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皇帝遗事说

烈皇帝遗事(上)

烈皇帝遗事说

前朝烈皇帝遗事,乃明末王中斋先生所记。先生为锦衣卫侍臣,日近烈皇帝左右,事皆目击。凡正史之未载者纪之,故曰遗事。予又广询博访以续之。

于戏!烈皇帝以仁俭英敏之主,遭家不造,忧勤十七年卒以亡。天乎其人邪!凡祸之所以来,非无故矣。治国必需经济之才,而以八股取士,所取非所用,故内外大小臣工,求一戡乱致治之才,满朝无一人。皆贪污奸佞,诈伪成习,惟知营私竞进,下民共咨而不恤,纲纪日坏而不问,百政废弛,举天下事委之吏胥。而在位者率朝夕饮酒赋诗,戕民取钱以自乐,循资格致卿相而已。嗟乎!上即位,诛逆珰,斥抑宦官,虚心委任大臣。而所谓大臣者类如此,天下事尚可为乎?以致边疆日蹙,秦、晋、中原,盗贼蜂起。环顾中外,无一足恃者。于是破格用人,求奇才,图匡济。而廷臣方持门户。如其党,即力护持之,误国殃民皆不问。非其党,纵有可用之才,必多方以陷之,务置之死而后已。而国事皆不顾,朋比为奸,互相倾害。使天子徇众议以用人既不效,排众议以用人又不效。朝用一人,夕而败矣。夕用一人,朝而戮矣。展转相循,贼势日炽。天子孑然孤立,彷徨无所措,而宗社随之。然则国家沦亡,谁之罪也?每召对大臣,窃闻天语煌煌,询问安危大计,而廷臣非惭汗不能言,即嗫喔举老生之常谈以塞责。间有忠鲠敢言之士,而所言又皆疏阔迂腐,不知时务,不可用。实堪遗恨千古!

且夫魏珰窃国柄,朝士多出其门,非义子即干孙,威振天下。上即位,春秋方十七,毫不动声色,翦除之,其才固非中主所可及。而畏天灾、遵祖训、勤经筵、崇节俭、察吏治、求民膜,种种盛德,皆朝野习闻共见。使得忠君爱国、才堪办贼之臣为之辅,君臣一德,将相同寅协恭,则太平何难致。惜乎,有君无臣,卒致身殉社稷,国母就缢,公主手刃。从来死国之烈未有烈于烈皇帝,亡国之痛未有痛于烈皇帝者也。方之怀、愍、徽、钦,高出云霄上矣!乃有三五失身、不肖丧心之徒,自知难逃天下清议,于是肆为诽谤,或曰宠田妃、用阉宦以致亡,或曰爱财惜费、好自用以致亡,举亡国之咎归君,冀宽己误国之罪,转相告语。而浅见寡闻之士,遂笔之书而传于世,令人冠发上指,腐心切齿痛其诬蔑。又惧实事无存,后世将有与失德之主同类并讥者。于是纪其确闻,凡野史之伪者正之,阙者补之,遗者录之,名曰「烈皇帝遗事」。深愧谫陋无文,不足以表扬帝德,聊备实录万一,庶流言邪说有以抑其诬,而后之司国史者有所考据焉。

烈皇帝遗事(上)

上在信邸即有令名。衣冠不正,不见内侍。坐不敧侧,目不旁视。不疾言,不苟笑。年十六有疾,召医韦尽性,纪某疗之,徐曰:『服药千剂,莫如独宿』。其天性过人如此。

熹宗天启皇帝大渐,召上入侍。忠勇营提督太监涂文辅,魏党也,统兵护卫。后文辅语人曰:『当日天命未改,忠贤不敢有逆谋。否则,上之命悬于吾手也』。

上即位时,御马皆鸣,人以为异。野史所载者,谓之天鸣,妄说也。

礼部奏请皇后进内仪注。上命信王妃着进东安门,人皆称其得体。

信府承奉徐应元、王国用,皆忠贤党。上即位,命以潜邸服玩器用赐皇亲刘效祖、周奎,二人匿其半。他日较射,上见应元棕帽金顶乃潜邸物,诘责之,应元惶恐谢。于是并国用褫逐之。

