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宗宣和七年冬十月,金将粘没喝、斡离不分道入寇。初,斡离不在平州,遣人来索叛亡户口,朝议弗遣,且闻童贯、郭药师治兵燕山,斡离不遂请于金主曰:“苟不先举伐宋,恐为后患。”金主以为然,而未敢轻举。及使者往返既数,道路险易,朝廷治否,府库虚实,渐得要领,而耶律馀睹、刘彦宗亦言南朝可图,师不必众,因粮就兵可也。及既获辽主,即决意南侵。以谙班勃极烈斜也领都元帅,居京师。粘没喝为左副元帅,谷神为元帅右监军,耶律馀睹为元帅右都监,自云中趋太原。挞懒为六部路都统,阇母为南京路都统,刘彦宗为汉军都统,斡离不监阇母、彦宗两军战事,自平州入燕山。

十二月乙巳,童贯自太原逃归。金粘没喝陷朔、代州,遂围太原。先是,金人遣使来许割蔚、应州及飞狐、灵丘县,帝信之,遣童贯往受地。至太原,闻粘没喝自云中南下,贯乃使马扩、辛兴宗往使,论以交割地事。扩至军前,粘没喝严兵以待,趣扩等庭参如见金主之礼。既毕,首议山后事,粘没喝曰:“尔尚欲此两州、两县耶。山前、山后皆我家地,尚复何论。汝家别削数城来,可赎罪也。汝辈可即去,我自遣人至宣抚司矣。”扩还,具言于贯。贯曰:“金初立国边头,宁有几许军马,遽敢作如此事耶?”扩曰:“彼既深恨本朝结纳张瑴,又为契丹旧臣所激,故谋报复。今宜速作备御。”贯不从。既而粘没喝遣王介儒、撒离拇持书至太原,责以渝盟、纳叛等事,词语甚倨。贯问之曰:“如此大事,何不素告我?”撒离拇曰:“兵已兴,何告为?宜速割河东、河北,以大河为界,庶存宋朝宗社。”贯闻之,气褫不知所为,即欲假赴阙禀议为名,遁还京师。知太原府张孝纯止之曰:“金人渝盟,大王当会诸路将士,极力支吾。今大王去,人心必摇,是以河东与金也。河东既失,河北岂可保耶。愿少留,共图报国。兼太原地险城坚,人亦习战,金未必能便克也。”贯怒,叱之曰:“贯受命宣抚,非守土也。必欲留贯,置帅臣何为?”遂行。孝纯叹曰“平生童太师作几许威望,及临事乃蓄缩畏慑,奉头鼠窜,何面目复见天子乎?”粘没喝引兵降朔州,克代州。都巡检使李翼力战,被执,骂贼死。粘没喝遂进围太原,孝纯悉力固守。

己酉,金斡离不入檀、蓟州。郭药师以燕山叛降金,金尽陷燕山州、县。初,郭药师与詹度同职,自以节钺欲居度上,度以御笔所书有序,药师不从。加以常胜军横暴,药师右之,度不能制。朝廷虑其交恶,命蔡靖代度。靖至,坦怀待之,药师亦重靖,稍为抑损。及安中被召,靖代知府事。药师每令部曲持良械精甲,贸易于他道,为奇巧之物以奉权贵宦侍,誉言日闻于帝。遂专制一路,增募兵至三十万,而不改契丹服饰,朝论颇以为疑。进拜太尉,召之入朝,药师辞不至。帝令童贯行边,阴察其去就,不然则挟之偕来。贯至,药师迎拜帐下,贯避之,曰:“汝今为太尉,与我等耳,此礼何为?”药师曰:“太师,父也,药师唯拜我父,焉知其他?”贯释然。遂邀贯视师,至于迥野,略无人迹。药师下马,当贯前掉旗一挥,俄倾四山铁骑耀日,莫测其数。贯众皆失色,归为帝言,药师必能抗虏。蔡攸亦从中力主之,谓其可倚。故内地不复防制,屡有告变及得其通金国书,朝廷辄不省。詹度又言“药师瞻视非常,趣向怀异,逆节已萌,凶横日甚。”始诏遣官究实,而金兵已南下矣。斡离不自平州破檀、蓟,至三河,蔡靖遣药师及张令徽、刘舜仁帅师四万五千,迎战于白河,兵败而还。药师遂帅所部兵劫靖及都运使吕颐浩降金,斡离不执靖及颐浩置军中以行,于是燕山府所属州、县皆为金有。斡离不既得药师,益知宋虚实,因以为乡导,悬军深入矣。

金人围太原,太常少卿傅察使金,至境上,遇斡离不兵,胁之使拜且降。不拜,左右捽之伏地,愈植立。反复论辨,不屈,遂遇害。察,尧俞从孙也,十八登进士。蔡京尝欲妻以女,拒弗答。平居恂恂然若无所可否,及仓卒殉义,闻者莫不壮之,后谥忠肃。

丙辰,金兵犯中山府。帝以金人南下,罢诸路花石纲及内外制造局,悉以禁旅付内侍威武军节度使梁方平,守黎阳。步军都虞候何灌谓白时中曰:“金人倾国远至,其锋不可当。今方平拥精兵以北,在京皆疲弱也,万一方平不支,吾何以善吾后。盍留以卫根本。”不从。

戊午,以皇太子桓为开封牧。帝以金师日迫为忧。蔡攸探知帝意欲内禅,引给事中吴敏入对。宰执皆在,敏前奏事,且曰:“金人渝盟,举兵犯顺,陛下何以待之。”帝蹙然曰:“奈何?”时东幸计已定,命李棁先出守金陵。敏退,诣都堂言曰:“朝廷便为弃京师计,何理也。此命果行,须死不奉诏。”宰执以为言,棁遂罢行,而以太子为开封牧。

