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屋子静悄悄的,只听得邻家浴室里在放水,隔着一层墙壁,沙沙地响。他睡熟在床上,可是他的耳朵在听着那水声。太阳光从对面的红屋脊上照进来,照到他脸上的时候,那张褐色的脸忽然笑了起来,睁开眼来,醒了。早晨是那么清新而温煦!他满心欢喜地坐了起来,望着窗外静谧的蓝天;一串断片的思想纷乱地拥到他神经里边来。

(中央大厦四月囚日电梯克罗敏制的金属字“华懋贸易公司”数不清的贺客立体风的家具橙色的墙风情的女打字员开幕词……)

在他眼前浮上了漂亮的总理室:

(白金似的写字台,三只上好的丝绒沙发,全副Luxury set的银烟具,绘了红花的,奶黄色的磁茶具,出色的水汀和电话,还有那盏新颖的灯。)

他看了一眼放在小几上的那本营业计划书,默默地想:

“第一流的牌号,第一流的装饰,第一流的办公室,第一流的计划,合理化的管理,而我——”

而他,一个经济系的学士,华懋公司的总经理,在气概上和野心上,可以说是第一流的青年企业家。

披了晨衣走下床来,走到露台上面站着。满载着金黄色的麦穗的田野在阳光里面闪烁着,空气里边有着细致的茉莉味,不知哪儿有一只布谷鸟在吹它的双重的口笛。生是那么妥帖,合理而亲切啊!点上了烟,在吉士牌的烂熟的香味里仰起了脑袋想:

“生真是太丰富了!”

叹息了一下,因为他不能尽量地把生享受,把生吸收到自己的身子里边去,因为他觉得有一个灿烂的好日子在辽远的地方等着他。

“谁说生是丑恶的呢?诅咒生的人怕是不知道生的蜜味,不知道怎样消化生的低能者吧。生真是满开着青色的蔷薇,吹着橙色的风的花圃啊!”

抽完了一支烟,天气像越加温煦了。他卸了晨衣,走到浴室里边,在冷水里浸下了自己的脸。水正和早晨一样清新而沁芳!力士皂的泡沫溅了一嘴,把万利自动鐴锋剃刀拿到下巴上面去的时候,嗅到手上的硝酸味,觉得灵魂也清新而强健了起来,便又明朗地笑了。

八点钟,穿了米色的春服,从西班牙式的小建筑里边跑出来,看了看露台上望着他招手的母亲和妹子——

“生活真是安排得那么舒适!早上起来,洗身梳头,穿了明朗的春服上事务所去,黄昏时候回来,坐在沙发上听XCBL电台的晚宴播送……”

在墨绿色的阔领带上吹起口哨来了。

 

橙色的墙有着簇新的油漆的气味,家具有着松脂的香味,沙发有着金属的腥味,就是那个号房兼茶役的蓝长衫也有着阴丹士林的气味,一切全显着那么簇新的,陌生的而又亲切的。跨进办公室的房门的时候,几个职员已经坐在那儿了,看见他走进来,全站了起来,他有点儿窘住了,点了点脑袋走到总理室去。他在自己的写字台上坐了一回,走到大沙发那儿坐了一回,用那副新的烟具抽了枝烟,又在小沙发上坐了一回,用新的茶具喝了半杯茶,便跑到文书柜那儿,把盛满了白账簿的抽屉一只只地抽开来看了一遍,拿出一张印了头衔的新名片,用新的派克笔座上的笔写了几个字,抚摸了一下电话,又站起来去开了窗,望了望街上的风景,这些簇新的东西,簇新的生活给了他一种簇新的,没有经验过的欢喜。

屋子里静的很,没有打字机的声音,也没有电话的声音,几个职员默默地坐在外面,他默默地坐在里面。忽然他觉得无聊起来,他想做一点事情;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金边的手册来,把他约定的那些贺客,跑街,同时又是他从前的同学的电话号码翻了出来,一个个地打着电话,催他们早一点来。

十点十分,他的总理室里边,沙发上,写字台上,沙发的靠手上全坐满了人,屋子里边弥漫着烟味,就在屋子中间,他站着,右手的大指插在背心的小口袋里,左手拿着一技烟卷,皱着眉尖说:

