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革新的原动力

中国的变法,来源是很远的。原来从秦朝统一以后,直到西力东渐以前,二千多年,中国社会的状况,没什么根本的变更。而从中古以来,屡次受外族的征服;到清朝入关,这种现象,已反复到第五次了(五胡、辽、金、元、清)。而治化的不进,民生的憔悴,还是一言难尽。物穷则变,到这时候,中国思想界,便要起一个根本上的变动了——便是对于向来社会的组织,根本怀疑。却是这时代,闭关独立,并没有外国的情形,可资比较;怀疑于当时的社会组织,要想从根本上改革,求一种参考的资料,就只得求之于古。所以当明末清初的时候,社会上就发生了两种思想。

一、觉得向来支配社会的义理(社会上人人承认的),并无当于真理。向来所视为天经地义的道理,到此便都要怀疑。如黄梨洲的《明夷待访录》、《原君》等篇,就是这种思想的代表。这是精神上的。

二、其在物质上:则觉得当时所行的治法,彻底不妥,无可修改;欲图改善,非从根本上变革不可。就有极端复古之论。当时主张封建的人,便是这一种心理。顾亭林的《封建论》,便是这种思想的代表(吕晚村、陆生柟等,也是主张封建的)。封建原是不可复的事情,然而至于疑心到郡县,几乎要主张封建,就真可算是对于当时的社会组织,根本怀疑了。

有了这一种趋势,就是没有西力东渐的事实,中国的社会,慢慢儿也要生根本上地变动的;不过变得慢些,又不是现在这种变法罢了。

宋学在当时,是支配全国人心的。东汉以来儒家的道理,虽不和宋学一样,究竟还同宋学相近。清朝时候,因人心都有上述的趋向:始而汉学发达,对于宋朝人的话怀疑;继而汉学之中,又分出今文和古文,对于东汉之学也怀疑。至于疑心到东汉之学,定要追求到西汉;就有许多义理,和现社会所行,是格不相入的,人心上就生了极端的变动了。

至于具体的办法,要提出方案,却不是一时办得到的事情。恰好这时候,西力东渐,和西洋人的社会,渐渐地接触多了,关系密了;始而认识他的社会,和我们组织不同;继而认识他那种组织,我们实在不可不仿效,于是改革之事,就起了轩然大波。

所以近世的改革事业,来源是很远的,蓄势是很久的。这种变动。不发则已;一发之后,就如悬崖转石(看得他似乎也有顿挫,其实算不得什么),非达到目的不止。所以现在正是个变动的时代;正是个变动了。方在中途的时代。要讲什么保存国粹,什么变动得不可太快,都是白说掉的话——这个无关于是非,且亦无所谓是非,只是大势如此(本节请和第十四章第八节参看)。

第二节 咸同光三朝的朝局

但是虽然如此,变革之初,总还是发端于政治上。那么,我们要讲近世中国的变革,就不得不托始于戊戌政变;要明白戊戌政变,就不能不晓得咸同光三朝的朝局了。

文宗即位之初,颇为振作。这时候,承五口通商屈辱之后,主持和议的人,颇不为清议所与。而国家经过这一次大创,当时议论政治的人,也觉得有刷新的必要(自然不是要效法西洋)。文宗于是把耆英、穆彰阿等斥退,前经贬谪的林则徐等起用。又下诏求直言,通民隐(当时应诏陈言的很多)。总算有振作的意思,而且是能顺从当时舆论的趋向的,所以海内翕然,颇有望治之意。无如前此的乱源,种得太深了,一时间收拾不来。即位之初,太平军就已起事。连年用兵,未能平定。英法交涉,更为棘手。就此弄得心灰意懒,抱着个“且乐主人”的观念,就不免纵情声色。于是载垣(怡亲王,胤祥之后)、端华(郑亲王,济尔哈朗之后)、肃顺(端华的兄弟)一面引导他游戏,一面结党揽权。这三个人,也不是绝无道理的近幸。其中肃顺尤有才具。恭亲王和这三个人的起仆,咱们也只认他是满洲亲贵,争夺政权的事情,用不着替他分什么是非曲直。况且恭亲王究竟是个无能为的人。倘使当时争夺的结果,肃顺等获胜,后来的内政外交,许反要好些。兴科场之狱以立威等,自然是他的坏处,也只是手段之拙。这种事情,在君主专制时代,是历来权臣公共的罪恶,不能因此一笔抹杀。军机处的权柄,渐渐地移于宫中,暗中就只在这三个人手里(端华、肃顺始末,请参看薛福成的《庸庵笔记》)。

文宗从公元1860年逃到热河之后,就没有回京。明年死了。载垣、端华、肃顺等,就矫遗诏,自称辅政大臣(当时辅政大臣,共有八人)。禁遏在京王公,不叫他们奔丧(这就是忌恭亲王前去的意思)。然而在京留守的恭亲王,也不是没人附和他的。当时的政治中心,就分为两处:一处在热河,以载垣、端华、肃顺等为中心;一处在北京,以恭亲王为中心。

文宗正后钮祜禄氏(孝贞后),无子。妃那拉氏(孝钦后)生穆宗,当时还只八岁,就有御史董元醇,奏请太后垂帘,派近支王公辅政。而恭亲王也乘机走到热河,“得间独见”两太后,密定回銮之策。恭亲王先行,肃顺护送梓宫,两宫和载垣、端华,另从间道入都。到京之后,趁他猝不及防,把他两个捉下。肃顺也被执于途。旋杀肃顺,赐载垣、端华死。两宫同时垂帘听政,而以恭亲王为议政大臣。

清朝的歧视汉人,虽不如元朝之甚。然而从道光以前,汉大臣实在没有真握大权的。关于兵权,尤不肯轻易落在汉人手里。当时有大征伐,带兵的总是满人。却到文宗时候,满人实在不中用了。军机大臣庆祥,就竭力主用汉人。肃顺虽然专横,却极爱才。胡林翼的巡抚湖北,曾国藩的总督两江,都是他所保荐(左宗棠在湖南巡抚骆秉章幕里,被人参劾,几乎大不得了,也靠肃顺一力保全)。恭亲王虽和他是政敌,而这种宗旨,也始终没有改变(以事势论,却也无从改变)。到底能平定太平军、捻军和回部,号为中兴。然而从此以后,满洲的朝廷,就不过抱着一个空名,寄居于上,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维系天下的能力了(当时满洲政府,也未尝不忌这班人。所以太平军才平,就把湘军遣散。然而湘军才散,淮军又起。以后内政外交的重心,仍旧集中到李鸿章身上)。因中央政府的没有实力,以后并且渐渐地变成“外重”的趋势。