己未,诏天下勤王。初,宇文虚中为童贯参议官,虚中以庙谟失策,主帅非人,将有纳侮自焚之祸,上书极言之,王黼大怒。又累建防边策议,皆不报。及金人南下,贯与虚中还朝。帝谓虚中曰:“王黼不用卿言,今事势若此,奈何?”虚中对曰:“今日宜先降诏罪已,更革弊端,俾人心天意回,则备御之事,将帅可以任之。”帝即命虚中草诏,略曰:“朕以寡昧之质,藉盈成之业。言路壅蔽,面庾日闻,恩幸持权,贪饕得志。缙绅贤能陷于党籍,政事兴废拘于纪年。赋敛竭生民之财,戍役困军旅之力。多作无益,侈靡成风。利源酤榷已尽,而牟利者尚肆诛求,诸军衣粮不时,而冗食者坐享富贵。灾异谪见而朕不寤,众庶怨怼而朕不知。追惟己愆,悔之何及。思行奇策,庶解大纷。望四海勤王之师,宣二边御敌之略。永念累圣仁厚之德,涵养天下百年之馀,岂无四方忠义之人,来徇国家一日之急。应天下方镇、郡县守令,各率众勤王,能立奇功者,并优加奖异。草泽异材,能为国家建大计,或出使疆外者,并不次任用。中外臣庶,并许直言极谏。”帝览之,曰:“今日不吝改过,可便施行。”虚中又请出宫人,罢道官及大晟府、行幸局暨诸局务。

召熙河经略使姚古、秦凤经略使种师中将兵入援。时欲召古、师中,令以本路兵会郑、洛,外援河阳,内卫京城,帝命宇文虚中为河北、河东路宣谕使,护其军。虚中以檄召古、师中兵马,令直赴汴京应援。

庚申,以吴敏为门下侍郎。帝东幸之意益决,太常少卿李纲谓敏曰:“建牧之议,岂非欲委太子以留守之任乎。今敌势猖獗,非传太子以位号不足以招徕天下豪杰。”敏曰:“监国可乎?”纲曰:“肃宗灵武之事,不建号不足以复邦,而建号之议不出于明皇,后世惜之。上聪明仁恕,公曷不为上言之。”翌日,敏入对,具以纲言白帝,帝即召纲入议。纲刺臂血上疏曰:“皇太子监国,礼之常也。今大敌入攻,安危存亡在呼吸间,犹守常礼,可乎。名分不正而当大权,何以号召天下。若假皇子以位号,使为陛下守宗社,收将士心,以死捍敌,天下犹可保。”帝意遂决。

辛酉,宰臣奏事,帝留李邦彦,语敏、纲所言,书“传位东宫。”四字以付蔡攸,因下诏禅位于太子桓,自称曰道君皇帝。太子入禁中,被服泣涕,固辞不许,遂即位。尊帝为教主道君太上皇帝,退居龙德宫,皇后为太上皇后。以李邦彦为龙德宫使,蔡攸、吴敏副之。

遣给事中李邺使金,告内禅,且请修好。邺至庆源府,斡离不欲还,郭药师曰:“南朝未必有备,不如姑行。”从之。

甲子,金将斡离不陷信德府。粘没喝围太原。诏京东、淮西、两浙募兵入卫。

钦宗靖康元年春正月丁卯朔,诏中外臣庶直言得失。自金人犯边,屡下求言之诏,事稍缓,则阴沮抑之。当时有“城门闭,言路开。城门开,言路闭”之语。

戊辰,金斡离不陷相、浚二州。威武军梁方平帅禁旅屯于黎阳河北岸,金将迪古补奄至,方平奔溃。河南守桥者,望见金兵旗帜,烧桥而遁。河北、河东路制置副使何灌帅兵二万保滑州,亦望风迎溃。官军在河南者,无一人御敌。金人遂取小舟以济,凡五日,骑兵方绝,步兵犹未渡也。旋渡旋行,无复队伍。金人笑曰:“南朝可谓无人。若以一二千人守河,我岂得渡哉?”遂陷滑州。

己巳,何灌奔还。帝闻金将斡离不渡河,即下诏亲征。诏曰:“朕以金国渝盟,药师叛命,侵轶边鄙,劫掠吏民,虽在缵承之初,敢忘负托之重。事非获已,兵出有名。已戒六师,躬行天讨。应亲征合行事件,令有司并依真宗皇帝幸澶渊故事。”以李纲为亲征行营使,吴敏副之,聂山参谋军事。

以蔡攸为太上皇帝行宫使,宇文粹中副之,奉上皇东行以避敌。

庚午,上皇如亳州,于是百官多潜遁。初,童贯在陕西,募长大少年,号胜捷军,几万人,以为亲军,环立第舍。及自太原还京,适上皇南幸,贯即以是军自随。上皇过浮桥,卫士攀望号恸。贯惟恐行不速,使亲军射之,中矢而踣者百馀人,道路流涕。蔡京亦尽室南行,为自全计。

京师戒严。宰执议请帝出幸襄、邓以避敌锋。行营参谋官李纲曰:“道君皇帝挈宗社以授陛下,委而去之,可乎?”帝默然。太宰白时中谓都城不可守,纲曰:“天下城池岂有如都城者。且宗庙、社稷、百官、万民所在,舍此欲何之?今日之计,当整饬军马,固结人心,相与坚守,以待勤王之师。”帝问“谁可将者。”纲曰:“白时中、李邦彦等虽未必知兵,然藉其位号,抚将士以抗敌锋,乃其职也。”时中忿然曰:“李纲莫能将兵出战否?”纲曰:“陛下不以臣庸懦,傥使治兵,愿以死报。”乃以纲为尚书右丞、东京留守。纲为帝力陈不可去之意,且言“明皇闻潼关失守,即时幸蜀,宗庙、朝廷,毁于贼手。今四方之兵不日云集,奈何轻举以蹈明皇之覆辙乎?”会内侍奏中宫已行,帝色变,仓卒降御榻曰:“朕不能留矣。卿等无执,朕将往陕西起兵,以复都城。”纲泣拜俯伏,以死邀之。会燕、越二王至,亦以固守为然。帝意稍定,顾纲曰:“朕今为卿留。治兵御敌之事,专责之卿,勿致疏虞。”纲仓皇受命。

