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载晋出公以下世系年教,《世家》《年表》互岐,细核多误,颇不足信。余考《晋世家 索隐》引《纪年》,文字虽略,实可依据,以订《史记》之失。今具列异同,重为写定。如韩、赵、魏杀知伯,乃出公二十二年事。而《史记 晋世家》及晋《表》均谓此为晋哀公四年,此与《纪年》说迥异。盖《年表》出公仅十八年,《世家》又止十七年,其实皆误。考出公十七年,据《世家》乃知伯与三家共分范、中行地。《世家》乃即以是年为出公出奔之年。《年表》因于明年书襄子元,而晋哀之元则又误后一年也。(《史记 晋世家》:“出公立十七年,知伯与赵、韩、魏共分范、中行地以为邑。出公怒,告齐、鲁,欲以伐四卿。四卿恐,遂反攻出公,出公奔齐,道死。”韩怡《竹书纪年辨正》谓:“出公盖以晋之十七年奔齐,薨在周贞定王十七年,道死谓死于外,非必奔齐而遂死于路也。《史记》统序未见清析。”今按如韩说,出公以十七年出奔,又七年而始卒,其间晋不得久无君,则韩说非也。《史记》自误以三家杀知伯事为四卿分范、中行事。又或误以贞定王十七年为出公之十七年,而今本《伪纪年》又据《史记》而误。韩氏迁就《伪纪年》立辨,宜亦误矣。韩氏书极少见,而疏陋无可取,姑采一条于此。)

出公二十三年奔楚,乃立敬公。《世家》为哀公骄。《年表》作哀公忌,后又有懿公骄。梁氏《志疑》云:“考《素隐》《正义》引《世本》,昭公生桓子雍,雍生忌,忌生懿公骄,与晋、赵两《世家》称骄为昭公曾孙合。则忌是哀公,骄是懿公。忌与骄乃父子。《晋世家》误以懿为哀耳。《纪年》谓立昭公孙敬公,盖懿又谥敬,特误以曾孙为孙也。疑忌既早死,未尝为君。哀公之称,当是其子追谥。继出公者,必懿公骄,非哀公忌矣。”雷氏《义证》则谓:“《晋世家》明云立昭公曾孙骄,为哀公,《赵世家》又谓骄是懿公,则哀、懿自是一人之谥。犹周之贞定王,《左传》《正义》《世本》或称贞王,或称定王也。《竹书》又谓哀懿公即敬公耳。谓敬公是昭公之孙,孙即曾孙,犹《鲁颂》谓僖公为周公之孙。盖孙是后裔之大名,非必皆子之子也。”今按:哀懿古音近,雷氏谓哀懿乃一人之谥,是也。又按《年表 正义》谓:“出公道死,知伯乃立昭公曾孙骄为晋君,是为哀公。哀公大父雍,晋昭公少子,号戴子。生忌,忌善知伯,早死。故知伯欲并晋,未敢,乃立忌子骄为君。”是忌与骄为父子,忌早死未得立,梁氏之说亦信。惟谓忌追谥哀侯者则误。今定晋哀懿公名骄,而《竹书》又称为敬公者,如韩威侯即宣惠王,亦一君三谥也。

附出公以下《史记》《世本》《纪年》三家异同

史记

 世本 纪年

晋世家 赵世家 六国表

(昭公) (昭公) (昭公) (昭公)

(雍)(戴子) (——) (雝)(桓子)

(忌) (——) 哀公(忌) (忌)

哀公(骄) 懿公(骄)(昭公曾孙) 懿公(骄) 懿公(骄) 敬公(昭公孙)

敬公六年,当魏文侯元年。(详《考辨》第三八。)敬公十八年卒,当《世家》哀公之年数。子幽公立。幽公十八年卒,《纪年》《史记》全同。于烈公立。烈公之立也,晋乱,幽公见杀。故烈公即以幽公见杀之年称元年,不逾年而改元。晋烈公三年,当越朱句三十五年。(详《考辨》第四十九。)烈公十一年,当齐宣公五十年。(详《考辨》第五十六。)烈公二十七年卒,《纪年》《史记》全同。子桓公立,《史记》作孝公。桓公十九年,当魏武侯二十六年。(详本篇下节。)明年,桓公二十年,赵成侯、韩共侯迁桓公于屯留。以后无晋事。《年表》孝公十五年,《世家》十七年,其下有静公,与《纪年》不同。今若依《索隐》所引《纪年》年数推之,则前后排比悉符。惟《索隐》于敬公、(即哀懿公。)幽公、烈公三君,均不注《纪年》年数,盖本与《史记》所列相同,故无事再著也。今本《伪纪年》作敬公二十二年,幽公十年,皆误不足据。考论《纪年》者,于此诸君,往往从《伪纪年》之说,不悟《索隐》注书详略之例,故尤纠纷不可理耳。(参读《考辨》第五六。)

