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二

○韩退之送董邵南序

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董生举进士,连不得志于有司,怀抱利器,郁郁适兹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时,苟慕义强仁者皆爱惜焉。矧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

吾因子有所感矣。为我吊望诸君之墓,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乎?为我谢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韩退之送王秀才序

吾少时读《醉乡记》,私怪隐居者无所累于世,而犹有是言,岂诚旨于味邪?及读阮籍、陶潜诗,乃知彼虽偃蹇不欲与世接,然犹未能平其心,或为事物是非相感发,于是有托而逃焉者也。若颜氏子操瓢与箪,曾参歌声若出金石,彼得圣人而师之,汲汲每若不可及,其于外也固不暇,尚何麹糵之托而昏冥之逃邪?吾又以为悲醉乡之徒不遇也。

建中初,天子嗣位,有意贞观、开元之丕绩,在廷之臣争言事,当此时,醉乡之后世又以直废,吾既悲醉乡之文辞,而又嘉良臣之烈,思识其子孙。今子之来见我也,无所挟,吾犹将张之,况文与行不失其世守,浑然端且厚,惜乎吾力不能振之,而其言不见信于世也。于其行,姑与之饮酒。

○韩退之送孟东野序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鸣者也。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四时之相推敚,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其在唐、虞,皋陶、禹,其善鸣者也,而假以鸣。夔弗能以文辞鸣,又自假于《韶》以鸣。夏之时,五子以其歌鸣。伊尹鸣殷,周公鸣周。凡载于《诗》、《书》六艺,皆鸣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其弗信矣乎?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臧孙辰、孟轲、荀卿,以道鸣者也。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昚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皆以其术鸣。秦之兴,李斯鸣之。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将天丑其德,莫之顾邪?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

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汉氏矣。从吾游者,李翱、张籍其尤也。三子十者之鸣信善矣。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东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释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

○韩退之送高闲上人序

苟可以寓其巧智,使机应于心,不挫于气,则神完而守固,虽外物至,不胶于心。尧、舜、禹、汤治天下,养叔治射,庖丁治牛,师旷治音声,扁鹊治病,僚之于丸,秋之于弈,伯伦之于酒,乐之终身不厌,奚暇外慕?夫外慕徙业者,皆不造其堂,不哜其胾者也。

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

今闲之于草书,有旭之心哉!不得其心而逐其迹,未见其能旭也。为旭有道,利害必明,无遗锱铢,情炎于中,利欲斗进,有得有丧,勃然不释,然后一决于书,而后旭可几也。今闲师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胶。是其为心,必泊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泊与淡相遭,颓堕委靡,溃败不可收拾,则其于书,得无象之然乎吾闻浮屠人善幻,多技能,闲如通其术,则吾不能知矣。

○韩退之送廖道士序

五岳于中州,衡山最远;南方之山,巍然高而大者以百数,独衡为宗。最远而独为宗,其神必灵。

衡之南,八九百里,地益高,山益峻,水清而益驶;其最高而横绝南北者岭。郴之为州,在岭之上,测其高下,得三之二焉,中州清淑之气,于是焉穷。气之所穷,盛而不过,必蜿嬗扶舆,磅礴而郁积。衡山之神既灵,而郴之为州,又当中州清淑之气,蜿嬗扶舆,磅礴而郁积,其水土之所生,神气之所感,白金、水银、丹砂、石英、钟乳,橘柚之包,竹箭之美,千寻之名材,不能独当也,意必有魁奇忠信材德之民生其间,而吾又未见也,其无乃迷惑溺没于老佛之学而不出邪?

廖师郴民,而学于衡山,气专而容寂,多艺而善游,岂吾所谓魁奇而迷溺者邪?廖师善知人,若不在其身,必在其所与游;访之而不吾告,何也?于其别,申以问之。

○韩退之送窦从事序

逾瓯闽而南,皆百越之地,于天文,其次星纪,其星牵牛。连山隔其阴,巨海其阳,是维岛居卉服之民,风气之殊,著自古昔。唐之有天下,号令之所加,无异于远近。民俗既迁,风气亦随,雪霜时降,疠疫不兴,濒海之饶,固加于初。是以人之之南海者,若东西州焉。

皇帝临天下二十有二年,诏工部侍郎赵植为广州刺史,尽牧南海之民。署从事扶风窦平。平以文辞进。于其行也,其族人殿中侍御史牟合东都交游之能文者二十有八人,赋诗以赠之。于是昌黎韩愈嘉赵南海之能得人,壮从事之答于知我,不惮行之远也;女乐贻周之爱其族叔父,能合文辞以宠荣之,作《送窦从事少府平序》。

○韩退之送杨少尹序

昔疏广、受二子,以年老一朝辞位而去,于时公卿设供张,祖道都门外,车数百两,道旁观者多叹息泣下,共言其贤。汉史既传其事,而后世工画者又图其迹,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国子司业杨君巨源,方以其能诗训后进,一旦以年满七十,亦白丞相去归其乡。世常说古今人不相及,今杨与二疏,其意岂异也?

