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婶全家由北京搬到上海来不到两年,三哥元荫的妻便得病死了。我常到二婶家里去,元荫又是我们兄弟辈中和我最说得来的一个。但三嫂,元荫的妻,我在两年来却只见到三四面。她不大出来见人,终日的躲在房里。她在我的印象里,只是一个脸色惨白,寡言少笑的少妇,身材和脸型都很淸秀玲珑而已,元荫是一个忠厚不过的人,惯于受人欺负的。没有一个朋友或兄弟,曾当他是一个同等的人的。他们一见了他不是明讥,便是暗嘲,几乎当他是一个玩物,一种供人取笑的东西一样。他从不生气,也不回报,只是默默无言的置之不理。我是不会如此的取笑人的,有时反替他出了几次气,所以他对我的感情特别的好。有什么事总来和我商量。他也译写些小说童话之类,译完了总要拿来,很谦虚的要我校改指正。我拿了他的译稿在仔细的看,他立在我旁边,似乎很仿徨不安的把眼光也随了我的眼光而往下看。他的中文实在不能达意,把原文的意思也常常弄错了。我不时把眼光钉注在几行译文上,他便知道这里一定是说不大通了,便连忙低声而忙乱的说道:“这个地方我也覚得不大对,请你改一改,改一改。”他的身材很矮,立在我身边,眞如一个孩子一样,而他的语音也眞如一个孩子,声带尖脆而发音迅快。他永远是很忙乱的,眼又近视,走在车马多的路上眞是很不相宜。他和他的妻似乎感情很好,从不曾吵嘴拍桌子的闹过。自他的妻死后,他终日的哭丧着脸,走路也格外的迟钝了,翻译也有好久不曾拿来给我看了。他虽不曾对别人提起他对于妻的忆念,我们却都知道他心里是如何的凄楚难堪。

他的妻死后,便葬在郊外的公共墓场里。他每个礼拜天上午,必定很远很远的由家跑到墓场里,去看望他的妻的墓。这几乎成了他的刻板的功课,他的风雨不移的程序。有一个礼拜天午后,我到二婶那里坐坐。雨丝如水帘似的挂在窗外,阶前几株小美人蕉的花和叶,几乎为重重的雨点所压而坠下。元荫全身是水的从大门外走进来。鞋子似已湿透了,干的地板给他的足一踏上,便明显的现出一个个的足印。

我道:“三哥那末下雨天气到哪里去?又不带伞?”

他母亲很不高兴的说道:“你猜还会到哪里去!还不是上坟去!去了一个上午了,到此刻才回来,饭也没吃,下雨也不知道,没看见过那末大的人了,还是如此的痴心!”

她转头望着他厉声的说道:“家里的饭早已吃过了,一家人怎能等你一个!你自己到厨房里吿诉李妈,弄一碗炒饭,再弄一碗紫菜汤去吃。别的菜都已经没有了。”

他默默无言的向厨房走去。他母亲又敎训小孩子似的说道:“还不去把鞋袜换了?湿漉漉的泥足,把地板都弄脏了。”

我很为这个“痴心”的三哥所感动。

有一个礼拜天,天气很好,太阳光在地上、墙上、树叶上跳跃着,小麻雀喞啾喞啾的在天井里找寻食物,墙角一丛玫瑰花,新绽开了好几朵,花瓣如火似的怒红,又似向了朝阳微张着笑口。五姊久已约我在这几个礼拜天里,陪伴她到三伯墓上探望探望。前两个礼拜天是阴天,上个礼拜天又下雨,只有这个礼拜天却是晴明的天气。我便陪了五姊坐了马车同去墓场。在墓场门外花铺里买了一大束三伯生前所喜的蜜黄色的玫瑰花,插在墓前的石瓶里。好几个礼拜没有来,泥地上葱翠的小草,已长到足面以上了。五姊立在墓前,沉默的如有所思,我陪她站着,心里也不禁有一种说不出的凄楚;四望都是白石的墓碑和美丽的小石象;在这样的一小方的墓石下面,便埋葬着一个活泼泼的靑年,或一个龙钟的老叟,或一个秀丽的姑娘,或一个肥胖聪明的孩子。照在太阳光下而闪闪发光的白杨树的绿叶,迎风颤动着。什么声音都没有。偶然有一二个穿着黑衣的少妇或老妇走过我们前面,那足步踏在砂泥路上,廓廓的作响,益显出这里的凄静。我偶然抬起头来,看见矮小的元荫又站在离此数十步外的他的妻的墓前了。不知他什么时候竟无声无响的走进来。他默默的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似乎除了前面的墓石墓碑外,再也看不见四周的别的人物。黄澄澄的太阳光射在他脸上,显出他的不能形容的隐藏的殷忧。