是夜,宰臣犹请出幸不已,帝从之,欲诘旦决行。质明,纲趋朝,则禁卫擐甲,乘舆已驾矣。纲急呼禁卫曰:“尔等愿守宗社乎。愿从幸乎?”皆曰:“愿死守。”纲入见曰:“陛下已许臣留,复戒行,何也?今六军父母、妻子皆在都城,愿以死守。万一中道散归,陛下孰与为卫?且敌骑已迫,知乘舆未远,以健马疾追,何以御之?”帝感悟,乃召中宫还。禁卫六军闻之,皆拜伏呼万岁。

辛未,帝御宣德楼,宣谕六军,始定固守之议。命李纲为亲征行营使,以便宜从事,侍卫都指挥使曹曚副之。治都城四壁守具,以百步法分兵备御,令肄习之。战守之具粗毕,金人已抵城下矣。

壬申,遣使督诸道勤王兵入援。

癸酉,斡离不军抵都城西北,据牟驼冈天驷监,获马二万匹,刍豆如山。盖郭药师熟知其地,故导金兵先据之。帝召群臣议,李邦彦力请割地求和,李纲以为击之便。帝竟从邦彦,命虞部员外郎郑望之及高世则使其军。未至,遇金使吴孝民来,因与偕还。是夜,金人攻宣泽门,以火船数十,顺流而行。李纲临城,募敢死士二千人,列布拐子弩城下火船至,投石碎之。及运蔡京家山石迭门,壮士缒城而下,斩酋长十馀人,杀其众百馀人。金人知有备,又闻道君已内禅,至旦乃退。

甲戌,金使吴孝民入见,问纳张瑴事,令执送童贯、谭稹、詹度,且言曰:“上皇朝事已往不必计,今少帝与金别立誓书结好,仍遣亲王、宰相诣军前可也。”帝因求大臣可使者,李纲请行,帝不许,而命李棁。纲曰:“安危在此一举,臣恐李棁怯懦,误国事也。”不听,遂命棁使金军,棁至,斡离不盛兵南向坐,棁北面再拜,膝行而前,恐怖丧胆,失其所言。斡离不谓之曰:“汝家京城破在顷刻,所以敛兵不攻者,徒以少帝之故,欲存赵氏宗社,我恩大矣。今若欲议和,当输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牛马万头、表段百万匹,尊金帝为伯父,归燕、云之人在汉者,割中山、太原、河间三镇之地,而以宰相、亲王为质,送大军过河,乃退耳。”因出事目一纸付棁,遣还。棁等唯唯,不敢措一言,遂与金使萧三宝奴、耶律中、王汭等偕来。凡金人所邀求,皆郭药师教之也。

乙亥,金人攻天津、景阳等门。李纲亲督战,募壮士,缒城而下,自卯至酉,斩其酋长十馀,杀其众数千人,何灌力战而死。

丙子,李棁至,李邦彦等力劝帝从金议。帝乃避殿减膳,括借都城金银及娼优家财,得金二十万两、银四百万两,而民间已空。李纲言“金人所需金币,竭天下且不足,况都城乎?三镇,国之屏蔽,割之何以立国?至于遣质,即宰相当往,亲王不当往。若遣辨士,姑与之议所以可不可者,宿留数日,大兵四集,彼孤军深入,虽不得所欲,亦将速归。此时与之盟,则不敢轻中国而和可久也。”李邦彦等言“都城破在朝夕,尚何有三镇?而金币之数又不足较。”帝默然。纲不能夺,因求去,帝慰谕之曰:“卿第出治兵,此事当徐图之。”纲退,则誓书已成,称“伯大金皇帝”、“侄大宋皇帝”。金币、割地、遣质、更盟,一依其言。遣沈晦以誓书先往,并持三镇地图示之。

庚辰,以张邦昌为计议使,奉康王构往金军为质以求成。诏称金国加“大”字。初,邦昌与邦彦等力主和议,不意身自为质,及行,乃邀帝署御批无变割地议,帝不许。康王与邦昌乘筏渡壕,自午至夜,始达金营。康王,道君皇帝第九子,韦贤妃所生也。

辛巳,道君皇帝至镇江。

甲辰,都统制马忠以京西募兵至,击金人于顺天门外,败之。金师暂敛,西路稍通,援兵得达。乙酉,路允迪使粘没喝军于河东。

丁亥,种师道督泾原、秦凤兵入援。师道至洛,闻斡离不已屯京城下,或止师道,言“贼势方锐,愿少驻汜水以谋万全。”师道曰:“吾兵少,若迟回不进,形见情露,祇取辱焉。今鼓行而进,彼安能测我虚实。都人知吾来,士气自振,何忧贼哉?”揭榜沿道,言“种少保领西兵百万来”。遂抵京西,趋汴水南,径逼敌营。金人惧,徙砦稍北,敛游骑,但守牟驼冈,增垒自卫。时师道年高,天下称为老种。帝闻其至,甚喜,开安上门,命李纲迎劳。师道入见,帝问曰:“今日之事,卿意若何?”对曰:“臣以议和非也。女真不知兵,岂有孤军深入人境,而能善其归乎?臣在西土,不知京城。臣今观京师,周回八十里,如何可围?城高数十丈,粟支数年,不可攻也。请于城内札营,而城上严兵拒守,以待勤王之师。不逾数月,虏自困矣。如其退,即与之战。三镇之地,不宜割与。”帝曰:“业已讲和。”对曰:“臣以军旅之事事陛下,馀非所敢知也。”遂拜同知枢密院事,充京畿、河北、河东宣抚使。师道时被病,命毋拜,许肩舆入朝。金使王汭在廷,素颉颃,望见师道,拜跪稍如礼。帝顾笑曰:“彼为卿故也。”自虏渡河,京师诸门尽闭,市无薪菜。师道请启西南壁,听民出入,民始安之。又请缓给金币于金,俟彼惰归,扼而歼诸河,计之上也。帝命师道于政事堂共议。师道见李邦彦曰:“京城坚高,备御有馀,当时相公何事便讲和?”邦彦曰:“以国家无兵故也。”师道曰:“不然,凡战与守,自是两事,战或不足,守则有馀。京师百万众,尽皆兵也。”邦彦曰:“素不习武事,不知出此。”师道叹曰:“相公不习兵,岂不闻往古守城者乎?”又曰:“闻城外居民悉为贼杀掠,畜产甚多,亦为贼有。当时既闻贼来,何不悉令城外居民,撤去屋舍,移其所畜,尽入城中,乃遽闭门以遗贼资,何也?”邦彦曰:“仓卒之际,不暇及此。”师道笑曰:“亦大荒忙耳。”左右皆笑。时议人人异同,惟李纲与师道合,而邦彦不从。