枚卜阁臣,必焚香告天,置各官职名于玉缾中,以金箸拈之。其敬重如此。而十七年中,所用至五十人,多尸位素餐之辈:施凤来、黄立极,张瑞图、李国■〈木普〉、成基命、来宗道、钱宠锡、杨景辰、刘鸿训、周道登、李标、韩爌、孙承宗、周延儒、温体仁、林焊、吴宗达、钱象坤、何吾驺、钱士升、文震孟、张至发、王应龙、何如龙、范复粹、刘宇亮、郑以伟、徐光启、黄士俊、黄景昉、孔贞运、薛国观、贺逢圣、程国祥、蒋德璟、杨嗣昌、张四知、魏照华、蔡国用、吴甡、陈演、傅冠、方逢年、姚明恭、李建泰、谢升、丘瑜、魏藻德、方岳贡、范景文。

上恭勤节俭,励精图治。神宗以来,膳馐日费数千金,命减存百一。旧制:冠袍靴履日一易,上命月一易。旧制:御玉熙宫伶人,亦黜之。

上命礼部云:『朕惟庆源有自,礼必隆于所生;孝思永言,施必由于亲始。典关教化,义重彝伦,章宪俱存,肇称宜亟。我圣妣贞静贤妃,芳降华宗,躬膺令德,徽音夙禀于女史,婉懿早着于青蒲。在昔皇考,毓我弟昆,盖华萼共辉于连枝,而顾复各勤于离里。我皇兄承祧之重,既笃于浚源,逮眇躬荷世及之庥,亦深于惓慕。欲酬罔极,宜备追崇,正俪体之鸿称,举迁祔之上典。尔礼部其会官详议以闻』。于是尊谥圣母孝纯渊静慈肃毗天锺圣皇太后,祔葬庆陵。

崇祯元年(戊辰),禁民间阉割,违者诛不赦。后宦官屡言内使乏人,禁复开。

命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时明,「敬天法祖」扁额悬干清宫大殿,两楹书「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十六字。

御平台,召对大臣。兵部尚书王在晋惶汗,语期期不明。命补奏。在晋上疏千数百言,并无远猷硕画,唯自夸经略之功,诋孙承宗攘己位,而极力以排马世龙、茅元仪,气狡愤而词鄙俚,识者嗤之。未几,以惠安伯张庆臻总督京营,在晋嘱内阁擅为改敕,削籍去。

以襄城伯李守锜总督京营。按京营官军,皆诡寄靡粮,无一人可用。盖甲鬻于乙,乙鬻于丙,更易不知凡几。按籍稽名,多隆、万以上人。故名虽军,其实非市井游手,即势家悍仆,从无纪律。守锜复纵使肆掠。健儿简八,白昼为盗,露兵大明门外。锦衣卫奏闻。命巡捕营拿二十余人正法,守锜革任听勘,未几忧郁死。

二年(己巳)二月四日,皇长子生,睿名慈睿,周皇后所出。星家谓其造不吉。

红夷国自海外来朝,贡献大炮,即今之所谓红夷炮也。而烟入中国自此始,为害于后人不浅。惟种烟最害于农事,宜严禁之。

三月十九日,吏部都察院接出圣谕云:『朕惟宪天出治,首辨忠邪;臣子事君,先明逆顺。经凛人臣无将之戒,律严近侍交结之条。邦有尝刑,法罔攸赦。逆竖魏忠贤,儇狡不才,备员给使,窃弄智巧,党借保阿。初不过窥嚬笑以市阴阳,席宠灵而饕富贵。使庶位莫假其羽翼,何蠢尔得肆其毒痛?乃一时外庭朋奸之误国,实繁有徒:或缔好宗盟;或呈身入幕;或阴谋指授,肆罗织以屠良善;或密策合图,搤利权而筦兵柄;甚且广兴祠颂,明着首功,倡和以极于三封,称颂浸淫于五等。谁成逆节,致长燎原?及朕大宝嗣登,严纶屡降,元凶逆孽,次第芟除。尚有饰罪邀功,倒身窜正,以望气占风之面目,夸奸指佞之封章,迹其矫诬,恶能错贷。朕鉴察既审,特命内阁部院大臣,将发下祠颂红本,参以先后论劾奏章,胪列拥戴,谄附、建祠、称颂、赞导诸款,据律推情,再三订拟。首正奸逆之案,丽于五刑,稍宽胁从之诛,及兹三褫。其情罪轻减者,另疏处分,姑开一面。此外原心宥过,纵有漏遗,亦赦不究。自今惩治之后,尔大小臣工,宜洒涤肺肝,恪修职业,共遵王路,悉斩葛藤,无旷官守而假事诪张,无急恩仇而借题参举。朕执是非以衡论奏,程功实以课官方,有一于斯,必罪不宥。当各惩劝,乃亦有终。钦哉故谕』。于是钦定逆案,颁行天下。而国变后逆案多不存,故此谕野史皆不载。达见此谕于前朝内监王养纯寓中(侨寓扬州府宝应县)。

