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忧害怕,同时在矛盾的情绪之中希望能解决的那事情,终于发生了。

时间在夜里。

弄堂里的纷杂的声音已经慢慢的消沉了。夜,象一片静寂的旷野似的平铺在永吉里十六号三层楼的周围。

房子里静静的。薄弱的灯光照着四面的冷的白壁,显到深秋的夜里,一切都在睡眠着。

然而这房子里的两个人都没有睡。程子平伏在写字桌上写着一篇政治论文,他的爱人躺在床上低低的哼着。

“痛得很么?”他常常停下笔,转过脸去问。

“痛……”他的爱人总是带着宽慰的回答说,“还不很……”可是她的哼声却是一次比一次的紧张起来。

这时在程子平的心头起伏着许多波浪。他只想把这篇论文写完,然后再把他的爱人送到医院里。可是他的思想象一群顽皮的小孩子一样,刚刚集中起来便又跑开了,本来这一篇论文可以在三个钟头里面写完的,但是他已经从九点钟写起,到现在还只写了一部分,现在是已经十二点过十分了。因为,他的头脑里常常浮上这些问题:

……发动了,也许今夜就会生吧。

……已经怀了三百二十天,唉,不会是难产就好。

……女人生产太吃苦了。

……科学究竟还没有很进步。

……假使有危险……

一想到“危险”上面,他的思想便更纷乱了。并且他无心的又想到许多女人为生产而牺牲的,他的几个女朋友便是这样的牺牲者。想到这里便只好安慰的在心里说:

“不,不会有危险的。她的身体很好。”

于是便好象真的不会有危险似的,又极力的把这些问题丢开了,又重新把思想集中起来,想赶快的把论文写好。

“明天一定要交稿的。”他想着,一面努力的写。

然而究竟只写了一半,他的爱人的哼声便突然的尖厉起来。他不得不放下笔,跑到床前去。

“怎么样,珈,痛得很么?”

在灯光底下,分明看见她的脸,是苦痛地,紧闭着眼睛,皱着眉,涌出许多汗点。

“痛的距离越隔越短了。”珈低低的回答说,“我看,不行了,唉,痛得很……”

“就到医院去吧。”

“你的文章呢?写完了再去……最好等到天亮。”

“恐怕等不了呢。我的文章也写不好。”

“最好……”她没有说完话,又哼起来了。

他惘然的坐在床沿上,看着她的痛苦的样子,便不自觉的低声的叹了一声。

“写……”她督促的说。

他离开去。可是他拿了笔,一个字也写不下。迫在目前的问题使他非常的不安,而且他对于女人生产又一点也没有经验,便感着没有把握的惶惑。随后他想起《胎产须知》,便从柜子里拿出来,翻到生产之前的“阵痛”一章,十分注意的看着。重复地看了好几遍。

“的确”他有了根据的决定说,“现在要到医院去才行……”便走到床边去向她说:

“珈!还是就到医院去吧,晚了不好。”

她在哼。奇怪的痛,使她忽略他的话,只把头摇了一摇。

“不……”她隔了一会说,“等天亮……”

“不能等。”他说,“假使在路上……那才糟。”

她哼着,没有回答。可是她的情形越变越紧张了。只隔五分钟便又开始一个阵痛,而且痛的程度也逐渐的增高。最后她自己也觉得不能等到天亮了,便按着肚子答应了他的话:

“好。叫汽车去。”

他匆匆忙忙的向她望了一眼,留下许多同情和爱恋地走出房门去。

路上,夜已经深了。空间正在落着秋夜的稀薄的小雨。柏油的马路上反映着湿的白色的灯光。从这头到那头,冷清清地没有一个人影。

他把西装的外套的领子翻上去,一面把两只手插到口袋里,沉默地向前走去,走得非常之快。

他复杂的感想着:

……要做父亲了!

……小孩子怎么样呢?

……现在只剩八块钱……

……明天要交稿……

突然,亮煌煌的“利利汽车行”的招牌,在阴黯的夜色里,闪到他的眼前来。

“要一部汽车。”他敲着出租部的小玻璃门,“喂!”说了又敲了两下。

关在小房子里的汽车行的办事人正在打瞌睡,惊醒之后便立刻拿起铅笔来问:

“到什么地方?”

“卡德路同德医院。送一趟。要轿车。”

汽车驶到门口了,他跑上楼去,在楼梯边便听见珈的哼声,心里突突的跳了几下。

“没有吧……”他想。

他的第一眼便投到床上去。显然她的身体正在挣扎,盖在她身上的棉被便起着山峰一般的起伏……她的脸色有点惨白。

“汽车来了。”他说。

她慢慢的翻过身,困难地爬起来了。他用尽方法来帮助她穿衣,穿袜,穿鞋子。最后,他用力的撑着她,使她下了床。

“脏东西很多……”她带点不好意思的低声说。

他没有回答。他想不出应该拿什么话去安慰她,只同情的望了她一眼,一面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珈……”他不自禁的带点感伤的叫了她一声。

于是慢慢的,慢慢的,困难地下着楼梯。当她看见一辆汽车停在后门口的时候,便突然抓紧了他的身臂。

“平……”她立刻变成喑哑的声音说,“也许,我不会回来了!”

