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本极易事,不知如何,在今日似乎很难了。学生拿起笔来,旁皇终日,怎样开题,怎样收束,怎样才可谓得体,都有点玄妙莫测。所以现在一谈到作文六诀,便使人有莫大的奢望,以为文学有莫大的神秘存乎其间。所以也有许多“文章作法”的书籍出现,内容大概是讲取题,命意,构思,布局,起伏等。外国也有许多“大学作文”的课本,大概教人“每段须统一”,“逐段须演进”,“用字须恰当”等天经地义家喻户晓童叟皆知的话。其实这些大学教授作者,先就犯了作文首求清顺的原则。我们读来,总觉得他们应该写的不是一本书,却是一封给书局老板的信,明白晓畅的说明他们的意思如下。

某某大鉴:敬启者,弟近日穷窘万分,内子卧病数月,医药之资不给,兼以裁缝牛奶煤火账项久已拖欠,无法可想。一家本有四口,以次昊天不吊,又是孪生,令人哭笑不得。足下亦人父也,谅知此中苦况。未知可慨然解囊以数十金相助否?弟原拟着一书,名曰“作文金钥”,向足下预支版税,弟以心绪恶劣,草草着述,反贻大雅之讥,弟素性孤僻,宁可密室借债,不可贻笑大方,乞谅之。某启。

这便是我所谓晓畅的文章。

其实这种书所以令人讨厌,就是因为内容所讲都是三尺童子皆知的话,这又是犯了一条作文要则(见下第三条:“敬重读者”)。不然,便是故示玄奥,使人望之生畏。再不然,便是唠唠叨叨,不得要领。近日因为看到这种书之唠叨,所以发愤,也来谈谈这个题目,只因不肯自欺欺人,所以就将要说的话于一篇中说完,不把他铺叙敷衍成书,因为这样又要犯了下文所谓“倦则搁笔”的第六原则了。

自然,此地所讲的,是着作,不是编纂报告之类,是指文人的作文,非指抄账簿,拟公文之类。无论作长篇小说或是短篇小品,这六诀都可适用的,尤其是短篇小品。其实作小说,写小品都非常简单,虽然作者先要有文学天才,但天才并不是可传授的,所以可以不谈。耶律大学近代文学教授wiviam lyons phelps,是一位研究现代小说专家,他就曾说过,小说者是“一个讲得好的故事”(a good story well told),非常简单明了,以外再不易寻到更确当的定义了。一位哈佛大学教授下文学的定义说:“文学是真纯的思感用美妙的文字表现出来。”也许号称文豪的人要不高兴,但是着作委实是如此简单。文学创作的技术是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神秘的。

假定一人有了文学天才,这天才如上述是不可传授,虽然可加以培养,所以也不必谈。但是关于下笔为文的风度有几点是要注意的,不然,作文便会令人昏昏欲睡。计得作文六诀,分述于下。

(一)要表现目己——老练官僚是专门说谎话,支吾话,八面玲珑话,令人捉摸不定的话如“今天天气哈哈哈”之类。作家却不可这样。“今天天气哈哈哈”的话于官吏是相宜的,于文人却是致命伤。如果文学家要说谎,便应老老实实说谎,而不可哈哈哈八面玲珑支吾塞责。文人须有勇气,不怕有自己的主张。eu ipides说的好:“不敢有自己的主张者,就是奴才。”比如有要人,发表关于月亮的意见,可以这样说法:“某同志已经说过,月亮是圆的,我们哈哈哈!完全同意。”假定某同志是上司,而提出抗议,该位要人便应赶紧更正说:“兄弟失言了。兄弟原意说月亮是方的。兄弟哈哈哈!完全同意。”文人却不能如此出尔反尔了。他应凭良心说:“我所见月亮是圆的,而且据我看来确是紫色的。信不信由你。这是我个人的意见。”

我想这条原则不但可行于文学,也可行于政治。假定大家皆说老实话,不要今天天气哈哈哈,也可以为国家人民省掉多少无谓的痛苦与牺牲。记得扩大会议之时,冯阎叛变中央,激战数月,亏耗国币二千万,损伤士兵十余万,假如当时冯阎肯与中央开诚布公老老实实交换意见,这些战乱都可避免。阎锡山应该这样电蒋:

“蒋公勋鉴。某居山西十有八年矣,颇思换换地方。公坐镇南京太久了。我们换换位置如何?巧。”

蒋公得了此电,应当急回曰:

“阎大哥,你真傻了。国家大权。受之于党,岂可私相授受?但如果你想换换空气,或是讣闻中想加两种勋爵,总有办法可想。你知道中国这时民心厌乱,不堪内战。如果你肯罢兵,我敢担保国民愿意每月给你一百万元,还是此法来得经济。你想是不是如此呢?皓。”

冯玉祥也可来一电:

“蒋同志:我久困西北,士兵没饭吃,难道叫他们真正靠天吃饭吗?你不给我饭吃,我就要跟你打。你知道我是佩服你的英勇,非万不得已,决不与你打的。我公总有办法,可以替我的士兵找点饭吃吧?马。”

