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十

○王介甫尚书屯田员外郎仲君墓志铭

君仲氏,讳讷,字朴翁,广济军定陶人。曾祖讳环,祖讳祚,皆弗仕。而至君父讳尹,始仕至曹州观察支使,赠右赞善大夫。

君景祐元年进士,起家莫州防御推官。年少初官,然上下无敢易者。时传契丹且大扰边,朝廷使中贵人来问,知州张崇俊未知所对。君策契丹无他为,具奏论之。崇俊喜曰:“朝廷必知非吾能为此,然亦当善我能听用君也。”又权博州防御判官,以母夫人丧去。去三年,复权明州节度推官。县送海贼数十人,狱具矣,君独疑而辨之,数十人者皆得雪。用举者改大理寺丞,知大名府清平、邛州临溪两县,又通判解州。于是三迁为尚书屯田员外郎,而以皇祐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卒,年五十五。

君厚重有大志,不妄言笑,喜读书,为古文章,晚而尤好为诗,诗尤称于世。所在有声绩,然直道自信,于权贵人不肯有所屈,故好者少,然亦多知其非常人也。其在越、蜀,士多从之学。当宝元、康定间,言者喜论兵,然计不过攻守而已,君独推《书》所谓“食哉惟时,柔远能迩,惇德允元,而难任人,蛮夷率服”,为《御戎议》二篇。嗟乎!’此流俗所羞以为迂而弗言者也,非明于先王之义,则孰知夫中国安富尊强之为必出于此?君知此矣,则其自信不屈,宜以有所负而然,惜乎其未试也。

君初娶王氏,尚书驾部郎中兰之女。又娶李氏,尚书虞部员外郎宋卿之女。三男子:伯达,为太常博士;次伯适、伯同,为进士。三女子:嫁殿中丞任庾,并州交城县尉崔绛,兴元府户曹参军任膺。博士以熙宁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葬君于定陶之闵丘县,而以余之闻君也,来求铭。铭曰:

於戏朴翁,天偶人奇。翔其德音,而踬于时。

○王介甫广西转运使苏君墓志铭

庆历五年,河北都转运使、龙图阁直学士信都欧阳修,以言事切直,为权贵人所怒,因其孤甥女子有狱,诬以奸利事。天子使三司户部判官、太常博士武功苏君与中贵人杂治。当是时,权贵人连内外诸怨恶修者,为恶言,欲倾修锐甚。天下汹汹,必修不能自脱。苏君卒白上曰:“修无罪,言者诬之耳。”于是权贵人大怒,诬君以不直,绌使为殿中丞、泰州监税。然天子遂寤,言者不得意,而修等皆无恙。苏君以此名闻天下。嗟乎!以忠为不忠,而诛不当于有罪,人主之大戒。然古之陷此者相随属,以有左右之谗,而无如苏君之救,是以卒至于败亡而不寤。然则苏君一动,其功于天下岂小也哉!苏君既出逐,权贵人更用事。凡五年之间,再赦,而君六徙,东西南北,水陆奔走辄万里。其心恬然,无有怨悔。遇事强果,未尝少屈。盖孔子所谓刚者,殆苏君矣。

君又尝通判陕府。当葛怀敏之败,边告急,枢密使使取道路戍还之卒再戍仪、渭。于是延州还者千人,至陕闻再戍,大恐,即欢,聚谋为变。吏白闭城,城中无一人敢出。君徐以一骑出卒间,谕慰止之,而以便宜还使者。戍卒喜曰:“微苏君,吾不得生。”陕人曰:“微苏君,吾其掠死矣。”有令刺陕西之民以为兵,敢亡者死。既而亡者得,有司治之以死,而君辄纵去,言上曰:“令民以死者,为事不集也。事集矣,而亡者犹不赦,恐其众相聚而为盗。惟朝廷幸哀怜愚民,使得自反。”天子以君言为然,而三十州之亡者皆不死。其后知坊州,州税赋之无归者,里正代为之输,岁弊大家数十,君悉钩治使归其主。坊人不忧为里正,自苏君始也。