他惊诧的望着她,看见她的眼睛里闪起泪光,不自觉的便心动一下,可是他压制了,只安慰的说: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珈!不要这样想……”

她不争执,只默默的,带着身体上的痛苦,挨上汽车去。

“慢点走。”他向汽车夫说。

汽车仍然是很震动的。于是,他向她问:

“痛得更厉害吧?”一面把她的身体抱过来,让她的一半身体挨着他,让她的头枕在他的胸上——那样无力的枕着。

她轻轻的摇一摇头,接着,吐出一种柔弱的声音:

“假使……爱……你不要想我!”

他的心被尖角的东西刺了一下,可是他压制着这隐痛,装做不动心的样子,镇静的向她安慰着:

“瞎说!那里会这样,你的身体很好,这是第一个保障。其次,你保养得很好,在怀妊期间都没有病……”说着便吻着她,在她的脸颊上感到眼泪的湿而冷。

“说不定呢。”她微微的闪动着眼珠,向他睨了一下。“我过了月份呢。普通是二百八十天,我现在是三百二十天了。医生不是说小孩的头很大么?前一次医生说恐怕要用手术才取得下,所以……”她的声音低下去。

他只好抚摩着她,并且把抚摩的手停留在她的头发上,一面温柔地在她的耳边说:

“爱的,相信我……”

“你又不是医生……”她清楚地低声说,“那是事实。”

他默着。沉思,感伤的沉思。可是他终于找出一个理由了,那是听见一个做过三个孩子的母亲的女朋友说的:

“月经前也会受妊的。”他向她微笑了,“我们不能够说定……”并且亲爱地吻着她,以为这一句话会使她心安了。可是她立刻回答:

“那末头大又怎样解释呢?”

“是比较的大,不是绝对的大。”他微笑地说,“你自己头大,当然小孩子的也大……小孩子象你不好么?”

她不说什么了。只静静的望着他,一动也不动地把脸儿伏在他的胸上。

静默了一分钟。

汽车驶进卡德路了,汽车夫转过脸来问:

“什地方?”

“前面。山海关路——转弯。”

当汽车停在同德医院门口的时候,她的暂时停止的阵痛又开始了。然而她痛苦的忍耐着哼声。

医院里充满着一片静寂。院门锁上了。他用力的敲了好几下,同时又沉重地按着电铃。睡在房门里的听差起来了。于是,整个医院的瞌睡便惊醒了。值夜的看护妇从楼上跑下来,现着欢喜的脸色,问着她。一面把她扶上三层楼去。他也跟着她们走到接生室。

室里的器具静静的,仿佛等待着新的来客。白的电灯照耀着一切白的物件,造成了严肃的空气。看护妇的动作和说话都是轻轻的,仿佛是害怕触动了空气一样地,常常用脸上的表情向对方的人示意,尽量的减少动作和说话的声音,因此躺在产床上的产妇气哼声,便十分清楚地响在空虚的房子里,震动着冷的寂静的空气。

这时的楼梯上不断地响着脚步声,显然这医院里的人员都从瞌睡里爬起来,都在忙乱。医生也起来了。

在接生室里,立刻来了许多人。生炉。打水。看护妇预备一切应用的器具——火酒倒在几个白洋磁的盘里燃烧起来,练习生在看脉。另外几个学生便呆呆的站在门后面。

产妇在哼着。

他站在床头边,挨着她的脸站着。他的心是慢慢的紧张起来了。常常把手放她的脸上,怜爱地接触她的脸上的暖气。间或又忍不住的向她问一声:

“怎么样了?珈!”

她只是摇头。“唉,痛得奇怪!”有时这样的答一句。这使他明显地看到,生产的痛苦象一把铁锯,那尖锐的锯齿正在拉着她,而且她是无法抵抗地,忍受着这个苦刑。因此,普遍的同情使他忏悔了。

“珈……”他亲爱地向她叫。然而她没有回答,只把眼皮动了一下,仿佛要看他,却又被痛苦遮住了。

他沉默地望着她。

忽然在他的耳里听到医生的问话:

“……什么时候起……痛的距离……”

他立刻代替她的回答说:

“下午五点钟起,有点痛。八点到十点,每隔二十分钟痛一次。十点到十二点,每隔一刻钟痛一次。十二点到两点……差不多是十分钟,或更少点。”

医生平静的听。一个练习生就把他的话写下来了。于是医生宣布说:“看一看!”

