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我以为你今天是赴了张先生那儿的约,不会赏驾来的了。哈哈,居然……”头发梳得油光的主人,满脸堆着笑,向着面前的一个胡须刮得精光,嘴唇周围现出一圈青色的苍白脸说,同时伸出右手,五指伸直,请客人向里面走去。

“既然我答应了你就当然要来的喏。”苍白脸一面走,一面掉过笑脸来说,“本来今天张先生是特别亲自坐了他的自备车很早就去请我的,可是他今天的客都是些生意人,谈话总不离几两几钱,唉唉,我和他们弄不来,你知道,那些所谓市侩。”

头发油光的主人怔了一下,那步几乎一停;但随即又大声地笑了起来:

“哈哈,我也是这么样……弄不来……和他们……所以我早就猜着你一定肯赏驾来的,因为我今天这儿都是荷花诗社的朋友,大家都早就说要你来指导指导。不过,”他两眼一闪,小心地向苍白脸望一望,“不过,我今天附带也请了两位所谓生意人,不过——”

苍白脸的耳朵微微红一红,但马上笑起来,伸手拍了主人的肩头一下,打断他的话:

“那你这儿又当别论了喏,何况——”

“是的是的。”主人连连抢着说,“不过这两位虽是所谓生意人,但也不俗:一位是敝亲王老板,他也能诌几句诗;至于另一位刘老板,他最近打算也要做杂志生意了,所以我今天特地——附带请他来随便谈谈。”他说到这里,脸色忽然严肃起来,低声地把嘴唇凑到苍白脸的耳旁说:“因为我打算主编他一个杂志……”

苍白脸怔了一下,——唔?“主编?”他?他脑子里这么一闪,便深深地望一望肩旁这主人的脸,同时仿佛看见一张报纸的广告,这主人的名字就居然挤在自己的名字前面!他便伸起一只手爪抓抓后脑勺,两眼一*(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地问道:

“这刘老板就是我们前次在密斯特黄的席上遇见过的那刘——刘——刘甚么的老板呵?”

“对咯对咯。”主人连连点头说,“喏,圆圆的,胖胖的,就是那样。他也说他很仰慕你这大诗人呢。”

“哦?”苍白脸立刻高兴地发出微笑,两眼深思地紧紧盯了主人的嘴唇好一会儿。

主人走着,脸色忽然骚动起来了,两眼的黑白翻动了几下,接着他的嘴唇便闪出一个微笑,动两动,但他却把嘴唇紧闭住,竭力不让笑出来。

“我昨天又做了一首诗,这个……”他说。

“哦?”苍白脸含着笑,又掉过脸来,半张开嘴唇。他见主人的嘴唇在颤动,以为就要念出来了,他的头便俯下来对着主人的嘴唇不知不觉在颈子上咏味地摇了两摇。

“不,不,……不念吧。”主人又忽然自言自语地,“其实读了你的那首《碰这一杯吧!》那我的是应该烧掉了……”

“哪里哪里。”苍白脸连连的说,感动得脚步都有点飘飘起来。他望了望主人,便很诚恳地伸出一只手掌轻轻在主人的肩头拍了两拍,“你谦虚呵,你谦虚呵!其实我早就说过,这些诗人中,只有你是最有希望,我,其实是快要所谓‘明日黄花’的了。”说完,他立刻很满意自己这说话的修辞:既没有太抬高了别人,也没有太谦下了自己,是很合于中庸之道的。他的嘴边便露出一个微笑。

但主人也感动了,脸发出油光,两颧几乎快要和他的嘴唇一样的红,两眼的光就简直在发闪。但他镇静着,向苍白脸瞥一眼说道:

“这倒确是你的谦虚。我们荷花诗社的朋友们就常常说,现在中国的诗人,除了你,还有谁?”

苍白脸这下子好像喝下一大盅葡萄酒,完全陶醉了,两眼简直发热,飘飘的两脚,踏着水门汀地面简直好像踏的是绒的地毯。跨进一个门框,迎面一架立在两丈远壁下的穿衣镜,亮着清水一般的白光,就清楚地照见昂头走在油光头发主人前面的自己的身影:苍白脸上的两颧发红,额角闪着油光,穿着一件浅蓝色花绸单衫的长条身架,长条得两肩都向下削,蓝绸衫的下摆简直轻飘飘地在自己的两腿前豁朗地闪动。他深深地向着这自觉很风流潇洒的影子盯一眼,连自己都觉得非常可爱。但镜子一晃地就落在身后了,可是总觉得被它吸引着似的要把他的头拉过去;但他忍耐住,忍耐住;但终于回过头去,可是只能看见那直立着的镜框的侧面。等到主人向他伸伸手,又指着面前的一个长胖脸和一个圆胖脸时,他才吃惊地仔细一看,原来自己已在客厅里了。

“这是王老板。这是刘老板。”主人说。

长胖脸和圆胖脸立刻捏起拳头连连拱手。

“呵呵,久仰久仰!”长胖脸说。

“呵呵,久仰久仰!其实我们那次在黄先生那块会过的。”圆胖脸说。

苍白脸一惊地两手掌在两腿边动一下,“是不是举起来?”他很快地这么一想,但也终于举了起来,不自然地捏着拳头拱了一拱。

“呵呵。”他说,耳根头就突然发红,红到两颊。

主人向苍白脸看一眼,马上记起苍白脸刚才说过的话。

“呵,该死!我怎么把他弄到生意人的面前……”他于是立刻向着苍白脸的伸开两手,做着像要拥抱似的姿势说道:

“呵,密斯特黄他们有几首诗在我这里,请你给他们批评批评如何?啊?到那边去?”

