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花头会做,钱又肯花,脸子吧,你瞧!——三十岁也不老,她们怎么不喜欢?还有,你看我也抽几筒大烟不是?这有什么!……”这位杨老官满口学说的北京话,有时夹和着几个英国字,一身明亮讲究的“上洋派”的衣服,活现出他是一个十成十足的上海滩的时髦洋商人。他在大沽岸上一边走着,一边对着朔风冷吹的空气对我这么说。

他说的什么我早就明白了。从昨夜还没开船时,他就处处表现出他的阔气,什么在京汉的头等车中闷坐了几十小时,终于因郑州那边通不过回到北京;什么在北京住的东方饭店;他替外国人买办,又自己做着买卖,这一趟便净得几千块的银洋等等。似在意似不在意的话头,使得船上狡猾的茶房们听了只有咂舌赞羡。我早就断定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了。他的两道眉毛从浓尖处动了一动,十分得意!又紧接着道:

“真他妈的!……对那些姑娘们咱绝不花冤钱,就是她们可也喜欢,亲自送到旅馆来。我不要也不成,临走的前一夜,名字叫什么?她在旅馆里吃过饭,到了一点多钟,还不去。……哈哈!这又有什么办法,可我并不在乎。……”

他一边说了,便骄傲得大笑。我自从上船以后,如波翻的心澜,恨不得即时到了目的地,哪有闲心同他人闲话。在这冷风晨吹的时候,船正停在大沽口装运货物,还有大半天的停搁,满舱面上尽是些邪许相呼的工人,绳索、筐、袋等件都堆满了。这位“老官”约我上去,我便从窄窄的木板上跳过来。

多荒凉的冬郊,多凝重的河水,北方的劲风这两三天来特别的冷冽。如铅色般冻结的天空,虽有淡薄枯黄的日光,也丝毫没有暖意。远远的秃枝的疏林上偶然看得见三五只冻雀来回飞翔。靠近码头只有一堆堆的麻布袋子,像些小山,不知是煤是盐?总之,听说都是“大英国”的货物。那些穿了短袄蒲鞋的工人时时从码头到船上,由船上再回码头。在这么严冷的上午,两人一担,肩着沉重的货物不住地往返。除此之外,岸上还有两个黑衣老羊皮大袄的警察,以及卖梨膏的、卖干饽饽的几个小贩,在货堆边呵冻瑟缩着,与船上的客人作交易。

我自从昨天一早五点由前门车站上了车后,做梦似地到了现在。车中的拥塞,八个钟头的京津的旅况,匆匆地晚饭后上了这只船。因为没有舱位,费了半夜的唇舌……船中的气味,种种不同的声音与色彩,交互乱织在我的心头。又迷迷惚惚地记着匆急中寄来的电报上“母病速回”字眼,我恨不能即时飞到故乡!恰碰上火车不通,仓促地乘轮南去,在岁暮天寒的时候,这只汽轮载着我,如同用命运的迷网暂且盖住,蒙头前去。我一夜里没有合一合眼,披件狸皮外衣在船头上深夜的冷气中不住的走着,想着。

及至天色大明,船已经开出天津口外,在沽河的黄浊水流中慢慢行着。因那西崽头领的介绍,我便得与这位同房的老官攀谈起来。他倒似乎是熟人一般,不住声口地叙说他的事业,摆弄着他在洋场中替外国人办事的阔绰,以及这次到北京来饮食男女的游玩。其后他问我的姓氏、籍贯,最后说到“贵干”二字,我便沉郁地答道:

“当教员。”

“哪一个学校?”他问这一句明明是在可问与不问的口气中了。

“在C大学。……”

他因此又说起他从前的学业来了,他入上海M.L.中学的经过,以及学习英国话的来由。他总处处表明他那一行是门内的,而不是“门外汉”。他问我的年龄,我说是二十八岁,他微微的奇讶了,打着轻快与高傲的声口道:

“喂!你比我小两岁呢!然而你颜色却不如我。我多胖,无忧无虑,啥格事体都不能动我的心!你多苍白,苦……当教员总难舒服。……”他很得意,自幸!

