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特务,并不是近代才有的,在距今一千七百余年前,就早已有了。《三国志·高柔传》说:“魏国初建,为尚书郎,转拜丞相理曹掾……迁为颍川太守,复还为法曹掾。时置校事卢洪、赵达等,使察群下。柔谏曰:‘设官分职,各有所司。今置校事,既非居上信下之旨;又达等数以憎爱擅作威福,宜检治之。’太祖曰:‘卿知达等,恐不如吾也。要能刺举而辨众事,使贤人君子为之,则不能也。昔叔孙通用群盗,良有以也。’达等后奸利发,太祖杀之,以谢于柔。”然校事之制,并未因之而废,所以下文说:“校事刘慈等自黄初数年之间,举吏民奸罪以万数,柔皆请惩虚实;其余小小挂法者,不过罚金。”

到嘉平中,才因程昱孙晓之言而废,《程昱传》云:“时校事放横,晓上疏曰:‘……昔武皇帝大业草创,众官未备,而军旅勤苦,民心不安,乃有小罪,不可不察,故置校事,取其一切耳,然检御有方,不至纵恣也。……其后渐蒙见任,复为疾病,转相因仍,莫正其本。遂令上察宫庙,下摄众司,官无局业,职无分限,随意任情,唯心所适。法造于笔端,不依科诏;狱成于门下,不顾覆讯。其选官属,以谨慎为粗疏,以诇为贤能。其治事,以刻暴为公严,以循理为怯弱。外则托天威以为声势,内则聚群奸以为腹心。大臣耻与分势,含忍而不言;小人畏其锋芒,郁结而无告。至使尹模公于自下肆其奸慝,罪恶之着,行路皆知,纤恶之过,积年不闻。……今外有公卿、将校,总统诸署;内有侍中、尚书,综理万机;司隶校尉督察京辇;御史中丞董摄宫殿;皆高选贤才以充其职,申明科诏以督其违。若此诸贤犹不足任,校事小吏,益不可信。若此诸贤各思尽忠,校事区区,亦复无益。若更高选国士以为校事,则是中丞、司隶重增一官耳。若如旧选,尹模之奸,今复发矣。进退推算,无所用之。……曹恭公远君子,近小人,《国风》托以为刺;卫献公舍大臣,与小臣谋,定姜谓之有罪。纵令校事有益于国,以礼义言之,尚伤大臣之心,况奸回暴露,而复不罢,是衮阙不铺,迷而不返也。’于是遂罢校事官。”

魏国之建,事在汉献帝建安廿一年,为公元216年,嘉平为齐王芳年号,自249年至253年,魏之任校事,约历四十年。

又《吴志·孙权传》:赤乌元年,“初,权信任校事吕壹,壹性苛惨,用法深刻。太子登数谏,权不纳,大臣由是莫敢言。后壹奸罪发露,伏诛,权引咎责躬,乃使中书郎袁礼告谢诸大将。”《朱据传》:“嘉禾中,始铸大钱,一当五百。后据部曲应受三万缗,工王遂诈而受之,典校吕壹疑据实取,考问主者,死于杖下,据哀其无辜,厚棺敛之。壹又表据:吏为据隐,故厚其殡。权数责问据,据无以自明,借草待罪。数月,典军吏刘助觉,言王遂所取,权大感寤曰:‘朱据见枉,况吏民乎?’乃穷治壹罪,赏助百万。”嘉禾为权年号,自232年至237年,其明年238年,为赤乌元年。

用法之所最忌者,为于正式机关之外,别立机关;且出入任情,不本成法;程晓之言,可谓极其痛切了。魏武帝是很有明察之才的,《魏志·方技传》注引东阿王《辨道论》,说:“世有方土,吾王悉所招致,甘陵有甘始,庐江有左慈,阳城有部俭……始等知上遇之有恒,奉不过于员吏,赏不加于无功,海岛难得而游,六黻难得而佩,终不敢进虚诞之言,出非常之语。”魏武帝的严明,确乎不甚容易;程晓说他检御有方,当非虚语,然仍不能不为赵达等所欺;像孙权的粗疏,就更不必说了。

程晓说任校事有伤大臣之心,而吕壹之诛,孙权使告谢诸将,则魏、吴之任校事,意实在于检察将吏的贪纵。从来丧乱之际,官方每多不饬,武臣纵恣尤甚,加以检察实为必要。然目的虽正,而手段不适,其招祸尚如此,若如近代法西斯主义者之所为,专为维持一己的威权地位起见,不恤用残酷之吏,肆暴虐于民,则是武曌之任周兴、来俊臣明成祖之立东厂,其作风又在魏武帝、吴大帝之下了。

或谓法西斯主义者流,所行虽不适当,亦非无为国为民之心,未可一笔抹杀。这话我亦承认。但须知社会国家,关系重大,手段一误,流毒无穷,正未可以有为公之心,而冀人宽恕。昔人说:周公营洛阳为东都,说其地交通便利,有德易以兴,无德易以亡。秉政者正不可无此气度。所以不论我是该推翻的,不该过于防闲别人;即使我确能代表国利民福,反对我者系属捣乱之徒,我们对他,仍不宜过于压制,因为让他爆发一次,则其捣乱为众所共知,即为众所共弃,而大局也可以早入于正轨了。又况谁能代表国利民福,根本不易判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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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选自《吕思勉遗文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