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有人因为一部诗集,又大打其笔墨官司。这部诗集和因此发生的论战,我都未十分留心,所以也没有什么议论,只是因此使我记起一件旧事来,所以写这几句做一个冒头罢了。

有一天,我和一个朋友谈到批评家的职务,我说,批评家应该专绍介好著作,至于那些无价值的肉麻或恶心的作品,可以不去管他。这理由共有三层。其一,不应当败读者的兴。读者所要求的是好著作,现在却将无价值等等的书详细批评,将其无价值等等处所一一列举,岂不令看的人扫兴?譬如游山的向导,不指点好风景给游人看,却对他们说路上的污泥马粪怎样不洁,似乎不很适当罢。其二,现今的人还不很有承受批评的雅量。你如将他的著作,连声赞叹,临末结一句“洵不可不人手一编也”,这倒也罢了。倘若你指摘他几处缺点,便容易惹出是非,相骂相打,以至诉讼,械斗。这又何苦来?其三,古人有隐恶扬善之义。中国的事,照例是做得说不得,古训说的妙,“闻人有过,如闻父母之名,耳可得而闻,口不可得而言。”做了三五部次书,究竟与店家售卖次货不同,(卖次货是故意的骗人,做次书只是为才力所限,)还未必能算什么过恶,自然更应该原谅了。

朋友却不以为然,他说,批评家的职务,固然在绍介好著作,但倘使不幸而有不好著作出现,他也应该表明攻击。游山的向导能够将常人所不注意的好景致指点给人看,固然是他的职务,但他若专管这事,不看途中的坏处,使游客一不留神,跌倒烂泥马粪里去,岂不更令人败兴么?所以批评家一面还有一种不甚愉快的职务,便是做清道夫,将路上的烂泥马粪,一铲一铲的掘去。所以总括一句,批评家实在是文学界上的清道夫兼引路的向导。

这朋友的话虽然只驳倒了我所说的第一层,我的主张却也因此不甚稳固了。但我总还是不肯就服,仍旧以我自己的主张为然。现在一想,又觉得朋友所说的也不错,批评家的确也是清道夫,——一种很不愉快的职业。我于是对于清道夫的批评家不能不表同情,因为佩服他有自愿去担任这不愉快的职务的勇气。我先前也曾有一种愿望,想做批评家,只是终于没有文章发表,现在却决心不做了。因为我的胆未免太怯,怕得向人谢罪和人涉讼的。

十年五月十日,在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