我苦笑了。

他有中等的身材,因为肥胖却似乎比我还矮好些。脸上一团团的肌肉,有一般商人所同具的面貌:厚阔的嘴唇,恰与他那好自矜夸的态度相合;两只手指如同一根根的小藕,每一个无名指上有两个金戒指,吸雪茄烟时总故意把这两指伸直。

他在黎明的时候问那西崽头弄了一付鸦片器具来,吸了十几筒,即时,一个小小的舱房都被鸦片气味充满了。他索性不睡,与我高谈,然而我躺在仅仅能放开身子、膝部以下还放在衣橱内的一条木凳上面(是夜中用十七元向这位西崽头领买来的),哪里有心绪同他闲谈。一会儿他又喝了牛奶,吃过早点,恰好这时船已到大沽停住,我因为受不了满舱里的鸦片烟味,也从人丛中挤出来到了岸上。

他这时的谈话又换了题目了。

在这朔风烈烈的冻河岸上,他却很自得地夸示他对于妓女们的诱力。总之,他在处处表明他是个崭新而漂亮的“上海人”。

他更说与他要好的姑娘还是某一个将军的遗妾,“她二十五六岁年纪,大些,可真能,真讨人好,应酬、言谈,不同那些滥污货。……然而在咱们也不过随意玩玩。她也知道,你瞧,临行时送我的罐头,送我花,还自己老早送到车站,开出单子要我替她买东西。没有法子啊!到上海替她办去,并不是十分值钱的东西。……”他还没有结束完他的话,我已经被冷气吹逼的不能支持。一件皮大衣仍然不能挡得住冬晨的严寒。大约我自从上船后早感风寒,又整天没有吃一点食物,所以立在冻结的黄土岸上,腿部已经有些发抖了。充满心头的全是忧悒,苦闷!更有什么心绪能答复他。

但经过这一早上,从他的态度与言谈中,我更明白了他的为人。

船到傍晚方才开行,真是想不到的迟缓。舱中甲板上时时听见男女的诅骂、怨愤声音,尤其是作小贩的商人,与由东三省回家的乡下人。他们到了这一年的尽头,好容易费尽手脚,赚了一点血汗钱,正想趁了火轮赶回家去度岁。哪知因为战争陆路不通,而这只英国公司的轮船又如蜗牛般地前进,天气偏是十分酷冷,他们又哪会不满腔怨恨呢!况且自下午以后,在海上已经看不见日光了,空中全是深灰色的冻云,下映着这铅色似的怪水。自开出大沽以后,便看不见陆地,船边的浪渐渐地大起来,风吹得分外重;除了轧轧的机轮声外,只有波浪翻复打在船舷上惊人的声响。船体播动的厉害,除掉船上服役的之外,几乎没有一个可以立得稳的。我走出来,看甲板上那些人,一个个面色都如罩上了一层青色的烟焰,有几个就把被褥铺在甲板的大横木上蒙头而卧,可是时有呕吐之声。四围无所见了,只有起伏的黄浪与密布的寒云。船行格外的慢,正不知这一夜里要发生何等变故?已到六点,船上的电灯明了,船以外完全黑暗,播动海涛的狂风更加得势。我在甲板上立不稳当,又吸着海潮的气味,与船底舱内鱼虾的腥气,几次也要呕出。

“坐这只船真倒霉!为什么他们偏在大沽耽搁了一天的工夫?……遇上冬季的大风谁晓得怎么样?……”一位五十多岁的乡下人坐在一捆被水波湿透的行李上,愤愤地说。

旁边有一位在天津跟来卖零碎食物的小贩,他那枯黄多皱的面皮仿佛不怕寒冷,这时一手摸抚着多髭的腮颊,凄然道:“这还用说,什么事都得他们做主!爱走就走,爱停就停。……你看这一船哪里能够载得了这么多的人!舱道中有,甲板上也满了,底舱里更和猪群一样,这都是中国账房的生意。哪管你熏死,挤死,横竖外国人把房间、底舱包给账房,除了大餐间外全听他们摆布。……”小贩正自叙述他的意见,他在船上的熟经验,从舱道中来了一个穿白衣、拿着两个空盘子的西崽,一斜一趋地宕过来,小贩抬头盯了一下,便不再言语。

及至我回到分租一角的那个房舱之内,看那位杨老官正在铁床上安逸地躺着,他一见我进来便喊道:

“怎么样?……外面的风浪?”