五月朔,日蚀,时刻不验。以侍郎徐光启言,开设历局,用西洋测法。

永乐大典书成未刊,上命刻日蚀卷行世。今永乐大典刻本惟此。达闻永乐大典写本有数万卷,厄于贼火。惜哉!

十月,京师戒严。上命太监王永祚问方略于首辅韩爌。爌以迁都对。永祚复命。上不悦,曰:『是何言邪!根本重地,宗庙陵寝所在,何得轻建此议』!上初悉夺宦官权,虚心委任大臣,而大臣多此类,于是始有轻士大夫之心。京营原设侯伯一员总督军务,兵部侍郎一员协理军务,至是添设太监一员李凤翔提督军务。内臣监军自此始。而此辈多市井庸愚,冥然无觉,傲然自大,故天下事日见其坏。

督师袁崇焕,初受大学士钱龙锡意旨,绐杀总兵官毛文龙。中军何可刚曰:『是谓三不幸』。崇焕问之。曰:『生文龙,天不幸;用文龙,朝廷不幸;杀文龙,公不幸』。未几,京师警,崇焕入援。召对平台,赐貂裘彩币银。裨兵屯畿南,一战败绩。复召讦云:『尔擅杀大帅,以致今日又不能捍御。恢复之言何在』?着锦衣卫拏问。总兵祖大寿、何可刚闻之,引兵去。先是巡捕营获一木工,云崇焕谋反,以为谍。事下镇抚司,掌刑李若琏鞫得其枉,奏之。复下镇抚司,以为实。于是喧传崇焕谋反,人人切齿。及行刑,百姓脔食其肉,皆谓杀文龙以致东方猖獗,崇焕误国之罪无所逃。以为谋反,岂不冤哉!

都下流言,皆出三大营官军。一人造谣进营,传之一队,一队传之一营,一营遍传都下。不三日,传之内庭,达御前矣。大臣黜陟,往往由此。朝廷以为舆论无私,而不知其由于匹夫之恩仇与奸人反间也。听言须察理,轻信最害事。

起原任大学士孙承宗,以原官兼兵部尚书,督兵驻通州,既而移驻山海关,关门始保无虞。承宗实有将相才。后以廷臣掣肘,不得竟其用,关东事遂大坏。惜哉!

庶吉士金声荐发僧申甫有将略,精于火攻,授游击将军。招乌合之军二万人,出广宁门,不战而溃。以耳为目者多矣。

四川石砫司土司女帅秦良玉,见国家多难,愿出为朝廷效力,帅师勤王。召见,赐彩币羊酒。御制四诗以旌之。「学就西川八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古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蜀锦征袍自翦成,桃花马上请长缨。世间多少奇男子,谁肯沙场万里行」?「胡虏饥餐,誓不辞,饮将鲜血带胭脂。凯歌马上清吟曲,不是昭君出塞时」。「凭将箕帚埽虏胡,一派欢声动地呼。试看他年麟阁上,丹青先画美人图」。

三年(庚午)二月,册立长子慈烺为皇太子,甫周一岁。

四月,京师解严。野史云,去年季冬解严,误。

流贼起于饥民叛兵历历可据。而论者归罪于裁驿站,令刘懋独蒙恶声,殊不解也。

上笃学博览。四书、六经、性理、资治通鉴、通鉴纲目、大学衍义、衍义补、贞观政要、皇明祖训、帝鉴图说,朝夕不去手,于尚书尤留意。凡廷臣之章奏有关政要者,俱命抄录成帙,不时披阅。

命司礼监以洪武正韵玉海篇、字汇总成一书,共字四万有余。书成,因兵起未及刊行。惜哉!

