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有“过去”的,他却没有“过去”。他不知道自己活了多少年了,他的父亲在什么时候离开他而永不再见的,并且,他昨天做些什么事,也仅在昨天做的时候知道,今天已经不知道了。“将来”呢,也一样,他也没有“将来”。虽则时间会自然而然地绕到他身边来的,可是“明日”这一个观念,在他竟似乎非常辽远,简直和我们想到“来世”一样,一样的缥缈,一样的空虚,一样的靠不住。但他却仿佛有一个“现在”,这个“现在”是恍恍惚惚的,若有若无的,在他眼前整齐的板滞的布置着,同时又紧急地在他背后催促着,他终究也因为肚子要饿了,又要酒喝,又要烟抽,不能不认真一些将这个“现在”捉住。但他所捉住的却还是“现在”的一个假面,真正的“现在”的脸孔,他还是永远捉不住的。

他有时仰头望望天,天老是灰色的非常大的一块,重沉沉地压在他底头顶之上,地,这是从来不会移动过的冷硬的僵物,高高低低地排列在他底脚下。白昼是白色的,到夜便变成黑色了;他也不问谁使这日与夜一白一黑的。他也好象从没有见过一次红艳的太阳,清秀的月亮,或繁多的星光,——不是没有见,是他没有留心去看过,所以一切便冷淡淡的无关地在他眼前跑过去了。下雨在他是一回恨事,一下雨,雨打湿他底衣服,他就开口骂了。但下过三天以后,他会忘记了晴天是怎样一回事,好象雨是天天要下的,在他一生,也并不稀奇。

此外对于人,他也有一个小小的疑团,——就是所谓“人”者,他只看见他们底死,一个一个放下棺,又一个一个抬去葬了,这都是他天天亲手做着的工作,但他并没有看见人稀少下去。有时走到市场或戏场,反有无数的人,而且都是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在他底身边挨来挨去,有时竟挨得他满身是汗。

于是他就想,“为什么?我好像葬过多少人在坟山上了,现在竟一齐会爬起来么?”一时他又清楚地转念,“死的是另一批,这一批要待明年才死呢!”这所谓明年,在他还是没有意义的。

他是N镇里的泥水匠,但他是从不会筑墙和盖瓦,就是掘黄泥与挑石子,他也做的笨极了。他只有一件事做的最出色——就是将死人放入棺中,放的极灵巧,极妥贴,不白费一分钟的功夫。有时,尸是患毒病死的,或死的又不凑巧,偏在炎热的夏天,所以不到三天,人就不敢近它了。而他却毫不怕臭,反似亲爱的朋友一般,将它底僵硬的手放在他自己底肩上,头——永远睡去的人——斜侵在他底臂膀上,他一手给它枕着,一手轻轻地托住他底腰或臀部,恰似小女孩抱洋囡囡一样,于是慢慢地仔细地,惟恐触着他底身体就要醒回来似的,放入棺里,使这安眠的人,非常舒适地安眠着。这样,他底生活却很优渥地维持着了,大概有十数年。

他有一副古铜色的脸;眼是八字式,眼睑非常浮肿,所以目光倒是时常瞧住地面,不轻易抬起头来向人家看一看;除了三四位同伴以外,也并不和人打招呼;人见他也怕。有时他经过街巷,低下头,吸着烟,神气倒非常像一位哲学家,沉思着生死问题。讲话很简单,发了三四字音以后,假如你不懂,他就不对你说了。

他底人所共知的名字是“人鬼”,从小同伴们骂他“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于是缀成一个了。他还有母亲,是一位讨厌的多嘴的欺骗人的老妇人,她有时向他底同伴们说,“不要叫错,他不是人鬼,是仁贵,仁义礼智的仁,荣华富贵的贵。”可是谁听她呢?“仁贵人鬼,横直不是一样,况且名字也要同人底身样相恰合的。”有时不过冷笑的这样答她两句罢了。

但人鬼却来了一个命运上的宣传,在这空气从不起波浪的N镇内,好像红色的反光照到他底脸上来了。说他有一天日中,同伴们回去以后,命他独自守望着某园地的墙基,而他却在园地底一角,掘到了整批的银子。还说他当时将银子裹在破衣服内,衣服是从身上脱下来的,上身赤膊,经过园地主人底门,向主人似说他肚子痛而听不清楚的话,他就不守望,急忙回家去了。

这半月来,人鬼底行径动作,是很有几分可以启人疑惑的!