“很大,……听说快要抛锚了,不能走呢!……哎!”末一个叹息字不自觉地从我幽郁的胸中叹出。

“晦气!十二,十四……十六,看这样到上海要多耽误三天的工夫,我还有事,账项、请客、料理过年的事体,讨厌呵,讨厌!”他也有点着急了。

“不得了!我坐了多少次船,加上这一次,是两回了遇到这么大的风浪。我简直不能起立,头晕的很!来来!这里有一块蜜柑橘,你也吃几瓣。……”

我谢了他,将一瓣橘子填在口里缓缓地嚼着,即时也就躺在那窄窄的木凳上面。屋子里冷度仍然是很厉害,把一条毛毯盖在身上,同时一阵恶心,像有些秽物在胸中冲撞似地,而种种幻想也一并凑来。恐怖,忧闷,饥饿,眩晕全都来了!看着那白光摆动的电灯,听着圆玻璃窗外的寒涛怒吼,正不知置身何地?

船似乎还在行着,然而我也如在梦中。

若迷若睡地半梦中的凄感使我心头添上一阵怔忡。有不少梦幻般的色彩在我眼睑内跳动,仿佛暗示着隐隐的恐怖与远远的忧悒!夜半后忽为一群人的谈声惊起。哦!这一间小而窄的房舱充满了不识面的生客。他们正在抬过一张圆形的小桌面,左右旋转着,仅仅在床前与木凳中间安放得下,即时竹方块与银元的碰打声一齐起来,原来他们正在安排牌局。一位是那个湖北人的西崽头领,他身躯最高,两个小而圆的眼睛,闪现着多少狡狯。还有一位厨司务,肥胖的面目,额上像涂满了奶油,光明而油腻,穿着短衣,五个手指木槌似地在那一张张的竹牌中间搅弄。其余立在门口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北方人,面上几乎全是高起的筋与血管,三角式的口颊,表现出他是个坚定而威厉的健者。灰色的皮袍,青布马褂,我一睁眼就注意这一个。我正在要坐起,那湖北人道:

“对勿起!你到杨先生床上躺去吧,就这凳子上还可以坐一位。”

我也愿意到那平软宽舒的床铺上去。看看杨老官已经坐起在打庄了,我便从凳子上跳了过去。即时躺下。在我想来这真是意外优待的机会!然而一会竹牌触在木桌上的声响,加上他们大声笑着数钱与恨骂声,我躺在那里连眼睛都不能闭。他们只注意到一圈灯光下迷惑的数目与牌上的形样,似乎忘记了一切。各人的眼光分外明锐,手臂不歇地腾掣,齿唇不住地哆动。我呢,一会想想未来的忧愁,一会又坐起看看圆窗外的海色。

微雨在潇潇地落了,风还没停,船仍稳在茫茫的海中。

光光的木案上,竹牌与银元触响的声音,比起海上凶恶的风涛声尤其令人诅恨。他们又不住地口里喊着各人自己愿意的口号,是彼此虚伪的试探。尤其是西崽头领与那位额汗如油的大司务,那些令人听不惯的下流话,亏得他们如数家珍一般的说出。杨老官斜披着狐裘,吸着司令牌的香烟,骄傲,不在意地随手打牌。他看那三个伙友如同小孩子一般,没曾放在眼里。独有那位穿灰色袍子的北方人,默默地玩着他那十三张的立牌,输与赢都不做声,面上一团铁青的气色,令人可怕!……后来他们一圈完了,我仍然睡不着,只好从杨老官的床上拾起一本旧小说来在他人的背影后看着。及至他们牌完之后,谈起话来,那穿灰色袍子的北方人,才说起他原是江浙战争中的某一师的参谋长,失败以后重行北来,所以说起话来全是一股不平的气概。居然不同,他只为打牌来的,打完之后,点心也没吃,却兀然坐在一边。末后我坐起来了,他便同我说起话来。

