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的妻出走了一刻辰光了,没有把一周岁半的孩子带了同走。

一间旧式房间里,除了桌子上乱堆着几本触眼的新洋书外,其他什器没一样不带有几世纪以前的傲慢的色泽。

靠近里面,安置着一张没有帐子的烂铁床。孩子站在褥垫上,举起他的小手,指点母亲走出的那个房门;不休的在恼哭着。他的小小的脚踵支持不牢,颠到褥垫上,又复笨拙地用力站起,经过二三次这样的颠而复起,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的哭声拉长像甚是凄苦的样子。E坐在离床一丈多远的那张破藤椅上,木然如醉的神经,被孩子督促得惊醒了。他望了望孩子,忽的心中绞沥了一阵辛酸,使他不自主的走到床前去;他把身体蹲得矮矮的恰好和孩面对面。

“我的乖乖,你不要哭呀,爹爹去拿饼干来咯!”他说了,摸出手帕给孩子揩去眼泪;孩子忙的摇着头拂着手,用薄弱的力来阻止他。他索性把孩子抱了起来,孩子的全身在他的怀抱里,不住的蜷缩了又挺直;并且用小手的指尖,爬撮他的够不上做父亲程度的面庞;使他的腕力松酥起来,不能不交还孩子的自由。他带些愤恨,把孩子安顿在褥垫上;自己两手叉在腰间,直挺挺站住了看他一个究竟!孩子坐得不自然的,他的小脸仰向,一滴一滴透明的清水珠儿,从一双小眼缝里流淌了出来,挂在红涨的脸上;他的小嘴巴张得大大的,在嘘出被喉咙紧压过的哭声,一双小拳交替地在揩拂脸上的眼泪。他看了这副神情,那些抑止不住的愤恨,惘然地向着单调的哭声中淡化了去。

E像不愿理会孩子似的归坐到那张破藤椅上,天气已交初冬了,他在把自己的掌和掌紧握着抵御冷气。侧转了头儿外望,近窗系着一丝的蛛丝,从高处徐徐垂下,又复悄悄地收吊上去;那种不落实际的情韵,和他心儿上所笼着的一种气味相差不远。过了一歇,他回望孩子,那个孩子不知几时伏在枕子上的,在咻咻地作鼻管中的暗泣,默示出要睡的样子。他站起身来,走到床前去,孩子看见了他的影儿追袭上去,不由得滚转了身又响出哭声来了。

——这是个问题,妻出走了,这孩子如何处置?

他这样一想,踱了几步也未找出解答;忽然像已领悟的样子,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网篮来,在几个洋铁罐头里寻出了三四片饼干,殷勤地拿去喂给孩子;孩子撑坐起来,摇摇小手,表示不需要这个;他强制的塞进他的小嘴巴,孩子不但没有接受,并且让转身去继续哭着。他心里又生气了,把饼干望桌子上一掷;抬起头来痴望,天面上那些水渍的纹路,像在逶迤地袅动。

——雇个老妈子来养他?送他到亲戚家里?

他虽则这样想,觉得这些方法还未妥善。

——假如不生这孩子,何等爽快……这小小者,讨厌……无异一个赘瘤,弄得全身有联带的不安……有这小小者,不得轻松的动作了……薄暗从窗上浸透过来,把天面上的水渍涂抹得模糊了。他移动了僵笨的身子,低看床上;孩子不作声的匍匐着,睁出和猫一样的一对小眼儿,在向四围张探。欢喜做试验工夫的E,偷偷的上前把孩子抱了起来,孩子也像情情愿愿的投入他的温存的怀抱了。于是他露出得意的笑容来交给孩子,然而孩子在他怀抱中却不住的用力把身体振荡,向外倾出去;他伸出小手指点房门,吐出呃呃的声音,苦苦挣扎着,他的腕弯的力觉告诉他,要走出那个房门;他不由自主的抱了他走到门口,天光有点黑了,又退缩回来。孩子扭转身来依旧指点门口,把身体向外倾出。

他用力托住孩子的背,警戒他说:“去不得,去不得……夜了,去不得!”

孩子把两手捉住他的衣领,愤怒的拉了一拉,放声哭了起来。这时他觉察孩子投入他的怀抱,不是诚心的,不过利用他的抱做工具,求达他的某种目的;假使孩子长大到能够自由行走了,他会告起奋勇一直走出门去,不屑有他的一抱了。他想到这里怒视孩子说:“你要找姆妈吗?”

