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曼,好几天没信寄你,但我这几天真是想家的厉害;每晚(白天也是的)一闭上眼就回北京,什么奇怪的花样都在梦里变出来。曼,这西伯利亚的充军真有些儿苦,我又晕车,看书不舒服,写东西更烦,车上空气又坏,东西也难吃,这真是何苦来!同车的人不是带着家眷走,便是回家去的。他们在车上多过一天便离家近一天,就我这傻瓜甘心抛却爱和热闹的北京,到这荒凉的境界里来叫苦!再隔一个星期到柏林,又得对付张幼仪,我口虽硬,心头可是不免发腻。小曼你懂得不是?这一来,柏林又变成一个无趣味的难关;所以总要到意大利等着老头以后,我才能鼓起游兴来玩;但这单身的玩兴趣终是有限的。我要是一年前出来,我的心里就不同;那时倒是破釜沉舟的决绝不比这一次身心两处,梦魂都不得安稳。但是曼,你们放心,我不颓丧,更不追悔;这次欧游的教育是不可少的。稍微吃点小苦算什么?那还不是应该的。你知道我并没有多么不可摇动的大天才,我这两年文字生涯差不多是逼出来的。要不是私下里吃苦,命途上颠扑,谁知道我灵魂里有没有音乐?安乐是害人的,像我最近在北京的生活是不可以为常的;假如我在新月社的生活继续下去,要不了两年,徐志摩不堕落也堕落了,我的笔尖上再也没有光芒,我的心上再没有新鲜的跳动,那我就完了——“泯然众人矣”!到那时候我一定自惭形秽,再也不敢谬托谁的知己,竟许在政治场中鬼混,涂上满面的窑煤。——咳!那才叫做出丑哩!要知道堕落也要有天才,许多人连堕落都不够资格,我自信我够,所以更危险,因此我力自振拔,这回出来清一清头脑,补足了我自己的教育再说。——爱我的期望我成才的都好像是我恩主,又是债主,我真的又感激又怕他们!小曼,你也得尽你的力量帮助我望清明的天空上腾,谨防我一滑足陷入泥混的深潭,从此不得救度。小曼,你知道我绝对不慕荣华,不羡名利,——我只求对得起我自己。将来我回国后的生活的确是问题,照我自己理想,简直想丢开北京。你不知道我多么爱山林的清闲?前年我在家乡山中,去年在庐山时,我的性灵是天天新鲜,天天活动的。创作是一种无上的快乐,何况这自然而然像山溪似的流着。——我只要一天出产一首短诗,我就满意;所以我很想望欧洲回去后,到西湖山里(离家近些)去住几时;但须有一个条件:至少得有一个人陪着我。前年胡适在烟霞洞养病,有他的表妹与他作伴,我说他们是神仙似的生活,我当时很羡慕他们。这种的生活——在山林清幽处与一如意友人共处——是我理想的幸福,也是培养,保全一个诗人性灵的必要生活。你说是否?小曼!朋友像子美他们,固然他们也很爱我器重我,但他们却不了解我,——他们期望我做一点事业,臂如要我办报等等。但他们能知道我灵魂的想望,我真的志愿,他们永远端详不到的。男朋友里真期望我的,怕只有张鼓春一个,女友里叔华是我一个同志,但我现在只想望“她”能做我的伴侣,给我安慰,给我快乐;除了“她”这茫茫大地上叫我更向谁要去?

这类话暂时不提,我来讲些路上的情形给你听听:——我上一封信上不是说在这国际车上我独占一大间卧室,舒服极了不是?好,乐极生悲,昨晚就来了报应!昨夜到一个大站,那地名不知有多长,我怎么也念不上来。未到以前就有人来警告我说:前站有两位客人上前,你得的占有权满期了。我就起了恐慌,去问那和善的老车役,他张着口对我笑笑说:“不错,两个客人要到你房里,而且是两位老太太!”(此地是男女同房的,不管是谁!)我说你不要开玩笑,他说:“那你看着,要是老太太还算是你的幸气,像这样荒凉的地方哪里有好客人来。”过了一阵,车到了站。我下去散步回来,果然!房间里有了新来的行李,一只帆布提箱,两个铺盖,一只篾篮装食物的。我看这情形不对,就问间壁房里人,来了些什么客人。间壁一位肥美的德国太太回告我:“来人不是好对付的,徐先生这回怕你要吃苦了!”不像是好对付的,唉!来了两位:一矮,一高;矮的青脸,高的黑脸;青的穿黑,黑的穿青,一个像老母鸭,一个像猫头鹰;衣襟上都戴着列宁小照的徽章,分明是红党里的将军!我马上赔笑脸凑上去说话,不成;高的那位只会三句英语,青脸的那位一字不提。说了半天,不得要领。再过一歇,他们在饭厅里,我回房来,老车役进来铺床。他就笑着问我:“那两位老太太好不好!”我恨恨地说:“别打趣了!我真着急不知道来人是什么路道!”正说时,他掀起一个垫子,露出两柄明晃晃上足子弹的手枪,他就拿在手里一样,笑着说:“你看,她们就是这个路道!”

俄国的东西贵死了,可恨!车里饭坏的不成话,贵的更不成话。一杯可可五毛钱像泥水,还得看西崽大爷们的嘴脸!地方是真冷,决不是人住的!一路风景可真美,我想专写一封晨报通信,讲西伯利亚。

今天早上醒来,恭喜,我的头还是好好的在我脖子上安着!小曼,你要看了她们两位好汉的尊容准吓得你心跳,浑身抖擞!

小曼,现在我这里下午六时。北京约在八时半,你许正在吃饭。同谁,讲些什么?为什么我听不见?咳!我恨不得——不写了,一心只想到狄更生那里看信去!

志摩 三月十八日 Omsk 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