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村的理想,简单的说一句话,是人的生活。这人的生活可以分为物质的与精神的两方面,物质的方面是安全的生活,精神的方面是自由的发展。安全的生活本是一切生物的本能的要求,人类也自然是一律的,算不得什么新理想,不过求这生活的方法与内容有点不同罢了。以前的争存,固然也有同类互助与异类相争,但同类中也一样剧烈的争斗。现在是想将生存竞争的法则加以修正,只限于人与自然力或异类的中间,若在人间同类,不但不应争斗,而且还应互助了平和的生活才是。生活的内容也与以前的不同。在这互助的平和的生活里面,什么功名富贵本已没有价值,第一重要的,还是衣食住这几件生活必要的事项。要是这几件事没有正当的解决,生活就根本上摇动,人人觉得不安,同现在情形一样。所以新村关于这个问题,特别的注重,他们主张以协力的劳动,造成安全的生活,换一句话,也就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生活。但照新村的理想,劳动与生活这两件事,各是整个的,是不可分割的。人人有生存的权利,所以应无代价的取得衣食住,但这生活的资料,须从劳动得来,所以又应尽劳动的义务。这与平常说的“不劳动则不得食”不同。因为新村的劳动是对于人类——社会——的义务,并非将力气来抵算房饭钱。倘若说“一日不劳动,一日不得食”,那就与现今的劳动者将一日的劳动换一日的生存,把生命与劳动切片另卖,没有什么区别。在自然界中,这原是当然的法则,在特别情形底下——譬如鲁滨孙的样子,也是不得已的事情。但在现今,这种不安全的生活,是人情所不能堪的,所以想设法救正,至于办法上的困难,大约可以信托人智,容易解决。因为人的智识进步,一方面可以利用机械的力,增加出产,一方面道德思想改变,许多恶德也可减去了。大家在这村里,各依了他能力所及,拣一种工作去做,能做难重的工作,或是做的好的多,固然最好,即使只能做平常的工,也不妨事,一样的能得安全的生活——无代价的取得健康生活上必要的衣食住。譬如一个人在村里,只作了一天的工,却害了一年的病,他的待遇,在作工的一天与害病的一年里,都是一样,就是无代价的取得康健生活上必要的衣食住——及医药。他的一天的工作是他对于人类所尽的义务,他的一年的待遇是人从人类所得的权利。因为各人于自己劳动,也就为不幸的邻人劳动了,所以那不幸的病的,老的,幼的,不能劳动的人,也可以安全的生活。

新村的物质的一面的生活,完全以互助,互相依赖为本,但在精神一面的生活,却是注重自由的发展的。我们承认全人的生活,第一步是物质的满足,但我们不能就认作人生的全体。人生的目的不仅是在生存,要当利用生存,创造一点超越现代的事业,这才算顺了人类的意志——社会进化的法则,尽了做人的职务,不与草木同腐。英国有一个人说,“与其使工人能读Bacon(培根),还不如使他们能吃Bacon(火腿)。”这话固然也有一半真理,但应该知道,工人如真能有吃火腿的时候,其中也有一部分是培根的功劳。我们如得到文明的恩惠,不能不感谢创造这文明的人们。新村的理想是不但要工人能吃火腿兼读培根,还希望其中能出多少培根,来惠益人类。所以他们一面提倡互助的共同生活,一面主张个性的自由的发展。他们希望因物质文明进步的结果,每人每天只要四点钟劳动,就够用了,留出其余的工夫,做自己的事。有特别才能的人,并可以免去工作,专心研究,因这科学或艺术的研究,其在社会上的利益,不下于生利的手的工作,所以可以相当。但倘这研究与劳动没有抵触,无免除的必要,那当然不成问题了。这个办法,有人或者疑心是不平等的,似乎一种阶级制度,实在是不然的。我们以人类的一个相对,各各平等,但实际上仍然是各各差异。性情嗜好的不等,天分的高下,专门技工的不同,都是差异,却不是阶级。阶级的不好,在于权利义务的不平等。现在权利却是平等,不过义务不同,不是量的不同,只是性质的不同。力气大的人,去伐木凿石,不很觉的辛苦,或者反以为愉快,但叫他做一问代数反很为难了。倘使强迫霉菌学家,立刻丢下显微镜,去修理马路,不但在他很是为难,而且成绩也未必能好,都是极不经济的。这原不过是两个极端的例,在这中间能够调和,放下显微镜拿起铁锤的人,自然也可以多有的。总之尊重个性,使他自由发展,在共同生活中,原是不相抵触的,因为这样才真能使人“各尽所能”,不仅是为个人的自由,实在也为的是人类的利益。

