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泊那朝之勃兴|印度黄金时代|法显西行求律|戒日王|玄奘入印求经

自大月氏丧失印度,及南方安哈亚朝衰微之后,印度百余年之历史,无金石碑文之材料,而古书之传说,又多矛盾之辞,遂不可知。其后佛陀生时之力嘉外斯族之势复盛,华子城之土酋,沿用历史上之人名,而称张嘉歌那。力嘉外斯之王,妻之以女;张嘉歌那得其援助,因而扩张领土,据有澳得及摩揭陀之故地,乃自称雄。纪元后三二〇年二月,改称其朝曰歌泊那Gupta;明年,加冕称帝,是为张嘉歌那第一。王感妻族之助,其所铸之钱,有王名,妃名及妃族名,借表其臣属于力嘉外斯族也。三三〇年,王崩;其子孙皆谓力嘉外斯之子女,盖认王权得之于母族者。

刻有散流嘉歌那的硬币

太子散流嘉歌那Samudragupta继父为王。其为人也,多才多艺,精于音乐,善于赋诗;古钱中有王像,坐于椅中,手执箫管;王之诗文,句极自然,为印度名作;王又精通典籍,常与学者讨论《吠陀》;又善用兵,尝统大军征伐四邻,故王一身,兼学者、诗人、音乐家、武士四者。王之家族,虽为印度教徒;然王能容异教,厚赐佛教高僧。在位年久,其成功之事业甚伟,固印度名王也。初,恒河流域之小国,不服王命,王先发兵讨之,数年大定;于是转战而南,所向有功,声势大振,四邻臣服。后王亲率大军,沿孟加拉海岸而南,深入德干高原,止于麻打拉萨北之附近,由西道而归。此役也,出征数年,小国部落皆服,各出财货以犒师,而王一因其地远,不能兼并,收其财宝,重载而归。王既胜敌,以白马祭神,马祭为印度教之大典,非“万王”之王,则不得行。王纪其功,以金作碑。其领土之广大,北界希马拉亚高山,唯时克什米亚犹能独立,东临雅鲁藏布江,南近文的耶山,西至朱木拿、泗保娄Chambal二河。二河以西旁加普之小邦,虽受王之保护,其王则自主其内政。散流嘉歌那称西北月氏之王为塞盖酋长,且谓其尝入贡;青海使者,亦有至者。王固未尝出兵,征伐西北诸国;其王盖惧歌泊那之兵威,而遣使以修好者也。东北邻国亦遣使来朝贡,歌泊那王与锡兰之邦交亦善;岛王遣使修好,厚赠礼物,求于菩提树之附近,建立大寺,容收其民之进香者;散流嘉歌那许之。王之威权实为邻国之所共认,其领土之广,阿育王后之最大者。散流嘉歌那在位之久,学者谓其在四十、五十年之间。

三七五年左右,散流嘉歌那之子嗣位;其子英武有材,故王立为太子,及其即位,沿用祖父之名,称张嘉歌那第二。王后自称日威,盖表其武功也;初,王出兵讨伐西部之小邦,其王多塞萨人,采用波斯之尊称曰萨出泊Satrap,《汉书》所谓副王也。当月氏盛时,皆臣服之,后乃独立,及散流嘉歌那在位,遣使贡献受其保护。三八八年,张嘉歌那第二出师伐之。四〇一年,始并诸国;其中负有盛名者,则推有介因Ujjan。其西部诸国,近于阿拉伯海;欧洲,埃及与印度之贸易,多在其地之海港,而其土地又肥,物产丰富,为当时最富之区。有介因虽在内地,而实商业往来必经之孔道,故为货物会萃之所,民多殷富,其城发达甚早,印度教徒视为圣地。歌泊那王杀其大萨出泊而据其城,遂于沿海贸易之港,征收货税,于是府库大裕。张嘉歌那第二在位三十八年而崩,时四一三年也。王之政治严明,境内安宁;唯性好名,而喜用夸大之尊称。其所铸之钱,尝有其亲与狮斗之像。古代澳得之附近,产狮甚多,一八七二年始绝。