“元荫又来了,”我轻轻的对五姊说。

她道:“还不是每个礼拜天必定要来的。我们走吧,不必去照呼他了,省得打扰了他的思念。”

我们悄悄的打他身边经过,他竟没有看见。我在小路角上回头望了望他,他还是默默的站在那里。眼光凝注在他的妻的墓石上,似乎这样的专诚的等候,竟可以使他的妻复活起来和他叙话一样。

我出墓场大门时,对五姊说道:“象这样的一个痴心男子也眞少见。至诚人一定是一个大儍子,这句话一点也不错。”

五姊双手握住了马车的小铁杆,踏上了车,我也跟着上车了,对车夫道:“回去。”马蹄的的,在绿荫的静路上飞跑着。五姊叹了一口气的说道:“可惜他的妻不值得他如此的思念;也许她竟不接受他的如此的思念呢。”

我心里很疑惑,但知道这里一定有一段故事在着,便要求五姊把他们的始末叙说出来。五姊道:“论理,人已死了,我们不应该再去说她。但这事,亲戚中大都是知道的——你,常在学校里,亲戚中的家事当然是不会晓得的——说说也不妨。这是人世间千万个悲剧中的小小的一个,也许值得我们为之轻叹一口气的。我们也实在不能苛责她。”

马蹄有规律的一起一落,车子离闹市还很远呢。五姊便滔滔不绝的说着。我们说的是乡谈,车夫不会懂得的。

下面都是五姊的话。

你见过元荫的妻三嫂么?你一定是在她到了上海后才见到的。她在上海时候,已经是一个憔悴不堪的少妇了。他们家住北京的时候,我也在北京,那时她刚做新嫁娘不久,她的丰韵与你所见到的她,眞是全不相同呢。长圆的一张鸭蛋脸,眉目口鼻,都长得淸秀玲珑,说不出的可爱;双颊上微微的从肤里透泛出红色来,衬着那嫩白的皮肤,眞是“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一双水汪汪的黑眼,活现出一个聪明利落的人来。一双手洁白而美润,如白玫瑰的花瓣。我头一次见到她,便覚得亲戚中再没有一个比她美好的少妇了。但嫁了象元荫那末的一个忠厚而委琐的人物,我也不禁代她叫屈。她怎么会嫁给元荫,元荫怎么会娶到这末美好的一个妻,那是一个神秘,我们永远不会猜透的,也许便是月下老人在那里作怪吧。她还会看书,写浅近的字条信札。她的字当然不大好,但方整而有秀气。她曾对我说,她很想进学堂去念书,但她父母总不答应,说,女孩儿不必进什么学堂,不必念什么书,只要认识几个字,会写写信,记记账便够了。她很后悔,当时不曾争执着要进学堂。如果进了学堂,也许可以自立了。

她待人是如此的和气,从不曾说过一句重言粗语。元荫得了这样的一个妻,当然是痴心痴意的爱重她了。我们也看不出她对元荫有怎么不满意,但也并不十分亲热,只是冷冷的,淡淡的。她很喜欢叉麻雀牌,亲戚间有什么喜庆宴会,在许多桌的牌桌之间,她总占了一个座位。她很静定的很有工夫的打着牌。在家里她不大开口说笑,只有在这样的热闹场面上,她才称心称意的有说有笑。她不大输钱,有时,反赢钱,总是赢的多,输的少。所以二婶也不大干涉她的赌博。所以她竟能有牌必打,有招必到。她的“牌德”是很高尙的,大家都很爱和她一桌打牌。她不象别的赌手一样,一输了几块钱便要发火,埋怨东,埋怨西,一有了几牌不和,便要申申的骂牌,穷形尽相的着急不堪。她只是和和平平的不动声色的摸牌、打牌、和牌。