苏君讳安世,字梦得。其先武功人。后徙蜀,蜀亡,归于京师,今为开封人也。曾大考讳进之,率府副率。大考讳继,殿直。考讳咸熙,赠都官郎中;君以进士起家三十二年,其卒年五十九。为广西转运使,而官止于屯田员外郎者,以君十五年不求磨勘也。君娶南阳郭氏,又娶清河某氏。子四人:台文,永州推官;祥文,太庙斋郎;炳文,试将作监主簿;彦文,未仕。女子五人:适进士会稽江松,单州鱼台县尉江山赵扬,三人尚幼。君既卒之三年,嘉祐二年十月庚午,其子葬君扬州之江都东兴宁乡马坊村。而太常博士知常州军州事临川王安石,为之铭曰:

皇有四极,周绥以福。使维苏君,奠我南服。亢亢苏君,不圆其方,不晦其明,君子之刚。其枉在人,我得吾直。谁怼谁愠!祗天之役。日月有丘,其下冥冥,昭君无穷,安石之铭。

○王介甫临川吴子善墓志铭

临川吴氏,有子兴宗,字子善。年二十丧母,而其父以生事付之,则先日出以作,后日人以息。日午矣,家一人未饭,其夫妇必尚空腹;天寒矣,家一人未纩,其夫妇必尚单衣。盖如此者二十年而父父终,三十年而己死。凡嫁五妹,办数丧,又以其筋力之馀,及于乡党。苟有故,必我劳人佚,先往后归。而尤笃于友爱,见弟有过,则颜色愈温,须饮酒欢极之间,乃微示以意。既而即泣下,曰:“吾亲属我以汝,吾所以不避艰险者,保汝而已。”其弟终感悟悔改为善士,以文学名于世。此待其弟乃尔,若于他人,则绝口不涉其非。然里中少年闻其謦咳之音,往往逃匿;若匿不及,则俯首恐愧。而尝有所絓,一至讼庭,及著械,同絓数十人为之皆哭,掌狱者惊起白守,守立免焉,其见畏爱多此类!某谓其父为诸舅,甚知其所为,故于其弟子经孝宗之求志以葬也,为道而不辞。

子善尝应进士举,后专于耕养,遂不复应。其死以治平四年八月九日,而十二月十五日,与其母黄氏共葬于灵源村父墓之域中。父讳偃,亦有行义,用疾弗仕。祖讳表微,尚书屯田员外郎。曾相讳英,殿中丞。初妻姓王氏,一男良弼,皆前卒。再娶杨氏,生荛、适、枉,荛始九岁。而四女,幼者一岁云。

○王介甫葛兴祖墓志铭

许州长社县主簿葛君,讳良嗣,字兴祖。其先处州之丽水人,而兴祖之父,徙居明州之鄞,兴祖葬其父润州之丹徒,故今又为丹徒人矣。曾大父讳遇,不仕。大父讳盱,赠尚书都官郎中。父讳源,以尚书度支郎中,终仁宗时。度支君三子,当天圣、景祐之间,以文有声,赫然进士中。先人尝受其挚,阅之终篇,而屡叹葛氏之多子也。既而三子者,伯、仲皆蚤死,独其季在,即兴祖。

兴祖博知多能,数举进士,角出其上。而刻励修洁,笃于亲友,慨然欲有所为,以效于世者也。年四十馀,始以进士出仕州县。馀十年,而卒穷于无所遇以死。嗟乎!命不可控引,而才之难恃以自见盖久矣。然兴祖于仕未尝苟,闻人疾苦,欲去之如在己。其临视,虽细故,人不以属耳目者,必皆致其心。论者多怪之,曰:“兴祖且老矣,弊于州县,而服勤如此。”余曰:“是乃吾所欲于兴祖;夫大仕之则奋,小仕之则怠忽以不治,非知德者也。”兴祖闻之’,以余之言为然。

