妈的,打了我这几鞭子我记得的!唉唉,我们中国人就是受气的么!”

老太婆跑到他面前,伸手就去解他的衣扣,带着要哭出来的声音说道:

“长根!解开来吓!看打着你哪里了!……”

老太婆刚刚拉开他背后的领子,站着的众人都哄然发出一声惊叫。

“阿呀!”老太婆两眼含泪的叫了,“你看这两条打得好粗呵!呵呵,发青了!天啦!你这死得白骨现天的洋鬼子呵!”

众人也七嘴八舌的喊起来了:

“呵,快给他拿点硷水来!”

“嗨,硷水怎么可以!快拿点生油来!”

“哼,妈的,洋鬼子好霸道!”

“气人的,还是那警察!你看他妈的倒来唬吓长根,叫他不准叫,却笑嘻嘻的去劝那洋鬼子!”

“唉,我们是中国人啦!”

“甚么?中国人怎么?”有人立刻又抗议了。

众人刚刚散去,那个穿短蓝布衣的麻脸汉子,满脸兴奋得发红地跑来了,他还没有跨进门,那粗大的喊声先就送进来了:

“长根呃!怎么样吓!打着甚么地方了吓!”

他一走进门,见长根正把背上的鞭痕袒露在外边,老太婆则站在旁边两眼泪水盈盈鼻尖发红地沉默着。他把眼睛凑上去看了看,见那鞭痕上已擦上亮闪闪的生油。

“阿呀!妈的,那狗东西打得好凶呵!”他惊叫着。抬起脸来的时候,老太婆忍不住扁起嘴呜呜哭起来了,抬起手臂上的袖口去擦眼泪。但他好像没有看见似的仍然愤愤的说下去。“嗨,我刚才听见阿四去讲给我的时候,我真是肚子都要气破他妈的啦!嗨,妈的,我们中国人就连猪狗都不如了么!我们还记得的,‘一·二八’的时候——”

老太婆忽然一怔,不哭了,张着一双泪眼看着他。他却不停地嘴角溅着唾沫星子说下去:

“那时候,我们曾经帮助十九路军打过仗来的!好多东洋鬼子我们捉住过,那时候都说我们中国人要翻身了!要把洋鬼子赶出去了!……”

老太婆叹一口气,把两手向两旁一摊:

“唉!”她说,“那时候十九路军不调走多好呵!那时候我们也还帮他们烧茶水这些的……”

“是呀!十九路军不调走就好了!”麻脸大大的叹一口气。停了一停,又愤愤的说下去:“唉,外国人的势力在我们中国简直一天天的更厉害了!阿婆,你看,好多中国人办的厂都给他们外国人弄去了,你看好多纱厂、丝厂,都不是我们中国人的了!我们的厂也靠不住了!工钱呢折了一次又折一次,好多人弄得失了业!唉,我们看吧,总有一天的!”他说到这里就停止了,紧张地望着长根背上条条的鞭痕。因为长根正伸出指头去轻轻抚摸着,咬着牙摇了摇头。最后他轻轻拍拍他的肩头说:

“好,你好生将息一下罢。我去帮你弄点万金油来,”他抬起脸来说,“阿婆,你老人家也不要伤心了,我去就来!”

老太婆感动得两眼都发光,立刻在眼眶边又涌着闪亮的泪水。她和他讲着,一直送到门外转来的时候。向我说:

“这是我家长根的同事嘛,他们差不多就跟那亲兄弟似的……”

她说着,在她的脸上掠过一闪慈和的光耀。

这里,除了骑马飞跑的高鼻子之外,更多的是穿洋服和穿和服的日本人。天高气清,靶子场的枪声砰砰訇訇发着响的时候,他们就拿着钓鱼竿在我们住的房子附近田边出现。他们有的哼着歌,闲雅地在前面一个水塘边绕来绕去。有的则拿出画架子支开三脚就对着那些民房写生。居民们聚在一角来了,用着怀疑的眼光老远看着那些人们的举动。

那较大的一个孙儿兴奋的红着脸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喊:

“阿奶!又有人拉我们的黄瓜了!”

老太婆把手上正在修理的锄头放下,就跟着她孙儿跑出门来。只见一个在上嘴唇有着蚕豆大一点黑胡子的穿西装的矮男人正从绿叶稠密的瓜棚边走了过去,把一段黄瓜摔到田里,转一个弯就不见了。老太婆怒怔着一对眼珠看见那人的背影消失了,才掉过脸来。可是前面远远的田边上,一个画架子把她的眼睛吸住了。她的两眼立刻又愤怒的鼓了出来,她发白的嘴唇紧闭住,气促得好像透不过气来。她的四个孙儿围绕在她的膝前,也都紧张地望着前面。

“阿奶!那……那……”孙女儿忽然伸一根小手指指着前面,打老太婆的大腿边抬起脸来喊:

“不要叫!”老太婆愤愤的嘟着嘴唇,用白眼严重地瞪她一眼。

“阿奶!那……”那最小的一个孙儿也学他姊姊的样伸出一根小手指指着前面,打老太婆膝盖边抬起脸来喊。

老太婆瞪他一眼,但一把抱他起来,把嘴唇凑在他耳边说:

“乖,不要叫!”