命武英殿中书画历代明君贤臣图,书正心诚意箴于屏,置文华、武英两殿。

内侍高采请开广东珠池,实时斩之。

四年(辛未)春,上耕藉田毕,御斋宫,宴群臣。教坊司设乐,承应杂剧。上谕:『典礼甚隆,何得谐戏为乐』?于是永裁为令。

凡遇郊祀大典,上斋三日,祭品必亲视。裸献秉圭,夔栗渊默。真所谓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者矣。

毛文龙既死,其后与孔有德、耿仲明据登州为乱者有苏有功。发兵讨之。孔、耿遯入海,有功被擒至京,复破槛车逃。京师大索三日不得,后被东协守将所获,献俘阙下,磔于市。

九月,武会试,上阅试卷多不堪,主试者降夺有差。先是承平日久,武臣率不齿于人,武备废驰。时天下多事,上有意重武,命再试,中王来聘(京师人)等一百名,赐进士及第出身。来聘任河南参将,誓死报国,剿贼战亡,赠骠骑将军,赐祭葬、世荫。(余尝谓武科试骑射,止是一端,当以自韬略为重者。一切技艺皆入科目,未尝不可得人。观此,烈皇帝甚精治人,惜无佐之者)!

五年(壬申)正月,京师大雪,深三尺,柴米暴贵,牛马多冻死。

京师旧有佥商之例。凡供库香腊、惜薪司柴炭、御马仓草豆、兵部柴炭、光禄寺猪果、大通桥粮车,皆报富户采办,办完给价,限满别佥。力不能者,即日受鞭棰,负缧绁,身死产绝而后止。故每逢佥报,人皆破产求免。而巡青科道、五城兵马,下至吏役,望屋而食,所费者钱谷不可以数计。其竭力能办,而给价官吏侵渔,十不得其五。或十办三四,或六七而产绝,即佥更办。而前已办之值,遂归官吏。相延已久,民受大害而不敢言。是时京民翟守谦、金鲲等叩阙陈奏。上览奏,愕然曰:『此无故殃民,朕不忍也』!下其奏,命招商采办。部议招商则必先给值,而国用不敷,又恐为奸民所诳,仍旧便。上曰:『即佥商亦即值,特给有先后;岂后给则敷,先给则不敷耶?吾方为民除害,而民反诳我,无是理也。且国有尝法,宁无畏乎』?自是永除其例,民困大苏,富民始得安枕而卧。

上因除佥商例,知供用库耗甚繁,尤以宫中所用沉香、檀香不资。上曰:『凡郊祀享庙大典外,焚香不过辟秽,何须多为』?令干清宫每日祇取沉香半两,各宫递减。香蜡永裁,不须采办。盖查库中所存尚多。

皇太子居锺粹宫。每召对大臣,上命太子侍立以观之。

上鸡鸣而起,夜分不寐,往往焦劳成疾。宫中从无宴乐之事。近御宫人有夫人、婢子、尝在、大答应、小答应等号,上皆正色临之,无一戏言。田贵妃婉慧得上意,亦少进御。未几被谴,退居启祥宫,妃以忧死。后乃有为永和宫词以讪上者,比于陈后主、唐明皇。于戏!哀、定之际多微词。即上果有失德,亦当为尊者讳,况恭勤如上,寡欲如上,而忍于造谤诬蔑?是可忍孰不可忍!世无孔子,春秋不作,乱臣贼子,横行无忌,天理绝矣(此人又作琵琶行,中有驾幸玉熙宫之句。玉熙宫乃伶人所处,非离宫也。即娱情声色,何必幸玉熙而后为乐耶?宫禁之制尚不详,而敢于讪上,其谁欺?欺天乎)!盖指梅村也。然则钱、吴诸人之罪,上通于天矣。

六年(癸酉)夏,大旱,清理狱囚,上步祷南郊,回銮大雨,畿内沾足。

干清宫隆德殿所供神像铜佛,尽移于朝天宫大隆善寺(何不毁之铸钱,以充兵饷,以赈饥民)。

七年(甲戌)二月,会试,颜茂猷以五经中副榜,特拔于正榜之前,授礼部主事。召对平台,问安攘之计,俯首不能对。上不怿。茂猷未任事,即告归,终于家(福建漳州府人,号宗璧居士)。