时朝廷日输金币于金,而金人需求不已,日肆屠掠。四方勤王之师渐至,李纲言:“金人贪婪无厌,凶悖日甚,其势非用师不可。且敌兵号六万,而吾勤王之师集城下者二十馀万。彼以孤军入重地,犹虎豹自投陷阱中,当以计取之,不必与角一朝之力。若扼河津,绝饷道,分兵复畿北诸邑,而以重兵临敌营,坚壁勿战,如周亚夫所以困七国者。俟其食尽力疲,然后以一檄取誓书,复三镇,纵其北归,半渡而击之,此必胜之计也。”帝深然之,约日举事。

种氏、姚氏素为山西巨室,姚平仲以父古方帅熙河兵入援,虑功名独归种氏,乃云:“士不得速战,有怨言。”帝闻之,以语李纲,纲主其议,令城下兵缓急听平仲节度。帝日遣使趣师道战,师道欲俟其弟师中至,因奏言过春分乃可击。时相距才八日,帝以为缓,平仲请先期击之。

二月丁酉朔,姚平仲帅步骑万人,夜斫敌营,欲生擒斡离不及取康王以归。夜半,帝遣中使谕李纲曰:“姚平仲已举事,卿速援之。”平仲方发,金候吏觉之。斡离不遣兵迎击,平仲兵败,惧诛亡去。李纲率诸将出救,遂与金人战于幕天坡,以神臂弓射却之。师道复言:“劫寨已误,然兵家亦有出其不意者。今夕再遣兵分道攻之,亦一奇也。如犹不胜,然后每夕以数千人扰之,不十日,贼遁矣。”李邦彦等畏懦,皆不果用。

金斡离不召诸使者,诘责用兵违誓之故。张邦昌恐惧涕泣,康王不为动。金人异之,乃使王汭来致责,且请更以他王为质。汭至,李邦彦语之曰:“用兵乃李纲、姚平仲耳,非朝廷意也。”

戊戌,罢李纲以谢金人,废亲征行营司。

时,宇文虚中闻汴京急,驰归,收拾散卒,得东南兵二万人,以便宜起李邈领之,令驻于汴河。会姚平仲失利,援兵西来者皆溃,虚中缒而入京。帝欲遣人奉使辨劫营非朝廷意,大臣皆不欲行,虚中承命慨然而往。

庚子,太学诸生陈东等上书于宣德门,言:“李纲奋勇不顾,以身任天下之重,所谓社稷之臣也。李邦彦、白时中、张邦昌、李棁之徒,庸谬不才,忌嫉贤能,动为身谋,不恤国计,所谓社稷之贼也。陛下拔纲,中外相庆,而邦昌等疾如仇雠,恐其成功,因缘沮败。且邦彦等必欲割地,曾不知无三关、四镇,是弃河北也。弃河北,朝廷复都大梁乎。又不知邦昌等能保金人不复败盟否也。邦彦等不顾国家长久之计,徒欲沮李纲成谋以快私愤。李纲罢命一传,兵民骚动,至于流涕,咸谓不日为敌擒矣。罢纲非特堕邦彦等计中,又堕敌计中也。乞复用纲而斥邦彦等,且以阃外付种师道。宗社存亡,在此一举,不可不谨。”书奏,军民不期而集者数万人。会邦彦入朝,众数其罪而骂,且欲殴之,邦彦疾驱得免。吴敏传宣令退,众莫肯去,挝坏登闻鼓,喧呼动地。帝恐生变,乃令耿南仲号于众曰:“已得旨宣纲矣。”内侍朱拱之宣纲后期,众脔而磔之,并杀内侍数十人。知开封府王时雍麾之不退,帝顾户部尚书聂昌,俾出谕旨,诸生乃退。乃复纲右丞,充京城四壁防御使。既而都人又言愿见种师道。诏促师道入城弹压,师道乘车而至。众褰帘视之,曰:“果我公也。”相麾声喏而散。明日,诏诛士民杀内侍为首者,禁伏阙上书。王时雍欲尽致太学诸生于狱,人人惴恐,会朝廷将用杨时为祭酒,复遣聂昌宣谕,然后定。

宇文虚中冒锋镝至金营,露坐风埃,自己至申,金人注矢露刃,周匝围之,久乃得见康王。次日,侍王至金幕府,见斡离不。抵暮,遣王汭随虚中入城,要越王及李邦彦、吴敏、李纲并驸马曹晟等,与金、银、骡、马之类且欲御笔书定三镇界,方退军。明日,帝命肃王往,代质。康王、张邦昌还。

