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见吾国阔人近来有两件举动皆非佳兆,请申论之。二事唯何?一曰出门警跸,二曰在家祝寿,是也。

古者,警跸之制盖起于人民自动,而非君王之意。皇帝最初兼术士之业,其力能兴致云雨,使牛羊繁殖稻麦成熟,故民尊重之,然而此神力又足以伤害人,如失火如漏电,触之者辄死。或拾酋长所失之火刀,打火然烟斗,五人递吸,或食路边所弃御膳之余,及事觉皆惊怖暴卒,以福分薄不堪承受神威也;人民遇君王于道辄复回避,其理准此。逮至后世为人君者已无如此威信,人民别无奔避之理由,今也乃由上头发动,强迫人民之回避,是为近代之警跸所由昉,以至于今日:其外表虽若威严,然其真相则甚可愧耻矣。古之警跸,人民之畏其上也;今之警跸,在上者之畏人民也。诸阔人之意若曰,“人民之欲甘心于予者久矣,予能不时刻戒备乎?使予轻装手杖而朝出,则舆尸而夕返也必矣,——否,或已被食其肉而寝其皮乎!戒之戒之,毋使人近吾车,毋使人越吾路:使吾与众隔绝,吾其庶幸免。”谚有之,“白日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不出惊,”善哉言乎!在上者苟无愧于心,奚用此张皇为?今若此,似老鼠之怕猫儿,诚不免为左丘明之所耻也。

予幼时殊鲜闻祝寿之说。有之则必为五十以上之整寿,由为子女者捧觞祝嘏,是为宗法社会之礼法之一,但未尝每岁奉行,至于使者成列学者成班东奔西走而拜寿则尤未之前闻。夫人必有生,生各有日,本极平常之事,无所用其拜。整寿之拜已属无谓,然姑为之说曰此孝子顺孙之用心,见吾亲而登古希之上寿则以喜,又虑崦嵫之日薄也则以惧,及期而祝贺之纪念之,尚不失为有理。然散寿则何所取乎?英雄哲人,虽无子孙而世人怀慕其言行亦常为之设宴祭焉,但亦非年年岁岁如是,宗教祖师作为例外。今吾国诸阔人显然非宗教祖师也,而每年必做寿,自祝乎,他人之代祝乎,为彼为此,皆无意义。唯予于此得一解焉,即因此而悟到中国人之气运之短促。中国人之每岁必做寿,即不啻表示其汲汲顾影之意,十年一祝殆犹迫不及待,以得长一齿为大喜,求诸古代颇有晋人旷达之风,其在西国所谓世纪末之情调者非耶。此种思潮表露于诗酒丹青之上未始非美,若弥漫及于上下则举世皆伪狄卡耽,唯目前之私欲是图,国之亡也可翘足而待。谓为非佳兆,岂非平情酌理之论乎。

案,此文又见仿宋刻本《尚岂有此理》(即《岂有此理》三集)卷一中,阅者可以参看。

一九二五年,四月一日,西国傻子节,疑今山人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