第一,他身上向来穿着的那套发光的蓝布衫裤脱掉了,换上了新的青夹袄裤。第二,以前他不过每次吸一盅鸦片,现在却一连会吸到三盅,而且俨然卧在鸦片店向大众吸。第三,他本来到酒摊喝酒,将钱放在桌上,话一句不说,任凭店主给他,他几口吞了就走;而现在却像煞有介事的坐起来,发命令了,“酒,最好的,一斤,两斤,三斤!”总之,不能不因他底变异,令人加上几分相信的色彩了。

有时傍晚,他走过小巷,妇人们迎面问他:

“人鬼,你到底掘到多少银子?”

而人鬼却只是“某某”的答。意思似乎是有,又似乎没有,皱一皱他底黑脸。妇人或者再追问一句:

“告诉我不要紧,究竟有多少?”

而他还是“某某”的走过去了。

妇人们也疑心他没有钱。“为什么一句不肯吐露呢?呆子不会这样聪明罢?”一位妇人这样说的时候,另一位妇人却那样说道:“当然是他那位毒老太婆吩咐他不要说的。”于是疑窦便无从再启,纷传人鬼掘到银子,后来又在银子上加上“整批的”形容词,再由银子转到金子,互相说:“还有金子杂在银子底里面呢!”

人鬼底母亲却利用这个甜上别人底心头的谣言了。她请了这X镇有名的一位媒婆来,向她说:

“仁贵已经有了三十多岁了,他还没有妻呢。人家说他是呆子,其实他底聪明是藏在肚子里的。这从他底赚钱可以知道,他每月真有不少的收入呵!现在再不能缓了。我想你也有好的人么?姑娘大概是没有人肯配我们的,最好是年轻的寡妇。”

“但人鬼要变作一镇的财主了,谁不愿嫁给他呀!”媒婆如此回答。

事情也实在顺利,不到一月,这个姻缘就成功了。—— 一位二十二岁的寡妇,静默的中等女人,来做人鬼底妻了。

她也有几分示意,以为从此可以不必再愁衣食;过去的垃圾堆里的死老鼠一般被弃着的命运,总可告一段落了。少小的时候呢,她底命运也不能说怎么坏,父亲是县署里的书记,会兼做诉状的,倒可以每月收入几十元钱。母亲是绵羊一般柔顺的人,爱她更似爱她自己的舌头一样。她母亲总将兴化桂圆的汤给她父亲喝,而将肉给她吃的。可是十二岁的一年,父亲疟病死了!母亲接着也胃病死了!一文遗产也没有,她不得不给一份农家做养媳去。养媳,这真是包藏着难以言语形容的人生最苦痛的名词,她就在这名词中度过了七年的地狱生活。一到十九岁,她结婚,丈夫比她小四岁,完全是一个孩子气的小农夫。但到了二十一岁,还算爱她的小丈夫,又不幸夭折了。于是她日夜被她底婆婆手打,脚踢,口骂,说他是被她弄死的。她饿着肚子拭她底眼泪,又挨过了一年。到这时总算又落在人鬼底身上了。——命运对她是全和黄沙在风中一样,任意吹卷的。

当第二次结婚的一夜,她也疑心:“既有了钱,为什么对亲戚邻里一桌酒也不办呢?”只有两枚铜子的一对小烛,点在灶司爷的前面,实在比她第一次的结婚还不如了!虽则女人底第二次结婚,已不是结婚,好像破皮鞋修补似的,算不得什么。而她这时总感到清冷冷,那里有像转换她底生机的样子呢?后来,人鬼底母亲递给她一件青花布衫的时候,她心里倒也就微笑地将它穿上了。接着,她恭听这位新的婆婆切实地教训了一顿——“现在你是我底媳妇了,你却要好好地做人。仁贵呢,实在是一个老实的又听话的,人家说他呆子是欺侮他的话,他底肚子里是有计划的。而且我费了足百的钱讨了你,全是为生孩子传后,仁贵那有不知道的事呢?你要顺从他,你将来自然有福!”