接生室里的人们便立刻动起来了。医生跑到洗脸盆边去洗手。练习生把器具检查一下又放在桌子上。看护妇拿了药棉和药布,一面又把火酒燃烧起来。学生们的眼光在互相交映。产妇的哼声也逐渐的扩张起来。

这许多新的景象便增加了新的不安。他的心怦怦地跳着。几个月来的担忧,害怕,象一块铁似的横在他心上的事情,现在就要在他的眼前裸露出来了。也许这裸露是使他平安的快乐着,也许这裸露是给他永生的不幸,然而这裸露是不能免了,因此他仿佛落在深沉的迷梦里,失了自判能力,只是愕愕地看着这一群人的活动,同时在心里增加着恐怖。他只想和她说几句话,可是他没有说出来,也许他不知道应该怎样说。他始终是机械地握着她的手。

“唉,爱的!”这声音只在他的心里叫着。

她的哼声变得很凄惨了。大颗的汗点象黄豆似的从她的脸上滚出来,又沿着脸颊落下去了。那痛苦,显然的,深深的,锁在她的眉头上,使她的眼睛失了平常的光彩。她的整个的脸色被一种黯淡的云雾笼罩着。

看护妇便在她的身上开始洗濯……

“干什么?”她惊疑的叫了,“你们这样子干什么呀?”

一个练习生回答她:

“不要怕。没有什么。我们替你看一看……”

“是不是马上就要生?”她仍然用诧异的声音问。“我等不了呢!”

“看看才知道。”医生从洗脸盆边走过来说,一面套起皮手套,平静地施行检查。

她叫了。厉声的叫。声音充满了整个的接生室。围绕在她周围的人们都静静地,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医生的手上。只有站在她脸边的他,忧愁地望了医生,望了人群,终于把眼光落在她的脸上,从他自己的眼睛上传达了他的同情。他悄悄的在她的脸边说:

“珈!怎样,痛得很么?”

她没有回答。哼声,继续着,一声比一声尖厉地,把奇怪的痛苦反映出来。

他在不安,在忧虑,在猜测医生的检查的结果……

然而在他的沉默里,只一瞬,这房子里的人们又重新活动起来了。所有的眼光都从医生的手上离开去,跟着又集中在医生的脸上。

医生脱着皮手套,一面说:

“胎儿还没有落下来。子宫口还没有开……”于是转过脸来向他说:

“还早呢。恐怕要等到明天午后。”

“会不会难产?”他焦急的问。

“大约不会。但是现在还不能确定。”医生平静地笑着回答,“小孩的头的确大……”

医生的话是深入到他的心里了。他知道没有再问的必要,便沉下眼光去看她:她的阵痛刚刚停止,现着异样的疲乏,一面她已经听见医生的话。他们的手便重新握紧了。

接着医生向他说:

“你就在下面睡吧。”

“不,你回去。”她接着向他说,同时她的眼里又浮上新的泪光。

“我不要睡。”他说。

“不能这样。”她用力的吐出声音来,并且用眼光来增加她说话的力量——“你要回去。你的睡眠很要紧的。你明天还有事……你自己应该知道。”她重新把眼光示意他,使他知道他明天有两个会议,并且后天他要在大会上做一个重要的报告,他还有许多文章没有写完。

最后他答应了,因为他不能够和她十分的争执,便依恋地伴着她,伴了十分钟,才走去穿他的外套。

“爱的!”他拿着帽子站在她的床边说,“好好的在这里……我明天一清早就来……”还有许多话,他没有说出来。

她向他微笑……

他吻着她,沉重地吻了一下。

看护妇便告诉他:

“明天把小人衣服带来,还有尿布。”

于是,他走了。轻轻的带上门,走下楼梯。刚刚走到二层楼,便听见她的阵痛的哼声,又开始了。

他长长的吁出一口气。

在路上,深夜的雨还在落着。街灯被密密的细雨蒙住了。他望着马路,四面是静静地,现着一个睡眠的夜,清冷和寂寞的夜。他挨着路边走去,清楚地听着他自己的脚步的声音,和他的心里的跳动……

远处,响着孤独的汽车喇叭的响声。

天亮了。时间,在程子平的睡眠的周围轻轻地爬着,而且使人感觉不到地爬去了。

闹钟响起来——响在七点上。然而躺在床上的他,仍然被过分的疲乏支配着,支配在深深的睡眠里,没有惊醒。

在他的周围,日间的一切都重新的活动了。法租界的电车又开始摩着光滑的铁轨,震动地响着。弄堂里的人声,又纷杂地叫嚣起来。

他正在睡眠里看见她,她的手上抱着一个很可爱的小孩子,微笑地把小孩子送过来……

——吻一下,她说。

他抱过来,一面把脸低下去,可是他的手上的小孩子忽然地消灭了。立刻,他惊慌起来,张大眼睛去看,发现他自己还睡在床上。

于是他一下爬起来了。擦一擦惺松的眼睛。按一按昏沉的头。他看见桌上的钟已经十点了,便赶忙地把衣服穿上。

一种新的感觉跑到他的脑里:房子里空空的,少了一个人,仿佛一切都少了。

“她,也许……”他立刻想到——“这时已经……”便私心地给了她一个祝福,祝福她平安。

他自己便开始检拾小孩子的衣服,尿布,以及一些她的日用的物件,放在一个布箱里。最后,他把那一篇论文——昨夜拚了命才写好的一篇不能公开的文章,便小心地叠好了,放在……于是提着箱子走下去。

