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九

○韩退之与孟尚书书

愈白:行官自南回,过吉州,得吾兄二十四日手书数番,忻悚兼至。未审入秋来眠食何似,伏惟万福。

来示云:有人传愈近少信奉释氏,此传之者妄也。潮州时,有一老僧号大颠,颇聪明,识道理。远地无可与语者,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数日,实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与之语,虽三竺竺,要自胸中无滞碍,以为难得,因与来往。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庐。及来袁州,留衣服为别,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孔子云:丘之祷久矣。凡君子行己立身,自有法度,圣贤事业,具在方册,可效可师。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积善积恶,殃庆自各以其类至,何有去圣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从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诗不云乎:恺悌君子,求福不回。《传》又曰:不为威惕,不为利疚。假如释氏能与人为祸祟,非守道君子之所惧也。况万万无此理。且彼佛者,果何人哉?其行事类君子耶,小人耶?若君子也,必不妄加祸于守道之人;如小人也,其身已死,其鬼不灵。天地神祗,昭布森列,非可诬也,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于其间哉?进退无所据,而信奉之,亦且惑矣!

且愈不助释氏而排之者,其亦有说。孟子云:“今天下不之杨则之墨”。杨、墨交乱,而圣贤之道不明,则三纲沦而九法斁,礼乐崩而夷狄横,几何其不为禽兽也!故曰: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扬子云云: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夫杨、墨行。正道废,且将数百年,以至于秦,卒灭先王之法,烧除其经,坑杀学士,天下遂大乱。及秦灭,汉兴且百年,尚未知修明先王之道。其后始除挟书之律,稍求亡书,招学士。经虽少得,尚皆残缺,十亡二三;故学士多老死,新者不见全经,不能尽知先王之事,各以所见为守,分离乖隔,不合不公。二帝三王群圣人之道,于是大坏。后之学者无所寻逐,以至于今泯泯也。其祸出于杨、墨肆行而莫之禁故也。孟子虽贤圣,不得位,空言无施,虽切何补?然赖其言,而今学者尚知宗孔氏、崇仁义、贵王贱霸而已。其大经大法,皆亡灭而不救,坏烂而不收,所谓存十一于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然向无孟氏,则皆服左衽而言侏离矣。故愈尝推尊孟氏,以为功不在禹下者,为此也。

汉氏已来,群儒区区修补,百孔千疮,随乱随失,其危如一发引千钧,绵绵延延,浸以微灭。于是时也,而倡释、老于其间,鼓天下之众而从之。呜呼!其亦不仁甚矣。释、老之害,过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亡之前,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呜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虽然,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恨。天地鬼神,临之在上,质之在傍,又安得因一摧折,自毁其道以从于邪也。

籍、湜辈虽屡指教,不知果能不叛去否,辱吾兄眷厚而不获承命,惟增惭惧。死罪死罪!愈再拜。

○韩退之与鄂州柳中丞书

淮右残孽,尚守巢窟,环寇之师,殆且十万,嗔目语难。自以为武人不肯循法度,颉颃作气势,窃爵位自尊大者,肩相摩、地相属也。不闻有一人援桴鼓誓众而前者,但日令走马来求赏给,助寇为声势而已。

阁下,书生也。《诗》、《书》、《礼》、《乐》是习,仁义是修,法度是束。一旦去文就武,鼓三军而进之,陈师鞠旅,亲与为辛苦,慷慨感激,同食下卒,将二州之牧以壮士气,斩所乘马以祭跟死之士,虽古名将,何以加兹,此由天资忠孝,郁于中而大作于外,动皆中于机会,以取胜于当世,而为戎臣师。岂常习于威暴之事,而乐其斗战之危也哉?愈诚怯弱,不适于用,听于下风,窃自增气,夸于中朝稠人广众会集之中,所以羞武夫之颜,令议者知将国兵而为人之司命者,不在彼而在此也。

临敌重慎,诫轻出入,良食自爱,以副见慕之徒之心,而果为国立大功也。幸甚幸甚!