她将话仔细思量了。

第三夜,她舂好了米,走到房里——房内全是破的:破壁,破桌,破地板,——人鬼已经睡在一张破床上面了。她立在桌边,脸背着黝黯的灯光,沉思了一息:“命运”,“金钱”,“丈夫”。她想过这三件事,这三件事底金色与黑脸,和女人的紧结的关系。她不知道,显示在她底前途的,究竟是那一种。她也不能决定,即眼前所施展着的,已是怎样!她感到非常的酸心,在酸心里生了一种推究的理论——假如真有金钱,那丈夫随他怎样呆总还是丈夫,假如没有金钱,那非看看他呆的程度怎样不可了。于是她向这位“死尸底朋友”,三天还没有对她讲过一句话的丈夫走近,走近他底床边,怯怯地。但她一见他底脸,心就吓的碎了!这是人么?这是她底丈夫么?开着他底眼,露着他底牙齿,狰狞的,凶狠的,鼾声又如猪一样,简直是恶鬼睡在床上。她满身发抖了,这样地过了一息,一边流过了眼泪,终于因为命运之类的三个谜非要她猜破不可,便不得不鼓起一点勇气,用她女性的手去推一推恶鬼底脸孔。可是恶鬼立刻醒了,一看,她是勉强微笑的,他却大声高叫起来,直伸着身子。

“妈!妈!妈!这个!这个!弄我……”

她简直惊退不及,伏在床上哭了。隔壁这位毒老太婆却从壁缝中送过声音来,恶狠而冷嘲的:

“媳妇呀,你也慢慢的。他从来没近过女人,你不可太糟蹋他。我也知道你已经守了一年的寡,不过你也该有方法!”

毒老太婆还在噜苏,因为她自己哭的太厉害,倒没有听清楚。但她却又非使她听见不可一样,狠声说:

“哭什么,夜里的哭声是造孽的!你自己不好,哭那一个?”

一个月过去了。

人鬼总是每夜九点十点钟回来,带着一身的酒糟气,横冲直撞地踏进门,一句话也没有,老树被风吹倒一般跌在那张破床上,四肢伸的挺直,立刻死一般睡去了。睡后就有一种吓死人的呓语,归纳起意思来,总是“死尸”,“臭”,“鬼”,“少给了钱”这一类话。她只好蜷伏在床沿边,不敢触动他底身体,惟恐他又叫喊起来。她清清楚楚地在想,——想到七八岁时,身穿花布衫,横卧在她母亲怀里的滋味。忽而又想,银子一定是没有的,就有也已经用完了,再不会落到她底手中了。她想她命运的苦汁,她还是不吃这苦汁好!于是眼泪又涌出来了。但她是不能哭的,一哭,便又会触发老妇人的恶骂。她用破布来揩了她自己底酸泪,有时竟辗转到半夜,决计截断她底思想,好似这样的思想比身受还要苦痛,她倒愿意明天去身受,不愿夜半的回忆了。于是才模模糊糊地疲倦的睡去。

睡了几时,人鬼却或者也会醒来的,用脚向她底胸,腹,腿上乱踢。这是什么一回事呢?人鬼自己不知道,她也怕使人鬼知道,她假寐着一动也不动。于是人鬼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话,又睡去了。