新村的理想的人的生活,是一个大同小异的世界。物质的生活是一律的,精神的生活是可以自由的。以人类分子论,是一律的,以个人论,不妨各各差异,而且也是各各差异的好。各国各地方各家族各个的人,只要自觉是人类的一分子,与全体互相理解,互相帮助而生活,其余凡是他的国的,地方的,家族及个人的特殊性质,都可以——也是应该——尽量发展,别人也应当欢迎的。不过这小异的个性,不要与大同的人性违反就好了。譬如法国他的对于文化的贡献,都是法国人民的荣誉,也是人类的喜悦,但是那绝对的传统主义(Traditionalism)的思想,当然是例外了,倘若藉口大同,迫压特殊的文化与思想,那又是一种新式的专制,不应该有的。大同与统一截然不同,文化与思想的统一,不但是不可能,也是不能堪的。假使统一的世界居然出现,大家只用数目相称,作息言动,都是一样,所知道的大家都知道,不知道的大家也都不知道,无论社会进化必不可期,就是这生活的单调与沉闷,也就够难受了。所以新村的理想,这将来合理的社会,一方面是人类的,一方面也注重是个人的。

或者因此说新村是个人主义的生活。新村的人虽不曾说过他们是根据什么主义的,但照我个人的意见,却可以代他们答应一个“是”字。因为我想人类兼有自己保存与种族保存的两重本能,所以为我与兼爱都是人性里所有的,但其先如没有彻底的自觉做根本,那为我只是无意识的自私自利,兼爱实只是盲目的感情的冲动。愈是彻底的知道爱自己的,愈是真切的能够爱他人里的自己。王尔德(O.Wilde)在《从深渊里》(De Profundis)中间,曾说过基督是世界第一个人主义者,这虽然还含有别的意思,但我觉得他这话很有道理。不从“真的个人主义”立脚,要去与社会服务,便容易投降社会,补苴葺漏的行点仁政,这虽于贫民也不无小补,但与慈善事业,相差无几了。