○韩退之再与鄂州柳中丞书

愈愚不能量事势可否,比常念淮右以靡弊困顿三州之地,蚊蚋蚁虫之聚,感凶竖煦濡饮食之惠,提童子之手,坐之堂上,奉以为帅,出死力以抗逆明诏,战天下之兵,乘机逐利,四出侵暴,屠烧县邑,贼杀不辜,环其地数千里,莫不被其毒,洛、汝、襄、荆、许、颍、淮、江为之骚然。丞相公卿士大夫,劳于图议;握兵之将,熊罴貙虎之士,畏懦蹙蹄,莫肯杖戈为士卒前行者。独阁下奋然率先,扬兵界上,将二州之守,亲出入行间,与士卒均辛苦,生其气势。见将军之锋颖,凛然有向敌之意,用儒雅文字章句之业,取先天下武夫,关其口而夺之气。愚初闻时方食,不觉弃匕箸起立。岂以为阁下真能引孤军单进,与死寇角逐,争一旦侥幸之利哉?就令如是,亦不足贵。其所以服人心,在行事适机宜,而风采可畏爱故也。是以前状辄述鄙诚,眷惠手翰还答,益增忻悚。

夫一众人心力耳目,使所至如时雨,三代用师,不出是道。阁下果能充其言,继之以无倦,得形便之地,甲兵足用,虽国家故所失地,旬岁可坐而得,况此小寇,安足置齿牙间?勉而卒之,以俟其至,幸甚,幸甚!

夫远征军士,行者有羁旅离别之思,居者有怨旷骚动之忧,本军有馈饷烦费之难,地主多姑息形迹之患,急之则怨,缓之则不用命,浮寄孤悬,形势销弱,又与贼不相谙委,临敌恐骇,难以有功。若召募土人,必得豪勇,与贼相熟,知其气力所极,无望风之惊,爱护乡里,勇于自战。征兵满万,不如召募数千。阁下以为何如?傥可上闻行之否?

计已与裴中丞相见,行营事宜,不惜时赐示及,幸甚!不宣。

○韩退之与崔群书

自足下离东都,凡两度枉问,寻承已达。宣州主人仁贤,同列皆君子,虽抱羁旅之念,亦且可以度日,无人而不自得。乐天知命者,固前修之所以御外物者也,况足下度越此等百千辈,岂以出处近远累其灵台耶?宣州虽称清凉高爽,然皆大江之南,风土不并于北。将息之道,当先理其心,心闲无事,然后外患不入,风气所宜,可以审备,小小者亦当自不至矣。足下之贤,虽在穷约,犹能不改其乐,况地至近、官荣禄厚、亲爱尽在左右者耶?所以如此云云者,以为足下贤者,宜在上位,托于幕府则不为得其所,是以及之。乃相亲重之道耳,非所以待足下者也。

仆自少至今,从事于往还朋友间一十七年矣,日月不为不久;所与交往相识者千百人,非不多;其相与如骨肉兄弟者,亦且不少。或以事同;或以艺取;或慕其一善;或以其久故;或初不甚知而与之已密,其后无大恶,因不复决舍;或其人虽不皆人于善,而于己已厚,虽欲悔之不可:凡诸浅者固不足道,深者止如此。至于心所仰服,考之言行而无瑕尤,窥之阃奥而不见畛域,明白淳粹,辉光日新者,惟吾崔君一人。仆愚陋无所知晓,然圣人之书无所不读,其精粗巨细,出入明晦,虽不尽识,抑不可谓不涉其流者也。以此而推之,以此而度之,诚知足下出群拔萃,无谓仆何从而得之也。与足下情义,宁须言而后自明耶?所以言者,惧足下以为吾所与深者多,不置白黑于胸中耳。既谓能粗知足下,而复惧足下之不我知,亦过也。

比亦有人说足下诚尽善尽美,抑犹有可疑者。仆谓之曰:“何疑?”疑者曰:“君子当有所好恶,好恶不可不明。如清河者,人无贤愚,无不说其善,伏其为人,以是而疑之耳。”仆应之曰:“凤皇芦草。贤愚皆以为美瑞;青天白日,奴隶亦知其清明。譬之食物,至于遐方异味,则有嗜者,有不嗜者;至于稻也、粱也、脍也、[B105]也,岂闻有不嗜者哉?”疑者乃解。解不解,于吾崔君无所损益也。

自古贤者少,不肖者多。自省事已来,又见贤者恒不遇,不贤者比肩青紫;贤者恒无以自存,不贤者志满气得;贤者虽得卑位,则旋而死,不贤者或至眉寿。不知造物者意竟如何,无乃所好恶与人异心哉?又不知无乃都不省记,任其死生寿天耶?未可知也。人目有薄卿之官、千乘之位而甘陋巷菜羹者。同是人也,犹有好恶如此之异者,况天之与人?当必异其所好恶无疑也。合于天而乖于人,何害?况又时有兼得者耶?崔君崔君,无怠无怠!