二月二十九日,湖广黄梅县武举曹蜚伏阙上书,献筹兵药言云:「臣世受国恩,自幼讨论经济,屡厄文场,叨中万历戊午科武举。数经荐聘,不敢受职。然草莽微臣,义切同仇,梦寐寝食,实无一夕不以平寇灭奴为念。盖寇一日不平必无以消群奸睥睨之雄心,奴一日不灭必不能令神京高枕而安卧。然必见寇平寇,指奴灭奴,自是扬汤止沸,终非釜底抽薪。谨仰体圣心,遵仿祖制,广集舆论,鉴从前之败坏,究今日之戡定,合之得三十六字。承平日久,武备不修,边事败坏,必有病源,谨首陈兵事夙弊八字,曰悖、懈、怯、讳、掣、耗、妒、耻。惟弊源一穷,从兹起弊维新,自可疾施更化善治之方矣。军国重务,端有本源,用人理财,克尽厥职,所谓堂上之师,谨陈备兵本源十三字,曰辅枢、计缮、将兵、民屯、漕河、盐、钱、税。正气既固,邪气自不能入。彼妖魔小丑,渐渐消灭,安能长久作祟邪?干戈四起,猝难扑灭,须有筹时妙算,谨陈兵防急着十五字,日诏险保边海,苗寇搜优收,制火阵车马。循此急着,猛省振刷,步步做法,速速举行,毋蹈故常,毋避劳怨,庶几救败取胜,又何难返积弛而登上理?倘以上字字见诸实行。可裨实用。臣读孔孟之书,妄希孔孟之忧时,习孙吴之略,谬学孙吴之论兵。十年揣摩,反复深思,几经改削,心血呕尽。谨将三十六字敷演成篇,少抒刍荛之愚。并具剿平流寇,早图复辽二策,装订四帙进呈。伏望皇上特加省览,有当采择,下部酌议,刊刻颁行。臣一片血忱,惟期上慰主怀,下救生民。止求用其言,不求用其人。少能裨补于宗社封疆,臣虽粉骨碎身,亦有余荣矣」。皆经济实学,切中时病,而不能用。授蜚兵部司务。未几回乡,起兵杀流寇。后以病终。

凡秋后论囚,上必斋戒素服,避殿撤乐。其慎狱也如此。

西内有虎城,城西有豹房,城后有百兽房,畜虎豹百兽、珍禽异鸟于中。上幸太液池,见畜豢在阱内,禽充于樊宠,上慨然叹曰:『鸟兽所食者皆民脂民膏。养此何用』?遂纵禽于西山,杀虎豹以赐近臣。陈沂诗云:「多年调养在雕笼,放出初飞失旧丛。祗为恩深不能去,朝来还绕上阳宫」。

上勤宵旰,漏下夜坐阅奏疏。有小内监燃香于旁,上臭香心动。他日夜坐,臭之复如初,遂令撤去。诘询司香局者,得其方,因叹曰:『先圣之荒迷于欲者,殆以此乎』!令禁造作。火其方,罪其人。

宫中岁首不贴纸缋门神。列彩装木偶二于门左右,状若傀儡,除夕则饰于冠笏。崇祯末年,彩装人入夜辄走。久之,日入便走。即内监皆不敢独行。若遇之,则急行避。此于五行,木失其性同咎,况其像人乎?灾异之见于宫中者如此,帝遂及于祸。

八年(乙亥),大旱暴风。上斋戒修省,曰:『皇天不弃,以象示教』。诣中正殿丹墀,曝日中跪祷。次日,风息雨降。上御中左门,谕诸臣曰:『虽然得雨,而禾苗多损。惟反躬修己,诚心爱民,庶可挽回天意』。瘟疫流行,发帑银一万,命太医院于惠民局制药施民。谕刑部清狱,重者审录减等,轻者释之。贫者给衣食,病者给药,死者给棺殓。