其在宫廷之内,则孝贞皇后本是个庸懦不堪的人。虽然垂帘,不过徒有虚名。一切实权,都在孝钦手里。穆宗虽是孝钦后所生,却和孝钦不甚协。关于国事,孝贞后差不多全不过问。至于家事,却偏要问问信。公元1872年,穆宗年已十八岁了,就有大婚问题发生。孝贞后主张崇琦的女儿,孝钦后主张凤秀的女儿。两宫相持不决,乃命穆宗自择。穆宗拣了崇琦的女儿。孝钦不悦,禁止他到皇后宫里去。穆宗郁郁不乐,就此出去“微行”,因而传染了病。公元1874年,死了(第二年,皇后绝食自杀)。清朝当世宗时候,定“储位密建”之法。皇帝将拟立的儿子,亲自写了名字,密封了,藏在乾清宫最高处正大光明殿匾额之后。高宗时,又定立嗣不能逾越世次。从高宗的儿子一辈起,以“永、绵、奕、载、溥、毓、恒、启、焘、阖、增、秩”十二个字命名。穆宗是载字辈的人,死后无子,应当在溥字辈中选立。然而一者,孝钦不愿意做太皇太后。二者,德宗的母亲,奕的福晋,是孝钦的妹子。三者,德宗年只四岁,便于母后专权。于是孝钦就决意选立了德宗。两宫从公元1873年穆宗大婚之后归政,到此不满两年,却又垂起帘来了。

孝钦本不是十分安分的人(当穆宗时候,便宠任了太监安得海,违反祖制。叫他到山东去。这时候,山东巡抚是丁宝桢,颇为骨鲠。就把他捉住,奏请正法,孝钦无如之何)。然而当穆宗初年,乱事还未平定,不敢十分怠荒。又孝贞是文宗的嫡后,虽然不懂得什么事,孝钦总有些碍着她。到德宗初元,乱事已定,自谓中兴之业已成,便不免有些骄侈。公元1881年,孝贞后又死了,格外肆无忌惮。于是乘中法之战,罢恭亲王,而反命军机处有什么事情,同个幼稚无知的醇王商办。又宠太监李莲英,修颐和园。一切用度,都十分奢侈(当时的海军,固然练得不好,然而海军衙门经费,都给孝钦用掉,以至不能整顿,也是失败的一个大原因),就不免政以贿成。用人行政,都渐渐地腐败起来了。德宗于公元1889年大婚,孝钦循例归政;然而实际上,什么事情,都还要参与,德宗毫无实权。德宗是个英明的君主,加以这时候,外交迭次失败;至中日之战,而形势大变;更加以俄订密约,德据胶州,形势更为紧急,不得不愤然英断,以定变法之计。而戊戌、庚子种种的变故,就要相因而至了。

第三节 戊戌政变和庚子之乱

从戊戌以前,中国人对外的认识,可分为四期:

一、教士的译著书籍,是从明朝就起的。然而除掉天文、算学之外,竟毫不能得中国人的注意——便看见了,也不信他。譬如纪昀修《四库总目》,对于艾儒略的《职方外纪》,提要上就疑心他是说的假话,世界实在没有这么大——这个是毫无认识的时代。

二、到五口通商之后,而中国人始一警醒。于是有魏源所著的《海国图志》,江上蹇叟所著的《中西纪事》等出来。对于外国的情形,稍稍认识。然而这时代,所抱着的,还是闭关的思想;所讲求的,还是把守口岸,不给洋人攻破等法子。这是第二个时代。

三、太平军的平定,在清朝一方面,实在是借用一部分的外国兵力的。其事起于公元1860年,上海为匕首党徒刘丽川所陷。法兵助官兵收复县城。这时候,英人久经组织义勇团,以为保卫租界之计。各处富人,聚集上海的颇多。也共同集资,与外国人合筹保卫之法。于是美人华尔(Ward)、白齐文(Burgevine),始募欧洲人一百,马尼亚人二百,组织成一队,名曰常胜军。华尔死后,戈登(Charles George Cordon)代为统带。克复太仓、昆山,并随李鸿章攻克苏州。中兴诸将,亲眼看见过外国兵的,知道中国的兵力,确非其敌。于是乱平之后,就要注意于练兵。设船政局,制造局,开同文馆,广方言馆,选派幼童留学美国,以至兴办铁路、汽船、电报等事,都是如此。这是第三个时代。

四、这种办法的弱点,经中法之战而暴露出来,中日战后,更其尽情暴露。当时自然有一班比中兴名将时代较后,和外国接触较深,知道外国内情较真实的人,但是这种人,在中国社会上,不易为人所认识。到中日之战,中国人受了一个大大的刺激,而当时主张变法的康有为梁启超等,又是长于旧学,在中国社会上,比较的容易被人认识的人。变法的动机,就勃发而不可遏了。

康有为是一位今文学家,他发明《春秋》三世之义(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说汉以来的治法,只是个小康之法。孔门另有大同之义。所以能决然主张变法(可参看康氏所著《春秋董氏学》)。清朝一代,是禁止讲学的;所以学士大夫,聚集不起来。却到了末造,专制的气焰衰了,人家就不大怕他。有为早岁,就到处讲学。所以他门下,才智之士颇多,声气易于鼓励。

有为是很早就上书言事的。中日之战,要讲和的时候,有为亦在京都,联合各省会试的举子,上书请迁都续战,并陈通盘筹划变法之计。书未得达。嗣后有为又上书两次。德占胶州时,有为又上书一次,共计五次只有一次达到,德宗深以为然。中日战后,有为创强学会于京师,要想聚集海内有志之士,讲求实学,筹划变法之计。旋为御史杨崇伊所参,被封。其弟子梁启超等,乃设《时务报》于上海,倡言变法之义。大声疾呼,海内震动。一时变法的空气,弥漫于士大夫之间了。