“呵呵,”苍白脸微笑地说,当他向主人掉过脸来的那一刹那,眼光就在圆胖脸上停了一秒钟,看他是否在闪动着仰慕的眼光或者张开着吃惊的嘴唇。

果然圆胖脸伸出两手来了,闪开两步,手就也拥抱似地对着让出来的椅子笑道:

“呵,就请坐在这块吧。坐吧。不是外人。不客气。”

“唉,唉,”苍白脸点一点头说,“不客气,不客气。”

主人就请苍白脸向穿衣镜那边走去,当他两个并肩经过屋当中,那摆有一个花瓶,铺有一张白布的圆桌子旁边的时候,在背后就响着那两个胖脸的声音:

“唉唉,真是不要再说了,今年的生意!我刚才说过的那一批货,昨天是三两二,今天一下子就跌到三两。……”

主人微皱着两眉,微笑地斜眼看苍白脸一眼;苍白脸也微微皱一下眉毛,回答他一个微笑。

“我看还是杂志生意比较做得,至少也要看他几分的利息!……”

主人又斜着眼睛看苍白脸;但这回苍白脸的两眼却一直在出神地看着前面,他坐在穿衣镜旁边的台子前,喝一口刚送来的盖碗茶,拿起主人递过来的诗稿时,圆胖脸的声音又钻进耳朵里来了:

“我一定要做他一下这杂志生意……编辑也一定请他一个有名气的……”

主人一直看见苍白脸呆呆地半张开着嘴唇,眼光老停在诗稿的题目上。他于是皱一皱眉,但立刻他的耳朵也被圆胖脸的声音牵引着了:

“薪水大一点不要紧,栽得深,结得大……”

主人把脸掉过去;苍白脸也跟着掉过去,但立刻他就和主人掉回来的眼光碰着,他于是赶快避开,把自己的眼光掉回来,又盯住诗稿的题目:“我今天怎么一下就这样浮躁了?”他这么一想,两颊就更加发热起来,于是恨不得主人就走开去。他两眼对着诗稿偷偷地从眼角梢一看,主人果然站起来走了;走到两个胖脸坐的中间一张茶几前面,撮着五指先揭开圆胖脸的茶碗盖子看一看,便喊了起来:

“喂,拿开水来呀!”

苍白脸却又被这声音更有力地吸住了,两眼盯住诗稿的题目,耳朵却特别尖起紧对着主人和圆胖脸的那面,竭力想一字不漏地听见主人的要求“主编”杂志的话声;但同时却又隐约地希望着:“唉唉,不要就讲吧,一讲,就完了!”他把耳朵尖了好一会儿,还不曾听见主人和圆胖脸的说话声,却又感到一种不满足似的,但他忍耐住;但终于忍不住了,把脸掉过来一看,他才愉快地深深吐了一口气,——原来主人已经不见了,就只那两个胖脸在额对额地谈话,他歪着头向旁边的穿衣镜照一照,自己的苍白鼻尖上居然已凸出了几十粒珠子似的油汗。他就掏出一方小白手巾来把鼻尖揩一揩,接着又把手巾包着一根小指头扫一扫鼻孔。再仔细地对镜照照,鼻尖又居然白腊似的光亮,美好。他掉过脸来,就看见圆胖脸正在望他。他于是把诗稿放在台上站起来了,两手反扣在背后,慢慢地向那两个胖脸的方向踱去。“我要在主人还没有进来之前向他说,”他想,“那杂志……”但他忽然一惊,只得在屋子当中的圆桌前站住了,因为从眼角梢他已看见主人又出现在屋门口。他于是立刻弓了腰,带着一种闲适的风度俯下脸去,把揩光亮了的鼻尖凑到圆桌当中瓶口的枯花丛中的一朵已经脱了瓣的紫红色花朵上,鼻翼缩两缩,悠然地说道:

“唔,唔,好香。”

主人站在他的面前,很抱歉地弯着腰皱着眉说道:

“呵,对不住得很,你看我简直忙不过来,又要叫人去催客,又要……唉唉,简直失陪得很,简直……”

“随便吧,没关系。”苍白脸抬起脸来说,“这花倒……”

“呵呵,”圆胖脸忽然站起来抢着一笑的说,“你看我们两个只顾谈,把尊贵的客人都冷在一边了。主人,你有事就去弄你的吧,我们也可以帮你陪客的。大家都是自己人,对不对?”他说着,眼睛看了看苍白脸,扫过来又望了望长胖脸。

“对,对。其实我倒应该帮敝亲陪陪客。”长胖脸也笑着说,一闪的让出自己背后的椅子来,伸出一只手,五根胖指伸直,同时忽然摇头念了起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嗨嗨!请呵?”

主人皱一皱眉,从旁边小心地屏着呼吸看了苍白脸一眼。

“好吧,你有事就去吧。”苍白脸微笑地说,耳根头又红了一红,“不必太这么拘泥形式,都是自己人,没关系……”

一九三五年七月

1935年8月19日~8月21日《申报》

署名: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