外面仍然在下雨。雨点比昨夜的大多了。马路上响着雨声。空气里充满着秋雨的冷气。弄堂口是一片泥泞……

他坐上一辆洋车。

在密密的雨的点滴里,如同雨的复杂的声音似的,响在他心里的是这些挂念:

……珈……

……阵痛……

……生产的痛苦……

……平安就好了……

他一直把这些挂念带到医院里。一个看护妇向他微笑着。

“是小人的衣服吧?”向他问。

他点一下头。同时,他十分关心地——

“她呢?生下来了么?”

看护妇仍然带着微笑。“快呢。”说了便向他望一眼,仿佛嘲笑他太心急了。

于是他把箱子交给看护妇,自己便跑上楼去。

一种惨厉的叫声从楼上落下来……

他的心突然地紧了一下。一面,他忘了一切地用急促的脚步跨上楼梯去,而且用紧张的心情推开接生室的房门。

接生室里变了昨夜的景象。强烈地充满着药水的气味。许多看护妇,练习生,学生,站满了房子。

他的眼光落在产床上。显然,她变了——何等痛苦地叫着,流着粗粒的汗。她的脸上被热度烧红了,同时又现着痛苦的痉挛和惨白。他立刻走到她身边去。

“珈!”他低声的叫,一面伸手去摸她的头发。

她疲乏地张开眼,望了他一下,又闭上了。

“唉,真痛!”她忍耐着哼声向他说。接着她又惨厉地叫起来。

他惘然地望着她!无法帮助地看着她的痛苦的叫喊,心里被复杂的情绪——这情绪象无数的虫似的,在那里纷乱地咬着。

一个练习生在旁边说:

“现在好得多呢。早上五点到九点钟的时候,才痛得厉害……”

“现在也——痛……”她从哼声中吐出了这一句。

他开始注意这房里的人们。看护妇,练习生,老妈子,满满地充实了这间房子。她们都在那里等待着,带着一种已经习惯的平静的神气。另外一个看护妇在那里剪裁小孩子的尿布,把小孩子的汗衣套在绒线衣里面……大家在准备着一个新的人类的降生。

这情景使他说不出什么感想。过多的感想把他弄得糊涂了。他只觉得他是在一个奇怪的环境里,在经验着一种新的事变。于是他又同情地望着她。

她不断的叫喊,声音越凄惨了。她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浸湿。她的眼睛失去了明媚的光耀……

“珈!”他开始握着她的手,一面心痛的说,“怎样痛?唉……”

她半闭着眼睛向他摇一摇头,随后她吐出低弱的声音说:

“刚刚给我打了止痛针,只是还是痛。先前,我痛昏了,差不多马路上都听见我的叫声。还好你没有来……唉,你来了也没有办法。”

他听着,心情荡起来了。他知道他不能帮助她,如同一切人都不能帮助她一样,只能够束手旁观地看着她的痛苦,看着她和痛苦奋斗,挣扎在危险的死的边界上……

“爱人,也没有用呀!”他在心里叹息着。

叫喊的声音忽然停止了。他立刻望着她。

“好点吧?”他没有主意的问。

“吃苦还在后头呢!”她回答,“小孩还没有出来呀!”

他忽然想到:“她什么时候生呢?”便问着一个看护妇:

“快生了吧?会不会难产?”一面担心着,眼光忧愁地望着那白衣人的脸。

看护妇在微笑。练习生回答说:

“医生说,要过十二点。危险是没有的。至多,用钳子夹出来。”说了便顺手把一块牌子递给他。

他的怦怦的心跳,突然平静了一些。同时又带点惶惑的心情,看着牌子上面的记录:

……九时,施行第二次检查;子宫口已开。婴孩已下降。

这些字在他的眼前跳跃着,紧张地跳到他的心上去!不觉的,他的心上一松,仿佛落下了一块石头。他默默地感着欣慰的想:

“这样就好了。最好小孩子是平安地生下来……”于是带点微笑地去望她——这是他一夜来的第一次的笑意——而且用欢喜的声音和她说:

“珈!不要紧呢。子宫口已经开了。不要用手术了。我们从前害怕的……现在好了。”

“说不定还要——”她无力的说。

一个练习生便插口的安慰她:

“放心。不会的。决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也接着说:

“不会有危险的。”并且有意的问练习生:

“会不会难产?”