上面所说的是新村的理想的大略,但在实际上办到怎么一个情形呢?老实说,正同村里的人自白一样,现在的村还没有发达成了正式的新村。第一,他们已经设了两个村,一共不到一百亩地,现在有三十九个人在那里生活,但出产与消费还不能相抵,须仰给于村外的帮助。不过这一件事据他们预算,再过一年,可以改去了。第二,村里每月的生活费金五百元,大半须别人捐集,目下自然没有余力,设备各种研究医疗娱乐的组织。因此表面上看来,还是一个平常的农村,其中是一般遁世的少年,在那里躬耕,享红尘外的清福。其实是大谬不然的。他们的现在的生活,因为物质力的缺乏的缘故,很是简陋,看来或有狠像中国古代的隐逸,——虽然这些详细的生活情形,我们是毫不知道,——但那精神完全是新村的,具体而微,却又极鲜明确定的,互助与独立的生活。——他们相信人如不互相帮助,不能得幸福的生活,决不是可以跳出社会,去过荒岛的生活的。他们又相信只要不与人类的意志——社会进化的法则相违反,人的个性是应该自由发展的。这种生活的可能,他们想用了自己实行的例来证明他。这件事可以说有了几分的成功,安全的生活的确定,还要略等时间的经过,其余试验的成效多是很好。他们每天工作,现在暂定八小时,但因了自己的特别的原因,多少也自由的,工作是分工的,现在只是农作,但不是如孟子所说的并耕。他们不预备在现今经济制度底下,和资本的组织去角逐,所以不必要的剧烈劳动,在男子也努力免去,在女子更无去做的必要。他们主张“男人做男的事,女人做女的事”,但这也不过是各尽所能,不是什么阶级。村里没有行政司法等组织,也没有规定的法律训条,只以互相尊重个性为限,都可以自由言动。每月第一日开一次会议,商量本月应行的事项,总以大家了理容纳为定,不取多数决的办法。男女交际与恋爱是自由的,但结合是希望永久的,不得已的分离,当然是正当的例外。结婚的仪式,纯是亲友间披露的性质,夫妇本位的小家庭就算成立。子女仍在家庭养育,不过这资料也是公共的,所以儿童公育这制度可以不要了。现在的这问题的困难,差不多全由于现今经济制度的迫压,倘没有这迫压,便也没有困难了。就是妇女解放也是一样。嘉本特(Ed.Carpenter)在《爱的成年》上曾说过,“女子的真自由,终须以社会的共同制度为基础。”这样的社会里,从前的夫妇亲子结婚家庭各名称,自然的失了旧有的坏的意义,更没有改换之必要。要是现今的社会里,即使改称夫妇作朋友,事实上的牵制还是一样的。村里工作的余暇,都用在自修上面,现在学术研究的设备还全然缺如,科学是很难的,又因为性质的相近,大都从事于艺术上的研究与创作。这艺术的空气的普遍,的确是新村的一种特色,或者有人要说,这正表明他们是空想家,“乌托邦”的住民,也未可知。但我想这种空气,在一切的新社会里,是必要的。“生活的物质的满足,结果不免成为一种老死不相往来的静的生活。学术艺文的精神,常能使我们精神相通。”村里第二种的特色,是宗教的空气。他们对于自己的理想,都抱着很深的确信,所以共通的有一种信仰。信教全是自由,但依归那一宗派却也没有,他们有喜欢佛陀的,孔子的,可是大多数是喜欢耶稣的教训。他们相信有神的意志支配宇宙,人要能够顺从神的意志做去,才能得真正幸福的生活,世人的圣人便是能够先知这意志,教人正当的生活的人。神的意志是这样呢,这就是人类的意志,——社会进化的法则。这思想本来很受托尔斯泰的基督教的影响,但实际却又与尼采的进化论的宗教相合了。

总之新村的人不满足于现今的社会组织,想从根本上改革他,终极的目的与别派改革的主张虽是差不多,但在方法上有点不同。第一,他们不赞成暴力,希望平和的造成新秩序来。第二,他们相信人类,信托人间的理性,等他醒觉,回到正路上来。譬如一所破屋,大家商量改造,有的主张顺从了几个老辈的意思,略略粉饰便好,有的主张违反了老辈的意思,硬将屋拆去了,再建造起来。新村的人主张先建一间新屋,给他们看,将来住在破屋里的人见了新屋的好处,自然都会明白,情愿照样改造了。要是老辈发了疯,把旧屋放火烧起来,那时新屋也怕要烧在里面,或是大家极端迷信老辈,没有人肯听劝告,自己改造,那时新村也真成了隐逸的生活,不过是独善其身罢了。但他不相信人类会如此迷顽的,只要努力下去,必然可以成功。这理想的,平和的方法,实在是新村的特殊的长处,但同时也或可以说是他的短处,因为他信托人类,把人的有几种恶的倾向轻轻看过了。可是对于这个所谓短处,也只有两派主义的人才可以来非难他,这就是善种学(Eugenics)家与激烈的社会主义者。我相信往自由去原有许多条的路,只要同以达到目的为目的,便不妨走不同的路。方才所说的两派与新村,表面很有不同,但是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想造起一种人的生活,所以我想有可以互相补足的地方,不过我是喜欢平和的,因此赞成新村的办法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