“诸位,今天是华懋公司诞生的日子,兄弟想简单地跟诸位讲几句话。我们知道,一个事业的成功,决不是偶然,决不是侥幸,是建筑在互助,牺牲,毅力那些素质上面的。诸位,从前是我的同学,现在是我的同事,因为从前我们时常开玩笑惯了,也许现在做事容易玩忽,今天,我希望诸位能服从我……”说到这儿他看了囚面围着他的许多乌黑的,发光的眼珠子,有点儿惶惑起来。“是的,我再说一句,希望诸位能服从我,公私要分明,平日我们是朋友,同学,可是在办公室里我们应该严肃!诸位应该明白,这公司不是我个人的产业,而是我们共同的事业!”说到这儿他觉得屋子里边古怪地闷热起来,预备好的演说词全忘了。便咳嗽了一声,把他的计划书拿出来报告一遍,就坐了下去。

出乎意外地,大家忽然拍起手来。接着,便是各人的演说,各人发表意见,每个人的眼珠子全发着希望的光辉,每个人全笑着。在这许多青年人前面,华懋贸易公司象五月的玫瑰似的,在中午的阳光里边,丰盛地开了。

 

那晚上,他在床上躺了半个钟点,后来又跑了下来,在房间里边踱了三次,在露台上看了三刻钟夜色,于是坐了下来,写信给北平的朋友。

大纲:你还记得在学校里的好日子吗?坐在日规上面望着月色,抵掌长谈的日子,在远东饭店摸黑骨牌的日子,冬天,在宿舍里拥被读李商隐七言诗,抢吃花生米的日子,那些抒情的好日子啊!这半年来,生活的列车那么迅速地在我前面奔驰着,我是黯然地咀嚼着人生的苦味在命运前面低下了脑袋。你也许已经知道我父亲的死了吧?一个曾经雄视一世,纵横于金融区域中的父亲,在颓唐的暮年里边,为了生活的忧虑,寂寞地死去了的情景,对于我应该是怎样的打击啊。我是永远不会忘记他断气时,我们大声地喊着他,他的嘴抽搐了半天,猛地哭了出来,只有鼻涕而没有眼泪的脸的!他死的前一天,半晚上爬起来,看着睡熟了的我们兄弟三个,看了半天,才叹息着说:“孩子们没福,我半生赚了几百万钱,全用在亲戚朋友身上,他们一文也拿不到,现在是迟了!”你想他那样的悔恨,对于我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呢?他死的时候,我眼泪也没有,叹息也没有,我只觉得天猛的坍了下来,压在我脑袋上面;我只觉得前面是一片空虚;只觉得自己是婴孩那么地柔弱——我应该怎样在人生的旅途上跨出我的第一步呢?可是上海有三百万人在吃饭,而我,一个大学毕业生,有着较高的文化程度,再说,父亲死下来,也不是一个钱也没有,难道就不能找一口饭吃吗?我抱了这样的自信心,在我父亲死后的第二周进了××洋行的广告部。做了一个月的社会人,我的自信心陆续地建筑起来了,所以,那天我在主任的痰盂里吐了一口痰,给他白了一眼,训斥了一顿,便负气跑了出来。我放弃了文艺生涯,我也不情愿做人家的职员,给人家剥削,我父亲是金融资本家,我为什么不能成一个企业家呢?我把人家欠父亲的债务全讨了来,卖了些旧家具,古董,书画,我搬了家,在郊外组织了我新生活的出发点,我把父亲的全部遗产做资本开了一家华懋贸易公司。也许你会说,这事情太冒险,可是冒险时常是成功的基础,不冒险,怎么会成功呢?如果我把我的计划写在这儿,你会说我是顶出色的企业家罢。让过去的永远埋在泥里,让我重新做起罢!我要让那些卑鄙势利的人,知道我的父亲有怎样的儿子!今天我唱出了事业的序曲,三年后,请你到我家里来,我要给你看我的书房,我的住宅,我的Studebaker。

 