天一亮,她仍旧很早的起来,开始她破抹桌布一般的生活。

她有时做着特别苦楚的事情,这都是她底婆婆挖空脑子想出来的。可是她必须奉她底婆婆和一位老太太一样,否则,骂又开始了。她对她自己,真是一个奴隶,一只怕人的小老鼠。

不到一年,这位刻毒的婆婆竟死掉了。可是人鬼毫没两样,仍过他白昼是白色,到夜便成黑色了的生活。在白色里他喝着一斤二斤的黄酒,吸着一盅二盅的鸦片;到黑色里,仍如死尸一般睡去。妻,——他有时想,有什么意思呵,不过代替着做妈罢了。因为以前母亲给他做的事,现在是全由妻给他做了:补衣服,烧饭,倒脚水。而且以前母亲常嚷他要钱,现在妻也常嚷他要钱。这有什么两样呢!

但真正的苦痛,还来层层剥削她身上底肌肉!婆婆一死,虽然同时也死掉了难受的毒骂和凶狠的脸容,然而她仍不过一天一回,用粗黑的米放下锅子里烧粥。她自己是连皮连根的嚼番薯;时节已到十月,北风刮的很厉害了,她还只有一件粗单衣在身上。她战抖地坐在坟洞似的窗下,望着窗外暗惨的天色,想着她苦汁的命运,有时竟使她起一种古怪的念头:“如果妈妈还没有死,我现在总不至于这样苦罢。”但又转念:“妈妈死了,我也可以死的!”死实在是一件好东西,可以做命运的流落到底的抗拒——这是人生怎样不幸的现象呵!

她的左邻是一家三口,男的是养着一妻一子,30多岁的名叫天赐,也是泥水匠,然而是泥水匠队里的出色的人。他底本领可是大了,能在墙上写很大的招牌字,还会画出各样的花草,人物,故事来,叫人看得非常欢喜。他有时走过人鬼底门口,知道她坐在里面流泪,就想:“这样下去,她不是饿死,就要冻死的。”于是进去问问她,同时给她一些钱。后来终于是想出了一个方法来,根本的救济她衣食。他和她约定,由他每天给她两角钱,这钱却不是他自己出底,是由他从人鬼底收入上抽来的。

就是每当丧家将钱付给人鬼的时候,他先去向主人拿了两角来,算作养家费。人鬼是谁也知道他一向不会养家的,所以都愿意。

当初,人鬼也向主人嚷,主人一说明,就向天赐嚷,被天赐骂了几顿之后,也就没有方法了。

这个方法确是对。她非常黄瘦的脸孔,过了一月,便渐渐丰满起来,圆秀的眼也闪动着人生的精彩,从无笑影的口边也有时上了几条笑痕了。她井井有条地做过家里的事以后,又由天赐的介绍,到别人家里去做帮工——当然她的能力是很有限。

生活渐渐得到稳定,她底模样也好看起来,但在这绕着她底周围全是恶眼相向的社会里,却起了一个谣言,说:“人鬼的妻已经变做天赐的妻了。”天赐也因为自己底妻的醋意,不能常走进她底门口,生活虽然还代她维持着,可是交给她钱的时候,已换了一种意义,以前的自然的快乐的态度,变做勉强的难以为情的样子了。

一天傍晚,天赐底妻竟和天赐闹起来:“别人底妻要饿死,同你有什么关系?你也知道你底妻将来也要饿死,你如此去对别人趋奉殷勤么!”天赐也不愿向她理论,就走出门,到酒店去喝了两斤酒——他从来没有喝过这样多的酒,可是今晚却很快地喝了,连酒店主人都奇怪。他陶然地醉着走出,一边又不自觉的向人鬼底家里去。人鬼不在家;他底妻刚吃了饭在洗碗。她放下碗,拿凳子来请他坐时,天赐却仔细地看了她,接着凄凉地说道:

“我为了你底苦,倒自己受了一身的苦了!你也知道外边的谣言和我底女人的吵闹么?”