诏割三镇地以畀金。初,金人犯咸丰门,蔡懋号令将士:“金人近城,不得辄施矢石”。将士积愤。及李纲复用,下令:“能杀敌者厚赏”。众无不奋跃,金人惧,稍稍引却。至是,宇文虚中复奉诏如金,许割三镇地。斡离不得诏,遂不俟金币数足,遣阁门使韩光裔来告辞,退师北去,肃王从之。京师解严。种师道请乘其半济击之,帝不许。李邦彦立大旗于河东、河北,“有擅出兵者,并依军法”。种师道曰:“异日必为国患。”御史中丞吕好问进言于帝曰:“金人得志,益轻中国,秋冬必倾国复来。御敌之备,当速讲求。”不听。

杨时上疏曰:“河朔为朝廷重地,而三镇又河朔之要藩也。自周世宗迄我太祖、太宗,百战而后得之,一日弃之北人,使敌骑疾驱,贯吾腹心,不数日可至京城。今闻三镇之民以死拒之,三镇拒其前,吾以重兵蹑其后,尚可为也。若种师道、刘光世皆一时名将,始至而未用,乞召问方略。”疏上,帝诏出师,而议者多持两端。时又抗疏曰:“闻金人驻磁、相,破大名,劫虏驱掠,无有纪极,誓墨未干,而背不旋踵,吾虽欲专守和议,不可得也。夫越数千里之远,犯人国都,危道也。彼见勤王之师四面而集,亦惧而归,非爱我而不攻。朝廷割三镇三十州之地与之,是欲助寇而自攻也。闻肃王初与之约及河而返,金挟之以往,此败盟之大者。臣窃谓朝廷宜以肃王为问,责其败盟,必得肃王而后已。”时太原围闭数月,而姚古逗留不进。时又上疏乞诛古以肃军政,拔偏裨之可将者代之。不报。

时,姚古、种师道及府州帅折彦质等各以兵勤王,凡十馀万人,至汴城下,而斡离不已退。李纲请诏古等追之,且戒俟其间可击则击,而三省乃令护送出境,勿轻动以起衅。时大臣政令矛盾,故迄无成功。

癸丑,种师道罢。中丞许翰言:“师道名将,沈毅有谋,不宜使解兵柄。”不听。

先是,粘没喝围太原,悉破诸县,独城中以张孝纯固守不下,乃于城外矢石不及之地,筑城防守,使内外不相通。及闻斡离不议和,亦遣人来求赂。宰臣以勤王兵大集,拘其使而不与。粘没喝怒,乃分兵南下,折可求、刘光世军皆为所败。平阳府叛卒导金兵入南、北关。粘没喝叹曰:“关险如此,而我乃得越,南朝可谓无人矣。”既越关,知威胜军李植以城降。乙卯,攻隆德府,知府事张确、通判赵伯臻皆力战死之。未几,粘没喝还云中,留兵围太原。

壬午,诏:“金人叛盟深入,其元主和议李邦彦,奉使许地李棁、李邺、郑望之,悉行罢黜。”又诏:“金人要盟,终不可保。今粘没喝深入,南陷隆德,先败原约。朕夙夜追咎,已黜罢主和之臣。其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保塞陵寝所在,誓当固守。”于是命种师道为河北、河东宣抚使,驻滑州。姚古为河北制置使,种师中副之,古总兵援太原,师中援中山、河间。师道无兵自随,乃请合山东、陕西关河卒,屯沧、卫、孟、滑,备金兵再至。朝廷以大敌甫退,不宜劳师示弱,格不用。师中渡河,上言“粘没喝至泽州,臣欲由邢、相间捷出上党,捣其不意,当可以逞。”朝廷疑不用。斡离不行至中山、河间,两镇皆固守不下,师中因进兵以逼之,斡离不遂出境。

癸未,遣李纲迎太上皇于南京。庚寅,姚古复隆德府。辛卯,复威胜军。夏四月己亥,太上皇至京师。

五月丁丑,以太原围不解,诏种师中与姚古进军,相为掎角。师中进次平定军,乘胜复寿阳、榆次等县,留屯真定。时粘没喝避暑还云中,留兵分就畜牧。觇者以为将遁,告于朝。许翰信之,数遣使趣师中出战,责以逗挠。师中叹曰:“逗挠,兵家大戮也。吾结发从军,今老矣,忍受此为罪乎?”即日办严,约姚古及张灏俱进,而辎重赏犒之物,皆不以从行。师中抵寿阳之石坑,为金将完颜活女所袭,五战三胜。回趋榆次,至杀熊岭,去太原百里。姚古将兵至威胜,统制焦安节妄传粘没喝将至,故古与灏皆失期不至。师中兵饥甚,敌知之,悉众攻右军,右军溃而前军亦奔。师中独以麾下死战,自卯至巳,士卒发神臂弓射退金人,而赏赉不及,皆愤怨散去,所留才百人。师中身被四创,力疾斗死。师中老成持重,为时名将,既死,诸军无不夺气。金乘胜进兵,迎古于盘陀。古兵溃,退保隆德。事闻,李纲召安节,斩之,安置古于广州,赠师中少师。

京师自金兵退,遂置边事于不问。李纲独以为忧,数上备边御敌之策,辄为耿南仲等所沮。及姚古、种师中败,种师道以病乞归,乃以纲为两河宣抚使,刘韐副之,以代师道。又以解潜为制置副使,以代姚古。纲言:“臣书生,实不知兵。在围城中,不得已为陛下料理兵事。今使为大帅,恐误国事。”因拜辞,不许。退而移疾,乞致仕,章十馀上,亦不允。台谏言纲不可去朝廷,帝以其为大臣游说,斥之。或谓纲曰:“公知所以遣行之意乎?此非为边事,欲缘此以去公,则都人无辞尔。公不起,上怒且不测,奈何?”许翰复书:“杜邮”二字以遗纲,纲不得已,受命。帝手书《裴度传》以赐之。宣抚司兵仅万二千人。纲请银、绢、钱各百万,仅得二十万。庶事皆未集,纲乞展行期,上批以为迁延拒命,趣召数四。纲入对,帝曰:“卿为朕巡边,便可还朝。”纲曰:“臣之行,无复还理。臣以愚直不容于朝,使既行之后,无有沮难,则进而死敌,臣之愿也。万一朝廷执议不坚,臣自度不能有为,即当求去。陛下宜察臣孤忠,以全君臣之义。”上为感动。陛辞,又为上道唐恪、聂昌之奸,任之必误国,言甚激切。

