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翠是凤翔里著名的私娼。在她的房内,有一位身体肥胖的男子,年约四十岁,穿着绸的马褂与缎的长袍,昂然挺着他的胸腹,坐在一把安乐椅上吸着雪茄烟。烟气一口口的从他的口里喷出来,一圈圈的上升,成一种青色的云雾的样子。一边他心里这么计算:

“我又兼了多个差使,正薪虽然不过每月多了130元,然而额外的进款,至少八九倍正薪总有的,哈,哈,哈。”

一边他又在房内大声的叫:

“阿翠!阿翠!”

随即,一位十八九岁的美貌的姑娘跳进来,她袅着身子,叫一声老爷。

“你在那儿?”他问着,吸了一口烟,骄傲的样子,“我想将麻布巷那座房子买来怎样?”

她跳到他的膝上,撒娇的说:

“买它来,王老爷,买它来。”

他一边就眼眯细的将香烟塞在她的口内,好像不许她再说似的。一边用手摸到她的腿上。

突然,门口出现了一位二十六七岁的青年,一身漂亮的西装,立着。王老爷一眼看见便发呆了,两人一动也不动,各用眼睛钉一般彼此钉视着。王老爷的心动荡的想:

“这人就是李——,做什么?……莫非来报仇吗?……”

阿翠赶紧跳到青年的前面,叫道:

“李少爷,进来,这位就是王老爷,现在政府里做大官,都是自己人呢。”

同时又转过脸向王老爷说:

“王老爷,李少爷是革命家,从前是党员,现在是委员,也是大官呢。”

王老爷马上立起来,同他打一个招呼,说:“李先生,你怎会到这里呢?”

“怎会到这里?我正要问你,你还能捉我去吗?哼!”那青年又惊诧,又愤怒,恶声地反问。

王老爷和气起来,近于谦卑的说:“是,是,是,李同志,请坐,请坐。这里又香又暖,我们坐坐谈谈罢。过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抱着一肚子旧仇新恨的李少爷,愤愤地在一只沙发上坐了下来。王老爷献一支香烟给他,阿翠马上忙着划火柴,给他点着。王老爷自己也换了一支香烟,两人对坐着吸起来。阿翠左右为人难,站了一忽儿,便溜了出去了。房间内陷入一种沉默而带着严肃的状态。

李少爷低着头,皱着眉,他回想起一年前,他被军阀捉去,现在眼前的人,便是当时军阀手下的走狗,要枪毙他的人。李少爷抬起眼来向他狠狠地注视了一眼,看见他现在是满脸笑容了,但是当时呀,当他在法庭上审问他时呀,他的相貌是那么的凶,他的声气是那么的恶!他一点也不容情,一定要判决枪毙他,他站在堂下在绝望中是多么的苦。……李少爷想到这里,一股愤恨不平之气从他的心底涌起来,他把剩下的半截香烟狠狠地掷到痰盂里去。

王老爷眼瞪瞪地看着他,似乎窥见了他的心事。“哈,哈,李同志,你有什么心事呀?”他狡猾地问。

李少爷并不作答,愤愤地又拿了一支香烟,猛吸起来。房间里依然是一种严肃的沉默。王老爷用他的阅历丰富的眼睛,不绝地看看李少爷的脸色,看看窗外的天色,他好象在思量着要解决什么难事似的。

忽然,王老爷放声高唤了起来:“哈哈,李同志,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一次国民革命成功的道理吗?”

李少爷心里有点诧异,但他仍不睬他。

“原来就是中庸之道呀!”王老爷深深吐了一口青烟,一字一顿的解说他的道理,好像是开导一个顽皮的孩子似的:“是的,就这两个字呀!你以前的态度是太过激了,谁都说你是共产党,我们指摘你的地方也在赤化。现在,你好了,你当然是我们党的忠实同志。我以前是帝国主义;现在,也好了,我当然也是我们党的忠实同志。所以革命成功的意义就在这一点……,”他又吐了一口烟:“你们以前是个太新的青年,现在是倒退一步;我们以前是太旧的老年,现在赶上一步;我们都成了信奉总理遗嘱的党员。这就是所谓中庸之道呀。我们中国人的精神,国民性,就在中庸二字。所谓不偏不倚,不太过,不太多。你以前太过,我以前不及。现在好了,我们同努力于三民主义,已经中庸了。照此做去,孔子的道理,孙中山先生的方法,何患国不强?何患家不富?何患洋人不服?何患倭奴不死?哈,哈,哈,李同志,你以为何如?”

青年听得莫名其妙,但仍闷声不响,他又向青年横一横眼说:

“譬如这种地方,是我们以前常来玩玩的;现在李同志也来玩玩,很好的,这就证明我的中庸的理论之确实。”他顿了顿,吁了一口气说:“人生几何,寻些快乐是应当的。”

这时青年的脸上略微露一点微笑,但马上仍旧回复到严肃的神色,仍一句话也不说。他又问:

“李同志有什么高见?”

“没有什么。”青年懒懒地答。

“我们还是寻点快乐罢。我们以后是同党的同志了。李同志,我们打四圈牌何如?”

“……。”青年并不回答可否,但是王老爷马上便高声叫起来:

“阿翠!阿翠!”

当阿翠应声进来的时候,王老爷便吩咐她道:

“我和李先生要打牌,你再去唤一个妹妹来。”

2分钟后,阿翠便把桌子放好。泼喇一声,136只牙牌倒在桌上。那又香又暖的房间里,接着便劈拍,劈拍的响起来,其间还常常杂着得意,欢笑,懊恼,怨艾的语声,但这种语声只从三人发出的,那李少爷是除了作劈拍的牌声而外,一言也不发的,他总是没有别人那么高兴,也可以说是一点也不高兴的。

直到他和了一副三番,那时,他对面的王老爷恰做着第三次的头家。他才哈哈大笑,兴高采烈了起来,似乎他从前的一切仇恨统都在这一副三番的牌中报复了,同时,他还得到了桌子下面阿翠的一条火热的腿搁到他的膝上来,更添加了他不少的兴致。

1928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