仆无以自全活者,从一官于此,转困穷甚,思自放于伊、颍之上,当亦终得之。近者尤衰惫,左车第二牙,无故动摇脱去;目视昏花,寻常间便不分人颜色;两鬓半白,头发五分亦白其一,须亦有一两茎白者。仆家不幸,诸父诸兄皆康强早世,如仆者又可以图于久长哉?以此忽忽思与足下相见,一道其怀。小儿女满前,能不顾念?足下何由得归北来?仆不乐江南,官满便终老嵩下,足下可相就,仆不可去矣。珍重自爱,慎饮食,少思虑。惟此之望。愈再拜。

○韩退之答崔立之书

斯立足下:仆见险不能止,动不得时,颠顿狼狈,失其所操持,困知变,以至辱于再三。君子小人之所悯笑,天下之所背而驰者也。足下犹复以为可教,贬损道德,乃至手笔以问之,扳援古昔,辞义高边远,且进且劝,足下之于故旧之道得矣。虽仆亦固望于吾子,不敢望于他人者耳。然尚有似不相晓者,非故欲发余乎?不然,何子之不以丈夫期我也?不能默默,聊复自明。

仆始年十六七时,未知人事,读圣人之书,以为人之仕者皆为人耳,非有利乎己也。及年二十时,苦家贫,衣食不足,谋于所亲,然后知仕之不唯为人耳。及来京师,见有举进士者,人多贵之。仆诚乐之,就求其术,或出礼部所试赋诗策等以相示,仆以为可无学而能,因诣州县求举。有司者好恶出于其心,四举而后有成,亦未即得仕。闻吏部有以博学宏词选者,人尤谓之才,且得美仕,就求其术,或出所试文章,亦礼部之类。私怪其故,然犹乐其名,因又诣州府求举。凡二试于吏部,一既得之,而又黜于中书。虽不得仕,人或谓之能焉。退自取所试读之,乃类于俳优者之辞,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既已为之,则欲有所成就,《书》所谓耻过作非者也。因复求举,亦无幸焉。乃复自疑,以为所试与得之者不同其程度。及得观之,余亦无甚愧焉。夫所谓博学者,岂今之所谓者乎?夫所谓宏辞者,岂今之所谓者乎?诚使古之豪杰之士,若屈原、孟轲、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进于是选,必知其怀惭,乃不自进而已耳。设使与夫今之善进取者竞于蒙昧之中,仆必知其辱焉。然彼五子者,且使生于今之世,其道虽不显于天下,其自负何如哉?肯与夫斗筲者决得失于一夫之目而为之忧乐哉?故凡仆之汲汲于进者,其小得,盖欲以具裘葛、养穷孤;其大得,盖欲以同吾之所乐于人耳;其他可否,自计已熟,诚不待人而后知。今足下乃复比之献玉者,以为必俟工人之剖,然后见知于天下,虽两刖足不为病。且无使勃者再克,诚足下相勉之意厚也。然仕进者,岂舍此而无门哉?足下谓我必待是而后进者,尤非相悉之辞也。仆之玉固未尝献,而足固未尝刖,足下无为为我戚戚也。

方今天下风俗尚有未及于古者,边境尚有被甲执兵者,主上不得怡,而宰相以为忧。仆虽不贤,亦且潜究其得失,致之乎吾相,荐之乎吾君,上希卿大夫之位,下犹取一障而乘之。若都不可得,犹将耕于宽闲之野,钓于寂寞之滨,求国家之遗事,考贤人哲士之终始,作唐之一经,垂之于无穷,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二者将必有一可。足下以为仆之玉凡几献,而足凡几刖也?又所谓者果谁哉?再克之刑,信如何也?士固信于知己,微足下无以发吾之狂言。

○韩退之答陈商书

愈白:辱惠书,语高而旨深,三四读,尚不能通晓,茫然增愧赧。又不以其浅弊无过人知识,且喻以所守,幸甚!愈敢不吐情实?然自识其不足补吾子所须也。

齐王好竽,有求仕于齐者操瑟而往。立王之门,三年不得人,叱曰:“吾瑟鼓之,能使鬼神上下。吾鼓瑟合轩辕氏之律吕。”客骂之曰:“王好竽而子鼓瑟,瑟虽工,如王不好何?”是所谓工于瑟,而不工于求齐也。今举进士于此世,求禄利行道于此世,而为文必使一世人不好,得无与操瑟立齐门者比欤?文虽工,不利于求。求不得,则怒且怨。不知君子必尔为不也。故区区之心,每有来访者,皆有意于不肖者也。略不辞让,遂尽言之,惟吾子谅察。愈白。

○韩退之答李秀才书

愈白:故友李观元宾,十年之前,示愈别吴中故人诗六章。其首章则吾子也,盛有所称引。元宾行峻洁清,其中狭隘,不能包容;于寻常人,不肯苟有论说。因究其所以,于是知吾子非庸众人。时吾子在吴中,其后愈出在外,无因缘相见。元宾既没,其文益可贵重。思元宾而不见,见元宾之所与者,则如元宾焉。今者辱惠书及文章,观其姓名,元宾之声容恍若相接;读其文辞,见元宾之知人,交道之不污。甚矣子之心,有似于吾元宾也!