秋七月,李纲赴两河,留河阳十馀日,练士卒,修整器甲之属。进次怀州,造战车,期兵集大举。而朝廷降诏,罢所起兵。纲上疏言:“秋高马肥,敌必深入,宗社安危,殆未可知?防秋兵尽集,尚恐不足,今河北、河东日告危急,未有一人一骑以副其求,奈何甫集之兵,又皆散遣。且以军法勒诸路兵起,而以寸纸罢之,臣恐后时有所号召,无复应者矣。”疏上,不报,趣赴太原。纲乃遣解潜屯威胜军,刘韐屯辽州,幕官王以宁与都统制折可求、张思正等屯汾州,范琼屯南、北关,皆去太原五驿,约三道并进。时诸将皆承受御画,事皆专达,进退自若,宣抚司徒有节制之名,多不遵命。纲尝具论之,虽降约束,而承受专达如故。于是刘韐兵先进,金人并力御之,韐兵溃。潜与敌遇于关南,亦大败。

八月丙申,复以种师道为两河宣抚使,召李纲还。

庚子,河东察访使张灏与金人战于文水,败绩。丁未,斡离不犯真定。戊申,都统制张思正等夜袭金人于文水,败之。己酉,复战,师溃,死者数万人,思正奔汾州。都统制折可求师溃于子夏山。于是威胜、隆德、汾、晋、泽、绛民皆渡河南奔,州县皆空。金人乘胜攻太原。李纲又上疏极论节制不专之弊,且言分路进兵,贼以全力制吾孤军,不若合大兵由一路进。及范世雄以湖南兵至,因荐为宣抚判官。方欲会合亲率击虏,会以议和,止纲进兵。纲亦求罢,遂代还。

金粘没喝、斡离不复分道入寇。先是,朝廷以肃王为彼所质,亦留其使臣萧仲恭以相当,逾月不遣。其副赵伦惧不得归,乃绐馆伴邢倞曰:“金国有耶律馀睹者,领契丹兵甚众,贰于金人,愿归大国,可结之以图斡离不粘没喝。”及执政以仲恭、馀睹皆辽贵戚旧臣,而用事于金,当有亡国之戚,信之,乃以蜡书付伦,致之馀睹,使为内应,仍赐伦银绢。伦还,见斡离不,即以蜡书献之,斡离不以闻于金主。又麟府帅折可求言辽梁王雅里在西夏之北,欲结宋以复怨于金。吴敏劝帝致书梁王,由河东之麟府,亦为粘没喝游兵所得,复以闻。于是金主甚怒,以粘没喝为副元帅,斡离不为右副元帅,分道南侵。粘没喝发云中,斡离不发保州。

庚申,遣给事中王云使金军。先是,遣刘岑、李若水分使金军,以求缓师。岑等还,言斡离不止索归朝官及所欠金银,粘没喝则深讳金银,专论三镇。至是,乃遣云往,许以三镇赋税。

九月丙寅,金人陷太原。始,粘没喝久攻太原不下,乃于城下筑旧城居之,号元帅府。已而归云中,留银朱大酋攻围,凡二百六十日,城中军民饿死者十八九,固守不下。至是,粘没喝自云中复至,乘胜急攻,帅臣张孝纯力竭不能支,城遂陷。孝纯被执,既又释而用之。副都总管王禀负原庙中太宗御容赴汾水死。通判方笈、转运韩揆等三十六人皆被害。初,朔州守臣孙翊,河东名将也,领兵由宁化、宪州出天门关以援太原。翊离朔未几而朔已降虏,翊麾下多朔人,粘没喝驱朔之父老以示翊军,军遂叛翊,及战乃为麾下所害。时,府州守臣折可求亦统麟府之师二万,涉大河,由岢岚、宪州,将出天门关以援太原,为敌据关,不克。复越山取道松子岭,至于交城,遇粘没喝之众,大战移时,可求远来,劳不敌逸,亦败。

丙戌,以李回为大河守御使,折彦质为河北宣抚副使。从何栗之请,分天下二十三路为四道,建三京及邓州为都总管府,分总四道兵,以知大名府赵野总北道,知河南府王襄总西道,知邓州张叔夜总南道,知应天府胡直孺总东道。事得专决,财得专用,官得辟置,兵得诛赏,缓急则以羽檄召之,入卫京师。

冬十月丁酉,种师道及金斡离不战于井陉,败绩。斡离不遂入天威军,犯真定。先是,真定帅刘韐守御备具,总管王渊、钤辖李质训练士卒数千,皆可用,虏不敢犯。是时,真定在河朔最为坚垒。上以太原危急,命韐守辽州以据其险,又辟渊、质自随,乃以李邈代守真定。邈措置无策。至是,虏攻甚迫,钤辖刘竧率众昼夜抟战。久之,城陷,竧巷战,麾下稍稍散亡。竧顾其弟曰:“我大将也,可受敌戮乎?”因挺刃欲夺门出,不果,自缢死。李邈被执北去。

戊戌,金人遣杨天吉、王汭等以书来责问契丹梁王及馀睹蜡书并元割三镇,体貌甚倨,持其书于上前曰:“陛下既不割三镇之地,又安忍复欲立契丹之后。”上曰:“此乃奸人所为也。”卑词反复,深明其非朝廷之罪。虏请必割三镇,且求金帛、车辂、仪物,及加其主徽号,仍索亲王诣彼军前陈谢。

罢御史中丞吕好问。时金人复至大臣不知所出,遣使讲解,金人佯许而攻略自如。诸将以和议故,皆闭壁不出。好问乃请亟集沧、滑、邢、相之戍以遏奔冲,而列勤王之师于畿邑以卫京城。疏入,不省。金人陷真定,攻中山,上下震骇,廷臣狐疑相顾,犹以和议为辞。好问率台属劾大臣畏懦误国,坐贬知袁州。帝悯其忠,下迁吏部侍郎。

