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峰独乘着一叶小舟,在霞光璀璨的清晨里。——淡雾仿若轻烟,笼住湖水与岗峦,氤氲的岫云,懒散的布在山谷里;远处翠翠隐隐,紫雾漫漫,这时意兴十分潇洒。舟子摇着双浆,低唱小调,这船已荡向芦荻丛旁。凌峰站在船头,举目四望,一片红蓼;几丛碧苇,眼底收尽秋色。她吩咐舟子将船拢了岸,踏着细草,悄悄前进走过一箭多路。忽听长空雁唳,仰头一看,霞光无彩,雾氛匿迹,云高气爽,北雁南飞,正是“一年容易又秋风”,她怔怔倚着孤梧悲叹。

许多游山的人,在对面高峰上唱着陇头水曲,音调悲凉,她然危立,忽见树林里有一座孤坟,在孤坟的四围,满是霜后的枫叶,鲜红比血,照眼生辉,树梢头哀蝉穷嘶,似诉将要僵伏的悲愁,促织儿在草底若歌若泣。她在这冷峭的秋色秋声中,忽想起五年前曾在此地低吟“秋风秋雨愁煞人”!

这几天秋雨连绵,秋风瑟瑟,秋瑾被关在重牢里,手脚都上着镣铐,日夜受尽荼毒,十分苦楚,脸上早已惨白,没有颜色。她坐在墙犄角里,对着那铁窗的风雨,怔怔注视。后来她然吟道:“秋风秋雨愁煞人”!她念完这诗句之后,她紧紧闭上眼睛,有时想到死的可怕,但是她最终傲然的笑了,如果因为她的牺牲,能助革命成功,这死是重于泰山,还有比这个更好的死法吗?她想到这里,不但不怕死,且盼死期的来临,鲜红的心血,仿佛是菩萨瓶中的甘露,它能救一切的生灵,僵卧断头台旁的死尸,是使人长久纪念的,伟大而隽永……

这些英雄,一刹那间都横卧在刑人场上,他们的魂魄,都离了这尘浊的世界了。秋瑾的尸骸,由她舅父装殓后,便停在普救寺里。

过了几天忽从邮局送来一封信,正是秋瑾的笔迹。凌峰的父亲忙忙展读道:

舅父母大人尊前:

曩夜自府上逃出,正风雨交作,泥泞道上,仓皇奔驰,满拟即乘晚车北去引避,不料官网密密,卒陷其中,甫到车站,已遭逮捕,虽未经宣布罪状,而前途凶多吉少,则可预臆也。但甥自幼孤露,命运厄蹇,又际国家多事,满目疮痍,危神洲之陆沉,何惜性命!以身许国甥志早决矣。虽刀踞斧钺之加,不变斯衷。念皇皇华胄,又摧残于腥膻之满人手中,谁能不冲发裂,以求涤雪光复耶?甥不揣愚鄙,窃慕良玉木兰之高行,妄思有以报国,乃不幸而终罹法网,此亦命也。但望革命克成,虽死犹生,又复何憾?唯夙愿舅父母爱怜,时予训迪,得有今日,罔极深恩,未报万一,一日溘逝,未免遗恨耳!别矣!别矣!临楮凄惶,不知所云。肃叩福安!

甥女秋瑾再拜

过了不久,革命已告成功,各省都悬上白布旗帜。那腥膻的满洲人,都从贵族的花园里,四散逃亡,皇帝也退了位。这些死难的志士,都得扬眉吐气,各处人士都来公祭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秋瑾尤是其中一个努力的志士,因公议把她葬在西湖,使美妙的湖山,更增一段英姿。

行刑的头一天,她的舅父托了许多人情,要会她一面,但只能在铁栏的空隙处看一看,并且时间不得过五分钟。秋瑾这时脸色已变得青黄,两只眼球突出,十分惨厉可怕。她舅父从铁栏里伸进手来,握住她那铁镣琅铛的手,禁不住流下泪来。秋瑾怔怔凝注他的脸,眼睛里的血,一行行流在两颊上,她惨笑,她摇头!她凄厉的说:“舅舅保重!”她的心已碎了,她晕然的倒在地下,她舅父在外面顿足痛哭,而五分钟的时间,已经到了,狱吏将他带出去。