予忝在公卿后,遇病不能出,不知杨侯去时,城门外送者几人?车几两?马几匹?道旁观者亦有叹息知其为贤以否?而太史氏又能张大其事为传,继二疏踪迹否?不落莫否?见今世无工画者,而画与不画固不论也。然吾闻杨侯之去,丞相有爱而惜之者,白以为其都少尹,不绝其禄,又为歌诗以劝之,京师之长于诗者亦属而和之;又不知当时二疏之去,有是事否?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

中世士大夫以官为家,罢则无所于归。杨侯始冠,举于其乡,歌《鹿鸣》而来也。今之归,指其树曰:“某树,吾先人之所种也;某水,某丘,吾童子时所钓游也。”乡人莫不加敬,诫子孙以杨侯不去其乡为法。古之所谓乡先生没而可祭于社者,其在斯人与!其在斯人与!

○韩退之送李愿归盘谷序

太行之阳有盘谷。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藂茂,居民鲜少。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友人李愿居之。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坐于庙朝,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则树旗旄,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才畯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刀锯不加,理乱不知,黜陟不闻。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

“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处秽污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与之酒而为之歌曰:

盘之中,维子之宫;盘之土,可以稼;盘之泉,可濯可沿;盘之阻,谁争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缭而曲,如往而复。嗟盘之乐兮,乐且无殃。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饮则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车兮秣吾马,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

○韩退之送区册序

阳山,天下之穷处也。陆有丘陵之险,虎豹之虞;江流悍急,横波之石,廉利侔剑戟,舟上下失势,破碎沦溺者往往有之。县郭无居民,官无丞、尉,夹江荒茅篁竹之间,小吏十馀家,皆鸟言夷面。始至,言语不通,画地为字,然后可告以出租赋,奉期约。是以宾客游从之士,无所为而至。

愈待罪于斯,且半岁矣。有区生者,誓言相好,自南海挐舟而来。升自宾阶,仪观甚伟,坐与之语,文义卓然。庄周云:“逃空虚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况如斯人者,岂易得哉?人吾室,闻《诗》、《书》仁义之说,欣然喜,若有志于其间也。与之翳嘉林,坐石矶,投竿而渔,陶然以乐,若能遗外声利而不厌乎贫贱也。

岁之初吉,归拜其亲,酒壶既倾,序以识别。

○韩退之送郑尚书序

岭之南,其州七十。其二十二隶岭南节度府,其四十馀分四府,府各置帅,然独岭南节度为大府。大府始至,四府必使其佐启问起居,谢守地不得即贺以为礼。岁时必遣贺问,致水土物。大府帅或道过其府,府帅必戎服,左握刀,右属弓矢,帕首挎靴,迎郊。及既至,大府帅先人据馆,帅守屏,若将趋人拜庭之为者。大府与之为让,至一再,乃敢改服,以宾主见。适位执爵,皆兴拜,不许乃止,虔若小侯之事大国。有大事,谘而后行。

隶府之州,离府远者至三千里,悬隔山海,使必数月而后能至。蛮夷悍轻,易怨以变。其南州皆岸大海,多洲岛,帆风一日踔数千里,漫澜不见踪迹。控御失所,依险阻,结党仇,机毒矢以待将吏,撞搪呼号以相和应,蜂屯蚁杂不可爬梳,好则人,怒则兽;故常薄其征人,简节而疏目,时有所遗漏,不究切之,长养以儿子;至纷不可治,乃草而禽弥之,尽根株痛断乃止。其海外杂国,若耽浮罗、流求、毛人、夷亶之州,林邑、扶南、真腊、干陀利之属,东南际天地以万数,或时候风潮朝贡,蛮胡贾人,舶交海中。若岭南帅得其人,则一边尽治,不相寇盗贼杀,无风鱼之灾,水旱厉毒之患。外国之货日至,珠香象犀玳瑁奇物溢于中国,不可胜用。故选帅常重于他镇,非有文武威风、知大体、可畏信者,则不幸往往有事。