德宗亲政以后,内受孝钦后的钳制,外面则有不懂事的恭亲王,从同治以来,久已主持朝政,遇事还得请教他。其余军机大臣孙毓汶等,也都是顽固不堪,只有大学士翁同龢,是德宗的师傅,颇赞助变法之议。公元1898年,恭亲王死了,德宗乃决计变法。四月,下诏申言变法自治之旨,以定国是。旋擢用康有为、梁启超等,自五月至七月,变法之诏数十下。然而给一班顽固的人把持住了,一件事也办不动。八月初六日,孝钦后突然从颐和园还宫。说德宗有病,再行临朝。说新党要谋围颐和园。把康有为的兄弟康广仁、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杨深秀六个人杀掉。有为、启超逃走海外,于是把一切新政,全行推翻(参看近人梁启超所著《戊戌政变记》)。太后阴有废立之意,密询各督抚,各督抚都不赞成。外国公使,也表示反对之意。太后要捕拿康、梁,而外国照国事犯例保护,不肯交出。康有为立保皇会于海外,华侨响应,也时时电请圣安,以阻止废立。太后骂报馆主笔,都是“斯文败类,不顾廉耻”,要想概行禁绝,而在租界上的,又办不到。于是太后痛恨外国人,就起了一个排外之念。太后立端郡王载漪的儿子溥儁为大阿哥,原是预备废立的。虽然一时不能办到,而载漪因此野心勃勃。当时满大臣中,像荣禄、刚毅等,又存了一个排汉的念头(荣禄说:练兵本不是打外国人,是为防家贼起见。刚毅说:宁可把天下送给外国人,不要还给汉人)。汉大臣徐桐等则顽固不堪(徐桐至于疑心:除英、俄、德、法、美、日等几个强国外,其余的外国,都实无其国。都是一班新党,造了骗骗人的)。朝廷上头,布满了腐败污浊的空气,恰又有一个义和团,顺应他们的心理而发生,就要演出古今未有的怪剧了。

义和团怎会得大臣的信任?究竟是堂堂大臣,怎会信任起义和团来?其中也有个缘故。中国自和外国交涉以来,种种的吃亏,自然是不待言而可知的了。有些不愤,想要振作图强,原也是人情。然而图强的方法,却就很难说了。“蹈常袭故”之世,“读书明理”的人,尚且想不出一个适当的法子来,何况处前此未有的变局,再加以揎拳勒臂的,又是一班毫无知识的人?专制之世,人民毫无外交上的常识,是不足怪的。却又有一种误解,很以一哄的“群众运动”为可靠。像煞交涉的吃亏,是官吏甘心卖国,有意退让的。倘使照群众运动的心理,一哄着说:“打打打!”“来来来!”外国人就一定退避三舍的了。这种心理,不但下流社会如此,就号称读书明理的人,也多半如此(在庚子以前,怕竟是全国大多数人的心理)。所以总说官怕外国人,外国人怕百姓。这便是相信义和团的根源。至于义和团的本身,则不过是个极无知识的阶级中人,聚集而成。只要看他所打的旗号“扶清灭洋”四个宇,是说的什么话——做盗贼也要有做盗贼的常识,倘使会说兴汉灭满,就够得上做盗贼的常识了。说“扶清灭洋”,就连这个也够不上。

义和团是起于山东的。公元1899年,毓贤做山东巡抚,非但不加禁止,而且颇加奖励;于是传播大盛,教案时起。毓贤旋去职,袁世凯代为巡抚,痛加剿击。义和团都逃入直隶,直隶总督裕禄,又非常欢迎他。载漪、刚毅、徐桐等,就把他召入辇毂之下,称为义民。于是义和团大为得意,公然设坛传习,焚教堂、杀教士、拆铁路、毁电线,甚至携带洋货的,亦都被杀。京津之间,交通断绝,外国公使向中国政府诘问,中国政府,始而含糊答应,继而董福祥以甘军入都,于是公然下诏,和各国同时宣战。又下诏各省督抚,尽杀境内外人(幸而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联合各省,不奉伪命;且和各国领事,订保护东南的条约。所以东南得以无事)。派董福祥的兵,会同义和团,攻击各使馆。从中也有暗令缓攻的,所以没有攻破。而德公使克林德、日本书记官杉山彬,都被戕。不多时,英、俄、法、德、美、日、意、奥八国的联兵到了,攻破大沽。聂士成拒敌天津(这时候,义和团骚扰得更不成样子了。聂士成痛加剿击,义和团大恨。士成和联军交战,义和团反从而攻其后。直隶总督裕禄,是深信义和团的,又遇事掣士成的肘,士成恨极,每战辄身临前敌),战死了。裕禄兵溃自杀。巡阅长江大臣李秉衡,发兵入援,也兵溃而死。太后和德宗,从居庸关走宣化,逃到太原,旋又逃到西安。联军入京城,又派兵西至保定,东至山海关,以剿击义和团。直隶省中,受蹂躏的地方不少,京城被荼毒尤酷。

这时候,李鸿章方做两广总督。乃调他做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和庆亲王奕劻,同为全权议和(鸿章死后,代以王文韶)。外人要求惩办罪魁,然后开议。于是杀山西巡抚毓贤;黜载漪爵,遣戍新疆;褫董福祥职;刚毅先已自尽,仍追夺其官;其余仇外的大臣,也分别议罪。1900年,和议成。

1.赔款四万五千万两——金六千五百万镑。

2.派亲王大臣,分赴德、日谢罪。

3.许各国驻兵京城,保护使馆。使馆界内,不准中国人居住。

4.拆毁天津城垣和大沽口炮台。

5.各仇教州县,停止考试五年。

这一年八月里,太后和德宗回銮。回銮之后,自觉得难以为情了,乃再貌行新政,以敷衍天下。然而这种毫无诚意的变法,又哪一个信他呢?

第四节 满蒙藏的危机(上)

庚子之变,所闯下来的祸,还不止以上所说的呢!原来关东三省,是清朝的老家(其实也算不得它的老家,因为辽东西本来是中国的郡县)。清朝入关以后,还想把它保守着(倘使老家给汉人占据起来,他就无家可归,真正在中原做了客帝了)。而东三省的形势和蒙古的关系,又很为密切的。所以想把这两处,统统封锁起来。关东三省中,只有少数的“民地”。此外就都是“旗地”和“官地”,汉人出关耕垦,是有禁的。蒙古亦有每丁的私有地和各旗公共之地。都不准汉人前往垦种,就汉人前往蒙古经商的,也要领了票据,然后可往。且不得在蒙古住满一年,不准在蒙地造屋。他的意思,无非怕汉蒙联合,要想把汉蒙隔绝了,满蒙却联结一气,以制汉人,然而这种违反自然趋势的命令,到底敌不过汉族天然拓展之力。康熙时,山东的人民,已经陆续地向关东移住了。康熙时的禁令,是极严的,终究是有名无实。到乾隆时的上谕,就说:“这件事,朕也明晓得了。现在内地人满,而关东地旷,一定厉行禁令,不准他去,又岂是帝王之道呢?朕也就默认了他吧。”——难道高宗没有满汉的界限吗?不是,他满汉界限的色彩,浓厚得很呢!不过明知道这种禁令,厉行也无益,落得解除掉罢了。汉人移殖关东的,共有三种:一种是因山东东部,土地瘠薄,人民渡海而往的。这种人,大约沿奉、吉两省的官道,自南而北。一种是犯流刑的人,在关东成家立业的。一种是咸、同离乱之际,出长城到蒙古东部,从蒙古东部而入吉、黑的。乾隆时,默认禁令的解除,嘉道以后,并偶有官自开放,招汉民前往开垦的事。因汉民移住的多了,并且渐渐地设立起州县来(最早的长春厅设于嘉庆初年)。移住蒙古的,则是太平军、捻军兴起,然后大盛的。原来蒙古人有了土地,不大会利用,把地租给汉人而收其租,却是很有利益的。所以清朝虽替他保护土地,禁止汉人前往开垦,而蒙古王公,却有私占公地,招汉人前往开垦的。就蒙民,也有愿将土地租给汉人的(到后来,又说土地给汉人占去了,蒙人就穷了。其实汉人何尝白占他的土地来)。所以从咸同以后,内蒙近边之处,也逐渐开辟。到后来,到底至于设立厅州县。