蒋公又可来一回电:

“冯大哥,来电开诚相示,至为感谢。我比你更恶动武。你佩服我好将,我亦佩服你好汉。来南京谈谈吧。我要给你饭吃。如得同意,当即派私人飞机迎接尊驾。感。”

这时张少帅读了这些马电感电,也就发表谈话如下,作和事佬:

“你瞧!他也不愿意打他。他也不愿意打他。那么谁也不要打谁,不就好了吗?俭。”

这样十天内双方老实交换意见,空气为之一新,积见为之一除,问题纠葛所在,也就大家明白,再加以报纸言论公开排解,那回惨战也就可免了。只因那回文电做得不好,大绕大弯,说些什么“扶植民权”,“打倒独裁”的鬼话,弄得问题之症结所在,大家也不明不白,这都是两方幼时小学国文训练失策作得不通顺晓畅所致。结果“先礼”之次,就不免“后兵”了。小学国文教学失策,遗祸至此,令人愤慨。

(二)感动读者——读者是喜欢受感动的。要感动他,自然先要取得他对你的信仰。对他讲他所不懂的话,他便信仰你而为你所感动了。如果你讲的是病理,拉扯些阴阳五行之说,肝火上升,为水所阻,一套他所不懂的话,读者便点首称善。如果你所讲的是金融,用点滚利,净利,复利,周息,标金,大条等专门名词,读者便非常信服你,而为你所感动了。等到你已经压服他而他已经信服你,你随便乱谈都无妨,都觉得句句有理,头头是道。自然,你得先懂得内行话,这不必说了。

  最要是,你得看向谁说话。如果是向塾师讲话排儒道,尽管搬运《礼记》《春秋》《论语》《孟子》,如果你同浸礼会耶教徒辩证耶教道学之无理,必须尽量称引《圣经》,越僻越妙,表明你《旧约》看得比《新约》一样烂熟,而《撒加利亚书》比《创世记》烂熟。因为浸礼会教徒《撒加利亚书》总没有念的《创世记》烂熟。你这样引经据典,他就非常敬重你了。要点在于讲读者所信仰的题目,而偏要高他一等。

  你要同反对白话的人说理,引四书五经是不够的,最好引点纬书僻书,如太公金匮、范子、鲁连子、胡非子之类。你要同钱庄店倌说话,便不可引鲁连子,你应该无意中透露你认识某卷烟税局局长的消息,你便可压服他。对烟卷局长说话,你又须换一种口气,告诉他在某席上你同tv宋,hh孔谈话,而为要取得他们对你的信仰,你要说他们穿的是洋装或是中装:tv没有胡子,hh却有胡子。况且你的夫人是tv的同学的夫人的同学。说到此地你已经听见卷烟局长叫茶房开香槟的声音了。作文也是如此的。你要提倡国语罗马字,绝不可同人讲什么理由,讲理由他会看不起你,看不起你,自然你理亏。你只消说某年月日教育部令这个,又某年月日部令那个。你便头头是道,而读者也不觉得无聊。

(三)敬重读者——文字有作者与读者双方关系,读者固然要敬重作者,作者亦应当敬重读者,谁也不可看不起谁,不然使双方感觉无聊,读者掩卷而去了。恐怕文人最普通的毛病就在此地。这原来就是韩愈“惟陈言之务去”一句老话。不要说陈言,不要说烂话,不要说天经地义童叟皆知的话,人人说过的话,读者早已知道你要说的话,及一概不必你说的话。从前有现代评论派某文人,也出了一本文集。不幸他是专研教育与社会学,这两门都是我所认为在学术上很无聊的科目。我读了他满纸唠叨的老话,气得发昏,将他每段首句集拢来,结果如下:

“教育者人类灌输知识之程序也。”

“据我的意思,婚姻是两性之结合。”

“中国是世界最大之国,人口四万万。”

“青年人最要是读书。”

“欧洲之有耶教,犹如中国之有儒教。”

“吃烟,喝酒都有害康健。”

我可以代加一条:

“虾子豆腐者,豆腐加虾子之小菜也。”

这种文人所以讨厌,就是因为他们太看不起读者,太不敬重读者。谁高兴让人当小学生看待?萧伯纳说过“平常妇人与贵妇之别,不在于他的行为风度,是在于你如何待他”(似是《卖花女》语)。凡读者都要人家当他很有学问,犹如凡妇人都要人当她贵妇。比方你在讲某种毒瓦斯之化学成分,得先插进一句“自然你知道”,读者便快活了。你当他是一位化学家,不久他也自以为是化学家。这种地方很有益学问,令人风雅。你也风雅,假定他也风雅,这是作文风度要点之一。

  家喻户晓的话不说,他就喜欢你。有笑话,只要讲,却不可揭穿,虽然他不懂,假定他懂了,他就觉得高贵。用点高深怪僻词句。却不加以解释,他也就觉得真如入大雅之堂了,懂不懂是不相干的,要紧是彼此互相敬重,就高贵起来。