便在这样的牌桌上,她第一次遇见了容芬。容芬,你一定认识他的,他是二婶的侄儿,一个人品很漂亮,且很有本领的人,只是略略的覚得荒唐一点。他在家时常常好几夜在外游荡着不回来。

(容芬,我和他是很熟悉的,想不到这故事竟与他有关。)

她那一天是到二婶娘家里去拜祝二婶的大嫂的寿诞的。容芬离家很久,到他母亲寿诞的前几天才赶回来祝寿。白天和黄昏,他在外招待男客很忙碌,竟没有进上房来。到了午夜的时候,男客逐渐的散去了,上房的女客们也散去了一大半,只有几个爱打牌的女客,还在那里兴高采烈的打着牌。牌桌旁边围住了一大堆的旁覌者,这都是等车子的客人或家里的人。容芬在这时由外面走了进来。他母亲问他道:“外面的客人都散了么?”他一面答道,“都散了,”一面挤进旁覌者的圈中,也在看着。他初见元荫嫂,覚得是一个生客,但显然是为她的淸秀玲珑的美貌所吸引住了。坐在她对面打着牌的是他的妻。他便走过去对他的妻道:“你打了一个整天了,也让我打几牌吧。”他的妻立起身来让他,并对他说道:“这里有一位客人,你不认识的。他是元荫嫂,去年冬天才过门的。”他对她点点头,她也略立起来一下,微羞的低了头,然后再坐下去。他们这样的打着牌,渐渐的熟悉了,渐渐的说话了。他似乎打得非常的高兴。他提议要打到天亮,整夜不睡。她说,不能打了,晚上已经太迟了,一定要回去。坐在她上手的黄太太笑道:“还是新娘子的样子,分离一夜也不肯!”她羞得不敢再多说话,脸上薄薄的加罩上一层红晕,照在灯光下面,是说不出的秀媚。黄太太又道:“容哥是难得在家打牌的,凭着他打一夜也不要紧。”又对立在那里旁覌的二婶和元荫道:“二婶婶先回去吧,荫哥也不用等了。新娘子今天晚上不回去了。”元荫讷讷的不能发一言,只有二婶道:“不怕辛苦,打通夜也不要紧。”于是他们便这样的一圈又一圈,一牌又一牌的打下去,直到了客人都散尽了,旁覌者都没有了,连侍候的小丫头和老妈子也各自去睡了,他们还在劈劈拍拍的打着牌,摔悉摔悉的洗着牌,直到了天色微亮,隐隐的有雄鸡高啼的声音时才散局。而老妈子已再起身烧茶打脸水侍候着他们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的相见,谁也没有起过什么疑虑。他们究竟在这个第一次的长久的见面里,有没有种上很深的印象,除了他们自己我们也不能晓得。但自此以后,容芬几乎天天的上二婶家里去,总坐了很久很久才走,还不时向二婶吵着要凑“脚”打牌。当然,元荫嫂在这样的牌局里是一个预定的必有的一“脚”了。他又不时的要求他的妻请了几个人到自己家里来“打小牌”,——当然元荫嫂也必是被请者之一了——到了牌桌一铺好,他便抢先的坐下来。名义上说是他的妻打牌,其实是他自己在打牌。他的妻往往因此不高兴,但因为平常服从他惯了的,也不敢说什么。他和元荫嫂因此常常的见面,常常的说说笑笑,一点忌讳也没有;元荫嫂也不再象初次见面时那样的带着羞涩。她也还不时的明谑暗嘲着他,如一个很亲近的密友。仍然是没有一个人曾起过什么疑虑。打牌,那是最正当的聚会,牌桌上的笑谑讥嘲,那也是最平常的事。但未免使容芬的妻微微的起诧异的,便是:容芬从见了元荫嫂后,不再在外面留连一夜二夜的,而只要在家里抢小牌打打,而且打牌的兴致很高。这是从来未有的事。她不禁暗暗的高兴着他性情的这样的变迁。二婶也未免微微的起诧异,这便是,元荫嫂近来打牌的时候更多,而且总要深夜才回家,而且不打牌的日子,总要闷闷的坐在家里,表现着从来没有的闲愁深思。