自从这消息传来以后,母亲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父亲到处去托人求情,但朝廷这时最忌党人,虽是女流也不轻赦。等到七天以后,就要绑到法场行刑,父亲不敢把这惊人的信息告诉母亲,只说已托人求情,或者有救。母亲每日在佛堂念佛,求菩萨慈悲,保佑这可怜的甥女。

母亲已在梦中惊醒,因问道:“什么事?”老王把前头的话照样的回了母亲。仿佛已经料到是什么事了,因推枕起来道:“快到隔壁叫李家少爷来……半夜三更倘或闹出事来还了得。”老王忙忙把李家少爷请来,母亲托他和那两个侦探交涉,……这可怕的搅骚才幸免了。

她不由自主的向那孤坟走去。只见坟旁竖着残碑断碣,青苔斑斓,字迹模糊,从地上捡了一块瓦片,将青苔刮尽才露出几个字是“女烈士秋瑾之墓”。

到了第二天十点钟的时候,道路上人忙马乱,卫队一行行过去;荷枪实弹的兵士,也是一队队的过去;一个个威风凛凛,杀气蒸腾,杀一个人,究竟怎么一种滋味?呵!这只有上帝知道。

几辆囚车,载着许多青年英豪志士,向刑人场去。最后一辆车上,便是那女英雄秋瑾。凌峰远远的望见,不禁心如刀割,呜咽的哭了。街上看热闹的人,对于这些为国死难的志士,有的莫明其妙的说:“这些都是革命党?”有的仿佛很懂得这事情的意味的,只摇着头,微微叹道:“可怜!”最后的囚车的女英雄出现了,更使街上的人惊异:“女人也作革命党,这真是破天荒的新闻!”

凌峰背着人悄悄将适才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不禁叹道:“你姑爹姑妈死得早,可怜剩下她一个孤女……又是生来气性高傲,喜打抱不平,现在竟作了革命党,唉!若果有什么意外发生怎么办?”说着不禁垂下泪来……十二点多钟凌峰的父亲回来了,听知这消息也是一夜的担心,昨夜风雨中不知她躲在什么地方去?……惊惧的云幔一直遮蔽着凌峰的一家。

凌峰想到这里,再看看眼底的景物,但见荒草离离,白杨萧萧;举首天涯,兵锋连年,国是日非,这深埋的英魂,又将何处寄栖!哪里是理想的共和国家?她由不得悲绪潮涌,叩着那残碑断碣,慨然高吟道:

“枫林古道,荒烟蔓草,

何处赋招魂!

更兼这——

秋风秋雨愁煞人!

……”

“哦!女英雄”她轻轻低呼着!已觉心潮激涌,这黄土垅中,深埋着虽是已腐化的枯骨,但是十几年前却是一个美妙的女英雄。那夜微冷的西风,吹拂着庭前松柯,发出凄厉的涛歌,沙沙的秋雨,滴在梧桐叶上,她正坐在窗下,凄影独吊。忽见门帘一动,进来一个英风满面的女子,神色露着张惶,忽将桌上洋灯吹灭,低声道:“凌妹真险,请你领我从你家后园门出去,迟了他们必追踪前来。”凌峰莫明其妙的张慌着!她们冒雨走过花园的石子路,向北转,已看见竹篱外的后门了。凌峰开了后门,把她送出去,连忙关上跑到屋里。还不曾坐稳,已听见前面门口有人打门!她勉强镇定了,看看房里母亲,已经睡了,父亲还没有回来,壁上的时针正指在十点,看门的老王进来说:“外面有两个侦探要见老爷,我回他老爷没在家,他说刚才仿佛看见一个女人进了咱们的家门,那是一个革命党,如果在这里,须立刻把她交出来,不然咱们都得受连累。”凌峰道:“你告诉他并没有人进来,也许他看错了,不信请他进来搜好了,……”

她正心魂凄迷的时候,舟子已来催上道。凌峰懒懒出了枫林,走到湖边,再回头一望,红蓼鲜枫,都仿若英雄的热血。她不禁凄然长叹,上了小船,舟子洒然鼓浆前进,不问人是何心情,它依然唱着小调,只有湖上的斜风细雨,助她叹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