子之言以愈所为不违孔子,不以雕琢为工,将相从于此,愈敢自爱其道而以辞让为事乎?然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读吾子之辞,而得其所用心,将复有深于是者与吾子乐之,况其外之文乎?愈顿首。

○韩退之答吕毉山人书

愈白:惠书责以不能如信陵执辔者。夫信陵,战国公子,欲以取士声势倾天下而然耳;如仆者,自度若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以吾子始自山出,有朴茂之美意,恐未砻磨以世事,又自周后文弊,百子为书,各自名家,乱圣人之宗,后生习传,杂而不贯,故设问以观吾子。其已成熟乎,将以为友也;其未成熟乎,将以讲去其非而趋是耳。不如六国公子,有市于道者也。

方今天下人仕,惟以进士、明经及卿大夫之世耳。其人率皆习熟时俗,工于语言,识形势,善候人主意,故天下靡靡日人于衰坏。恐不复振起,务欲进足下趋死不顾利害去就之人于朝,以争救之耳,非谓当今公卿间无足下辈文学知识也。不得以信陵比。

然足下衣破衣,系麻鞋,率然叩吾门。吾待足下,虽未尽宾主之道,不可谓无意者。足下行天下,得此于人盖寡,乃遂能责不足于我,此真仆所汲汲求者。议虽未中节,其不肯阿曲以事人灼灼明矣。方将坐足下,三浴而三熏之,听仆之所为,少安无躁。

○韩退之答窦秀才书

愈白:愈少驽怯,于他艺能,自度无可努力,又不通时事,而与世多龃龉,念终无以树立,遂发愤笃专于文学。学不得其术,凡所辛苦而仅有之者,皆符于空言,而不适于实用,又重以自废。是故学成而道益穷,年老而智愈困。今又以罪,黜于朝廷,远宰蛮县,愁忧无聊,瘴疠侵加,惴惴焉无以冀朝夕。

足下年少才俊,辞雅而气锐,当朝廷求贤如不及之时,当道者又皆良有司,操数寸之管,尽盈尺之纸,高可以钓爵位,循序而进,亦不失万一于甲科。今乃乘不测之舟,人无人之地,以相从问文章为事,身勤而事左,辞重而请约,非计之得也。虽使古之君子,积道藏德,遁其光而不曜,胶其口而不传者,遇足下之请恳恳,犹将倒廪倾困,罗列而进也。若愈之尽不肖,又安敢有爱于左右哉?顾足下之能,足以自奋,愈之所有,如前所陈:是以临事愧耻而不敢答也。钱财不足以贿左右之匮急,文章不足以发足下之事业,稇载而往,垂橐而归,足下亮之而已。

○韩退之答李翊书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者,焉足以知是且非耶?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生所谓立言者是也,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抑不知女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邪,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邪?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馀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

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邪?用与舍属诸人。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已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

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亟称其人,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愈白。

○韩退之答刘正夫书

愈白。进士刘君足下:辱笺教以所不及,既荷厚赐,且愧其诚然。幸甚幸甚!

凡举进士者,于先进之门,何所不往?先进之于后辈,苟见其至,宁可以不答其意邪?来者则接之,举城士大夫,莫不皆然,而愈不幸独有接后辈名。名之所存,谤之所归也。有来问者,不敢不以诚答。或问:“为文宜何师?”必谨对曰:“宜师古圣贤人。”曰:“古圣贤人所为书具存,辞皆不同,宜何师?”必谨对曰:“师其意,不师其辞。”又问曰:“文宜易宜难?”必谨对曰:“无难易,惟其是尔。”如是而已,非固开其为此,而禁其为彼也。

夫百物朝夕所见者,人皆不注视也;及睹其异者,则共观而言之。夫文岂异于是乎?汉朝人莫不能为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为之最。然则用功深者,其收名也远。若皆与世沈浮,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足下家中百物,皆赖而用也,然其所珍爱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于文,岂异于是乎?今后进之为文,能深探而力取之、以古圣贤人为法者,虽未必皆是,要若有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之徒出,必自于此,不自于循常之徒也。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用则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树立不因循者是也。有文字来,谁不为文,然其存于今者,必其能者也。顾常以此为说耳。

愈于足下,忝同道而先进者,又常从游于贤尊给事,既辱厚赐,又安敢不进其所有以为答也。足下以为何如?愈白。

○韩退之答尉迟生书

愈白。尉迟生足下: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馀。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愈之所闻者如是,有问于愈者,亦以是对。

今吾子所为皆善矣,谦谦然若不足,而以征于愈,愈又敢有爱于言乎?抑所能言者,皆古之道。古之道,不足以取于今,吾子何其爱之异也?