她立刻低下头,变了脸色,一时说不出话来,眼里也充满了眼泪。天赐却乘着酒力,上前一步,捏住她底手——她也并不收缩——说道:

“一个人底苦,本来只有一个人自己知道,我们底苦,却我和你两人共同知道的!好罢,随他们怎样,我还是用先前的心对付你,你不要怕。好的事情我们两人做去,恶的事情我们两人担当就是了。你不要哭!你不要哭!”

他说完这几句话,便又走出去了,向街巷,向田畈,走了大半夜。

她也呆着悲伤的想:

“莫非这许多人们,除一个天赐之外,竟没有一个对我好意的么?”

这样又过去了半年,人鬼底妻的肚子终于膨大起来了。社会上的讥笑声便也严重地一同到她底身上。

人鬼,谁也决定他是一个呆子,不知道一切的。可是又有例外,这又使一班讥笑的人们觉得未免有些奇怪了。

人们宣传着有一天午后,人鬼在南山的树下,捉住一只母羊,将母羊的后两腿分开,弄得母羊大叫。于是同伴们跑去看见了,笑了,也骂了。人鬼没精打采地坐在草地上,慢慢底系他的裤。一位小丑似的同伴问他道:

“人鬼,你也知道这事么?那你妻底肚皮,正是你自己弄大的?”

可是人鬼不知道回答。那位小丑又说道:

“你究竟知道不知道做父亲呀?抛了白胖的妻来干羊做什么呢?”

人鬼还是没有回答。那小丑又说:

“你也该有一分人性,照顾你年轻的妻子,不使她被别人拿去才好呀!”

人鬼仍然无话的走了。他们大笑一场,好像非常之舒适。

后几天,一个傍晚,邻家不见了一只母鸡,孩子看见,说是被人鬼捉去了。于是邻妇恶狠狠地跑到人鬼底家里,问人鬼为什么去偷鸡。这时人鬼卧在棉被里,用冒火的眼看看邻妇,没有说话。他底妻接着和婉地说道:

“他回家不到一刻,你底鸡失了也不到一刻。他一到家就睡在床上,怎么会拿了你底鸡呢?”

邻妇忿忿地走上前,高声向他问:

“人鬼,你究竟有没有偷了我底鸡?孩子是亲眼看见你捉的。”

而人鬼竟慢慢地从被窝里拿出一只大母鸡来,一面说:

“某,某,它底屁股热狠呢。”

邻妇一看,呆的半句话也没有。他底妻是满脸绯红了。

“天呀!你要把它弄死了!”邻妇半晌才说了一句,又向她一看。拿着鸡飞跑回去了。

但这种奇怪的事实,始终不能减去社会对她的非议的加重。

结果,人鬼底妻养出孩子来了,而且孩子在周围的冷笑声中渐渐地长大起来了。

孩子是可爱的,人鬼底同伴底议论也是有理由的。他们说小孩底清秀的眉目,方正的小鼻和口子,圆而高的额,百合似的身与臂腿,种种,都不像人鬼底种子。孩子本身也实在生得奇异,他从不愿人鬼去抱他,虽则人鬼也从不愿去抱他。以后,他一见人鬼就要哭,有时见他母亲向人鬼说话也要哭,好像是一个可怕的仇人。有时人鬼在他底床上睡,他也哭个不休,必得母亲摇他一回,拍他一回,他才得渐渐地睡去。竟似冥冥中有一个魔鬼,搬弄得人鬼用粗大的手去打他,骂他:“某,某,你这野种!”他底妻说:“你有一副好嘴脸,使孩子见你如同夜叉一样!”闹了一顿才罢。但这不幸的孩子,在上帝清楚的眼中,竟和其余的孩子们一样地长大起来。现在已经有了五岁。

造物的布置一切真是奇怪。理想永远没一次成功的,似必使你完全失败,才合它底意志。人鬼底妻有了这样的一个孩子,岂不是同有了一个理想一样么?她困苦寂寞的眼前,由孩子得以安慰;她渺茫而枯干的前途,也由孩子得以窥见快乐的微光。