容芬要走了,他不能在家久住,因为他局里公事太忙,不能离职过久。他到二婶家里辞行时,二婶又留着他在家里打小牌,吃便饭。在牌桌上大家覚到元荫嫂的懒懒的不高兴的情绪。黄太太问道:“元荫嫂今天身体不大好?”她点点头道,“略有一点头痛。”于是这牌局很早的便散了。第二天淸早,元荫嫂梳洗了便出门,说是去找一位女友林太太,直到了旁晚才回,似乎情绪很激动,眼眶有一点红红的。然而也没有什么人注意到。没有一个人曾疑虑着会有什么事件要发生。

她在家里更是冷漠漠的,对于打牌也没有那末高兴了。元荫总是死心塌地的奉承着她。她对他却总是那副淡淡的冷冷的脸孔,也不厌恶,也不亲切。

容芬离家了三四个月,仿佛是他自己运动着迁职至总局里来。总局是在北京,于是他可以常常住在家里。

自他到了北京后,牌局便又热闹起来。元荫嫂似乎对于打牌的兴致也恢复了。容芬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晚上的朋友间的花酒局和牌局总是能推却的便推却掉,老早的便回家,或到二婶家里,和几个太太们打打小牌,——元荫嫂当然是在内——他母亲和他的妻很高兴他现在的能安分了,二婶也以他的变情易性为幸事。

有一天,二婶到东安市场去买东西,她仿佛看见元荫嫂在远远的走着,有一个男人,象是容芬的样子,和她并肩而走,说说笑笑,转入摊角不见了。她才开始有些疑心。以后,她每站在牌桌边,看见他们俩打牌时,神色总有些不对。时时互视而笑。因为有了疑心,于是一切都有可疑的痕迹了。她因此对于容芬的殷勤走动,也不大高兴理会他,总是冷板板的一副脸。当他嬉皮笑脸,要求她凑成牌局,在她家里打牌时,她总是百端阻挡。元荫嫂要出去打牌,也没有那末方便了。每次出外,她虽不说什么,总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且再三叮咛她早回。这个神情,他们俩都是聪明人,当然看得出的。于是容芬在表面上是不大踏到她家里去了,元荫嫂除了有应酬外,也不大出外打牌了。然而他们却仿佛因了这样的隔离,反愈显得接近。有一天,元荫的弟弟从中央公园回来,他吿诉他母亲说,他看见在公园的柏树下面,嫂嫂和容芬竟手牵手的站在那里,低低的说着话。他覚得很诧异。二婶再三的吩咐他不要多嘴对别人乱说。这一天下午,她便到娘家去,把这事私自吿诉了她的嫂嫂,叫她约束容芬的行动。容芬的妻也知道了这事,竟悲切切哭了一夜。而她家里的牌局也不再有了。不知他们俩用了什么神秘的方法来互通消息;仿佛他们俩表面上虽见面极稀,而实际上仍是时时有的相会的。

有一天,二婶出去应酬了,说是到晚上才回来,元荫也有朋友约去吃晚饭了。只有元荫嫂一个人在家。二婶忽然覚得头晕,不能久坐,便很早的等不及上席便回来了。她敲了大门进去,看见容芬正从门里出来,见了她,脸上似有些不好意思。她把他叫住了,厉声问他为什么来这里,他唯唯讷讷的连忙走开去了。元荫嫂是脸红红的坐在自己房里。她来不及脱去新衣服,便絮絮叨叨的明讥暗讽的对元荫嫂敎训了一顿,并说,以后再也不许容芬踏进大门口了。元荫嫂整整的哭了一夜,第二天,饭也没有起床来吃。元荫不知什么缘故,竟吓得呆了,再三再四的劝慰着她。她只是哭,并不理会他。他问他母亲,少奶为什么哭?二婶冷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去问你自己的媳妇好了!”这使元荫更迷惑难解。他对这事是一点消息也不知道的。过了几天,他仿佛也有些明白了,然而他是天生的懦弱的人,又是一味溺爱他的妻的,竟连一句谴责的话也说不出。见了她的终天闷闷不乐,反想了种种方法要使她高兴。

容芬从此绝迹于二婶之门,元荫嫂从此不大打牌,且不大出外应酬了。就是出外应酬或打牌,二婶也总跟了去。但她心绪似乎很不好,也实在不愿意打牌或应酬,宁愿躲在房里,在床上闷闷的躺着,即在应酬场中也没有从前那末伶俐可喜,和光照人。