贤公卿大夫,在上比肩;始进之贤士,在下比肩。彼其得之,必有以取之也。子欲仕乎?其往问焉,皆可学也。若独有爱于是而非仕之谓,则愈也尝学之矣,请继今以言。

○韩退之与冯宿论文书

辱示《初筮赋》,实有意思。但力为之,古人不难到。但不知直似古人,亦何得于今人也?仆为文久,每自测意中以为好,则人必以为恶矣:小称意,人亦小怪之;大称意,即人必大怪之也。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则人以为好矣:小惭者亦蒙谓之小好,大惭者即必以为大好矣。不知古文直何用于今世也?然以俟知者知耳。

昔扬子云著《太玄》,人皆笑之。子云之言曰:世不我知无害也,后世复有扬子云,必好之矣。子云死近千载,竟未有扬子云,可叹也!’其时桓谭亦以为雄书胜老子,老子未足道也,子云岂止与老子争强而已乎?此未为知雄者。其弟子侯芭颇知之,以为其师之书胜《周易》,然侯之他文,不见于世,不知其人果如何耳。以此而言,作者不祈人之知也明矣。直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质诸鬼神而无疑耳。足下岂不谓然乎?

近李翱从仆学文,颇有所得。然其人家贫多事,未能卒其业。有张籍者,年长于翱,而亦学于仆,其文与翱相上下,一二年业之,庶几乎至也。然闵其弃俗尚,而从于寂寞之道,以争名于时也。

久不谈,聊感足下能自进于此,故复发愤一道。愈再拜。

○韩退之与卫中行书

大受足下:辱书为赐甚大,然所称道过盛,岂所谓诱之而欲其至于是欤?不敢当,不敢当!其中择其一二近似者而窃取之,则于交友忠而不反于背面者,少似近焉。亦其心之所好耳。行之不倦,则未敢自谓能尔也。不敢当,不敢当!至于汲汲于富贵,以救世为事者,皆圣贤之事业,知其智能谋力能任者也,如愈者又焉能之?始相识时,方甚贫,衣食于人。其后相见于汴、徐二州,仆皆为之从事,日月有所人,比之前时,丰约百倍,足下视吾饮食衣服,亦有异乎?然则仆之心,或不为此汲汲也。其所不忘于仕进者,亦将小行乎其志耳。此未易遽言也。

凡祸福吉凶之来,似不在我。惟君子得祸为不幸,而小人得祸为恒;君子得福为恒,而小人得福为幸:以其所为似有以取之也。必曰“君子则吉,小人则凶”者,不可也。贤不肖存乎己,贵与贱、祸与福存乎天,名声之善恶存乎人。存乎己者,吾将勉之;存乎天、存乎人者,吾将任彼而不用吾力焉。其所守者,岂不约而易行哉?足下曰“命之穷通,自我为之”,吾恐未合于道。足下征前世而言之,则知矣;若曰以道德为己任,穷通之来,不接吾心,则可也。

穷居荒凉,草树茂密,出无驴马,因与人绝。一室之内,有以自娱。足下喜吾复脱祸乱,不当安安而居,迟迟而来也。

○韩退之与孟东野书

与足下别久矣。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悬悬于吾也。各以事牵,不可合并,其于人人,非足下之为见,而日与之处,足下知吾心乐否也。吾言之而听者谁欤?吾唱之而和者谁欤?言无听也,唱无和也,独行而无徒也,是非无所与同也,足下知吾心乐否也。

足卜才高气清,行古道,处今世,无田而衣食,事亲左右无违。足下之用心勤矣,足下之处身劳且苦矣。混混与世相浊,独其心追古人而从之,足下之道,其使吾悲也!

去年春,脱汴州之乱,幸不死,无所于归,遂来于此。主人与吾有故,哀其穷,居吾于符离睢上。及秋,将辞去,因被留以职事。默默在此,行一年矣。到今年秋,聊复辞去。江湖余乐也,与足下终幸矣。

李习之娶吾亡兄之女,期在后月,朝夕当来此。张籍在和州居丧,家甚贫。恐足下不知,故具此白,冀足下一来相视也。自彼至此虽远,要皆舟行可至,速图之,吾之望也。春且尽,时气向热,惟侍奉吉庆。愈眼疾比剧,甚无聊,不复一一。愈再拜。

○韩退之答刘秀才论史书

六月九日,韩愈白秀才刘君足下:辱问见爱,教勉以所宜务,敢不拜赐。愚以为凡史氏褒贬大法,《春秋》已备之矣。后之作者在据事迹实录,则善恶自见。然此尚非浅陋偷惰者所能就,况褒贬邪?