兴祖娶胡氏,又娶郑氏,其卒年五十三,实治平二年三月辛巳。其葬以胡氏祔,在丹徒之长乐乡显扬村,即其年十一月某甲子也。兴祖三男子,蘩、蕴皆有文学,蘩许州临颍县主簿,蕴邓州穰县主簿,苹尚幼也。四女子,皆未嫁云。铭曰:

蹇于仕以为人尤,不愁施以年,孰主孰谋?无大憾于德,又将何求?

○王介甫金溪吴君墓志铭

君和易罕言,外如其中,言未尝极人过失。至论前世善恶,其国家存亡、治乱、成败所由,甚可听也。尝所读书甚众,尤好古而学其辞,其辞又能尽其议论。年四十三,四以进士试于有司,而卒困于无所就。其葬也,以皇祐六年某月日,抚州之金溪县归德乡石廪之原,在其舍南五里。当是时,君母夫人既老,而子世隆、世范皆尚幼。三女子,其一卒,其二未嫁云。

呜呼!以君之有,与夫世之贵富而名闻天下者计焉,其独歉彼耶?然而不得禄以行其意,以祭以养以遗其子孙以卒,此其士友之所以悲也。夫学者将以尽其性,尽性而命可知也。知命矣,于君之不得意,其又何悲耶?铭曰:

蕃君名,字彦弼,氏吴其先自姬出。以儒起家世冕黻,独成之难幽以折,厥铭维甥订君实。

○王介甫仙源县太君夏侯氏墓碣

仙源县太君夏侯氏,济州巨野人。尚书驾部员外郎讳晟之子,翰林侍读学士、尚书户部侍郎谯公讳峤之孙,赠太子太师讳浦之曾孙,尚书兵部员外郎、知制诰、知邓州军州事、阳夏公谢氏讳绛之夫人,太常博士、通判汾州军州事景初之母,年二十三卒。后五年,葬杭州之富阳。于是时,阳夏公为太常丞秘阁校理,博士生五岁矣’,而其女兄一人亦幼。又十五年,康定二年,博士举夫人如邓,以合于阳夏公之墓,而临川王某书其碣曰:

夫人以顺为妇,而交族亲以谨;以严为母,而抚媵御以宽。阳夏公之名,天下莫不闻,而曰:“吾不以家为恤六年于此者,夫人之相我也。”故于其卒,闻者欲其有后,而夫人之子果以才称于世。呜呼!阳夏公之事在太史,虽无刻石,吾知其不朽矣。若夫夫人之善,不有以表之隧上,其能与公之烈相久而传乎?此博士所以属予之意也。予读《诗》,惟周士大夫侯公之妃,修身饬行,动止以礼;能辅佐劝勉其君子,而王道赖以成,盖其法度之教非一日,而其习俗不得不然也。及至后世,自当世所谓贤者,于其家不能以独化,而夫人卓然如此,惜乎其蚤世也。顾其行治,虽列之于风以为后世观,岂愧也哉!

○王介甫曾公夫人万年县太君黄氏墓志铭

夫人江宁黄氏,兼侍御史知永安场讳某之子,南丰曾氏赠尚书水部员外郎讳某之妇,赠谏议大夫讳某之妻。凡受县君封者四:萧山、江夏、遂昌、雒阳。受县太君封者二:会稽、万年。男子四,女子三。以庆历四年某月日,卒于抚州,寿九十有二。明年某月,葬于南丰之某地。