练习生笑了,回答说:

“难产不是这样的现象。现在的现象是平产的。至多,小孩子的头大,用钳子取下来,没有危险。”

她默默的听着,忽然问:

“用钳子不是很痛么?”

“不会怎样痛。”

她不相信的把眼睛闭上了。

他在她的脸边说:

“爱的。你放心……”

她没有说,又忍耐不住的哼起来了。这一次的哼声是表示她又重新开始一个强烈的阵痛,一种新的身体上的痛苦又在攻击她,使她无力抵抗地叫起来,并且尖厉地叫着说:

“要命!痛得要命!”

大家被她的新的阵痛引起了新的忙乱。看护妇又开始去预备一些棉花和药布,练习生也忙起来了,她们两三个人悄悄的私语着,并且把产床上的皮带拿给她,要她用力的抓着皮带子。另外一个人跑去叫医生。

房子里的空气便突然地紧张起来。这紧张压迫着他,仿佛这一个世界就要在他的面前改变了,使他的心跳动着,望着房子,人们,器具,最后又望着躺在床上叫喊的她。

她的脸上又起着新的变化。汗水不断地滚出来。肌肉不断的收缩。一阵红,一阵白的颜色在她的脸上不断的浮沉着。她变成要发狂的状态似的在床上乱动……

“㗒唷,痛得很呀!”

她一面叫,一面把脸乱摆着,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便纷乱的披散了,象一团水草似的散乱在雪白的枕头上。

他握着她的手臂。此外,他不能够有什么动作。他的心象铺满了砂砾,同时有一个石碾从这砂砾上滚过去,发生不调和的碎乱的声音,而且,在发痛。

“唉……”这一个叹息把他的一切感想都包括了。

他呆望着她的狂乱的样子,想分担她的苦痛,但是他只能够站在她身边,作一个旁观者。

“怎样我才能够帮助你呢?唉!”他长久地,一瞬不转地望着她,觉得她太可怜了。“爱的,”他继续的在心里说,“以后我永不要使你再生产了。女人生产太残酷了!”

他想了许久才说出这一句:

“珈!平在这里……”别的话便用力的也说不出口。

她偶尔地张开眼睛来向他望了一下,跟着又闭上了,仿佛她是告诉他:她知道他在这里,然而,她又知道,他在这里也于她无用……

她的眼光被他了解了,便在心里说:“如果我是产科医生,我也许会帮助你的,可是,我现在……”

这时医生进来了。全房里的人们便静了一下,跟着便动了。医生看着产妇的样子,便开始第三次检查。

产妇的脉跳已经增高了。叫喊的声音也特别的凄惨起来,胎儿正在发动……

“快了!”医生简短的说。于是,练习生,看护妇,学生,老妈子,便全体动作起来。跟着,又来了十几个学生,密密的站满了房子。

全体的人们都在等待着。全体的人们都在注视她。但是,全体的人们都是旁观者,看着她一个人挣扎在无情的痛苦里,挣扎在死的边界上,孤独地和恶魔苦斗……

他也不能伸出帮助的手。一切,都不能够使她得到帮助,科学的发达还没有使产妇得到减轻痛苦的福利。伟大的同情也不能打动这“自然的权力”。在他,只能够用沉默的,懊悔的,叹息的眼光望着她,同时在他自己的心上便压着这个感想:

“自然的残酷呵!自然的残酷呵!”

同时,产妇的痛苦的叫喊,仿佛也不必别人来帮助。因为,那痛苦,已经是极端地使她昏迷了。

然而昏迷了几秒钟又苏醒起来。差不多整个的世界都在她的眼前翻着,跳着,破碎着。

“爱,爱……”他向她连声的唤。

她一点也不理会。痛苦已超过一切了。她的声音象玻璃破碎一样的喊出来了:

“我不要生呀!我不要生呀!”

医生却对她说:

“下来了。用力拉皮带!”

她就用力的拉一下,腹痛跟着这用力而增加了,终于使她又乏力的放弃了皮带。

“用力!用力!”医生又催促的说。

她又鼓动全身的勇气用一下力,她的叫喊又奇突的增高了,同时她喊着:

“不行呀!这样不行呀!我要麻药!用点麻药好不好?”

“好,”医生说,“就用一点吧,轻些。”

一个看护妇便拿了一个罩子,套在她的脸上,倒下了几滴……

她的叫喊忽然低弱了。但是经过几秒钟,她又重新的叫喊起来。

小孩子的头出现了。

“用力!用力!”医生说。

“拉皮带!用力!”许多人也跟着说。

房子里的空气充满着高度的紧张。仿佛,这里不是一个接生室,而是水深火热的一个正在肉搏的战场。而且,这里不是产妇一个人挣扎在痛苦里和死奋斗,变成全体的人们都参加这一个战争。每一个人的脸上都被紧张的心情笼罩了。医生也变成很严重的神气注视着产妇……

麻药继续地滴。产妇的叫喊跟着药性而转移——低下去,又高上来了。

小孩子的头露出了一半。

医生又开始喊:

“用力!拉皮带!”