又按《索隐》谓桓公二十年,赵成候、韩共侯迁桓公于屯留,以后无晋事。”盖共时晋已不国也。然余考史纪》,证以《纪年》,知晋迁屯留,犹未全灭,其事尚有可得而言者。《赵世家》:“成候十六年,与韩、魏分晋,封晋君以端氏。”考是年为梁惠王十二年。《水经 浊漳水注》引《纪年》粱惠成王十二年,郑取屯留、尚子、涅。”前韩、赵迁桓公于屯留,至此十一年,而韩取屯留,可证晋君迁端氏之说不诬也。又《赵世家》:“肃侯元年,夺晋君端氏,徙处屯留。”前韩、赵分晋,取屯留,封晋君端氏。至此又十年,《晋世家 索隐》引《赵世家》:“列侯十六年,(即成侯。)与韩分晋,封晋君端氏,其后十年,肃侯徙晋于屯留”,即谓此也。是晋自屯留徙端氏,又自端氏徙屯留矣。

又考《韩世家》:“昭侯十年,韩姬弑其君悼公。”是年正赵肃侯元年,疑悼公乃晋君。前十年韩取屯留而迁端氏,今赵取端氏而复迁屯留,韩大夫遂弑之也。然则晋自桓公后尚有悼公,或即《晋世家》所谓静公矣。前人于韩姬弑悼公一语,不得其解。梁氏《志疑》颇主其为晋君,而未能据《赵世家》为说。又误信《伪纪年》,故所论多僢。陈逢衡《纪年集证》亦疑悼公即静公,然亦未能参合赵、韩两《世家》为之说明。故重为论定之如此。

又《水经 沁水注》引《纪年》:“惠成王十九年,晋取玄武、濩泽。”其事尚在韩姬弑晋君前三年,固知晋君至是尚在。雷氏《义证》亦定其时晋君即静公。谓“泫氏在今山西高平县东十里,濩泽在今阳城县西三十里。二邑已属韩、赵,晋袭取之。静公亦可谓不量力,所以卒废绝。”其言信矣。余考其时正梁惠王拔赵邯郸后一年,梁、赵之兵结而不解,故晋君亦乘时奋起。明年,梁即归赵邯郸,与盟漳水上,自是晋君复被迁逐,而乃见弑。疑玄武、濩泽,其时或属赵,因韩与梁合,晋君或不敢加兵也。(又案陈逢衡《集证》,谓《御览》百六三引《纪年》,惠王九年晋取泫氏。《太平寰宇记》四四引同。泫以脱去水旁而为元,武与氏形似而误。事在惠十九年,脱去十字,故云九年。)凡此皆桓公迁屯留后晋事之可得而言者。

又按顾观光《七国地理考》:“屯留、长子,《汉志》并属上党。三卿分晋,惟此二邑尚为晋有。粱惠王元年,韩、赵迁晋桓公于屯留,而长子归赵。故赵成侯五年,韩与我长子。盖赵成侯五,正当梁惠王元也。至惠王十二年,韩取屯留、长子,于是晋无一邑,而桓公寄居于韩。其子悼公,为韩昭侯所弑,故《韩世家》云:昭侯十年,韩姬弑其君悼公也。《史》与《纪年》大致相合。惟《史表》以桓公为孝公,悼公为静公,而孝公卒于安王二十四,静公卒于安王二十六,则韩、赵两《世家》之文,皆不可通矣。”又曰:“《水经》引《纪年》,梁惠成王元年,韩共侯、赵成侯迁晋桓公于屯留,较《赵世家》肃侯元年先二十一年。据《史表》,三卿分晋在周安王二十六年,迁晋屯留不宜迟至二十余年后。疑《竹书》得其实。”今按顾氏论赵、韩分晋事极析,以孝公为桓公,静公为悼公,与余说皆合。惟不信赵肃侯元年迁晋事,则以《水经 沁水注》引《纪年》一条说之,可以知其误矣。

余既考晋桓公、悼公事,犹憾不得其年数。因读《晋世家》:“孝公十七年卒,子静公俱酒立,是岁齐威王元年也。”据《六国表》静公俱酒元在齐威王二年。(立后之明年称元年,故与《世家》差一年。)惟《史记》齐威王元,误前二十二年,其时尚为晋桓公之十二、十三年,知静公俱酒之卒应尚在后。今姑依《纪年》,齐威王元在梁惠成王之十四年。若是年晋静公立,则桓公(即孝公。)实得三十二年,而静公(即悼公。)有九年。晋取泫武、濩泽,乃悼公六年事。或史公所记,“齐威王元年晋静公俱酒立”一语并不误,而特误其年世。惟无他证,姑存以备一说也。

附桓公以下晋事

桓公十四(《史表》作孝公) 赵敬候十一韩哀侯元魏武侯二十一韩灭郑(《索隐》引《纪年》) 按是年实韩灭郑之岁,而史公误以为三家灭晋,见《史表》及魏、赵、韩三《世家》。

桓公十五 赵敬候十二韩哀侯二魏武侯二十二晋桓公邑哀侯于郑(《索隐》引《纪年》)