希望从他底身上将她一切破碎的苦味的忍受来掩过去,慢慢地再从他底身上认取得一些人生真正的意义来了。每当孩子睡在她底身边,她就看看孩子,幻想起来。她想他再过五年,比现在可以长了一半,给他到平民学校去念两年书,再送到铺子里去学生意。阿宝——孩子底名——一定是听话的孩子,于是就慢慢的可以赚起钱来了。或者机会好,钱可以赚的很多,因为阿宝将来也一定是能干的人,同天赐一样的。于是再给阿宝娶了妻,妻又生子。她一直线的想去,将这线从眼前延长到无限的天边,她竟想不出以后到底是怎样了。于是她底脸上不自觉地浮上笑纹,她底舌头上也甜出甘汁来了。

一天傍晚,人鬼踏进门,就粗声叫:

“某,某,打酒!”

一边拿了脚桶洗脚。这时孩子在灶后玩弄柴枝,见人鬼这样,呆着看他。他底母亲在灶前烧饭,也没有回答他。人鬼就暴声向孩子骂起来:

“某,贼眼!”

她知道事情有些不好,就向孩子说:

“阿宝,你拿了爸爸底鞋来,再到外边去玩。”

孩子似乎很委屈地走出门外。

一刻钟后,人鬼自己去打了两斤酒来,放在灶边一张小桌子上就喝。她也一面叫,一边将饭盛在碗里了。

“阿宝,好吃饭了。”

但这小孩坐在桌边一条板凳上,不知什么缘故,却不吃饭,——往常他是吃的很快的,而现在却只两眼望着人鬼底脸,看他恶狠狠的一口口地喝酒。他母亲几次在他身边催:“阿宝,快些吃饭!”又逗他,“阿宝,比比谁吃得快,阿宝快还是妈妈快。”但无论怎样,总不能引起阿宝底吃饭心来。他似乎要从人鬼底脸上看出东西来,他必得将这个东西看的十分明了才罢。但人鬼底脸上有的什么呢?罩上魔鬼的假面具罢?唉!可怜的孩子,又那能知道这些呢!只好似恶星照着他底头上,使他底乌黑的两颗小眼珠钉住人鬼底脸纹看。忽然,他“阿哟!”一声,就将小手里捧着的饭碗,落在地上去了,碗碎了,饭撒满一地。

他母亲立刻睁大眼睛问:

“阿宝!你怎样了?”

可是阿宝却只“妈妈!妈妈!”向他母亲苦苦的叫了两声。

她刚刚弯下腰去拾饭,人鬼已经不及提防地伸出粗手来,对准小孩底脸孔就是一掌,小孩随着从板凳跌下,滚在地上,大哭起来了。

他母亲简直全身发抖起来的说不出话去抱起小孩,一时拍着小孩底背,又擦着小孩底头上,急迫地震着牙齿说:

“阿宝,阿宝,那里痛呵?”

而阿宝还是“妈妈!妈妈!”苦声的叫。她饭也不吃了,立刻离开桌,到她底房内去。将阿宝紧紧地搂在胸前,摇着他,一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拍。小孩还呜咽着,闭了两眼,呼吸也微弱了,不时还惊跳的叫“妈妈!痛呵!”

人鬼仍旧独自在那里喝酒,吃饭,一碗吃了又一碗,半点钟后,她见人鬼已经死猪一般睡在床上了。她忍不住了,向他问:

“你为什么这样狠心打小孩?你究竟为什么?阿宝犯你什么呢?你从那里得了一股恶气却来向小孩底头上出?你究竟为什么呀?”

人鬼突然凶狠地咿唔的说:

“某,谁都说是野种!某,我要杀了他!”

她真是万箭穿心!似乎再没有什么可怕可伤心的话,在这“野种”二字以上了。她立刻向人鬼骂,虽然她是一个非常懦弱的女人:

“你可以早些去死了!恶鬼呀!不必再和我们做冤家!”