许多人又跟着喊:

“拉皮带!拉皮带!”

然而产妇的痛苦已经使她放弃皮带了。她的汗点和眼泪混合着,流满了脸上。每次,当麻药的药性淡薄下去的时候,她就集中身上的力气来喊着:

“麻药不行呀!麻药不行呀!”

看护妇又把麻药滴下去……

她又重复地昏迷着。

小孩子的头仍然只露出一半。

医生便开始说:

“不要麻药!要用力!”

她又苏醒了。跟着,那极端的强烈的痛苦又使她惨厉地叫喊了。她拚命的叫:

“要麻药呀!要麻药呀!”

然而医生只要她:

“用力拉,拉!”

声音更沸腾了:

“拉呀!拉才得下来呀!”许多人都同声的喊。

这满房的呐喊便影响了他,使他焦急地在她的耳边说:

“爱,爱,用力拉,拉才得下来的。”

她重新的拉一下皮带,她的强烈的痛苦便更加强烈了。她又开始喊:

“要麻药!要麻药!”

麻药又滴了几点……

她又昏迷了。接着又苏醒起来。惨厉的叫声又继续着。

这时医生认定小孩子的头出不来,便开始用剪刀,剪了三下。

她变成歇斯蒂里的狂乱的状态,在痛苦里骂着:

“㗒呀!我受不了呢。你们到底要将我怎么样?你们,你们这些冷酷的狠心的人!平!我痛!我心里更难过!这情景我简直受不了,太凄惨!但是,唉!看她们!你们这些人真狠!然而你们真可怜!你们将一生一世做着这可怕的残酷的工作到老!我不要紧的,无论死活,我总只这一次来任凭你们宰割!唉,滚哟!你们这些无感觉的人……”

他焦急的安慰她:

“爱!不要骂人家!爱!你想想……”

然而她没有理解。并且她叫着:

“我不要小孩!我不要小孩!”

他没有主意的说:

“爱,不要这样!爱,你想想……”

同时,有两个年轻的女学生被这个生产的景象吓呆了,站在那里战颤着,现着很难看的紧张而收缩着的脸……

“我会死呀……”她狂乱的叫。

在她的最后的叫喊里,小孩子落下来了。

紧张的房子里,一瞬之间便生动起来。许多人的声音在响着:

“好了!好了!”以及——

“平安了!”

立刻,她的尖锐的叫喊也突然地平静了。只象一种久病的呻吟似的,无力的哼着。

小孩子哭起来了。呱呱呱的声音,使房里的人们笑了起来。

一个旋转的世界在她的眼前平定下去了。同时,在他的心里,也落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

他低声的向她说:“珈!你平安了!”

她疲倦地张开眼睛,乏力地望了他一下。又望了房子里的人。便向着她们说:

“谢谢你们!”一面很伤心的哭着。

她们笑了。刚才,她们都是被她叫骂着的。

“好了。休息吧!”一个练习生笑着向她说。

医生把小孩子的屁股打了两下,便交给看护妇去,在那里完成他的手术,把剪破的又缝起来。

“痛……”然而这叫声已经小多了。

他也流出眼泪了。这眼泪是怎样酸痛地流出来,因为她的生产的痛苦使他伤心了,象这样的生产,亲切地看在他的眼里,这是第一次。然而这一次已经使他够受了,并且已经使他感想着:“奇怪,人类是在这样的残酷中而发达下来的。”

他们的脸相挨着。在许多不认识的人们里,他长久地吻着她。一面,他同情地,低低的在她的耳边说:

“爱!我不要你再……”

她含着泪珠给他一个微笑。

“现在,你平安了!”他接着说,“我感谢谁呢?”

她轻轻的说:

“也苦了你。”

随后他把头昂开了。替她擦着脸上的泪痕,她张开眼睛向医生说:

“谢谢你。”

医生笑着回答她:

“万幸!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平安!前几天我还害怕你难产。现在好了。小孩子很强!”

看护妇已经把小孩子放到摇篮里了,许多学生便围绕着摇篮边,并且说着:

“胖呀!”

“头满大。”

“有一个酒涡。”

“象谁?”

这声音使他注意了。以前,他完全把小孩子忽略了,现在才偏过脸去,从一个女学生的头上看到摇篮里。一个小婴儿躺着,脸红红地,象他又象她。

一种空前的感情便一直从他的心里浮上来了。这感情使他走到摇篮边,微笑地望着婴儿。并且他把他自己所得的新发现带过来给她:

“珈!小孩子的眼睛象你,下巴尖尖的,也象你。额角和鼻子,象我。耳朵又象你。酒涡也象你——可是他的是在右边。”

她听着,带点微笑地。

“你想是男的,还是女的?”他报告之后问。

“男的。”她笑着说。

他笑了。于是她说:

“你不是喜欢女儿么?”