她愤怒地就那么站住看了好一会,挺出她那黑红皱脸上的一对网满红丝的眼珠。

“杀千刀的!”她喃喃地说。

最后,她扯了扯我的衣袖,我就跟着她一道进篱笆来了。她瞪着两眼看了我一会,才叹一口气,嘴唇溅着唾沫星子愤愤的说道:

“哼,这些洋鬼子!他们就是这么画,画,哼,鬼晓得他们画去做甚么?!唉,难道我们中国人,就让他们这样横行?!”停了停她更加愤愤的说下去,“唉,想起那‘一·二八’的时候,”一说到这里,她又把右手举起向外面指起来了,“那还没有打仗以前,就是这些奇奇怪怪的人走来走去!枪声一响,他们就钻进房子来了,我看见他们拿着火把……媳妇刚刚迟一步,一把就给他们抓住,……”她于是顿着脚骂了起来:

“唉,你这些挨刀的鬼子呵!这些千剐万剐的鬼子呵!唉,十九路军不调走就好了!把你们这些鬼子赶出去!赶出去!”

她的两眼又晶莹地涌出泪水了,一颤一颤的滚落下来。

她把最小的一个孙儿放下地来,转身就跨进门槛向里面走去,边走她还在边骂着:

“杀千刀的!千剐万剐的!……”

声音在灶房门那边响了好久才渐渐消失。

不久,忽然风声紧了起来,说中国军队要抵抗日本侵略者了,老太婆随着也兴奋了起来。脸色都红喷喷的,她站在我的面前戟着指头说道:

“这真是要这样才好呵!”

但不久,却听见的不是中国军队的抵抗,而是日本侵略者要继东四省之后占领华北和上海了。早上送报的从方窗铁条缝中给我丢进一份《申报》来的时候,老太婆就脸色仓皇的在我的门口出现。

“先生!”她屏着呼吸弯腰站在我面前等我看了报纸好一会才颤声的说,“要打呵?”

我要怎样说才好呢?迟疑了一下,我终于带着安慰她的口气说了:

“不会罢。”

我有时出去了回来,她刚给我把篱笆上的大门拉开,便隔门槛紧张着一对眼睛望着我:

“先生!要打呵?”

“不会罢?”

她却立刻很严重的把嘴凑近我的鼻尖来悄悄的说:

“嗨,好多人都在讲呢!说又要打了呢!可不是我们打,是他们打呢!”

我仍然竭力安慰她:

“不会的。”我说,“据我看来目前还不会的。”

她叹一口气说:

“唉,他们厂里这两天的风声也不好呢!说因为要打仗,外国的纸头来得少了,恐怕要停工呢!”

那天晚上,她的电灯熄得最迟。有一回,老远听见脚踏车铃叮叮叮响。她便开灯跑出去,打开大门一看,却是打煤屑路上经过的别的甚么人,一点电光一晃就不见了。她又只得进来坐着等。一会儿,外边忽然有狗吠的声音,她又跑出去了。这样进出了好几次。一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才听见她把她儿子接进门来,一面走,一面急促的问:

“上海怎么样?”

“紧得很呢!”

“厂里?”

“厂里恐怕要关门了!”

忽然北四川路一个日本水兵被枪杀的事件发生了,传说着日本人要武装占领闸北的消息。老太婆更是紧张了起来。那煤屑路上许多独轮车来来往往的在给人家搬家,咿呀咿呀的载着许多家具经过,她站着,张着发白的嘴巴呆呆地看了看,就跑进屋子里来,但不一会儿她又跑出去了。

田边大路上来来往往拿钓竿的穿洋服和穿和服的矮男子更多了。她有回贴着篱笆缝向外望了一会,就脸色发白的跑进来了。她悄悄在我的耳边说,有一个穿洋服的人站在我们的门前好久,直向我们的房子看。

“先生,不会有甚么事罢?”

“大概不会罢。”我仍然安慰她说,但心里却紧张地感到,在这虽然还没有正式失去的土地上,我却已住不下去了。

可是,一想到要向这老太婆退房子时,心里却非常的难过。我犹豫了好几次,当有一次见她经过我的门口时,我终于咬一咬牙凑上前去了。

“我今天要搬了!”我迟疑了一下说。

我立刻见她好像劈头挨了一棒似的,完全发昏了;黑红色的皱脸倏然变得惨白,瞪着一对网满红丝的眼珠呆呆的看着我,简直像一个木偶似的。好一会儿,她才从颤颤的嘴里透出来一声:

“啊?”

她擎起两手来蒙着眼睛,好像受了伤的狼似的,一头就冲进她的房间里去了。

我很后悔。我觉得我应该向她儿子说的。

当我把家具通通搬上车子的时候,只见她头发蓬乱,牛屎似的发髻吊在背后,两眼泪水模糊地走出来,拍着两手哭喊:

“唉,你这东洋鬼子啦!你把我们怎么办啦!……”她的四个孙儿也围绕着她的膝前哭了。

她儿子跑出来一把拉着她的手肘喊着她:

“姆妈!你哭也没有用呀!”

“我就只是这条老命了!给!给!拿去吧!”

“姆妈!唉,你别急呀!我们总得想想办法呀!……”

“我把这条老命拼了就是了……”

当我走上煤屑路向两个斜着眼睛看着我的日本人的身边走过去时,还听得见那远远的篱笆里传出来一片小孩子的哭声。

一九三六年七月

1936年8月1日载《现实文学》第1卷第2期

署名: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