长庆三年四月,以工部尚书郑公为刑部尚书兼御史大夫,往践其任。郑公尝以节镇襄阳,又帅沧、景、德、棣,历河南尹、华州刺史,皆有功德可称道。入朝为金吾将军、散骑常侍、工部侍郎、尚书。家属百人,无数亩之宅,僦屋以居,可谓贵而能贫,为仁者不富之效也。及是命,朝廷莫不悦。将行,公卿大夫士苟能诗者,咸相率为诗,以美朝政,以慰公南行之思。韵必以“来”字者,所以祝公成政而来归疾也。

○韩退之送殷员外序

唐受天命为天子,凡四方万国,不问海内外,无小大,咸臣顺于朝。时节贡水土百物,大者特来,小者附集。

元和睿圣文武皇帝既嗣位,悉治方内就法度。十二年,诏曰:“四方万国,惟回鹘于唐最亲,奉职尤谨。丞相其选宗室四品一人,持节往赐君长,告之朕意。又选学有经法、通知时事者一人,与之为贰。”由是殷侯侑自太常博士迁尚书虞部员外郎兼侍御史,朱衣象笏,承命以行,朝之大夫莫不出饯。

酒半,右庶子韩愈执盏言曰:“殷大夫:今人适数百里,出门惘惘有离别可怜之色。持被人直三省,丁宁顾婢子,语刺刺不能休。今子使万里外国,独无几微出于言面,岂不真知轻重大丈夫哉!丞相以子应诏,真诚知人。士不通经,果不足用。”于是相属为诗以道其行云。

○韩退之送幽州李端公序

元年,今相国李公为吏部员外郎,愈尝与偕朝,道语幽州司徒公之贤,曰:“某前年被诏,告礼幽州,人其地,迓劳之使里至,每进益恭。及郊,司徒公红末首靴裤,握刀在左,右杂佩,弓韔服,矢插房,俯立迎道左。某礼辞日:‘公天子之宰,礼不可如是。’及府,又以其服即事。某又曰:‘公,三公,不可以将服承命。’卒不得辞。上堂即客阶,坐必东向。”

愈曰:“国家失太平于今六十年。夫十日、十二子相配,数穷六十,其将复平,平必自幽州始,乱之所出也。今天子大圣,司徒公勤于礼,庶几帅先河南北之将来觐奉职,如开元时乎?”李公曰:“然。”今李公既朝夕左右,必数数为上言,元年之言殆合矣。

端公岁时来寿其亲东都,东都之大夫士莫不拜于门。其为人佐甚忠,意欲司徒公功名流千万岁,请以愈言为使归之献。

○韩退之送王秀才埙序

吾尝以为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门弟子不能遍观而尽识也,故学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其后离散分处诸侯之国,又各以所能授弟子,原远而末益分。盖子夏之学,其后有田子方。子方之后,流而为庄周,故周之书,喜称子方之为人。荀卿之书,语圣人必曰孔子、子弓。子弓之事业不传,惟太史公书《弟子传》有姓名字,曰馯臂子弓,子弓受《易》于商瞿。孟轲师子思,子思之学盖出曾子,自孔子殁,群弟子莫不有书,独孟轲氏之传得其宗,故吾少而乐观焉。

太原王埙,示予所为文,好举孟子之所道者。与之言,信悦孟子而屡赞其文辞。夫沿河而下,苟不止,虽有迟疾,必至于海;如不得其道也,虽疾不止,终莫幸而至焉。故学者必慎其所道。道于杨、墨、老、庄、佛之学,而欲之圣人之道,犹航断港绝潢以望至于海也。故求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今埙之所由,既几于知道,如又得其船与楫,知沿而不止,呜呼,其可量也哉!