庚子,金人陷汾州,知州张克戬毕力捍御,城破,犹巷战。不克,乃衣朝服焚香南向拜舞,自引决,一家死者八人。

辛丑,上闻河东已失太原,河北已失真定,大以为忧,下哀痛诏,征兵于四方,命河北、河东诸路帅臣传檄所部,得便宜行事。

丙午,诏种师道还先是,师道驻兵河阳,虏使王汭来,礼甚倨,知虏必大举,即上疏请幸长安以避其锋,以守御事付将帅。朝廷谓其怯,召还。

十一月,诏止援兵。时南道总管张叔夜、陕西制置使钱盖各统兵赴阙,会唐恪、耿南仲专主和议,语同知聂昌曰:“今百姓困匮,养数十万兵于城下,何以给之?”乃止两道兵勿前。

己巳,诏集从官于尚书省,议割三镇。百官多请割与,会李若水使归,亦恸哭于庭,请与之以舒国祸。何栗曰:“三镇,国之根本,奈何一旦弃之。且金人无信,割亦来,不割亦来。”梅执礼、吕好问、洪刍、秦桧等皆主栗议,而唐恪、耿南仲等力主割地。栗论辨不已,因曰:“河北之民皆吾赤子,弃地则并其民弃之。为民父母而弃其子,可乎?”帝悟,乃止。栗退,谓恪曰:“割三镇则伤河外之情,不割则太原、真定已失,不若任其所之。”恪唯唯。遂诏河北、河东、京畿清野,令流民得占官舍、寺观以居。禁京师民以浮言相动者。

时粘没喝自太原趋汴,所至破降。平阳府、威胜、隆德军、泽州皆陷,官吏弃城走者远近相望。壬申,粘没喝至河外,宣抚副使折彦质以兵十二万拒之,夹河而军。时李回以万骑防河,亦至河上。粘没喝曰:“南军亦众,与之战,胜负未可知不若加以虚声。”遂取战鼓击之达旦,彦质之众皆溃,李回亦奔还京师。甲戌,金活女帅众先渡孟津,粘没喝从之,于是知河阳燕瑛、河南留守西道都总管王襄皆弃城走,永安军、郑州悉降于金。粘没喝既渡河,不复言三镇,直遣人来言欲尽得两河地,请画河为界。于是京师戒严,遣冯澥、李若水往使。行至中牟,守河兵相惊以为金兵至,左右谋取间道去。澥问“何如。”若水曰:“戍兵畏敌而溃,奈何效之。今止有死尔,敢言退者斩。”众乃定。既行,始知和议必不可谐,屡附奏言之,乞申饬守备。

丁丑,以郭京为成忠郎,选六甲兵以御金。先是,孙傅因读丘浚《感事诗》有“郭京、杨适、刘无忌”之语,于市人中访得无忌,于龙卫中得京。好事者言京能施六甲法,可以生擒金二将而扫荡无馀,其法用七千七百七十人。朝廷深信不疑,命以官,赐金帛数万,自募兵,无问伎艺能否,但择年命合六甲者,所得皆市井游惰,旬日而足。敌攻益急,京谈笑自如,云择日出兵三百,可致太平,直袭击至阴山乃止。傅与何栗尤尊信之。或谓傅曰:“自古未闻以此成功者。正或听之,姑少付以兵,俟有尺寸功,乃稍进任。今委之太过,惧必为国家羞。”傅怒曰:“京殆为时而生,敌中琐微,无不知者。幸君与傅言,若告他人,将坐沮师之罪。”揖使出。又有刘孝竭等募众,或称六丁力士,或称北斗神兵,或称天阙大将,大率效京所为,识者危之。京尝曰:“非至危急,吾师不出。”

斡离不亦遣使来议割两河地,帝许之。命耿南仲往报,南仲以老辞。改命聂昌,昌以亲辞。陈过庭曰:“主忧臣辱,愿效死。”帝为挥涕太息,而怒南仲及昌,乃即命南仲如河北斡离不军,昌如河东粘没喝军。昌言:“两河之人忠勇,万一为所执,死不瞑目矣。”行至绛,绛人果坚壁拒之。昌持诏抵城下,缒而登。钤辖赵子清麾众杀昌,抉其目而脔之。初,南仲为东宫官十年,自谓首当柄用,而吴敏、李纲越次进,位在己上,心不能平,故每事异议,力沮战守,与吴幵坚请割地,以成和好。故朝廷战守之备皆罢,致金师日逼。至是,与金使王汭偕行,至卫州,卫乡兵欲杀汭,汭脱去,南仲遂走相州。

甲申,金人入怀州,知州事霍安国被围,捍御不遗馀力,鼎澧兵亦至,相与共守,拜徽猷阁待制。城竟陷,粘没喝引安国以下问不降者为谁,安国曰:“守臣安国也。”问馀人,通判林渊,钤辖张彭年,都监赵士𬣞、张谌、于潜,鼎澧将沈敦、张行中及队将五人同辞对曰:“渊等与知州一体,皆不肯降。”粘没喝令引于东北乡望拜降,皆不屈,乃解衣面䌸,杀十三人而释其馀。安国一门无噍类。

乙酉,金斡离不自真定趋汴,仅二十日,至城下,屯于刘家寺。粘没喝自河阳来会,屯于青城,使刘晏来,要帝出盟。时西、南两道援兵为唐恪、耿南仲遣还,于是四方无一人至者。城中唯卫士及弓箭手七万人。乃以万人分作五军,备缓急救护,命姚友仲、辛永宗分领之。以五万七千人分四壁守御。遣使以蜡书间行出关召兵,又约康王及河北守将来援,多为逻兵所获。唐恪计无所出,密言于帝曰:“唐自天宝而后,屡失而复兴者,以天子在外,可以号召四方也。今宜举景德故事,留太子居守而西幸洛,连据秦雍,领天下兵亲征,以图兴复。”帝将从之,开封尹何栗入见,引苏轼所论,谓周之失计未有如东迁之甚者。帝翻然而改,以足顿地曰:“今当以死守社稷。”