孔子圣人,作《春秋》,辱于鲁、卫、陈、宋、齐、楚,卒不遇而死;齐太史兄弟几尽;左丘明纪春秋时事以失明;司马迁作《史记》刑诛朱;班固瘐死;陈寿起又废,卒亦无所至;王隐谤退死家;习凿齿无一足;崔浩、范晔亦族诛;魏收夭绝;宋孝王诛死;足下所称吴竞,亦不闻身贵而今其后有闻也: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岂可不畏惧而轻为之哉?

唐有天下二百年矣。圣君贤相相踵,其馀文武士,立功名跨越前后者,不可胜数,岂一人卒卒能纪而传之邪?仆年志已就衰退,不可自敦率。宰相知其他才能,不足用,哀其老穷,龃龉无所合,不欲令四海内有戚戚者,猥言之上,苟加一职荣之耳,非必督责迫蹙,令就功役也。贱不敢逆盛指,行且谋引去。且传闻不同,善恶随人所见,甚者附党憎爱不同,巧造语言,凿空构立善恶事迹,于今何所承受取信,而可草草作传记令传万世乎?若无鬼神,岂可不自心惭愧;若有鬼神,将不福人。仆虽呆,亦粗知自爱,实不敢率尔为也。

夫圣唐巨迹,及贤士大夫事,皆磊磊轩天地,决不沈没。今馆中非无人,将必有作者勤而纂之。后生可畏,安知不在足下?亦宜勉之。

○韩退之重答李翊书

愈白。李生:生之自道其志可也,其所疑于我者非也。人之来者,虽其心异于生,其于我也皆有意焉。君子之于人,无不欲其人于善,宁有不可告而告之,孰有可进而不进也?言辞之不酬,礼貌之不答,虽孔子不得行于互乡,宜乎余之不为也。苟来者,吾斯进之而已矣,乌待其礼逾而情过乎?虽然,生之志求知于我邪,求益于我邪?其思广圣人之道邪,其欲善其身而使人不可及邪?其何汲汲于知而求待之殊也?贤不肖固有分矣。生其急乎其所自立,而无患乎人不己知。未尝闻有响大而声微者也,况愈之于生恳恳邪?

属有腹疾无聊,不果自书。愈白。

○韩退之上兵部李侍郎书

愈少鄙钝,于时事都不通晓,家贫不足以自活,应举觅官,凡二十年矣。薄命不幸,动遭谗谤,进寸退尺,卒无所成。性本好文学,因困厄悲愁,无所告语,遂得究穷于经传史记百家之说,沈潜乎训义,反覆乎句读,砻磨乎事业,而奋发乎文章。凡自唐、虞以来,编简所存,大之为河海,高之为山岳,明之为日月,幽之为鬼神,纤之为珠玑华实,变之为雷霆风雨,奇辞奥旨,靡不通达。惟是鄙钝,不通晓于时事,学成而道益穷,年老而智益困,私自怜悼,悔其初心,发秃齿豁,不见知己。

夫牛角之歌,辞鄙而义拙;堂下之言,不书于传记。

齐桓举以相国,叔向携手以上。然则非言之者难为,听而识之者难遇也。

伏以阁下内仁而外义,行高而德巨,尚贤而与能,哀穷而悼屈,自江而西,既化而行矣。今者人守内职,为朝廷大臣,当天子新即位,汲汲于理化之日,出言举事,宜必施设。既有听之之明,又有振之之力,甯戚之歌,鬷明之言,不发于左右,则后而失其时矣。谨献旧文一卷,扶树教道,有所明白;南行诗一卷,舒忧娱悲,杂以瑰怪之言,时俗之好,所以讽于口而听于耳也。如赐览观,亦有可采,干黩严尊,伏增惶恐。

○韩退之应科目时与人书

月日愈再拜:天池之滨,大江之濆,曰有怪物焉,盖非常鳞凡介之晶汇匹俦也。其得水,变化风雨,上下于天不难也;其不及水,盖寻常尺寸之间耳,无高山大陵旷途绝险为之关隔也。然其穷涸不能自致乎水,为獱獭之笑者,盖十八九矣。如有力者哀其穷而运转之,盖一举手一投足之劳也。然是物也,负其异于众也,且曰:烂死于沙泥,吾宁乐之;若俯首帖耳,摇尾而乞怜者,非我之志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视之若无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今又有有力者当其前矣,聊试仰首一鸣号焉,庸讵知有力者不哀其穷,而忘一举手一投足之劳而转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鸣号之者,亦命也。愈今者实有类于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说焉。阁下其亦怜察之。