○韩退之赠张童子序

天下之以明二经举于礼部者,岁至三千人。始自县考试,定其可举者,然后升于州若府,其不能中科者,不与是数焉。州若府总其属之所升,又考试之如县,加察详焉,定其可举者,然后贡于天子而升之有司,其不能中科者,不与是数焉,谓之乡贡。有司者总州府之所升而考试之,加察详焉,第其可进者,以名上于天子而藏之,属之吏部,岁不及二百人,谓之出身。能在是选者,厥惟艰哉!二经章句仅数十万言,其传注在外,皆诵之,又约知其大说。繇是举者,或远至十馀年,然后与乎三千之数,而升于礼部矣;又或远至十馀年,然后与乎二百之数,而进于吏部矣。斑白之老半焉,昏塞不能及者,皆不在是限,有终身不得与者焉。

张童子生九年,自州县达礼部,一举而进立于二百之列;又二年,益通二经,有司复上其事,繇是拜卫兵曹之命。人皆谓童子耳目明达,神气以灵,余亦伟童子之独出于等夷也。童子请于其官之长,随父而宁母。岁八月,自京师道陕南,至虢,东及洛师,北过大河之阳,九月始来及郑。自朝之闻人以及五都之伯长群吏,皆厚其饩赂,或作歌诗以嘉童子,童子亦荣矣。

虽然,愈将进童子于道,使人谓童子求益者,非欲速成者。夫少之与长也异观:少之时,人惟童子之异;及其长也,将责成人之礼焉。成人之礼,非尽于童子所能而已也。然则童子宜暂息乎其已学者,而勤乎其未学者可也。

愈与童子俱陆公之门人也。慕回、路二子之相请赠与处也,故有以赠童子。

○韩退之与浮屠文畅师序

人固有儒名而墨行者,问其名则是,校其行则非,可以与之游乎?如有墨名而儒行者,问其名则非,校其行则是,可以与之游乎?扬子云称:“在门墙则挥之,在夷狄则进之。”吾取以为法焉。

浮屠师文畅,喜文章。其周游天下,凡有行,必请于缙绅先生以求咏歌其所志。贞元十九年春,将行东南,柳君宗元为之请。解其装,得所得序、诗累百馀篇;非至笃好,其何能致多如是邪?惜其无以圣人之道告之者,而徒举浮屠之说赠焉。夫文畅,浮屠也。如欲闻浮屠之说,当自就其师而问之,何故谒吾徒而来请也?彼见吾君臣父子之懿,文物事为之盛,其心有慕焉;拘其法而未能人,故乐闻其说而请之。如吾徒者,宜当告之以二帝、三王之道,日月星辰之行,天地之所以著,鬼神之所以幽,人物之所以蕃,江河之所以流而语之,不当又为浮屠之说而渎告之也。

民之初生,固若禽兽夷狄然。圣人者立,然后知宫居而粒食,亲亲而尊尊,生者养而死者藏。是故道莫大乎仁义,教莫正乎礼乐刑政。施之于天下,万物得其宜;措之于其躬,体安而气平。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文、武以是传之周公、孔子;书之于册,中国之人世守之。今浮屠者,孰为而孰传之邪?夫鸟,俯而啄,仰而四顾;夫兽,深居而简出,惧物之为己害也:犹且不脱焉,弱之肉,强之食。今吾与文畅,安居而暇食,优游以生死,与禽兽异者,宁可不知其所自邪?

夫不知者,非其人之罪也;知而不为者,惑也;悦乎故,不能即乎新者,弱也;知而不以告人者,不仁也;告而不以实者,不信也。余既重柳请,又嘉浮屠能喜文辞,于是乎言。

○韩退之送石处士序

河阳军节度、御史大夫乌公为节度之三月,求士于从事之贤者。有荐石先生者,公曰:“先生何如?”曰:“先生居嵩、邙、、穀之间,冬一裘,夏一葛,食朝夕饭一盂、蔬一盘。人与之钱则辞,请与出游,未尝以事辞,劝之仕,不应。坐一室,左右图书。与之语道理,辩古今事当否,论人高下,事后当成败,若河决下流而东注,若驷马驾轻车就熟路,而王良、造父为之先后也,若烛照、数计而龟卜也。”大夫曰:“先生有以自老,无求于人,其肯为某来邪?”从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为国,不私于家。方今寇聚于恒,师环其疆,农不耕收,财粟殚亡。吾所处地,归输之途,治法征谋,宜有所出。先生仁且勇,若以义请而强委重焉,其何说之辞!”于是撰书词,具马币,卜日以授使者,求先生之庐而请焉。先生不告于妻子,不谋于朋友,冠带出见客,拜受书礼于门内,宵则沐浴,戒行事,载书册,问道所由,告行于常所来往;晨则毕至,张上东门外。