“一样。”他回答。

这时她的胎盘也下来了。血也止住了。看护妇替她洗完之后便替她捆着肚子。

许多学生走出去……

医生也走了。临走的时候说:

“多休息。”便向他点点头。

“谢谢你。”他说。

两个看护妇留在房子里。

她关心着小孩子,微笑地看着他,问:

“好看么?”

“当然,很好看。”

婴儿又哭了。

“声音象敲钟。”她笑着说。

“要不要看?”

她想着。然而看护妇告诉她:“睡一睡吧。不要多说话。”

于是他轻轻的拍着她,让她慢慢的睡着去。半点钟之后她完全睡着了。

常常有学生走进来看小孩子。

他便写了一张条子贴在房门上:

“产妇在睡,请女士们轻点来往!”

他自己,静静的站在她的身边。他常常看了她一眼,又把眼光射到摇篮上,便浮上新鲜的感觉:

“我们有了小孩子了,做了父亲了!”

一面,他又同情地吻着她。

随后,他走了。因为他立刻要出席一个会议,并且他要在会议上提出一个重要的提案。

他留下一张纸条:

“珈!我走了。你平安地睡吧。我也许在九点钟以前就回来了。我现在放下一个祝福!”

当他走到医院的大门边,他看见一个看护妇向他微笑着,仿佛说:

“恭喜你呀!”

他觉得很难过似的:

“唉,做了父亲呢!”

夜里,九点半钟的光景,开到静安寺路去的一路电车,停在卡德路了。搭客们忙着上下。程子平也夹在人们中,匆忙地跳了下来。

他刚刚开完会。他的头脑里还飘浮着会议上的影子,脸上还留着一些兴奋。在他的心里,他深深的挂念着刚刚生产的珈……

他的手上还拿着鱼艇形的半块面包,这是剩下的夜饭——因为在工作的忙碌里面,他常常在电车上吃他的夜饭,干啃着一角钱一磅的法兰西面包。

跳下电车便一直向着医院走去了。这时,新的感想又在他的心头活动起来。他想着:

……危险是过去了……

……产后不要出毛病……

……小孩子很好看……

……不要第二个……

同德医院的电灯现到眼前了。他带着许多新感想地走进去。

一个看护妇向他说:

“已经抬下来了。在二号房间里。”

他的心忽然动了几下。立刻,他就要重新地看见一个儿子和一个母亲,这个事实只象梦一般的实现了。

他上着楼梯。在二层楼上,他轻轻的把二号房间的门推开了。

一盏电灯吐着薄弱的光。房子里静静的。他第一眼就看到——生产之后的珈,躺在白铁床上,床旁放着一个小小的摇篮,那里面露着一个小婴儿的脸。

他轻轻的走过去,一阵欢喜和一阵感伤地走到她的身边,俯下脸去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

她微笑地张开眼睛了。

“珈……”他带点颤动的声音说。

她从被窝中伸出手臂来。

“你的身上还痛么?”他说着,便把她的手握住了。

“子宫还在痛。剪的地方也有点痛。”她低声的回答。

于是他坐在床沿上。

“你看见过小孩子么?”

她笑着。

“看见了。象你。”她说。

“也象你呢。”

“象我们俩。”

两个人的脸上都浮起微笑。

接着她说:

“吻他一下……”

他照办了。并且把婴儿从摇篮上抱起来,抱到她的脸边,她也给了一个吻——吻在那乖嫩的脸上。

婴儿张开一点眼睛。

“聪明的样子……”他说。

“当然,我们的小孩——”她带点自夸的回答。

于是他把婴儿又放到摇篮里。

房门又开了。进来几个练习生和看护妇,大家把眼光落到摇篮里,床上,以及落到他……

“睡得好吧?”练习生一面看脉一面问她。

“很好。”

有两个人对着摇篮说:

“的确满大。”

“有九磅吧。”

“九磅多呢。”

他在人声中沉默地微笑着。“一切都是新鲜的。”他想。

一分钟之后,她们都走了。房子里又是静静的。他又坐到她的身旁去。

“你的温度很平均。”他看着牌子说。

她浮出微笑。

“你吃过东西没有?”他接着问。

“喝过一杯牛奶。”

“饿么?”

“不很饿。”

“我明天买一点东西——饼干,鸡蛋,还有……”

“不要花钱。”她阻止说。

“这是应该买的。”

“现在没有钱呢。”

“不要你担心,”他安慰的说,“你只管好好的休息。产后的一切都是很脆弱的,须要保养,不能够用心思。一切都不要你来管。我会弄得好好的。”

“你到那里去弄呢?现在我们的经济差不多完全被封锁了。人们都不敢要我们的稿子。大家又都是一样的穷。”

“我自然有法子。你不要费心。”

“又是当当吧。那些东西值的几文钱!”

“你不要管。为什么你一定要想着这些事?”