亲戚们始而疑,继而一个个都知道这事了。渐渐的大家对于元荫嫂似乎都有些看不起的样子。她每次在应酬场中,似乎总有许多双冰冷如铁箭的讥弹的眼光,向她射来,同时,还仿佛听到许多窃窃的私语,也似乎都是向她而发的。她几乎成了一个女巫,成了一个不名誉的罪犯,到处都要引动人家的疑虑和讥评的了。她往往托辞头痛,逃席而归。仿佛她自己的小房间便是她最安全的寄生之所一样。一出了这个房间,社会的压迫和人世间的讥笑声便要飞迫到她身上来了。因此,不必她婆婆的留心防守,她自己也不高兴出大门了。

然而要把一对情人隔绝了,似乎比把海水隔开了一条路还难。鬼知道他们俩用什么方法通信或见面!总之,他们似乎仍是不时的见面。她婆婆不时的明讥暗骂。监视她的行动,比狱卒监视他们的囚犯还严密。她受了这样的待遇后,总要在房里幽泣了一天两天,绝食了一天两天。这使元荫非常的难过。他也几乎要陪了她而绝食。二婶因此益覚得生气,每每厉声骂元荫没有志气。然而元荫还是死心塌地的一味爱她,奉承她,侍候她。

有一天,她说是到姊姊家里去。去了一天,直到了深夜才归来。第二天,有一个亲戚说,他看见元荫嫂又和容芬在一处并肩走着了。她婆婆特地叫人到她姊姊家里一问,果然她昨天幷没有到她家去。这使她婆婆益益的不能信任她,益益的监视得她严厉周密

然而他们俩的关系似乎还是继续下去。她的行动竟非常的诡秘,使二婶防不胜防。二婶终日指桑骂柳的讽谕着她,她除了在房里幽泣之外,再不答说什么,然而过了几天,她又抽一个空出外了,似乎又是去和容芬相会。鬼知道他们用的是什么方法来通消息,鬼知道他们是设了什么计划来求会面的。“情人乃是大勇的人,”这句话眞是不错。我想不到象元荫嫂这样的一个婉媚的少妇,在这个地方,乃竟能冒举世之不韪,而百计设法,诡变层出,这眞是谁也想不到的!

有一次我去看望她去,我是亲戚中最少数的可怜她的境遇,而且能原谅她的衷情的一个。我在房里坐了一会;她没情没绪的坐在那里,脸色也惨白得多了,说话也不大如前的机警了。她桌上床头上放了许多小书。她说,她常常的把它们翻看,但往往看不了几页,便看不下去,仍把它们抛开了。房里是可以静出鬼来。据她说,有好久了,一个朋友也没有来过。她又低低的对我说道:“我想,我不会活得长久的,象这样苦生,眞不如死乐!”我劝慰了好久,但她摇摇头,叹道:“你们好福气的人,永远不会知道我的苦楚的!”我当时眞是难过,几乎要伏在桌上哭出声来。我任怎样也不忍谴责她!我心里充满了怜惜,悲悯。可怜这样的一个美好的少妇竟要生生的断送在这样苦境之下了!我们两个人默默的相对;我偶然抬头,见窗外有两株桃花正夭夭烂烂的盛开着。蜜蜂在花间营营的忙碌着。春意似乎欲泛溢出天井外边来,然而她的房里却永远不会受到这个感应,她房里的空气是严肃枯寂如死的。我在她房里坐了许久才出来,二婶还对我骂了她许多不堪的话,我实在不忍听她的,几乎要掩耳而逃。

后来,他们搬到上海来了。临行的那一天,有人看见容芬在第二个月台上徘徊着,也不敢过来送别。不知他们俩究竟曾见最后的一面没有。

眞的,是最后的一面!元荫嫂搬到上海后,竟不到两年便死去了。我想,这正如她自己所说的,她的死也许要比她的生快乐些。

听人家传说,自元荫嫂离开了北京后,容芬又回复了他前几年的原样子,喝酒,打牌,到妓院去,时时四五天不回家,而且,据说,酒喝得比以前更凶更多。

马蹄的的,有规则的一起一落,当五姊说完了以上的故事,我们的车子已经过了大马路,过了苏州河向北走了。

听了这样的一个小小的人间悲剧,竟使我不怡了好几天。我每见着元荫,我心里便覚得有一缕莫名的凄楚兜上心来。我永远记住这一个人间的小小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