这种封锁的政策,虽然不能阻止汉人的自然移殖,毕竟把汉人的移殖,阻止得缓了许多。现在蒙满之地,还是弥望荒凉,都是这种封锁政策的罪恶。倘使当初不存在“联合满蒙,以制汉人”的谬见,早早把满蒙开放,设法奖励汉人的移殖,到现在,就不敢说和内地一样,怕总比现在的情形,充实得加倍不止。绝不会有后来抱着满蒙这么一大片的地方,反忧其“瓠落而无所容”的患害。不但如此,汉官昏聩,到底也比什么将军、副都统等清楚些(就使官都昏聩,幕里也总有明白的人)。倘使早早招徕汉人,设置州县,沿边的情形,也总要比较好些。像公元1856、1860年两年,一举而割掉几千万方里的地方的事情,怕不会有吧?总而言之,从古以来,只听见“移民实边”,没听见“限民虚边”,清朝这种政策,“实在是限民虚边”的。到后来,反又忧其“边之不实”。不知这“边之不实”,是谁弄出来的。所以谋“独占土地”(以及“世界上一切利源”),总是最大的罪恶。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从东省铁路成后,俄人借名保护,沿路驻兵。一种侵略的势力,业已赫然不可侮了(以哈尔滨为陆上的中心,称为“东方的莫斯科”。以旅顺为东方舰队根据地)。偏偏庚子这一年,伪诏排外的时候,黑龙江将军奕山,又遵奉维谨,和俄国人开起兵衅来。攻哈尔滨,不克。攻阿穆尔省,又不克。俄人反举兵南下,连陷瑷珲、齐齐哈尔,寿山死之,因据吉林、奉天省城,挟将军以令全省。辛丑和议成时,俄人借口与中国有特别关系,不肯置议。回銮以后,要索中国政府,另订特约,被日、英、美三国阻止。这时候,各国相继撤兵,俄人迫于公议,无可如何,公元1902年三月初一日,和中国订撤兵之约。以六个月为一期:第一期撤奉天,第二期撤吉林,第三期撤黑龙江的兵。到第二期,就并不实行,反把已撤的兵调回。这时候,俄人在东三省的势力,炙手可热。日本人乃提出“满、韩交换”,要求俄国人不干涉朝鲜,日本人亦不干涉满洲。俄国人不听,于是日俄开战——在中国地方交战,中国人反宣告中立——其结果,俄人败绩。旅顺、奉天俱给日人打破,东洋和波罗的海舰队,也都给日人打败了。乃以美国的调停,议和于朴茨茅斯。其结果:

1.将东省铁路支线,自长春以下,割归日本。

2.将库页岛的南半,割与日本。

3.旅顺大连,转租于日。

4.认日本独立经营朝鲜。

从此以后,就发生南北满的名词。东三省的北半,属于俄人的势力范围,其南半,日本人就视为禁脔了。至于朝鲜,则日俄战后,名为改为立宪(改国号曰韩),实则日本人即置统监于其国,尽夺其一切政权。公元1910年,韩王派代表到万国平和会,陈诉日本的行为,日本人就迫韩王让位于其子,不多时,就宣布日韩合并。

日俄战后,日本派小村全权到北京,和中国订立《满洲善后协约》。由中国承认:将旅顺、大连转租于日,及长春以下的铁路割归日本,并订“附约”十一款。

(一)开凤皇城、辽阳、新民屯、铁岭、通江子、法库,(二)长春、吉林、哈尔滨、宁古塔、珲春、三姓,(三)齐齐哈尔、海拉尔、瑷珲、满洲里为商埠。

日人所设安奉军用铁道,改为商用铁道——除运兵归国十二个月不计外,以两年为改良工事之期。工竣以后十五年,中国得以收买。

中日合设公司,采伐鸭绿江材木。

于是日本设立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资本二亿元。其一亿,由日政府投资,以已成铁路和附属财产充之。其又一亿,名为听中日人共同投资,其实中国人全无资本——以租借地为关东州,设立都督府。

《满洲善后协约》订立于公元1905年十一月二十六日。附约中订明以十二个月为日本运兵归国之期;则其工事着手,应在公元1906年年底。乃日本直到公元1909年,才要求派员会勘线路。由邮传部派交涉使与日人会勘。会勘既定,日人要求收买土地。政府委其事于东三省总督锡良。锡良忘了该路路线,日本业与部派人员勘定,忽主张不准改易路线。交涉就起了龃龉。日本遂取“自由行动”的手段,即时动工。中国无如之何,只得由锡良和巡抚程德全,与日人补结《协约》。而所谓“满洲五悬案”,也同时解决。满洲五悬案是:

一、抚顺煤矿。日人主张为东清铁道附属事业。中国人说在铁路路线三十里以外。日本人说:《东清铁路条例》,准许俄国人采矿,本没限定里数;而且俄国人所采的矿,大抵在三十里以外。

二、间岛问题。图们江流域长白山附近的中韩国界,清朝康熙年间,两国共同派员勘定。规定西以鸭绿江,东以图们江为境界。于长白山(朝鲜人谓之白头山)上,立有界碑。图们江北,中国曾设立敦化县和珲春厅,而人民甚为寥落。同治年间,朝鲜咸镜道人民,越江开垦。光绪年间,乃于其地设立延吉厅,课其租税。日本既以朝鲜为保护国,突于公元1907年,由统监府派宪兵,设理事官于其地。