歌泊那朝之年代,多赖载明年月之碑石,古钱以证明。我国“西行”求经之记录,复又助其材料,法显之《佛国记》是也。法显求法之动机,起于“昔在长安,慨《律藏》残缺”。三九九年(东晋安帝时),发迹于长安,同行者五人,及至张掖,复得五人。其行程由今甘肃敦煌而至新疆,沿沙漠之南而行,既而出新疆,度葱岭,抵阿富汗境,转行而东,渡印得斯河而入印度。法显住于华子城(《佛国记》作巴连弗邑)。三年,习梵文佛典,后又东行,到多摩梨Tamralipti海口。其地今为小镇,距海约六十英里,其变迁可谓速矣。法显留住海口二年,附海舶适锡兰,后抵青岛。其同行者,或惧困难中途而归,或死于路,或留印不归;其携《律经》而回祖国者,法显一人而已。法显记其旅行中之见闻,是为《佛国记》。其往也,专求《律藏》,故其所记,多关于佛门掌故,而又杂以神话迷信,全书未记君王之名。其叙述之政治风俗,不过偶尔及之,无主观好恶之陋,殊极可信。当法显在印之时,适张嘉歌那第二在位。其入印度西北诸国,谓其寺多僧众,尤以朱木拿河为最盛,未几,至歌泊那王之领土,称其地曰中国,兹节录其所记数者如下:

中国寒暑调和,无霜雪,人民殷乐,无户籍官法;唯耕王地者,乃输地利,欲去便去,欲住便住。王治不用刑罔,有罪者,但罚其钱,随事轻重,虽复谋为恶逆,不过截右手而已。王之侍卫左右,皆有供禄。举国人民,悉不杀生,不饮酒,不食葱蒜,唯除旃茶罗;旃茶罗名为恶人,与人别居,若入城则击木以自异,人则识而避之,不相唐突。国中不养猪鸡,不卖生口,市无屠行及酤酒者,货易则用具齿;唯旃茶罗猎师卖肉耳。

此中国有九十六种外道……各有徒众,亦皆乞食。……路侧立福德舍,屋宇床卧饮食,供给行路人,及出家人,来去客。

摩竭提国(摩揭陀)……巴连弗邑,是阿育王所治。城中王宫殿,皆使鬼神作累石,起墙阙,雕文刻镂,非世所造,今故现在。……凡诸中国,唯此国城邑为大,民人富盛,竞行仁义……其国长者居士,各于城中立福德医药舍,凡国中贫穷,孤,独,残,跛,一切病人,皆诣此舍,种种供给,医师看病,随宜饮食及汤药,皆令安差者自去。

法显之记录虽可凭信,而其措辞,或不免于过实浮夸之弊。其谓人民“悉不杀生”,按歌泊那王信奉印度教,杀牲祭神,为其大典,必常杀生,法显此言,或指佛徒也。至谓“货易则用具齿”,具齿指贝货也,张嘉歌那第二所铸之钱币极多,固不能谓民弃金钱而不用也。旃茶罗犹言无阶级人Outcaste也。近代阶级制度,未尝若此之严,印度古书亦无相似之纪录,此虽不能否认法显之言,而今阶级或稍宽矣。当时法令甚宽,人民安乐,官吏未尝干涉个人之事业;其容异教,固如法显所述,而法显求经,尤其显明之例也。法显身为外人,游历印度,住于城邑,赍佛像《律藏》而归,斯见歌泊那朝之政策矣。法显在外凡十五年。

四一三年,太子堪麻歌那Kumaragupta继父为王,在位四十余年。王之政治纪录,今已佚亡,历史学者,谓其扩张领土;盖王尝以马祭神,苟无武功,印度教徒之王,固不能渎神也。晚年,伊兰人侵入边境,发兵败之。四五五年,王崩,子涧戴歌那Skandagupta嗣位。会中亚细亚之野蛮部落白匈奴侵入,王统大军拒战,匈奴败逃。其后匈奴兼并波斯,东侵印度,王之领土日削,歌泊那朝时虽未亡,而其势力衰微,无足轻重矣。