酒三行,且起,有执爵而言者曰:“大夫真能以义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决去就。为先生别。”又酌而祝曰:“凡去就出处何常,惟义之归。遂以为先生寿。”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恒无变其初,无务富其家而饥其师,无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无味于谄言,惟先生是听,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宠命。”又祝曰:“使先生无图利于大夫而私便其身。”先生起拜祝辞曰:“敢不敬蚤夜以求从祝规。”于是东都之人士,咸知大夫与先生果能相与以有成也,遂各为歌诗六韵,遣愈为之序云。

○韩退之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

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夫冀北马多天下,伯乐虽善知马,安能空其群邪?解之者曰:“吾所谓空,非无马也;无良马也。伯乐知马,遇其良,辄取之,群无留良焉。苟无良,虽谓无马,不为虚语矣。”

东都,固士大夫之冀北也。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温生。大夫乌公,以鈇钺镇河阳之三月,以石生为才,以礼为罗,罗而致之幕下。未数月也,以温生为才,于是以石生为媒,以礼为罗,又罗而致之幕下。东都虽信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暮取一人焉拔其尤。自居守、河南尹以及百司之执事,与吾辈二县之大夫,政有所不通,事有所可疑,奚所谘而处焉?士大夫之去位而巷处者,谁与嬉游?小子后生,于何考德而问业焉?缙绅之东西行过是都者,无所礼于其庐。若是而称曰:大夫乌公一镇河阳,而东都处土之庐无人焉,岂不可也?

夫南面而听天下,其所托重而恃力者,惟相与将耳。相为天子得人于朝廷,将为天子得文武士于幕下,求内外无治,不可得也。愈縻于兹,不能自引去,资二生以待老;今皆为有力者夺之,其何能无介然于怀邪?生既至,拜公于军门,其为吾以前所称为天下贺,以后所称为吾致私怨于尽取也。留守相公首为四韵诗歌其事,愈因推其意而序之。

○韩退之赠崔复州序

有地数百里,趋走之吏,自长史、司马已下数十人;其禄足以仁其三族及其朋友故旧;乐乎心,则一境之人喜;不乐乎心,则一境之人惧。丈夫官至刺史,亦荣矣。

虽然,幽远之小民,其足迹未尝至城邑,苟有不得其所,能自直于乡里之吏者鲜矣,况能自辨于县吏乎?能自辨于县吏者鲜矣,况能自辨于刺史之庭乎?由是刺史有所不闻,小民有所不宣。赋有常而民产无恒,水旱疠疫之不期,民之丰约悬于州,县令不以言,连帅不以信,民就穷而敛愈急,吾见刺史之难为也。

崔君为复州,其连帅则于公。崔君之仁,足以苏复人;于公之贤,足以庸崔君。有刺史之荣,而无其难为者,将在于此乎?愈尝辱于公之知,而旧游于崔君,庆复人之将蒙其休泽也,于是乎言。

○韩退之送水陆运使韩侍御归所治序

六年冬,振武军吏走驿马诣阙告饥,公卿廷议以转运使不得其人,宜选才干之士往换之,吾族子重华适当其任。

至则出赃罪吏九百馀人,脱其桎梏,给耒耜与牛,使耕其傍便近地,以偿所负;释其粟之在吏者四十万斛不征。吏得去罪死,假种粮,齿平人有以自效,莫不涕泣感奋,相率尽力以奉其令。而又为之奔走经营,相原隰之宜,指授方法,故连二岁大熟,吏得尽偿其所亡失四十万斛者而私其赢馀,得以苏息,军不复饥。君曰:“此未足为天子言。请益募人为十五屯,屯置百三十人而种百顷。令各就高为堡,东起振武,转而西过云州界,极于中受降城,出人河山之际,六百馀里,屯堡相望,寇来不能为暴,人得肆耕其中,少可以罢漕挽之费。”朝廷从其议,秋果倍收,岁省度支钱千三百万。

八年,诏拜殿中侍御史,锡服朱银。其冬来朝,奏曰:“得益开田四千顷,则尽可以给塞下五城矣。田五千顷,法当用人七千。臣令吏于无事时督习弓矢,为战守备,因可以制虏,庶几所谓兵农兼事,务一而两得者也。”大臣方持其议。吾以为边军皆不知耕作,开口望哺,有司常僦人以车船自他郡往输,乘沙逆河,远者数千里,人畜死,蹄踵交道,费不可胜计,中国坐耗,而边吏恒苦食不继。今君所请田,皆故秦、汉时郡县地,其课绩又已验白;若从其言,其利未司遽以一二数也。今天子方举群策,以收太平之功,宁使士有不尽用之叹,怀奇见而不得施设也,君又何忧?而中台士大夫亦同言:侍御韩君前领三县,纪纲二州,奏课常为天下第一;行其计于边,其功烈又赫赫如此;使尽用其策,西北边故所没地,可指期而有也。闻其归,皆相勉为诗以推大之,而属余为序。