三、新法铁路。从新民屯到法库的铁路,中国拟借英款修造,日本说是南满铁路的平行线,出而抗议。

四、东清铁路营口支路。系许俄人筑造东清铁路支线(哈尔滨旅顺间)时,暂时敷设,以运输材料。东清支线成后,即行撤去。转租后,中国要求日本。日本怕中国人另行经营,以致营口与大连竞争,抗不肯撤。

五、吉会铁路。满铁会社设立后,屡次要求新奉、吉长两铁路,须借该会社的款项。公元1907年,外务部和日使——林权助——订立新奉、吉长两路借款的契约。日人又要求把吉长路延长到延吉与朝鲜会宁府的铁路相接。

以上各问题,经过交涉之后,都成为悬案。安奉铁路自由行动时,日人致中国《最后通牒》说:“限于不妨碍工事,仍望谈判。”并希望“同时以妥协的精神,解决其余诸悬案”。于是公元1909年七月,外务部和日使订立各种协约。

一、承认日人开采——并烟台煤矿。

二、两国仍以图们江为界。中国仍准韩民在江北垦地居住——该韩民应服从中国法权,归中国地方官管辖裁判。但日本领事或委员,得以到堂听审。日本统监府派出人员,于约成后两月内,完全撤退。开龙井村、局子街、头道沟、百草沟为商埠。

三、中国应允要敷设时,先和日本商议。

四、允许日本于南满铁路限满之日,一律交还。

五、将来将吉长铁路延至会宁时,其办法与吉长路一律。至应何时开办,则由中国政府酌量情形,再与日本商议。

这所谓满洲五悬案,差不多全照日本的意思解决。当第三个问题解决时,中国要求将来筑造锦齐铁路时,由锦州经洮南至齐齐哈尔,日本不反对。日本也要求昌图洮南间的铁路,归日本承造。其结果,双方把意旨记入会议录中。诸约发表后,英美诸国资本家,颇热心借款。中国因想把该铁路,索性延长到瑷珲——锦爱铁路。日本也坚持昌洮线的敷设权,以为抵制。并且嗾使俄国,出而反抗。于是锦爱铁路之议又中止。而这一年十二月里,美国人有“满洲铁路中立”的提议,向中、英、法、德、俄、日六国,提出通牒。其办法是:

由各国共同借款于中国。俾中国赎回东三省各铁路。其管理之权,在借款未还清以前,由各国共同行使。限于商业运输,而禁止政治军事上的使用,使满洲在事实上,成为中立地带。

此项提议,反以促成日俄两国的联合。日俄两国密商后,提出抗议。英国是附和日本,法国是附和俄国的;德国的关系比较浅薄;美国陷于孤立的地位,提议就全然失败了。

第五节 满蒙藏的危机(下)

“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东北一方面,既然因日俄的竞争,而弄得如此。西南一方面,却还有因英俄竞争,而引起的“轩然大波”呢。原来西藏地方,因地势上的关系,人家本称它为秘密国。清朝对于它,也是取封锁政策。其原因,自然是在政治上。而西藏人所以赞成他的政策,则另有一种隐情。原来西藏地方,最需要内地的茶。都是由特权阶级买了,再卖给西藏人民的。一出一入之间,可以获利无算。倘使对于印度,自由通商,因运输上的关系,川茶的生意,定要为印茶所夺。所以西藏的特权阶级,也抵死持着闭关主义。英人的注意西藏,却由来已久。公元1780年,班禅喇嘛入京贺高宗万寿。印度总督就派人去和他商议印藏通商的事情。班禅说这件事情,须进京之后,奏过皇上,方能决定。后来班禅死在京里,这件事情,也就搁过了。

西藏的邻国,有一个廓尔喀,又有一个哲孟雄。廓尔喀和西藏的关系,前已说过了。至于哲孟雄,则据说:它的国王,本是从西藏来的(其时约当清初)。历代的王妃,都求之于西藏的贵族。人种、风俗、政教,全和西藏相同。上流社会的话,就是西藏话。其关系可谓密切了。公元1835年,英国人才给它年金三百镑,收买它首府附近的土地,作为殖民地。公元1860年,又增加年金一千二百镑,获得筑造铁路之权。一方面又再三要求中国,许其派人到云南、西藏间,测勘商路。中国不得已,于公元1873年答应了它。1874年,英人玛加理等,由上海经汉口到云南。1875年,走到腾越,为土人所杀。英公使遂乘机要求,迫中国订立《芝罘条约》(光绪二年,李鸿章和英使在芝罘订结的),丧失了许多权利,而附约中仍许英人入藏探测。其后英人要实行,西藏人竭力抗阻。中国觉得交涉棘手,趁认英国并吞缅甸的机会,才于条约上将此事取消——公元1886、1887年,西藏人又派兵到哲孟雄。在哲孟雄和印度交界处,建筑炮台,以阻止英人入哲,并且劝哲王搬到西藏。公元1889年,印度人把西藏的兵打破,逐出哲孟雄境外,并迫西藏人释放哲王回国议和。西藏人无法,只得应允了他。于是英国人在哲孟雄设立统监。又向总理衙门交涉,要求派员会议哲孟雄和印藏通商问题。公元1890年,驻藏帮办大臣升泰和印度总督订立条约:承认哲孟雄归英保护,而印藏通商问题,则说后日再议。到公元1893年,才订立《藏印续约》,开亚东关为商埠。然藏人延不实行,印藏间的通商,仍然没有进步。而俄国人在西藏的势力,反而着着进步。

原来俄国人,从占据中亚之后,就野心勃勃,更想南下;英人怕其危及印度,也要竭力预防。于是阿富汗成为英国的保护国(公元1879年,光绪五年),波斯也成为两国的争点。西藏介居其间,自然也不得安稳了。西藏人的思想,是比较简单的,因此容易被人笼络。俄人知道他是这样,就佯为尊崇黄教,以笼络他。西藏人信以为真,和俄国的感情,一天天好起来。两方之间,遂至互通使聘。公元1902年,达赖十三世何旺罗布藏吐布丹嘉措济塞汪曲却勒朗结,又派使如俄,俄人接待他,极为隆重。英人大惧。恰好日俄开起战来了。公元1904年,英国就派兵入藏,直逼拉萨。达赖逃奔青海。英国人和班禅订立和约。