○韩退之为人求荐书

某闻木在山,马在肆,遇之而不顾者,虽日累千万人,未为不材与下乘也;及至匠石过之而不睨,伯乐遇之而不顾,然后知其非栋梁之材,超逸之足也。以某在公之宇下非一日,而又辱居姻娅之后,是生于匠石之园、长于伯乐之厩者也,于是而不得知,假有见知者千万人,亦何足云!今幸赖天子每岁诏公卿大夫贡士,若某等比咸得以荐闻,是以冒进其说以累于执事,亦不自量已。

然执事其知某如何哉?昔人有鬻马不售于市者,知伯乐之善相也,从而求之。伯乐一顾,价增三倍。某与其事颇相类,是故终始言之耳。愈再拜。

○韩退之与陈给事书

愈再拜:愈之获见于阁下有年矣,始者亦尝辱一言之誉。贫贱也,衣食于奔走,不得朝夕继见。其后阁下位益尊,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夫位益尊,则贱者日隔;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则爱博而情不专。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则贤者不与;文日益有名,则同进者忌。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专之望,以不与者之心,听忌者之说,由是阁下之庭无愈之迹矣。

去年春,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温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属乎其言,若闵其穷也。退而喜也,以告于人。其后如东京取妻子,又不得朝夕继见。及其还也,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退而惧也,不敢复进。今则释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来之不继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诛,无所逃避,不敢遂进,辄自疏其所以,并献近所为《复志赋》已下十首为一卷,卷有标轴;《送孟郊序》一首,生纸写,不加装饰,皆有揩字注字处,急于自解而谢,不能俟更写。阁下取其意而略其礼可也。愈恐惧再拜。

○韩退之上宰相书

正月二十七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伏光范门下,再拜献书相公:

《诗》之序曰:“《菁菁者莪》,乐育材也。君子能长育人材,则天下喜乐之矣。”其诗曰:“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说者曰:菁菁者,盛也;莪,微草也;阿,大陵也。言君子之长育人材,若大陵之长育微草,能使之菁菁然盛也。“既见君子,乐且有仪”云者,天下美之之辞也。其三章曰:“既见君子,锡我百朋。”说者曰:百朋,多之之辞也,言君子既长育人材,又当爵命之,赐之厚禄以宠贵之云尔。其卒章曰:“泛泛扬舟,载沈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说者曰:载,载也;沈浮者,物也;言君子之于人才,无所不取,若舟之于物,浮沈皆载之云尔。“既见君子,我心则休”云者,言若此则天下之心美之也。君子之于人也,既长育之,又当爵命宠贵之,而于其才无所遗焉。孟子曰:君子有三乐,王天下不与存焉。其一日乐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此皆圣人贤士之所极言至论,古今之所宜法者也。然则孰能长育天下之人材,将非吾君与吾相乎?孰能教育天下之英才,将非吾君与吾相乎?幸今天下无事,小大之官,各守其职,钱谷甲兵之问,不至于庙堂。论道经邦之暇,舍此宜无大者焉。

今有人生二十八年矣,名不著于农工商贾之版。其业则读书著文,歌颂尧、舜之道。鸡鸣而起,孜孜焉亦不为利,其所读皆圣人之书,杨、墨、释、老之学,无所人于其心。其所著皆约六经之旨而成文,抑邪与正辨时俗之所惑。居穷守约,亦时有感激怨怼奇怪之辞,以求知于天下。亦不悖于教化,妖淫谀佞诪张之说,无所出于其中。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九晶之位其可望,一亩之宫其可怀。遑遑乎四海无所归,恤恤乎饥不得食,寒不得衣。滨于死而益固,得其所者争笑之。忽将弃其旧而新是图,求老农老圃而为师。悼本志之变化,中夜涕泗交颐。虽不足当诗人孟子之谓,抑长育之使成材,其亦可矣;教育之使成才,其亦可矣!抑又闻古之君子相其君也,一夫不获其所,若己推而内之沟中。今有人生七年而学圣人之道以修其身,积二十年,不得已一朝而毁之,是亦不获其所矣。伏念今有仁人在上位,若不往告之而遂行,是果于自弃,而不以古之君子之道待吾相也,其可乎?宁往告焉。若不得志,则命也,其亦行矣。

《洪范》曰: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汝则念之,不协于极,不罹于咎,皇则受之,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是皆与善之辞也。抑又闻古之人有自进者,而君子不逆之矣,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之谓也。抑又闻上之设官制禄,必求其人而授之者,非苟慕其才而富贵其身也,盖将用其能理不能,用其明理不明者耳。下之修己立诚,必求其位而居之者,非苟没于利而荣于名也,盖将推己之所馀以济其不足者耳。然则上之于求人,下之于求位,交相求而一其致焉耳。苟以是而为心,则上之道不必难其下,下之道不必难其上:可举而举焉,不必让其自举也;可进而进焉,不必廉于自进也。