桓公二十 赵成侯五韩共侯五梁惠王元赵、韩迁桓公于屯留(《索隐》引《纪年》)韩与赵以长子(《赵世家》)

桓公三十一悼公?(《史》作静公) 赵成侯十六韩昭侯十四梁惠王十二赵与韩分晋,迁晋君端氏(《赵世家》)韩取屯留、长子、涅(《水经注》引《纪年》) 按是年晋为桓公抑悼公,无考。若仍是桓公,则为桓公之三十一年也。

桓公悼公? 赵成侯二十三韩昭侯十一梁惠王十九晋取玄武、濩泽(《水经注》引《纪年》) 按是年晋君何人尚无考,或是悼公,而又疑其是悼公之六年,语详前。

悼公 赵肃侯元韩昭侯十四梁惠王二十二赵夺晋君端氏,徙处屯留(《赵世家》)韩姬弑其君悼公(《韩世家》) 按悼公为晋最后一君,被弑于韩,惟未详其立年,或此乃悼公九年也。晋至是始灭

又按崔述《考古续说 赵韩魏之候》一条,亦论三家分晋事云:‘按《晋世家》静公二年,魏武侯、韩哀侯、赵敬侯灭晋后而三分其地。《赵世家》敬侯十一年,魏、韩、赵共灭晋,分其地,即晋静公二年事也。而成侯十六年,又云与韩、魏分晋。夫既于敬侯之世灭晋而分之,成侯之世何又分焉?此文必有一误。(按如余上所考定,则崔氏此论不足信。)《竹书纪年》云:赵成侯、韩共侯迁晋桓公于屯留,考其时乃成侯五年,魏武候卒之岁。(按《晋世家 索隐》引《纪年》:“魏武侯以桓公十九年卒,韩哀侯、赵敬侯并以桓公十五年卒,桓公二十年,赵成侯、韩共侯迁桓公于屯留,以后无晋事。”崔据此为说。惟时为魏武侯卒后一岁,崔云武侯卒岁,盖亦误。)是时魏罃方与公子缓争国,故韩、赵得乘间而分晋耳。盖晋六卿中韩、赵为睦,《春秋传》载之详矣。而魏文侯尊贤重义,号为令主。其子武侯,亦尚能守家法。故秦嬴之乱,魏文侯以兵诛之,而立烈公止。攻周之役,分周之举,皆韩、赵连兵,而魏独不与。窃疑晋室既衰,魏独忠于公室。是以文侯、武侯既卒,韩、赵无所顾忌,然后敢迁晋君而分周室。揆其时势,似《纪年》所载为近情理。然则晋当为桓公,不当为静公。分晋者当为赵成侯、韩共侯,不当有魏武侯。其事当在周烈王之六年(即赵成侯五年。)不当在周安王之二十六年(即赵敬侯十一年。)矣。《史记》旁采他书,传闻不一,是以前后往往自相矛盾,似未可以《史记》一篇之文,遂据为信史也。”今按崔氏据《纪年》纠《史记》,其说尚颇疏。然谓分晋无魏,则自有见。然谓晋室既衰,魏独忠于公室,而不悟魏文称候,亦独视韩、赵为先。大概其时三晋惟魏最强,故既自称侯,犹虚戴晋君以抑韩、赵。并亦常三晋相联以应外敌,而魏为三晋之领袖。武候卒,惠成王幼弱,韩、赵遂迁晋君,又谋两分魏政,而后三晋之势遂不可复合矣。(晋四卿,知氏外赵最强。知氏围赵晋阳三年,而韩、魏乘其敝,故知氏亡而赵亦病。魏文侯又贤主,故得独强先称侯。)

又陈逢衡《竹书纪年集证》论晋幽公见弑事云:“幽公见弑,必有使之者。虽三强并立,不能定为谁氏。然观《史记 晋世家》幽公淫妇人,夜窃出邑中,盗杀幽公,魏文侯以兵诛晋乱,立幽公子止,是为烈公。则《年表》书魏诛晋幽公,盖实录,非脱字也。其曰淫妇人,出邑中者,欲加之罪也。盗者谁,晋大夫秦嬴也。使之者谁,魏文侯也。但以兵诛晋乱,未闻杀秦嬴以正国法,此与赵盾之曲护赵穿,如合一辙。其能免弑逆之恶哉?盖诛乱者即首乱之人也。《索隐》引《纪年》作夫人,非是。”今按秦嬴自是夫人之名。幽公淫妇人,共见弑在高寝之上,则秦嬴为夫人益信。国君见弑而国乱,魏文侯诛定其乱,而立烈公。秦嬴乃君夫人,秦乃大国,魏文何得诛及秦嬴哉?《年表》或有脱误。然《纪年》魏史,其记魏事不能无所饰,或《史记》所载,诚如陈氏之揣,本与《纪年》不同。而陈氏强引秦嬴为盗名而疑《索隐》,则失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