开江孜、噶大克、亚东为商埠。

赔偿军费五十万镑——合卢比七百五十万。

撤废从印度到江孜、拉萨的炮台山塞。

西藏承认下列五事,非得英政府的许可,不得办理:一、把土地租卖给外国人。二、西藏一切事情,都不得受外国干涉。三、不得允许外国派遣官员及其代理人入境。四、铁路、道路、电线、矿产或别项权利,都不得许给外国或外国人。五、西藏一切进款,以及银钱、货物,不得抵押给外国或外国人。

英人要求驻藏大臣升泰签约。升泰电告外务部:外务部复电,令其万勿签字(于是只有西藏代表的官吏,同英国人签了约),一面和英国交涉。到公元1906年,才把此项交涉,移到北京办理。四月二十六日,由外务部侍郎唐绍仪和英国全权公使萨道义,订结《藏印续约》六条。把《英藏条约》,算做此约的《附约》。约中声明:“英国不占西藏的土地,干涉西藏的政治。中国也不许别国占据西藏的土地,干涉西藏的政治。”“《附约》中所谓‘外国’及‘外国人’,中国不在其内。”赔款本定七十五年还清;未还清时,英国得驻兵春丕。其后印督申明:“减为二百五十万卢布,分二十五年还清。前三年赔款付清,并且商埠开办,已满三年后,英国人即行撤兵。”这时候,赔款已由清廷代为付清。英国的兵,也就于这一年十二月内撤退了。

西藏问题喘息方定,蒙古的警告,又传来了。原来日俄两国,同美国“满铁中立”的提议,反得了接近的机会。公元1910年7月,两国订立《协约》。表面上说是“满洲现状被迫时,两国得以互相商议”。据说,暗中还有秘密的条件。便是:“日本并韩,俄不反对;而俄国在蒙新方面的举动,日本也予以承认。”《协约》成立后,未及两个月,韩国就被并了。到第二年正月里,俄国就突然向外务部提出条件。

公元1881年《中俄条约》第十款,许“俄国在内外蒙古贸易,依旧不纳税”。并许“俄国人民,在伊犁、塔尔巴哈台、喀什噶尔、乌鲁木齐和天山南北两路其余各城,贸易暂不纳税。俟将来商务兴旺,再由两国议定税则”。第十五款又说:“关于通商各款,每十年修改一次,倘或未改,便仍照行十年。”第一次、第二次期满,都没有改。到公元1911年,又是应该修改之期了。我国就于公元1910年的冬天,向俄国人表示要修改的意思。谁料1911年正月,俄国公使,就突然提出下列的条件:

国境百里以内,一切物品都为无税贸易——中国向俄国提出的主张,系以百里内的产品为限。

俄人于蒙古、新疆,均得自由移住;且一切贸易,都不收税。

俄人于科布多、哈密、古城三处,设立领事。

伊犁、塔尔巴哈台、库伦、乌里雅苏台、喀什噶尔、乌鲁木齐、科布多、哈密、张家口等处,俄国亦有设立领事馆之权;俄国人,有购地建屋之权。

而且同时声明:“中国倘不全数承认,便要取自由行动。”二月初十,居然提出最后通牒,以二十八日为最后的期限。这时候,中国的舆论,颇为激昂。报纸上有许多筹划同俄国人开战的话,然而自然是“徒为壮语”。到二十七日,政府就不得已,全数承认了。

这种无理的要求的提出,固然由于这时候的俄国政府,以侵略为怀;又欺清朝政府软弱,乐得虚声恫吓,取得权利。然而其中也有个原因,原来清朝对于蒙古,是取封锁政策的,不准汉人移殖的(见上节),无如蒙古王公,大多数不能理财。穷得不得了,便把土地向汉商抵借款项。这件事,本是违犯清朝禁令的。俄人却看做清朝政府,借此取得蒙古的土地。曾有俄人著书说:“中国政府,用这种政策,六七十年后,全蒙古的土地,都要到汉人手里了。”其实清朝政府,哪有如此远大的计划。俄人却疑心生暗鬼,便也取同样的手段,借款给蒙古人。这都是庚子以后的事情。光宣之间,给中国政府发觉了。不免大吃一惊,忙代蒙人把债还了,土地赎回。俄国人虽然无可如何,却总想“限制中国人经营蒙古,而自己却在蒙古取得广大的权利”。所以有这一项要求的提出,和后来趁蒙古人宣布独立,和他结约,限制中国人派兵殖民的举动。其实清朝政府,脑筋里哪曾有过“殖民”两个字。而且清政府,还是禁止汉民移殖的。其结果,联蒙制汉的计划,依然并无效果。却把满蒙空虚着,“慢藏诲盗”,以致引强敌侵进来。“谁生厉阶,至今为梗?”“封锁”、“猜防”的罪恶,这可以算做“明效大验”了——关于库伦独立和西藏达赖背叛的事情,因为方便上,搁到下一篇里再叙;还有两件交涉上较为重要的事情,却附带叙在这里。

其一是英国占据片马。英国从占据缅甸之后,公元1894和公元1897两年,两次和中国订立《滇缅界约》。然仅划定北纬二十五度三十五分以南的境界;自此以北,《约》中规定,俟将来再行核定。公元1905年。迤西道和英国驻腾越的领事,曾经会勘一次,依然没有结果。而片马一地,系从缅甸通西藏、四川的要路;滇越铁路,倘傥然取道于此,尤觉平坦。英国就突然于1910年十二月,派兵驻扎。中国和他交涉,英国人总说并无占据之意,然而始终延不撤兵。这件事情,如今正在交涉,还没结束。其二是关于中葡澳门划界的事情。欧洲人和中国通商,以葡萄牙人为最早。当明朝中叶时候,葡萄牙人所出入的口岸甚多,然而其人颇有暴行,以致到处被中国人斥逐。到嘉靖三十六年,才纳贿于广东官吏,求租现在的澳门半岛,为晒晾船货和屯积货物的地方。官吏贪贿,允许了他。然而因人民与葡人冲突,以致酿成事端,也是官吏所惧的。到万历元年,就想出一个法子来,就澳门半岛狭处,筑造围墙,限制葡人,出入必由此路,当时原是防闲管理的意思。然而围墙以外,中国人就不啻置诸不问了。然而这时候,葡人还按年缴纳租金。直到五口通商以后,中国国威坠地,葡人就并租金而不纳了。光绪年间,总署因广东贩运烟土的人,多借澳门为护符而漏税,要想取得缉私之权,竟不惜断送澳门,以为交换。公元1887年,派税务司金登干到葡京,和葡人商订条约,预立节略四条,其中第二条:中国许葡萄牙人永远居住管理澳门。第三条:非得中国允许,葡萄牙人不得将澳门转让他国。不多时,总署和葡国全权,在北京订立《中葡条约》五十四条。对于预立节略中的这两条,彼此均无异议。并订明:“俟两国派员妥为会订界址,再行特立专条。其未经定界以前,一切事宜,俱照依现时情形……彼此均不得有增减改变之事。”然而其后“会订界址,特立专条”的事情,始终未能办成。而葡萄牙人却屡次越界侵占。公元1908年,日本船二辰丸,密载军火,在澳门附近的海面,为中国捕获。葡人竟声言该处并非中国领海(后来由中国军舰,向二辰丸谢罪;并赔偿损失,收买其军火)。于是澳门划界的事情,中国更觉得其切要。公元1910年,中国派云南交涉使高而谦,葡国派海军提督玛喀多,在香港会商,相持不决。后来把交涉移到北京。适值葡国革命,事又中止。这件事情,就到如今仍为悬案。而去年(1921年)五月,又有澳门葡兵,凌侮中国人,以致中葡冲突,葡兵大杀华人的事情。