己丑,南道都总管张叔夜闻召,即日自将中军,令子伯奋将前军,仲熊将后军,合三万馀人,至尉氏,遇金游兵,转战而前,至都下。帝御南薰门见之,军容甚整。入对,言:“贼锋甚锐,愿如唐明皇之避禄山,暂诣襄阳,以图幸雍。”帝颔之,加延康殿学士。时东道都总管胡直孺亦将兵入卫,与金人遇于拱州,兵败被执。金人示于城下,都人大惧。

闰月癸巳,粘没喝军至城下。甲午,雨雪交作,帝被甲登城,以御膳赐士卒,易火饭以进,人皆感涕。金人攻通津门,数百人缒城御之,焚其炮架五、鹅车二。驿召李纲为资政殿大学士。

乙未,金人入青城,攻朝阳门。丙申,帝幸宣化门,乘马行泥淖中,民皆感泣。戊戌,殿前副都指挥使王宗濋与金人战于城下,统制高师旦死之。癸卯,金人攻南壁,张叔夜与之大战,斩其金环贵将二人,遥见金兵奔还,自相蹈籍,溺隍死者以千数。甲辰,大雨雪,金人陷亳州。乙巳,大寒。士卒噤战,不能执兵,有僵仆者。帝徒跣祈晴。召诸道勤王兵,兵无至者。城中惟卫士三万可用,然亦十失五六,因时令挑战,以示敢敌。

金人遣萧庆复来言,不须上出城,只须仆射何桌议事。又请上皇、皇太子、越王、郓王为质。上曰:“朕为人子,岂可以父为质。”诏越王往。将行,而粘没喝以兵来迓,越王乃止。于是金人宣言失信,再遣使来趣亲王出盟。己酉,诏遣冯澥、曹辅与宗室仲温、士𧦞如金军以请和。既至,粘没喝即遣之归,不与交一语,已而攻城愈急。殿中侍御史胡唐老请拜康王为大元帅,俾率天下兵入援,帝从之。

壬子,金人攻通津、宣化门,范琼以千人出战。渡河,冰裂,自是士气益挫。

何桌数趣郭京出师,京徙期再三。丙辰,郭京尽令守御人下城,毋得窃窥,因大启宣化门,出攻金师。京与张叔夜坐城楼上,金兵分四翼鼓噪而前,京兵败,退走,堕死于护龙河,填尸皆满,城门急闭。京白叔夜曰:“须自下作法。”因下城,引馀兵南遁。金兵遂登城,兵皆披靡,四壁兵皆溃。金人焚南薰诸门,统制姚仲友死于乱兵。宦者黄经国赴火死。统制官何庆言、陈克礼,中书舍人高振力战,与其家人皆被杀。秦元领保甲斩关遁。四壁守御使刘延庆夺门出奔,为追骑所杀,京城遂陷。张叔夜被创,犹父子力战。

帝闻城陷,恸哭曰:“不用种师道言,以至于此。”卫士入都亭驿,执金使刘晏杀之。军民数万斧左掖门,求见天子,帝御楼谕遣之。卫士长蒋宣率其众数百,欲邀乘舆犯围而出,左右奔窜,独孙傅、梅执礼、吕好问侍。宣抗声曰:“国事至此,皆宰相信任奸臣,不用直言所致。”孙傅诃之,宣以语侵傅。好问譬晓之曰:“若属忘家族,欲冒重围,卫上以出,诚为忠义。然乘舆将驾,必甲乘无缺而后动,讵可轻耶?”宣诎服,曰:“尚书真知军情。”麾其徒退。

史臣曰:初,斡离不之北还也,以粘没喝在太原,其势未合,恐勤王之师有以乘之。既退之后,为宋计者宜为远谋,而乃忽李纲、种师道之言,上下相庆,以为无虞,曾不数月,再致金师,太原、真定,咽喉已塞,而犹议三镇弃守之利害。故金人尝语宋使曰:“待汝家议论定时,我已渡河矣。”盖当是时,庙堂之相,方镇之将,皆出于童、蔡、王、梁之门,无可以系天下之望,惟以割地请和为言,未闻有能出一计与之抗者,是以金人之来如破竹然。及围城逾月,外援不至,竟以妖术取败。吁,可怪哉。

吕中曰:自女真叛盟以来,朝廷乍和乍战,人才乍贤乍否,何其汹汹多变之甚也。寇至之初,始谋避狄,以李纲所言,而更为城守之计。既以坚守,又以李邦彦一言,为卑辞之请。师道既至,又以师道一言,为不和之谋。师道方请坚守不战以困虏,未几,以姚平仲一言,为急击之举。姚平仲既贬,又以李纲、种师道为误国。诸生伏阙,又以李纲、种师道为可用而复之。及其后也,又以台谏之言而逐之。李纲方议备边,师道亦请防秋,朝廷之议略定。曾未再阅月,而吴敏、耿南仲、谢克家、孙觌又以三边为可割,和议复行矣。吴敏本主和议,未几,复留虏使,阴结辽人,又以为女真借口之资矣。二奠已分道入寇,朝廷尚集议者,问以三镇存弃之便不便。金人之至,则下清野之令。未几,传言寇犹未至,则又令清野更不施行。战者不决于战,和者不一于和,至于城已破,祸已至,而议犹不一,心犹不决,终始一岁之中,多变若此。大抵上下之心,稍急则恐惧而无谋,稍缓则迟迟而又变其谋,靖康之祸,盖坐此也。庆历、元祐专任君子而去小人,绍圣、崇宁以来专任小人而仇君子,靖康之际君子、小人杂用焉。呜呼,可不戒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