  明知他不懂,必认为他懂;明知他不会举一反三,必认为他会举一反三,只举一隅;明知他没有想象力,却必含蓄,假定他有想象力。世上最快活的事,莫如被人当为我所不甚了了的科目的专家。这是训练想象力之最好方法。浸润其中多年,一人的谈吐为人自然也风雅了。譬如你当武人的秘书,常常对他讲“宁缺毋滥”,“民脂民膏”,“民生主义”,虽然明知他不知这些字怎样写法,他必定喜欢你。不久,你瞧,这些字眼儿,他也用起来了。

(四)精神爽快,始可执笔;必要时,抽烟助兴。——凡人不爽快时,作起文来,也必不爽快。尖酸的作家,或脾气不好好为人师的作家,必为人所讨厌。作文时应当是丰神奕奕,说得滚热,说得拍节,不费思索,佳文佳句,一一由笔尖下流滴出来。倘你自己不爽快,说一句,停一句,读者也必同你一样不爽快。到了此时是抽一根烟,或是掷笔到外头散步散步,文思就会再涌现了。文思来了,借你的笔尖一句一句给抄录下来,就成文。反是,苦索饥肠,排比次序,前后修改,就是赝品,无生命,不值钱的。至于抽烟而文思仍然不来罪不在烟,而在你,便应当去卖豆腐。要明白你不是文人种子,必要滥竽,便是污蔑文学之尊严了。但只要你有一点天才,只须冒烟,因为烟可以冒得你的天才出火。

(五)随兴所之——佳文佳作与博士论文所以不同,就在此点。通常博士论文所以写得那样没有精彩,就是因为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没有感兴的,一半因为不知谁人作俑,传授大学生那种无精打采的作文家法。博士论文的作法与四马路世界书局中西书局的作品,大致相同。博士论文的章段大概是这样讲的:

(第一章) ×与个人关系

(第二章) ×与社会关系

(第三章) ×与国家关系

(第四章) ×与世界关系

“×”所以代表“治外法权”,也可以代表“皮蛋”,这都没有关系。你只消照这格式板套做去,博士就准定是你的囊中物了。

四马路博士的论文,大致也是一样的。

(第一章) 太极拳之历史观

(第二章) 太极拳之地理观

(第三章) 太极拳之国学观

(第四章) 太极拳之国际观

(第五章) 太极拳之体育观

(第六章) 太极拳之道德观

(第七章) 太极拳之智育观

(第八章) 太极拳之灵性观

(第九章) 太极拳之经济观

(第十章) 太极拳之社会观

你看这样一个目录,你就知道作者是没有感兴,没有神感似的,一章一章写下去,敷衍成书宝钱的。至少我不相信作者写“太极拳之国际观”时与写“太极拳之灵性观”是一样的感兴的,只是按部就班逢场作戏而已。因此四马路博士也可以编一种世界自修丛书,差不多各本得体,没一本精彩,也没一本特别坏。丛书书目如下:

世界拳术自修宝钥

世界三民自修宝钥

世界卫生自修宝钥

世界理发自修宝钥

世界补齿自修宝钥

世界园艺自修宝钥

世界养蜂自修宝钥

世界求婚自修宝钥

世界护产自修宝钥

世界珠算自修宝钥

世界跳舞自修宝钥

世界游泳自修宝钥

“无疑的”这不是随兴所之之作,里面看不起兔起鹘落翰逸神飞之文;只是按期交货千字几角钱的货色。世上确有一种人,真以为生活非常简单,可以编排整理,井井有条,分隶青年会德育智育体育的红三角。

(六)倦则搁笔——此条可由上条推得而知。世界上连篇累牍江河浩瀚的书籍,都是因为不守此条原则而来的。文章与其收束不好,还不如全不收束,突然而来突然而去之“奇妙”。在古昔的文评说起来,这是“神出鬼没”的文章,是“见头不见尾”的云龙,非常高妙可爱。假如你以上所说的是有精彩的话,忽然牙痛,半路截住,一脚踢开,后世论者批评起来,必曰“陡然勒住,如悬崖千仞,奇绝奇绝”。

  这正像威尼斯的断臂石像,因为断臂所以更宝贵。或如schubert之“未完合奏曲”,千古莫能续之。章宝斋是最有见地的人,他明白“夫文章千化,侔于鬼神,陡然而来,戛然而止,何尝无此景物,何尝不奇特,但如山之崖峭,水之波澜,气积势成,发于自然,必欲作而致之,无是理矣”(古文十弊)。又曰“是以学文之事,可授受者,规矩方圆,不可授受者,心营意造……”(文理篇)。

  作文只须顺势,如一条小河不慌不忙,依地势之高下,蜿蜒曲折,而一弯溪水妙景,遂于无意中得之。若必绳以规矩方圆,景以营造法尺,结果只成一条其直如矢毫无波澜毫无曲线的运粮河。这条运粮河是载八股先生赴殿试及载阿猫阿狗取洋博士的河道,但不足以言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