正月十八日,流贼张献忠陷凤阳府,开高墙,放罪宗。知府颜容暄、推官万文英等四十七人咸遇害,留守使朱国相战死。二十一日,至合肥店埠镇,烧竹木,火光照耀,城中同白昼。二十二日,至庐州府,群贼围城,急攻之,烧七门关厢,杀人数十万,掳掠四野。庐州知府吴大朴(固始县人)率兵民登城守御,修制守城诸器具。每门外设吊桥,城门口掘陷马坑,城下挖品字坑,树梅花椿。城头每一垛,用五人更番守之。每垛有照城镫一盏。每五垛用照城火一盆。贼焚水关。有富衿李玉卿募人伐土封填,每土一筐,给钱百文,半日填实。二十四日,攻陷北门月城。贼首二大王张进嘉登坐月城楼中,令骁贼缘墙上大城垛口。有壮士鲁弘道者挺枪御之,而群贼难入。适指挥使田起潜挟炮至,咬指出血祭之,炮发,碎月城楼,张进嘉歼焉。贼暂退。攻之愈急,吴太守守之更坚。至二十八日解围去。官民疲困,睡三日始苏。时上厌闻贼信,抚、按、府、县亦多讳贼,不以实闻。庐州府报文云:正月二十二日夜,流贼张献忠率群贼千余,攻府城七昼夜,尽力守御,贼不能入,遂焚城外草房二百余间,杀掳男妇六十三口,流往巢县去,烧五乡七关厢房屋数十万家,杀人百万余口。但如此云云。

流贼往巢县,人报贼至。知县严觉,浙江人,不信,以为诳。凡言贼者,三木囊头。明日,贼至,攻陷北门入城,百姓奔窜,而知县犹坐堂比较钱粮。贼入衙,杀知县严觉,掳其母妻子女,开牢放罪人,掠二日去。而无为州、含山、和州、全椒俱陷焉。剖孕妇验男女为胜负,纳婴儿于油鼎中,或挑之枪头上,观其啼号以为乐。杀戮惨毒,令人闻之股憟胆颤也。

诏山西布衣辛全至京,授国子监学正。时天下乱日甚,求贤如渴,闻全名,召之。

全上书多救急丹方,而所言皆正心诚意,未几辞归。

盔甲厂灾,失火药器械无数。官民房舍崩毁数千间,男女死者无算。先是武备久废,所造军器弊钝难用,上严谕精制,不精者重处,故所造坚利无比。但火器盔甲合为一局,往往致灾。盖以内官不欲分,分则火药之利微。

逮山东滋阳知县成德,下锦衣卫狱。德性刚直,连章攻温体仁,凡十上,遂被逮。体仁欲置之死。德母章氏,伺体仁舆出,辄道诟之,日以中城兵马防护而行。上命锦衣卫遣旗尉至滋阳密访,士民人人称颂扼腕。又至怀柔,乡评与滋阳同。上意遂解。廷杖四十,戍延绥。未几,起捕如皋知县。甲申正月,升兵部主事。三月十九日,母子二人俱死之。

野史云:太监高起潜弟荫锦衣卫中所正百户。锦衣有试百户,有实授百户,而无正百户。

京师有李兆龙,从左良玉有年,后辞归,语人曰:『左帅实流贼所惧,但不为朝廷用』。人问之。曰:『尝大捷,或请穷追,左笑曰:若欲尽贼耶?留此残贼,武官尚可为人。若贼今日平,武臣明日即奴矣』!于戏!以曹文诏之忠勇,百战奇绩,有一言拂文臣,不免就狱,武臣安得不纵寇,盗贼安得不日炽耶(明之亡,贱武故也)?

吴宦官鄙谬恶劣不足用,然奉命惟谨,上所委,咄嗟立办,故上用之,然亦参用之尔,非专任之。向所谓汪直、刘瑾者谁邪?归亡国之罪于宦官,乃借是释也。

十二月十七月,流贼张献忠又率群贼围庐州府城,攻之特甚,太守帅居民守之愈坚。掳掠四野,至二十一日,流往滁州去。

九年(丙子)正月初一日晚,援剿经略卢公象升(常州府宜兴人)同总兵祖公宽,系守边名将,率大军来庐州府剿贼。时流寇张献忠同罗汝才等在滁州掳掠。初二晨,即统兵追贼。兼程而进,直入贼营,贼竟不知是兵,犹以为本营人马。怎当此贯战将士,视群贼似婴儿,杀伐之声闻数里。贼大败,斩首千余级。贼败,流之而去。嗣后贼无不到之处,而卢公又勤王去矣。

合肥县郑文雅诣军门献平辽灭寇之策,卢公读其策而伟之。复较射比艺角力,皆冠军超群。公大奇之,曰:『尔韩、岳之流也』!特荐之。钦授援剿都指挥使,驻防宜阳县。屡败群贼,贼皆逸遯他去,着功甚多。

二月,特用淮安府武举陈启新为吏科给事中。启新上书,实无扳援,而野史谓政府所使;盖以政府未尝挠之,故意度云然。不知政府特迎合上意,其疏且在,岂利于政府者哉?