她不说什么了。然而在她的闭着眼睛的神情里,显然地,看得出她还在忧心着。

他只好向她说:

“我预备在一星期内写一篇文章,大约有两万字,可以拿到××杂志去换四十块钱。”

“不要呢?”她张开眼睛的说。

“内容不怎样……大约可以要。”

她默着。望着他,仿佛是说:

“好吧——”

他看出她的眼光的意思了,便问:

“你不相信么?”

“相信。不过你天天都有事,恐怕写不成呵。”

“不要紧的。我可以把时间分配好。并且我要写的材料都已经有了。我准备明天就开始……”

她微笑了,同情地望着他,觉得他又忙于“工作”,又忙于生活,并且现在又忙于儿子了,便温柔地向他说:

“平!你真好,你很勇敢。然而你太苦了。”

他笑着说:

“不算什么……你好好的保养,那就一切都好了。”

她又重新浮上一种微笑。这微笑浮到他的眼里,把他的心情鼓舞起来了。

“爱的!”他快乐的叫。

同时,她轻轻的把手伸出来,温柔地伸给他。

他握着,吻着。

一种光明落在他们的中间而且把他们笼罩着了,使他们欢乐在爱情和同情里。

时间在他们的旁边静静地走去了。

当他们把脸儿移开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她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怎么样?爱?”他惊诧的问。

她笑着:

“幸福呀!幸福使我……我哭了!”

他笑了起来。

“珈……爱的!”一面又吻了她。

“不知为什么,我很想哭。”她眼泪盈盈地说。

他把她的眼泪擦干了。一面,他觉得她的产后的神经太脆弱了,禁不起忧伤,同时也禁不起欢乐。于是他玩笑地安慰她:

“做母亲了,不准象小孩子!”

她笑了。

“小孩子倒很乖。”她把眼睛转到摇篮里去。

的确,婴儿乖极了。深深地闭着眼睛,露着毛毛的可爱的小脸儿,躺着,吐着象丝一般的微微的呼吸。

他把眼光射到摇篮上。

“头发都是黑的。”他说

“眉毛都有了。”她也斜身的说。

“叫什么名字呢?”他问。

她微笑地沉思了,“叫什么呢?”她一面自语着。

“小宝贝吧。”他说。

“不,太俗气了。并且还有资产阶级的成份。”

“那末叫做小捣乱吧。”

她听着笑了。这名字是很新鲜的。而且和事实正做了一个配合。因为在他们的经济感到十分困难的时候,同时也是整个工作都在艰苦中的时候,这个小孩子出来了。仿佛是故意似的,增加了他们的物质的贫困……

“小捣乱!”于是她向着摇篮叫了一声,充满着新的母爱地叫着,而且接着亲密的说:“你的确是一个小捣乱呢。你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出来。昨天和今天都在下雨。明天你的爸爸又要开大会去。哈,小捣乱!”

当她说着“爸爸”的时候,他望了她一眼,可是她并不觉得,似乎她已经说得很习惯了。

“你说他大了做什么?”她偏过脸来,热情地问他。

他微笑地骄傲地回答:

“做一个布尔什维克。”

“是的,他的身上要挂一个红星。”她满意地心悦的说。

在摇篮边,这两个新的父母便把一切的希望都给了小婴儿。同时,这小小的婴儿便做了他们欢乐的灯塔,照耀着他们的生活的海,使他们更光明地走向前途……

随后这小小的婴儿在两个幸福的脸之间,呱呱呱的哭起来了。哭声是可爱的,新鲜的,流到他们的耳里,而且流到他们的心上去。

他们把摇篮轻轻地摇动了。

“啊啊……啊啊……”她哼着。

他笑着望着她,她望着摇篮。婴儿又睡着了。

“好的,你也休息吧。”他随后说。

她忘了疲倦地躺下去,张着欢乐的眼睛,带着微笑。

“革命的小捣乱!”她快乐的理想的说。

“好的,快点休息吧。”

同时医生进来了。问了她。又看一看小孩。而且说:

“要多睡。最好是什么也不要想。”

“她好想事。”他说。

“那要不得。想事会伤脑。”医生很和善地警告了,便转过脸来,客气地向他说:

“今夜就在这里睡吧。这里有两张床。”

“谢谢你。”

医生走了。她忽然问:

“在这里睡要加钱吧?”

“大约不要吧!医生很客气的。”

这一夜,他就在这里睡了。一种过份的疲倦把他带到睡眠里,另一种新的兴奋又常常使他醒起来。他的心上象流水一般的流着这一个新的感觉:

“现在是三个人了!”

跟着这感想,他作着经济的筹划:

“大衣可以当五元,黄色夹西装可以当三元,表可以当二元……郑可以借五元,林可以借五元……赶快把那篇文章写好……这样大约可以出院了。”

周围,产妇的呼吸和婴儿的哭声,断断续续地,在这样新鲜的环境里,响着,流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