○韩退之送湖南李正字序

贞元中,愈从太傅陇西公平汴州,李生之尊府以侍御史管汴之盐铁,日为酒杀羊享宾客,李生则尚与其弟学,读书习文辞,以举进士为业。愈于太傅府年最少,故得交李生父子间。公薨军乱,军司马、从事皆死,侍御亦被谗为民日南。其后五年,愈又贬阳山令。今愈以都官郎守东都省,侍御自衡州刺史为亲王长史,亦留此掌其府事。李生自湖南从事,请告来觐。于时,太傅府之士惟愈与河南司录周君独存,其外则李氏父子,相与为四人。离十三年,幸而集处,得燕而举一觞相属,此天也,非人力也!

侍御与周君于今为先辈成德,李生温然为君子,有诗八百篇,传咏于时。惟愈也业不益进,行不加修,顾惟未死耳。往拜侍御,谒周君,抵李生,退未尝不发愧也。

往时侍御有无尽费于朋友,及今则又不忍其三族之寒饥,聚而馆之,疏远毕至,禄不足以养,李生虽欲不从事于外,其势不可得已也。重李生之还者,皆为诗,愈最故,故又为序云。

○韩退之爱直赠李君房别

左右前后皆正人也,欲其身之不正,乌可得邪?吾观李生,在南阳公之侧,有所不知,知之未尝不为之思;有所不疑,疑之未尝不为之言;勇不动于气,义不陈乎色。南阳公举措施为,不失其宜,天下之所窥观称道洋洋者,抑亦左右前后有其人乎!

凡在此趋公之庭,议公之事者,吾既从而游矣。言而公信之者,谋而公从之者,四方之人则既闻而知之矣。李生,南阳公之甥也。人不知者将曰:“李生之托婚于贵富之家,将以充其所求而止耳。”故吾乐为天下道其为人焉。今之从事于彼也,吾为南阳公爱之;又未知人之举李生于彼者何辞,彼之所以待李生者何道。举不失辞,待不失道,虽失之此足爱惜,而得之彼为欢忻,于李生道犹若也;举之不以吾所称,待之不以吾所期,李生之言不可出诸其口矣,吾重为天下惜之。

○韩退之送郑十校理序

秘书,御府也。天子犹以为外且远,不得朝夕视,始更聚书集贤殿,别置校雠官,曰“学士”,曰“校理”,常以宠丞相为大学士。其他学士,皆达官也,校理则用天下之名能文学者;苟在选,不计其秩次,惟所用之。由是集贤之书盛积,尽秘书所有不能处其半;书日益多,官日益重。四年,郑生涵始以长安尉选为校理,人皆曰:是宰相子,能恭俭守教训,好古义施于文辞者;如是而在选,公卿大夫家之子弟,其劝耳矣!

愈为博士也,始事相公于祭酒;分教东都生也,事相公于东太学;今为郎于都官也,又事相公于居守。三为属吏,经时五年,观道于前后,听教诲于左右,可谓亲薰而炙之矣。其高大远密者,不敢隐度论也;其勤己而务博施,以己之有,欲人之能,不知古君子何如耳。今生始进仕,获重语于天下,而慊慊若不足,真能守其家法矣,其在门者可进贺也。

求告来宁,朝夕侍侧,东都士大夫不得见其面,于其行日,分司吏与留守之从事,窃载酒肴,席定鼎门外,盛宾客以饯之。既醉,各为诗五韵,且属愈为序。

○韩退之送浮屠令纵西游序

其行异,其情同,君子与其进可也。令纵,释氏之秀者,又善为文,浮游徜徉,迹接于天下。藩维大臣,文武豪士,令纵未始不褰衣而负业,往造其门下。其有尊行美德,建功树业,令纵从而为之歌颂,典而不谀,丽而不淫,其有中古之遗风与!乘闲致密,促席接膝,讥评文章,商较人士,浩浩乎不穷,情情乎深而有归,于是乎吾忘令纵之为释氏之子也。其来也云凝,其去也风休,方欢而已辞,虽义而不求。吾于今纵不知其不可也,盍赋诗以道其行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