“这世界干么?教书还不坏。军界中简直混不得,可是混上了也就没路可走!……”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上嘴唇突起得很高,显见得是从经验中得来的真话。我除掉敷衍几句外,觉得一舱里的人独有这位失败的军官还令人有几分同情。

他们吃过面包牛乳之后,那输家大司务败兴走了,西崽头领手捻着一把钥匙正在看杨老官烧烟。失败的军官同我坐在木凳上,无聊地谈着。杨老官呼呼地吸过三四筒鸦片,又在夸示他自己了。他说他在上海认识了不少的军人,又交结了不少的洋人,什么去年由英国来的一位老勋爵同他怎样要好;什么那年淞沪战争徐将军被迫离开租界,还是他向工部局托了老勋爵去关说的力量,总之,这位十足神气的上海“刚白度”鸦片瘾又过足了。

这时船动了,西崽头领看了看他手上的金手表道:“四点三刻,开行了,风浪小得多,明天晚准到烟台。……”

我听了,把急闷的心情放平了好多,可是同时也有无形的恐怖逼在心头!虽在这一天一夜的饥寒晕劳之后,并不因此极感痛苦,惟有心上的种种烦扰、忧急,几乎使我要哭了。南行的焦急,北来的悬念,谁能逃出了现实的网罗呢?我正这样想,即时,舱中的杯盘又叮叮撞响起来。原来船开行后,又起了一阵风浪,一时觉得各人坐的地方都不很稳固了。杨老官恨得一口气把玻璃罩中的油灯吹灭道:“倒霉!偏偏又起这样大风浪!……”这句话还没完,又听到舱外在甲板及过道中的客人呕吐大作。

这是快近黎明的冬夜,是在冰冷的海中!风吹得紧,浪打得凶,那些辛苦回去的苦人,一件棉袍、一条被窝,连底舱都没有地方,只好在甲板、过道上过夜,不冻死还不吹死!无限制的卖票,无限制的践踏自己的同胞,包了外国人的船舱却用很便宜的代价当货来载这些苦人,回想起昨夜上面大餐间奏着西乐用晚餐,而我们的舱外却全是饿的、冻的、呕吐的叫苦的声音!我呢,勉强在这普通的舱房里受侍者的白眼。

我在这近黎明时颠动的舱中想着,那军官这时还没走,交握着两手不知在想什么,然而他那巨大的身体老是一提一动地向床上撞。

圆眼的西崽头领,一面替杨老官烧着烟,一面数说他在船上的生活。有时回头看看我。我总怕他那双眼光中射出来的狡狯与凶焰。他们所谈的题目离不开那几种。杨老官在问了:

“昨夜里你到啥时候才回来?快两点了,哪里去白相来?”

“哼!到日本地走走去,日本窑子去的。”

“曾玩过吗?……”

“没有别的,打过两次哩。日本窑子的规矩:打三块,住六块。……天津究竟好玩。……”

失败的军官在我身旁,从鼻子里哼了一哼。……我却不明白“打”是什么事,及至他下面紧接说住的价钱,我方了然。他还很得意地续说:

“日本人干净得多了。……”他又像一个卫生学家。

一阵翻动,忽然案上的几只茶杯翻在地上,幸而有草席铺着,没曾打碎。我同那位军官伏在木凳上面。杨老官差些滚落床下。同时外面浪翻风吼声中,一阵人声嘈杂,常经风浪的西崽头领急急开门出去,歪斜着向过道里去。回来的时候,船还在剧烈地翻动,他咂了咂舌头道:

“好厉害的风浪!这一阵把船面上睡的人打下一个去!……听说是个女的。……”

杨老官似乎并没在意,坐起,摸摸头皮道:“没出血么?……你瞧!”

“好……福气!一些没碰伤。……这个人找死,什么时候还在船面上呢。……这小女人死的可惜!”

“你不早说,让她到这舱里住一夜,有吃,有觉睡。比起……不好么?”杨老官叹息似地答复西崽头领的话。

“你真有点,……可惜昨天夜里没先同我上岸去呢。……”

同时他们都哈哈地笑了,这时那位军官脸上红红地,瞪了一眼便出去了。

我坐在那里似乎呆了。看这两个笑谈者的头颅摇动,如同鬼影。圆窗外怒吼的风浪却更大起来了。

一九二六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