华懋公司在他的合理化的经营里边,显着非常活跃,非常繁荣的姿态,一开头,他就代人家买进了一块道契地皮,为了公司的宣传政策,没要佣金,却代客户给公司的掮客支出了车马费。第二个星期,又运用了手段,把一家电影画报的全部广告,用每月一千元的价格包办了过来。每天早上,五十多个跑街一个个的跑来签到,于是总理室便坐满了青年人,用奶黄色的磁茶具喝着茶的时候,“大学幽默”风的谈笑便和吉士烟、骆驼烟一同地从他们的嘴里边喷了出来。每分钟,电话响着,不是为了营业,而是为了那些青年的密约。女打字员的坐位前面时常站满着人,把打字机做调情的工具,在华懋公司的信笺上打着“小姐,你是有着太腻的恋思的”那样的,罗马武士的行列似的句子。时常到晚上九、十点钟,这寂寞的大厦里,华懋公司的窗还象都市的眼珠子似地睁着,在地平线上面一百二十尺的空间里隐隐地泻下喧哗的谈笑到街上来。

他的家也跟着季节一同地热闹起来了,他母亲的房里时常充满着麻雀声和水果。每一个亲戚赞扬着他,甚至于赞扬了他的父亲。他们的一家人成了这条街上的名流了。许多人拿他给自己的儿子做模范,他的言论也影响到他们的思想。

每天早上,他站在露台上望着清新的田野,默默地想。

“生真是满开青色的蔷薇,吹着橙色的风花圃啊!”

叹息了一下,觉得一个灿烂的好日子在辽远的地方等着他。

日子平静地,悄悄地滑过去了。他写了许多信告诉朋友们,他的欢喜,他的骄傲,他详细地计算给他们听,三年中间,他可以积蓄多少钱,他告诉他们他是怎样地在预备着一个舒适的生活和雄伟的事业,他还告诉了他们他的屋子的图样,风格和家具的安置法,他说,三年后他预备造一个小剧场,开一家文学咖啡,创立一个出版社。他做了许多计划,在肚子里边藏了许多理想;他的那本烫金的皮手册差不多载满了轻快的和沉重的各方面的计划。每天他读着自己的计划,每天他想着,改着他的计划,于是轻轻地叹息着,为了灿烂的好日了和他的幸福。日子就载满了幸福,叹息和计划,在他前面走了过去。第一个月底,他的资本为了给自己公司经理的一家袜厂和一家化装品公司发到外埠去的货物而垫的款项,少了一半;电影画报的广告费又收不回来。到第二个月,他的营业方针全部破产了。那个月的二十八日,他焦急地在总理室等收账员回来,直等到五点钟,他的跑街也失去了青年人的元气,屋子里充满着静寂和衰颓。

五点三刻,大上海饭店的信差送了一封信来:

实在难过得很,我写这封信,为了你我的友谊。电影画报的广告费在上月底是全部收到了的,一共是一千六百五十元,已经给我用完了。你知道的,上个月我是沉洒在爱娜的怀里!我本来想等家里的钱寄来再还给你,不料直等到今天还没寄来,想了几天法子,到今天我只得回杭州去跟家里办交涉,等我过了暑假,开学时再还给你罢。兄知我,谅不我罪。

又学校里我的水果账十元零五分请你代为料理,一并归还。

读了这封信,他眼前顿时黑了下来。他默默地走了出来,他明白他是破产了。于是在他眼前的一切全消失了价值,消失了概念,觉得自己是刚生下地来,在路上,他茫然地想,想起了那辽远的好日子,想起了父亲临死时那张哭出来的脸,想起了在露台上向他招手的妹子和母亲……

“母亲该怎么歇斯底里地哭泣着,诉说着罢。”

在电车站那儿,他把吉士牌的空包扔在地上,手插在口袋里边想:

“买包什么烟呢?”

他又想:“母亲该怎么歇斯底里地哭泣着,诉说着罢!”

铅样黯淡的情绪染到眼珠子里边,忽然他觉得自己是怎样渺小,怎样没用,怎样讨厌;他觉得在街上走着的这许多人里边,他是怎样地不需要。

于是他摸到十六个铜子来,低着眼皮走到烟纸店的柜台旁低声地说道:“哈德门!”

那个烟纸店的伙计大声地问道:“买什么?”

他的脑袋更垂得低一点,用差不得细小得自己也听不清楚的声音说道:“买一包哈德门!”

哈德门给拍地抛到他前面的时候,他觉得真要哭出来了,便抢了那包和他一样渺小的廉价的纸烟,偷偷地跑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