但人鬼又是若无其事一般的睡去了。

小孩在被打这一夜就发热,第二天就病重了。以后竟一天厉害一天,虽经他母亲极力的调护。终于只好向天赐借了两元钱,请了一位郎中来,虽然在药方上写了些防风,荆芥之类,然而毫无效验,她请了两回以后,也就无力再请了。后来又因为孩子常在发热中惊呼,并且向她说:“一个头上有角的人要拉我去,妈妈,你用刀将它赶了罢!”的话,她又去测了一个字。测字先生说是小孩的魂被一位夜游神管着,必得请道士念一番才好。她又由天赐底接济去请道士来。但道士念过咒后,于小孩还是徒然。于是她除了自己也天天不吃饭不睡觉的守着,有时默祷着菩萨显灵保佑以外,再没有什么方法了。

这样两个月,看来小孩是不再长久了。她也瘦的和小孩一样。

一天下午,天气阴暗的可怕。小孩在床上突然喊着跳了起来,她慌忙去安慰他,拍他,但样子完全两样了。这小孩已经不知道他母亲说什么话,甚至也不认识他底母亲了。他只是全身发抽,两眼紧闭着,口里呜呜作咽,好像有一种非常的苦痛在通过他底全身。

她知道这变象是生命就将终结的符号。她眼泪如暴雨般滚下,一时跑到门外,门外是冷清清地没有一个人,又跑回房内推他叫着儿子,可是儿子是不会答应了。她不知道怎样好,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想跑去叫天赐,问他有无方法可使孩子再活几时。可是天赐和人鬼一同做工去了,她又不知道他们是在什么地方。她只是在孩子耳边叫,小孩一时也微微地开一开眼,向他母亲掷一线恩惠的光,两唇轻轻地一动,似乎叫着“妈妈”,但声音是永远没有了。

她放声大哭,两手捶着床,从此,她底理想,希望,是完全地被她底儿子携去了。

邻近有几个女人闻声跑过来,一个更差了一位少年去叫人鬼。这时天将暗了,也该是人鬼回家的时候。

一息,人鬼果然回来了,在他后面,懊伤地跟着天赐。人鬼走到小孩底尸边,伸出他前次打他的手向脸上一摸,笨蠢的发声道:

“某,死了!”

接着是若无其事一般,拿脚桶洗脚。——他对于死实在看得惯了,他不知每年要见过多少的死尸,象这样渺小的一个,又值得什么呢。

天赐也走到小孩的尸边,在他额上吻一吻,额上已冰一般冷了。他想,没有方法。又看一看正在窗边痛哭的她,同时流了几滴泪,叹了一声,仍然懊伤地出去了。

人鬼洗好脚,走到灶边一看,喊:

“某,吃饭!”

她简直哭的死去,一听这话,却苏醒的大骂了:

“鬼!孩子是你打死的!你知道不?就是禽兽也有几分慈心,你是没有半分慈心的恶鬼!你为什么不早去死了让我们活,一定要我们都死了让你活呢?恶鬼……”

人鬼终究还是毫无是事的。知道饭是没有吃了,就摸一摸身边,还有几个角子,他一边叫:

“某,回来去抛。”

一边又走出门外去了。

房内只剩着伤痛的母亲和休息的小孩。一种可怕的沉寂荡着屋内,死底气味也绕得她很紧很紧。天已暗了,远处有枭声。

她也无力再哭了,坐在尸边回想,——从小父母是溺爱的,一旦父母死了,自己底人生就变了一种没有颜色的天地。人鬼是她底冤家,但赖天赐底救济与帮忙,本可稍慰她没有光彩的前途,而现在,小孩被打,竟死了!——她想,所谓人间,全是包围她的仇敌之垒,好似人类没有一个是肯援救她的救兵,除了天赐。但天赐也竟因她而受重伤了!她决定,她在这人类互相残杀的战场中,是自己欺骗了自己二十八年!现在一切前途的隐光完全吹灭了,她可以和孩子同去,仍做他亲爱的母亲去养护他,领导他。除出自杀,没有别的梦再可以使她昏沉地做下去了。

这样,她一手放在孩子底尸上,几乎晕倒地立了起来。

十一

天很暗了,人鬼酒气醺醺地回家来。推进门,屋里是漆黑的,而且一丝声音也没有。他“某,某,”的叫了两声,没有人答应。于是自己向桌上摸着一盏灯,又摸了一盒洋火,一擦,光就有了。但随即在他身前一晃,他只好放直喉咙喊了:

“某!某!某!吊死!吊死!吊死!”