夫人十四岁无母,事永安府君至孝,修家事有法。二十三岁归曾氏,不及舅水部府君之养,以事永安之孝事姑陈留县君,以治父母之家治夫家。事姑之党,称其所以事姑之礼。事夫与夫之党,若严上然。视子慈,视子之党若子然。每自戒不处白人善否。有问之,曰:“顺为正,妇道也,吾勤此而已。处白人善否,靡靡然为聪明,非妇人宜也。”以此为女与妇,其传而至于没,与为女妇时弗差也。故内外亲,无老幼疏近,无智不能,尊者皆爱,辈者皆附,卑者皆慕之。为女妇在其前者,多自叹不及,后来者皆曰可矜法也。其言色在视听,则皆得所欲,其离别则涕洟不能舍。有疾皆忧,及丧来吊哭,皆哀有馀。於戏!夫人之德如是,是宜有铭者。铭曰:

女子之德,煦愿愉愉。教堕弗行,妇妾乘夫,趋为亢厉,励之颛愚。猗嗟夫人!惟德之经。媚于族姻,柔色淑声。其究女初,不倾不盈。谁疑不信,来监于铭。

○王介甫仙居县太君魏氏墓志铭

临川王某曰:俗之坏久矣。自学士大夫,多不能终其节,况女子乎?当是时,仙居县太君魏氏,抱数岁之孤,专屋而闲居,躬为桑麻以取衣食。穷苦困厄久矣,而无变志。卒就其子以能有家,受封于朝,而为里贤母。呜呼!其可铭也,于其葬,为序而铭焉。序曰:

魏氏其先江宁人。太君之曾祖讳某,光禄寺卿;祖讳某,池州刺史;考讳某,太子谕德:皆江南李氏时也。李氏国除,而谕德易名居中,退居于常州。以太君为贤,而选所嫁,得江阴沈君讳某,曰:“此可以与吾女矣。”于是时,太君年十九,归沈氏。归十年,生两子,而沈君以进士甲科,为广德军判官以卒。太君亲以《诗》、《论语》、《孝经》教两子。两子就外学时,数岁耳,则已能诵此三经矣。其后子迥为进士,子遵为殿中丞、知连州军州,而太君年六十有四。以终于州之正寝,时皇祐二年六月庚辰也。嘉祐二年十二月庚申,两子葬太君江阴申港之西怀仁里。于是遵为太常博士、通判建州军州事,而沈君赠官至太常博士。铭曰:

山朝于跻,其下惟谷。缵我博士,夫人之淑。其淑维何?博士其家。二子翼翼,萼跗其华。诜诜诸孙,其实其葩。孰云其昌?其始萌芽。皇有显报,曰维在后。硕大蕃衍,刲牲以告。视铭考施,夫人之效。

○王介甫郑公夫人李氏墓志铭

尚书祠部郎中、赠户部侍郎安陆郑公讳纾之夫人,追封汝南郡太君李氏者,尚书驾部郎中、赠卫尉卿文蔚之子也,光州仙居县令,赠工部员外郎讳岵之孙。以祥符九年嫁,至天圣九年,年三十二,以八月壬辰,卒于其夫为安州应城县主簿之时。后三十七年,为熙宁元年八月庚申,祔于其夫安陆太平乡进贤里之墓。于是夫人两子:狝为秘书丞,知潭州攸县;獬为翰林学士、尚书兵部员外郎,知制诰。一女子,嫁郊社斋郎张蒙山。

夫人敏于德,详于礼,事皇姑称孝,内谐外附,上下裕如。郑公大姓,尝以其富主四方之游士。至侍郎则始贫而专于学,夫人又故富家,尽其资以助宾祭。补纫浣濯,馆爨朝夕,人有不任其劳苦,夫人欢终日,如未尝贫。故侍郎亦以自安于困约之时,如未尝富。郑氏盖将日显矣,而夫人不及其显禄。呜呼!良可悲也。于其葬,临川人王某为铭曰:

於嗟夫人!归孔时兮。窈其为德,婉有仪兮。命云如何,壮则萎兮。烝烝令子,悲慕思兮。有严葬祔,祭配祗兮。告哀无穷,铭此诗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