七月,京师戒严,唐王聿键引兵入援,声言清君侧之恶,下诏废为蔗人。

野史所载常熟县民张汉儒讦奏钱谦益,立枷三日死;非也。立枷乃魏忠贤所为。上即位初,即毁之矣。

卢象升、孙传庭洪承畴三人允称边才,乃杀贼方当奏绩,遽以勤王入援,而秉国者又移之边方,或中以危法,遂使已潜复炽。虽系天命,亦人事也!

十年(丁丑)夏,大旱,下诏罪己责臣。自此后天下时常大旱,流贼多因此起。

南直抚、按并辅臣交章荐松江处士陈继儒(字仲纯,号眉公)。已将下诏征聘,而厂、卫访得其人务虚名,无实学,事奔竞,而衣服、饮食、器用俱务诡异。上曰:『此妄人』!遂不征。

陈启新论考选不公,进吏部访册,而礼部尚书姜逢元、兵部侍郎王业浩圈多,上嫌其滥,俱罢之。又参职方司郎中尹民兴等溺职。野史误以民兴为知县,非也。

抚宁侯朱国弼以参温体仁夺俸,非夺爵也。

驸马都尉王昺以参温体仁欺君误国夺爵,终于家。驸马中惟王昺一人而已。

十一年(戊寅)正月,太子加玄服,出阁讲书。

六月,安民厂灾。

十一月,京师戎严。神机营副将王世爵阵亡于京东之孙堠。先是九年京师警,世爵尝统数百人哨至芦沟桥,猝遇敌骑数千至,众欲走,世爵曰:『彼众我寡,走即为所乘』。于是依桥结阵以待。敌疑有伏引去。名大振。至是战亡。

宣大总督卢象升帅师勤王,至保定贾庄,血战死,物议纷纷谓亡去。有随营打点骑尉俞希龙,下东厂太监王之心鞫。希龙极称其忠勇有谋略,实陷陈而死。之心以为诳,加酷刑无完肤。仰天叹曰:『国家若负卢公,再无忠臣也』!言毕即死。而野史谓象升死于松杏。松杏之败在关外,乃洪承畴,非卢象升也。地之相去二千余里,时之相去四年有余,乃误彼人为此人,混两事为一事;野史可笑如此。

有宁永芳者,宣府人,骁勇善骑射,为大同守备。象升巡边,见其岸异,命之骑。承芳驰且射,象升亦驰而射,逐兔也,象升一发殪之。因按辔与之论射,非老于行务不能;承芳心折焉。国变后,寓于西湖,为人述其事,犹叹息洒泪不置,云待卢公何薄,待洪承畴何厚也!

十二年(己卯),禁午门,端门内官,不许延接朝士。百官待漏,在午门前东西棕篷下,惟五府锦衣卫、尚宝司、六科有直房,其余无直房,亦非露立。野史所载禁朝臣私探内侍,于是待漏俱露立,无敢入直舍者,齐东之语也。

九月,宴杨嗣昌于平台,即后左门,无后殿。野史云,宴于平台后殿,误矣。

杨嗣昌实心任事,廷臣所少,而才亦足以济之。使廷臣不为门户掣肘,俾得专心办贼,未必无成。顾攻者纷纷,遂使嗣昌忧愤。后襄阳陷,嗣昌自经。诗云:「无权无勇,职为乱阶」,其诸臣之谓乎!抚臣微有谋略者,朝臣必嫉之。

左顺门,嘉靖中改名会极门。召对群臣,非中左门,即后左门,无左顺门之例,乃野史所误。

十三年(庚辰),诏以贤良方正、举贡、生员照科甲用,名庚辰特用(后来报国者,独有杨畏知一人)。

野史云,上尝语大学士薛国观:『朝臣婪贿』。国观对曰:『使厂、卫得人,朝士何敢黩货』!时东厂太监王化民在侧,汗流浃背。太监中无所谓王化民者,此言妄也。厂、卫朝廷耳目,若果得其人,实足以厘奸剔弊。但东厂既属宦官,锦衣卫堂上官率阘茸不肖,非素餐尸位,即黩货招权,称职者无一人,皆犬豕之辈也。