以上所述,都不过关系大局的事;其余小小不幸的交涉,还不知凡几。国权丧失愈多,国势危险愈甚,民心的愤激,也日甚一日,这也是胜清颠覆的一个大原因。而铁路借款一事,竟直接做了清亡的导火线。

第六节 清朝的末运

中国人民反对清朝,可以说有两种思想。

一、民族思想:汉人的民族思想,古代较为淡薄的。所谓“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所以排斥异族,只因为其文化程度较低之故。然民族思想,古虽然淡薄,究竟不能绝无。而从赵宋以来,屡次受异族的蹂躏,所谓有激而成,民族的思想,转觉比以前浓厚了些。宋朝人讲《春秋》,把“尊王攘夷”算做根本的大义,就是其证据。清朝的政治,比元朝为清明,而其歧视汉族,实在较元朝为盛(譬如康、雍、乾三朝,极惨酷的文字狱,就是元朝所没有的)。明末一班志士,抱“故国之思”、“遗民之痛”的,实在大有其人。如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都是。事虽无成,而恢复之念,实在未尝或忘。所以酝酿到后来,到底有曾静运动岳钟琪之举。又前清时代,遍布各处的会党,相传都有明末的遗民,参加组织,以图恢复之举的,其说也未为无因。其事既为志士一致的怀抱,这种精神,自然容易传播到后来。乾隆中叶以后,看似这种思想,业已消亡,实则不过一时潜伏,根子还在里头,一触即发的。

二、民本思想:这种思想,在中国历史上,也由来很久。中国人看着皇帝,本来当他是公仆,好就承认他,不好就可以把他赶掉;这种道理,差不多是人人承认的。不过在实际上,限制君权以成立宪,或除去君主而成共和,则不曾想得到办法罢了。一旦和西洋人接触,看到他的政治组织,合于中国人固有理想的,自然易于激动。

因此故,庚子以后,立宪革命两种思想就大盛——立宪论是专在政治方面着想,要想保存君主的;革命论也有专就政治方面着想,主张推翻君主的;又有兼抱民族主义,要想推翻清朝的。

清朝人自然是赞成立宪的,但是其初,还没有爽爽快快就答应人民立宪,直到日俄之战,俄国败了;于是“日以立宪而强,俄以专制而败”的议论大盛,乃有派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之举(1905年六月,所派的是载泽、戴鸿慈、徐世昌、端方、绍英五人。走到车站,给革命党吴樾放了一个炸弹,折回。旋改派李盛铎、尚其亨代徐世昌、绍英前往)。考察的结果,一致赞成立宪。当时各疆臣中,也多主张立宪的,于是1906年七月,下诏预备立宪,以改革官制为入手办法。1908年八月,又下诏,定预备立宪的期限为九年。

以中国人民本思想蓄积之久,一朝觉悟,原不是区区君主立宪所能满足的。况且清朝也并没有实行君主立宪的诚意(却又不是一味专制,硬和人民反对;不过是毫无实力,既不能强,又不能弱;看舆论倾向在哪一面,就把些不彻底的办法,来敷衍搪塞罢了)。而从戊戌以后,所行的政治,又事事足以激起人民的反对,庚子以后,更其急转直下。孝钦、德宗死后,朝廷一方面,并“似有若无的中心”而亦失掉,所以爆发得更快。

德宗崩于1908年十月二十一日,由孝钦下诏:以载沣之子溥仪,承嗣穆宗,兼祧德宗。载沣为摄政王,监国。第二日,孝钦也死了(这件事,是否真是如此?抑或实系孝钦先死?现在却无从断定)。当戊戌变法的时候,德宗颇有收回大权之意。以其事谋之于袁世凯。袁世凯知道事不能成,以密谋告荣禄。于是有孝钦幽囚德宗,推翻新政之举。所以德宗一面的人,和袁世凯原是势不相容的。但是这时候的朝廷,并无实力,并没有尽翻戊戌之案的能力,只把个袁世凯罢掉(连党禁都没有开)。但是清朝从咸同以后,实已名存实亡。全国的势力,移于湘淮军手里,后来湘军既废,淮军独存,内政外交的重心,就聚集于李鸿章身上。再后来,淮军又渐变为练军。练军之中,鼎鼎有名的,便是一个袁世凯。而淮军系中,也并没有什么杰出的人。勉强求一个可以传授李鸿章的衣钵的,也还是袁世凯。所以袁世凯在当时,颇足以代表几分“清朝从咸同以后靠以支持的”那种势力。这种势力,固然也是过去的势力,终究不能倚仗他的。袁世凯对于清朝,可以算是怀挟异志的人,清朝要想靠他,也未必始终靠得的。然而骤然把他去掉了,反任一班昏聩无知的亲贵出来胡闹,就更下了一道催命符了。

清朝末年,鉴于革命论的昌炽,歧视汉族之心,自然也是有的。但是亲贵专权的大原因,究竟还在这一班亲贵愚昧无知上头,不自知其毫无实力,而还想把持朝权。载沣本是个昏聩糊涂的人,摄政以后,他的兄弟载洵、载涛,都颇喜揽权。人民上书请速开国会,不听。再三请愿,才许把九年的期限,改为五年。而请愿代表,都遭遣散。东三省的代表,且给民政部和步军统领衙门硬送回籍。这时候,人民对于立宪渴望正盛,而政府所行的事情,偏和立宪的趋势相反。第一次改革官制后,十一部的尚书,满族占其七(那桐、溥颋、溥良、铁良、寿耆、荣庆、载振)。第二次改革官制,设立内阁,以奕劻为总理大臣,那桐为协理大臣。其余十部,满人又占其七(善耆、载泽、阴昌、载洵、绍昌、溥伦、寿耆)。人民以皇族组织内阁,不合立宪制度,上书请愿。各省咨议局,也联合上书,清朝竟置之不听。又这时候,中央一班人,鉴于前清末年,外权颇重(不知道是由于中央政府的无能,积渐而致的,不是顷刻可变。要想中央集权,却又不知集权之法,误以压制施之人民),于是用一盛宣怀,硬行铁路国有的政策,置舆论之愤激于不顾。而革命之祸,就因之激起了。