抑又闻上之化下得其道,则劝赏不必遍加乎天下,而天下从焉,因人之所欲为而遂推之之谓也。今天下不由吏部而仕进者几希矣。主上感伤山林之士有逸遗者,屡诏内外之臣旁求于四海,而其至者盖阙焉。岂其无人乎哉?亦见国家不以非常之道礼之而不来耳。彼之处隐就闲者亦人耳,其耳目鼻口之所欲,其心之所乐,其体之所安,岂有异于人乎哉?今所以恶衣食,穷体肤,麋鹿之与处,猿犹之与居,固自以其身不能与时从顺俯仰,故甘心自绝而不悔焉。而方闻国家之仕进者,必举于州县,然后升于礼部吏部,试之以绣绘雕琢之文,考之以声势之逆顺、章句之短长,中其程式者,然后得从下士之列。虽有化俗之方、安边之策,不由是而稍进,万不有一得焉,彼惟恐入山之不深,人林之不密,其影响昧昧,惟恐闻于人也。今若闻有以书进宰相而求仕者,而宰相不辱焉,而荐之天子而爵命之,而布其书于四方,枯槁沈溺魁闳宽通之士,必且洋洋焉动其心,峨峨焉缨其冠,于于焉而来矣。此所谓劝赏不必遍加乎天下而天下从焉者也,因人之所欲为而遂推之之谓者也。

伏惟览《诗》、《书》、《孟子》之所指,念育才锡福之所以;考古之君子相其君之道,而忘自进自举之罪;思设官制禄之故,以诱致山林逸遗之士:庶天下之行道者知所归焉。

小子不敢自幸,其尝所著文,辄采其可者若干首,录在异卷,冀辱赐观焉。干渎尊严,伏地待罪。愈再拜。

○韩退之后十九日复上书

二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

向上书及所著文后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恐惧不敢逃遁,不知所为。乃复敢。自纳于不测之诛,以求毕其说而请命于左右。

愈闻之: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呼而望之也;将有介于其侧者,虽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大其声疾呼而望其仁之也。彼介于其侧者,闻其声而见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往而全之也;虽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救之而不辞也。若是者何哉?其势诚急,而其情诚可悲也。愈之强学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险夷,行且不息以蹈于穷饿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声而疾呼矣,阁下其亦闻而见之矣,其将往而全之欤,抑将安而不救欤?有来言于阁下者曰:“有观溺于水而爇于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终莫之救也,阁下且以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动心者也。

或谓愈:“子言则然矣。宰相则知子矣,如时不可何?”愈窃谓之不知言者。诚其材能不足当吾贤相之举耳,若所谓时者,固在上位者之为耳,非天之所为也。前五六年时,宰相荐闻,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与今岂异时哉?且今节度观察使及防御营田诸小使等,尚得自举判官,无间于已仕未仕者,况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古之进人者,或取于盗,或举于管库。今布衣虽贱,犹足以方于此。

情隘辞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怜焉。愈再拜。

○韩退之与汝州卢郎中论荐侯喜状

右其人,为文甚古,立志甚坚,行止取舍,有士君子之操。家贫亲老,无援于朝,在举场十馀年,竟无知遇。愈常慕其才而恨其屈,与之还往,岁月已多,尝欲荐之于主司,言之于上位。名卑官贱,其路无由,观其所为文,未尝不掩卷长叹。去年愈从调选,本欲携持同行,适遇其人自有家事,邅坎坷,又废一年。及春末,自京还,怪其久绝消息。五月初至此,自言为阁下所知,辞气激扬,面有矜色,曰:“侯喜死不恨矣!喜辞亲人关,羁旅道路,见王公数百,未尝有如卢公之知我也。比者分将委弃泥涂,老死草野;今胸中之气勃勃然,复有仕进之路矣。”

愈感其言,贺之以酒,谓之曰:“卢公,天下之贤刺史也。未闻有所推引,盖难其人而重其事。今子郁为选首,其言‘死不恨’固宜也。古所谓知己者正如此耳。身在贫贱,为天下所不知,独见遇于大贤,乃可贵耳。若自有名声,又托形势,此乃市道之事,又何足贵乎?子之遇知于卢公,真所谓知己者也。士之修身立节,而竟不遇知己,前古以来,不可胜数。或日接膝而不相知,或异世而相慕,以其遭逢之难,故日‘士为知己者死’,不其然乎?不其然乎?”

阁下既已知侯生,而愈复以侯生言于阁下者,非为侯生谋也,感知己之难遇,大阁下之德,而怜侯生之心。故因其行而献于左右焉。谨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