歌泊那朝五王,凡一百六十年(三二〇至四八〇),为印度黄金时代,西方学者比之于希腊毗律刻安时代Pereclean Age,印度学者则谓“印度教文艺复兴时代”。盖时文学、美术、政治之发达,近于雅典极盛时代,而其宗教观念之变迁,又为印度教复兴时代也。先是,印度三教独立,而其势力随时代而异;歌泊那王世拜印度教神,其影响之所及,而皆因教佛教渐失其势。婆罗门之势既盛,视梵文为神圣之文字,其用遂广。初,阿育王之记录公文,未用梵文,南方安哈亚王亦然,迦腻色迦王始用梵文;及至此时,发达极矣,故称文学极盛时代。介力戴赛Kalidasa生于此时,批评家谓为梵文之最大作者,其诗及戏剧,印人所有之作品,未有出其上者。介力戴赛长于有介因城,其地时为商业及知识之中心。其所著之诗有二,一曰《四季循环》Ri Tu-Samhara,二曰《云使》Meghaduta,皆写天然美景,学者疑为幼年所作,当张嘉歌那第二之世。其最著名者,则其戏剧《赛公太赖》Sakumtala也,西方学者深赞其美,文学无东西之分,而读者莫不认为世界名著也。其他学者之作品甚多,佛教之大师亦众。同时,美术亦有进步;所可惜者,回人几尽毁之,今其一二存者,见者莫不疑其以石筑成,而无异于石寺也。其墙上之雕刻,深得美术家之赞美;铜铁作品,亦负盛名;图画发见于山洞者,见者认为美术家之天才作品,而登印度美术之极峰。当是时也,科学亦甚发达,尤推天文学为最;其学或受希腊之影响。

文学、美术、科学,极盛于歌泊那朝。其重要之原因有二:(一)五王在位年久,国内安宁,商业发达,人民富庶,学者因得余暇从事于求高深之知识,工匠之技能,亦应大规模建筑之激刺而起。且时国势兴盛,领土广大,易起文学家好奇幻想之心,而王复又奖之。(二)印度与外国之交通日繁,三五七至五七一年之间,吾人知印度使臣之入中国者凡十。其中虽有为商业而来;然可略知中国之思想制度矣。克什米亚之太子,尝入我国说法而死于其地。中国高僧入印求经者尤多。印度与马来半岛、波斯之交通如故。张嘉歌那第二并吞西印度地,而海上欧印之交通益便。于是思想接触,发生影响;希腊科学之影响,已如上述,印度美术,虽无模仿希腊雕刻之迹,但其精神,尝为美术家所共认也。

涧戴歌那之晚年,白匈奴侵入。白匈奴初居于中亚细亚,为游牧民族,勇敢善战。其南徙者,或因气候变迁之故,其人种族复杂,今其子孙类近土耳其人。其入印度,遵塞人月氏之故道,先据俄格斯河流域,继得介不娄地。四五五年,侵入印度,涧戴歌那败之。既而匈奴并灭波斯,其势大盛,乃复入寇,夺有歌泊那朝领土之大半,视为一省,命将治之,而都于旁加普之赛刻来Sakala。由是匈奴帝国之领土,西有波斯,东北迄于今之新疆。五二八年,其治印者,为印人所逐。六世纪之中叶,土耳其人崛兴,败匈奴而有其地。白匈奴之侵入也,影响于政治社会者,至深且巨,歌泊那之领土,因之崩析,而小邦代兴。于是家族之传说尽失,前朝之故事又亡,今之刘尔安、大月氏、歌泊那三朝之历史,皆赖学者研究之力而成。除极少数皆因教之传说而外,固无人民之口头传说或故事以助之也。六世纪之史材极少,而可推其战争之多矣。

七世纪之史料,大异于六世纪,玄奘游印求经,记其见闻,是为《大唐西域记》。其书极有价值,治印度史者,视为鸿宝;玄奘之弟子慧立记其师西游事迹等,号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唐书》复纪印度略史。戒日王Harsha之至友贝拿Bann,学者也,又著历史小说,详于王时之政治、风俗。合此数者,而碑文、古钱,又能有所证明。故戒日王朝之史,甚为详晰。初,其父王于特里附近之地,兵力甚强,数败其邻,六〇四年,病崩;长子嗣位,以德治民。中部孟加拉王诱而杀之。戒日王时年十六,弟也,群臣劝进,六〇六年十月,乃袭王位,号曰戒日。王以兄仇未报,大练甲兵。玄奘于数年之后记曰,“王有象军五千,马军二万,步军五万,自西徂东,征伐不臣,象不解鞍,人不释甲。于六年中,拒五印度,既广其地,其增甲兵,象军六万,马军十万”。或疑象军过多,数有错误;王时已废战车矣。六二〇年,王发军征德干高原之国嘉流刻亚Chalukya;适其势强,进攻不胜而归。王之领土,南遂限于那败戴河Narbada,后又起兵,征服西部诸国;六四三年,战败盂加拉海岸之大国曰甘涧明。于是王之声威大振,阿萨密王大惧,亲自入朝。