光绪三十三年六月的内阁

军机处  奕 劻  载 沣

军机大臣  世 续  鹿传霖

外务部尚书  吕海寰

民政部尚书  善耆

陆军部尚书  铁良

度支部尚书  载泽

吏部尚书  陆润庠

礼部尚书  溥 良

学部尚书  荣 庆

法部尚书  戴鸿慈

农工商部尚书  溥 颐

邮传部尚书  陈 璧

理藩部尚书  寿 耆

宣统末年的内阁

内阁总理大臣  奕 劻

内阁协理大臣  世 续  徐世昌

外务部大臣  邹嘉来

民政部大臣  桂 春

陆军部大臣  阴 昌

海军部大臣  载 洵

军咨府大臣  载 涛

度支部大臣  载 泽

学部大臣  唐景崇

法部大臣  廷 杰

农工商部大臣  溥 伦

邮传部大臣  盛宣怀

理藩部大臣  善 耆

要讲铁路国有这件事情,还得牵连而及于当时的两宗借款。原来从甲午之战以后,列强对于中国,竞谋扩张势力和攫夺利益。其手段,则以筑造铁路,开采矿山为最要;而二者之中,则筑造铁路为尤要。当时中国和外人订约,大抵把“借款”、“筑造”、“管理”三件事并为一谈。一条铁路,借哪一国的款项,同时就请他筑造,就把这铁路和一切产业做抵押;而且造成之路,还请他管理。于是铁路所到之处,就是外国权力所及之处;把势力范围,弄得十分确定。说句可怕的话,简直就是瓜分的先声。后来中国人渐渐地觉悟了,于是已经和外国订约的铁路,收回自办;即未经和外国订约的铁路,筹划自筑的声浪也大盛——而且这不仅是对外的关系。以中国幅员的广大,交通的不便,在图行政的灵活和经济的开发上,从速建筑铁路,也有很强的理由。所以在前清末年,筹筑铁路,成为当时最有力的舆论。而练兵、兴学、改革币制、振兴实业……也都是当时舆论所竭力鼓吹的。要创办这许多事情,自然免不了利用外资。在外人一方面,投资于中国,自然是很有利的事情;而且在政治上,投资多的,自然在中国所享的权利也多些。而在中国,议论外交的人,也说要招致外国到中国来投资:一者,可以借此振兴中国的产业;二者,外国人投资多,使得他有所顾忌,且可互相牵制,借以避免他们政治上的侵略。而在当时,人民企业的能力,实在也还幼稚。即如铁路,各省纷纷闹赎回自办,或者开办,其实除浙路外,都没有多大的成绩。于是又有铁路宜于国有的议论。再加上清政府末造,忽而要振起威权,挽回外重的心理,就酿成清末的借款和铁路政策(参看第五篇第三章第一节)。

盛宣怀在清末的官僚里头,本是以通知“洋务”著名,而且惯办开矿和铁路……事情。到末年组织内阁,便用他做了邮传部尚书。先是公元1910年九月里,度支部尚书载泽,以改良币制为理由,和美国公使,订立借款预约七条。美国人招呼英、法、德、日加入。其结果,英、法、德都加入了,而日本却没有。旋以四国提出财政顾问的条件,谈判中止。而日公使伊集院,靠着正金银行主任小田切万寿的助力,和盛宣怀成立铁道公债一千万元(公元1911年2月24日)。以江苏折漕一百万两作保,利息五厘,指京汉路余款付给——这时候,日本所负外债之数,为十四亿四千七百万。此项借款,日本合十五家的银行,劝全国的资本家应募,还仅得其半。其又一半,毕竟转募之于英、法、比三国。则其承借的理由,不全在经济上可知了。于是四国也放弃财政顾问的条件。三月十七日,和载泽订立改革币制和东三省兴业借款一千万镑(合华银一亿元)。利息五厘,实收九五,期限为二十五年。以东三省烟草税、酒税、生产税、消费税,及各省新课盐税作抵。由四国银行团,平均承受。此项借款,颇有引四国投资于东三省,以抵制日俄两国之意。旋以日俄两国抗议,未几就爆发武昌起义,只付了垫款四十万镑,却做了民国时代善后大借款的前身。同时还有一笔借款,却是直接关于粤汉、川汉铁路的。原来粤汉铁路,当初曾经和美国合兴公司,订立借款草约。其后因该公司逾期未办,乃废约收回自办。这件事,张之洞在湖广总督任内,很出些力。后来就做了粤汉、川汉两路的督办大臣。张之洞和英、美、德、法四国的银行,订立借款草约。预定借款六百万镑,以偿还合兴公司的旧欠和筑造两路。还没有订正约,张之洞却死了。到盛宣怀做了邮传部尚书,就把这笔借款成立(后来银行没有交款),其事在四月二十二日;而铁路干线国有的上谕,却下于其前一日。

铁路干线国有的政策,平心而论,原亦无可厚非。但是政策虽无可厚非,行之也要得其人。当时一班亲贵,揽权用事,谁知道铁路政策是什么一回事?又有谁知道振兴实业,改革币制……是什么一回事?看他们揽权攘利,一味胡闹;假使清室不亡,这几宗借款,竟尔成立,所办的事业,也一定要破产,而贻国民以巨累的。但是当时人民的反对,也并不是顾虑及此。不过清室积失人心,国民愤郁已极,不觉一触即发罢了。当时上谕既下,川、鄂、湘三省人民,争持颇烈。政府便把“业经定为政策”六个字,严词拒绝。湘抚杨文鼎,川督王人文,代人民奏请收回成命,都遭严旨申饬。而且嫌王人文软弱,改派赵尔丰入川,用高压手段,拘留保路会代表,人民旋请释放,又开枪击毙多人。而且以人民谋叛,捏词诬奏。于是革命党人在湖北运动起事,总督瑞澄,又穷加搜戮。而八月十九日的一声霹雳,就惊天动地地震动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