邻里又闻声跑过来,天赐是第一个。他一眼望见她挂在床前,便不顾什么,立刻将她解下。但很奇怪,小孩的死尸竟裹在她底怀中。她底气已经没有了。她还梳过头,穿着再嫁时人鬼底娘给她的那件青花布衫。用麻绳吊死的,颈上有半寸深的青痕,口边有血。

邻里差不多男男女女有十多人,挤满了门口和门外。屋内也有四五位年纪大些的在旋转,都说,似乎叹息而悲哀地:

“没有办法了!死了!”

人问人鬼,有没有出丧的钱呢,人鬼说方才还有两角,现在是喝酒吃饭用完了。他们倒反而笑起来。于是商量捐助;而人鬼似乎以为不必,到明天背她们母子向石坑一抛,就可以完事,不费一个钱的。邻居都反对,说是石坑只可抛下婴孩,似她母子是使不得,必须做一圹坟,安慰她困苦了一世。人鬼是没有话说,天赐却忍不住了,开口说:

“同呆子有什么商量呢!当然要做一圹坟,你们不必费心,一切丧费我出。就在明天罢!”

十二

第二天,一具松板的油漆的棺材,里面睡着一位母亲和孩子,孩子卧在母亲底身边,上面盖着一条青被,似非常甜蜜地睡去了。棺材被另两个年轻泥水匠抬着——一个就是前次在南山嘲弄人鬼的小丑,此刻是十分沉默了。——人鬼和天赐都低头跟在棺后面,天赐手里捻着冥纸与纸炮,人鬼背着锄。在棺前,还有一人敲着铜锣,肩着接引幡,锣约一分钟敲一下,幡飘在空中。七人一队,两个死的,五个活的,很快地向着乱草蓬勃的山上移动了。

路旁有人冷笑说,“她倒有福,两个丈夫送葬。”但是悲哀她的人似乎也很多。

晚上,人鬼从葬地回来,走进门,觉得房子有些两样了,似被大水冲过一样。他有些不自在;他是从来没有不自在过的,所以不多久,终于觉着,“死了”,“葬了”,“完了”!仍和往常一样,拿脚桶洗脚。

以后,他还是喝酒,抽烟,放死人在棺内,过他白昼是白色,到夜便成黑色了的生活。不过连“某”字也很少了。走进酒店,仍将钱放在桌上,店主人打酒给他,他仰着头喝了就走。

饿了,走进饭店去,也一声不响的将钱放在桌上,饭店主人也以最劣等的饭和菜盛给他,他也似有味无味的吃完了。以后,他除出给人家将死尸放下棺,帮人家抬去葬,于是自己喝酒抽烟以外,和人们的接触也很少了。有时,他也到他妻子的墓边坐一回,仿佛悲痛他先前对待她的错误似的,但又似乎还是什么也没有。不过些微有个观念,“死了”,“葬了”,“完了”!

天赐经过这一次变故以后,心也受了极大的打击,态度也不似先前之和善,令人乐于亲近了。除出认真的照常工作以外,对于别人底消息一概不闻不问。他想到:“人只有作恶的可以获福,做好人是永远不会获福的。”但他也并不推究那理由。以他的聪明,不去推究这个理由是可惜的。

此外,一班观众和喜欢讲消息发议论的人,倒更精彩,更起劲,更有滋味一般,谈着“人鬼和他底妻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后,还是一谈到人鬼和他底妻,就大家哗然地说,“这真是一件动听的故事呀。”

1928年9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