戒日王头部雕像

戒日王都于曲女城,地濒恒河,城长四英里,宽一都,吾民富庶,高台楼阁,极为美丽,中多名园,而城之防守又固。初,其城当五世纪时,仅二佛寺;迨及此时,数已逾百,印度教之寺尤多,二教皆甚发达。后城为回人所毁;而戒日王时之建筑遂失。王之政治清明,人民乐业,常巡于其境内以察民隐;唯时刑罚稍严。朝廷设有史官,纪录政事。教育亦甚发达,佛教大寺,多为学术、美术之中心,摩揭陀之那烂陀寺,固其例也。王又能文,尝作文法、戏剧;其戏剧尤负盛名,现已译成英文。王之宗教观念甚强,初拜日神佛陀,盖兼信婆罗门教、佛教二者。其后偏重佛教,而禁屠杀生物。其史多赖玄奘之记录,吾人治印度史者,故当略知其为人也。

戒日王时期的壁画

玄奘之俗姓曰陈,洛州人也,年幼为僧,熟习经典,觉其未尽理解,而国内大师,不能餍其知识之欲。及年二十九,“乃誓游西方,以问所惑”,时六二九年(唐太宗贞观二年)也。边吏方严越境之禁,玄奘表请求经,有司不为之通,乃冒禁往,随饥民度陇,入今新疆吐鲁番(时高昌国),会得突厥可汗之许可,绕道天山北路,掠西泊利亚之南端,经中亚细亚,土耳其斯坦而南,抵阿富汗境,折转而东至介不娄,于是入印度之外门矣。其路长逾三千英里(约4828千米),孑身远征,尝经无人之地,其困苦窘状,过于法显。六三〇年十月,玄奘始抵印度,留住十有三年;其中留那烂陀寺五年,亲受业于法相宗之大师戒贤,尽传其学,而又参稽大小乘之经典,旁及外道,复游印度各国,而详记其人民风俗,不啻一小说也。既而戒日王巡于孟加拉,会闻其名,召之,玄奘往见,王礼敬之。未几,王还曲女城为玄奘特开辩论大会,其臣服之二十余王及国内学者与焉。玄奘立“真唯识量”,经月无人能难诘者。会终,王偕其宾之泊来亚格Prayag,设无遮大会。此会也,五岁一行,王竭其府库,惠施沙门、婆罗门、外道。王于大会之一日,敬拜佛陀,礼仪极盛;二日、三日,始拜印度教神,而礼大减;时六四三年,而为王之末会矣。未几,玄奘起程归国;其归也,逾越葱岭之正脊,而入今之新疆莎车,所谓南路也。葱岭正脊,今为泊米尔高原,其行程之难,可以想知。六四五年(贞观十九年),始抵中国,在外凡十七年,赍经六百五十七部及佛像而归。既归,即从事于译经,年六十五而殁。玄奘之人格,其勇敢耐劳,及其求知识之诚,宜世人惊叹其事业之伟也。

玄奘西行图

玄奘既归,六四七年,戒日王病崩,在位四十一年,无子,大臣篡居其位。于是广大领土,而无英王驭之,乃渐入于混乱之状。会值凶年,民食不足,乱者四起,其王夺唐使王玄策之财物,而囚杀其从者三十人。玄策逃入尼泊尔,其国方臣服于吐蕃(即西藏)。时吐蕃赞普(即王)弄赞在位。弄赞英武有材,征服小国,兵精势强。太宗妻之以文成公主,二国之邦交甚善。及玄策请援,弄赞遂发精兵侵入平原,大败印兵,而获其王,送之中国。自此而后,印度之小国益多,而北部统一之大国遂亡。十二世纪之末年,犹无一代继续之历史,甚矣哉其纷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