“姆……妈……姆……妈”

孩子随的应接着叫了几声,重又哭泣起来;他不耐烦地把孩子再安顿到褥垫上去。

室中渐渐的昏沉起来,孩子的哭声越发响得急了,把他的皮鞋的踱步声都掩盖住了。他停止,在桌上摸得一支洋烛,燃上了光,装到那张靠床的矮几上。他坐上床沿,孩子拉住他的衣裳,爬起来偎靠在他的肩旁,哭声已渐低弱了。他心神不济的抚慰孩子,在这茫漠的情调之中,孩子凝着两眼,钉到他的脸上,似乎要说说不出的在对他说:“任凭在你和母亲间,那些恶劣的空气摆布不散;母亲总是我的……你把母亲交还给我罢!”E木然不动,像已理会了这孩子未说的话。

——妻这回出走,不希望她再回来。如果不回来,我马上可以踏到新生的道路……这半身不遂的家庭,可以割净了。精神物质两没有羁绊我了。

走路无论走得多么远,也不要紧了;做事无论做得多么险,也不妨事了……单身插进这浓林密树一般的社会里去,穿往穿来的骚动着也好;平平静静的伏匿着也好;追求女人去得意得意也好;专心求学去度僧侣一般的枯寂生涯也好……还有……他这样的描想下去,精神上起了催眠的状态,恍恍惚惚的离开床沿。孩子又哭了起来,他迟钝地转念作别样的着想:

——如果她真不回来了,教这小小者怎么样……雇老妈子吗?也要托人去张罗,煞费周折,不能立刻办到。送他到亲戚那儿去吗?作客在数千里以外的异乡,那里找得出亲戚!

烛光像比前亮了一些,时候大约不早了。孩子还在床上哭泣,声气拉长得异样可怜;把小指头衔在嘴角里,做出噜噜苏苏的沙声怪气,像在恼饥了。他瞧看孩子:

——每天垂暮的时分,母亲把粥粒煮好,到这时候要给他吃了。

这样一想,他毫不迟疑地把桌子碎了的几片饼干,递给他,他居然握在小掌里慢慢的送到嘴巴里去。孩子默默的嚼着,难得这房间里沉静了好一歇,他的紧压的心情也宽舒了好一些。

呃呃的声音又放了出来。孩子又像在恼饥了。

“没有了吗?等一忽让爹爹去拿来。”他这末一说,孩子皇然地哭了起来。他无意识地把网篮里的洋铁罐头倒翻了一阵,些微没有得到。他手里捏了洋烛,向室内的四周望了一望,也望不出粮食来。孩子哭声的尖端,怪异地刺在他的心儿上;他气闷极了,站在孩子面前顿了顿足示威,孩子把小手的拳儿扼擦眼睛。果然把哭声放低下了。他不留神的面上涌出一阵苦笑问他说:“你要吃东西呢?

还是要姆妈?”

“姆妈……姆妈……”孩子又应接着慢滔滔的吐出这凄其的声音来,他把洋烛仍旧放在几上,退身坐到藤椅上去,想说:

——你这小小者,你这个赘瘤呀!

他气愤中带些轻视的样子,不去理会孩子了;把手掌支托了太阳斜靠着,兀自耽于牛角尖里的空想。孩子的哭声更加闹了,一阵一阵地逼得他燃起了旺烈的心火;他挺起了腰看去,在烛火莹莹之下,孩子翻来覆去,把房间里的天下,造反得简直不成体统。

——你必需你的母亲吗?反革命!反革命!杀死了你,看你什么样?

他咬紧了牙齿,向孩子愤愤的想要说出,孩子像已顾虑到灾殃来降的样子,翻伏着身子,哭得变了哀哀的。

——杀死你吗?这一番惊天动地的举动,倒也困难,教我怎么样下手……他低下头,尽管这样的想下,但多分又转想到眼前怎样平静这孩子的骚扰;想来想去总不得一个好的方法。他梦游病一般的站起来,走到床前,当孩子已经死了的样子察看着:孩子不但不止住哭声,且滚在床上,把平铺的褥毡搅得皱拢了;一宗酸臭的气味腾上来,粪便、尿便,已经狼藉地糟蹋糊涂了,他皱蹙了眉头想:

——这床不能睡人了。

孩子翻蹶地哀哭,全身的力量,一起从喉咙里逃了出来。他移了烛光,仔细的再看去,孩子满面泪流,头发里的汗珠也在流淌。他的心不由得垂荡了一下,举起烛光来,回向室中一看,眼前一阵昏黄,那些什器都在颠起扑倒的、倾斜欹侧的,在制造未来派的绘画。

——再不能踌躇了,为小小者,赶快去找她回来!

桌子、椅子……长的、短的、方的、圆的、歪的、整的、高的、扁的一切什器:伸出瘦长的脚、肥矮的脚,共他爪膜式的脚,张开猪一般的、蛇一般的、老龙一般的、共他虾蟆一般的奇突的嘴巴,这样嘈杂地向他嚷扰着。

——找她回来,再做孩子的母,再做自己的妻吗?

他迟疑不决的等待了一忽,那些变态的什器,不放松的环围着;他像有乱箭纷纷的向他投掷,他神经错乱得更利害了。

——去吧,去吧……为小小者!

他坚决定了,一手执捏洋烛,一手掰住孩子。孩子收拾起剩余的抵抗力,蜷缩在他的腕弯里,只是拖声带气的,响出最低限度的哭声。

他这样的,惘然走出房门,响绕过去走出大门,西风把烛光熄灭了。为小小者,他被驱策着,不得不向昏黑的暗夜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