郭承昊乃卫弁之贤者。廷杖黄道周、解学龙,承昊谕行刑旗尉曰:『黄、解二公,忠臣也,若使上有杀谏臣名,若等罪莫赎』!故虽杖而不伤。

上性至孝,四岁失太后,追思不已。宫中奉遗像,或日未肖,上不怿,乃命司礼监太监王裕民、武英殿中书乐某、卫圣夫人陆氏诣新乐侯刘文炳第,敕太夫人口授画像。太夫人徐氏者,太后生母也。像进,左右咸惊曰肖,上大喜,命画四十日,具卤簿迎入,安奉奉慈殿干清宫,晨昏上食行礼如生。因追封太后父刘应元为瀛国公,母加瀛国太夫人。文炳兄弟叔侄,俱进爵有差。

上初即位,事事宽大。自温体仁入阁,票拟务从深刻,由此遂失人心。论者谓亡国之祸,体仁酿之,良然。至于杨嗣昌,亦与同类并讥,则门户之论。斯民三代,何可诬也。惟用熊文灿以误国,罪无所逭。凡召对,廷臣有忤上意者,上震怒不测,体仁从无一言解救。后致仕归,至潞河,上揭帖,言皇亲周奎、周鉴、田弘遇不法事,在位时未尝言及之。

大学士文震孟、礼部侍郎陈子壮,素有清望,为上所知。温体仁百计排挤,未竟其用,人皆惜之(后子壮回粤,起兵恢复,有烈丈夫风)。

都指挥使郑文雄驻宜阳,屡败群贼有功,升广西浔梧营参将。未几,晋总兵官。

江北庐州府诸州县大旱,赤地千里,人相食,斗米价银四钱。知府吴大朴劝富户输米助赈,而穷民赖以全活者甚众。

五月二十八日,八贼陷襄阳,襄王遇害,督师杨嗣昌自缢死,自此天下事益不可为。上忧懑,计无所出。廷臣闻嗣昌死,欣然有得色。忘国徇私,幸败乐祸,任事者欲其成功,岂可得乎?

淮阳、江北多蝗,大旱大饥。河水涸,丹行艰涩,运米一石至淮者,百姓所费银六两。是时山东大稔,麦一石价银三钱。扬州府推官汤来贺申详总漕御史史可法,题请改折。每米一石,折银一两六钱,以九钱买麦三石抵漕米一石,一钱为运费,五钱解部充饟。奏入报可。百姓省四倍之输,朝廷获三倍之入,而人服其才。

十四年(辛巳),都下大饥,斗米钱五百,麦七百,鸡豕羊不孳,人相食,中州、江北尤甚。

正月二十二日,闯贼陷河南府,福王常洵遇害。上御中极殿,召公侯伯进殿谕曰:『尔诸卿世受国恩,与社稷同休戚,有能代朕筹划雪耻者,各以方略进』。诸臣哑然无以对。定国公徐胤祯对曰:『臣不敢奏』。上曰:『卿奏无妨』。胤祯连声曰:『不敢奏,不敢奏』。上曰:『无妨』。而胤祯流汗叩头不已。上挥之退。成国公朱纯臣荐灵璧侯汤国祚、怀远侯常延龄、抚宁侯朱国弼、临淮侯李弘济、诚意伯刘孔昭、襄城伯李国祯、忻城伯赵之龙俱有才能,求用之以匡时艰。后李国祯总督京营,致都城沦陷。赵之龙总督南京戎政,清兵下江南,首献南都,迎豫王入城,至今子孙世袭,在正白旗下,滁州知府赵清祯是其子孙也。皆是一群死猪狗。

上圣学渊博,每经筵日讲,与词臣反复辩难,讲官无不屈服。行幸大学,尊重师道,岂有命奄官率群臣习礼之理!野史谬传,遂有鱼朝恩讲经、李邦宁释奠之诮,呜乎妄矣!

怀宁侯孙维藩闲游香山,醉杖其僧几毙。东厂上其事。未几出圣谕,严禁勋戚害平民,违者重治。

九月十五日,南京应天府江宁县生员何光显伏阙上书,献太平金镜策数万言,皆治国安民、御贼攘乱之术要。献而不能用,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