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liǔ)海(hāi)轰儿的生意

江湖人管唱大鼓的行儿调(diào)侃儿叫“柳海轰儿”的。据他们说,大鼓的起源是很早的,大约着有几千年了。在尧舜的时代,朝堂里设立谏鼓,虽是以下谏上,也是一种教化的意义。敝人向他们鼓界的人探讨,他们为什么都供周庄王呢?他们说:周庄王曾在古时击鼓化民,他们唱大鼓也是正风化俗,劝化人民的。本着周庄王击鼓化民的意思,就以周庄王当作祖师了。北平的各杂耍(多种形式的曲艺演出)场子、各坤书馆儿后台都有一张神桌儿,桌上设着个牌位,上边写的是“周庄王之神位”。他们的大鼓,若按规矩是应当有一百个铜钉,其中的意义是仿着文王百子图的。大鼓的鼓架子是六根竹子做的。据江湖人说,那鼓架子是穷家门(唱数来宝的)的东西,他们是借着使用的,到了鼓界里那架子的尺寸就失传了。唱大鼓的人身材高些,那鼓架子也高点儿;身材矮点儿的,那鼓架子也矮点儿。那板是木板儿,也有一定的准尺寸,如今也都不按着规矩做了,尺寸的大小随个人的心意啦。

唱大鼓的支派,黄河往南,山东、河南等地是孙、方、蒋、张四大门(一说孙、财、杨、张四大门),此外还有孙赵门儿;黄河北是梅、清、胡、赵四大门。

他们收徒弟的时候,在某处敝人曾见过一次,是由收徒弟之人先下帖,将本门中老中少三辈人全部请来,屋中也设摆神桌,供上周庄王的牌位,将弦子、鼓、醒木也都摆在神桌之上,临往桌上放弦子之时,嘴里还得祝上一套词赞是:“丝与竹来乃八音,三皇治世他为尊。师旷留下十六个字,五音六律定君臣。位按那宫商角徵,后有文武弦两根。祖师留下文武艺,弟子学艺入了门。老祖留下为有宝,虽然应手又趁心。四海朋友把弦供,如要有艺论古今。”供鼓的时候,供醒木的时候,也有一套词儿。到了把字儿(即门生帖儿)写好喽,大众给祖师爷磕头完了,新入门的徒弟跪倒磕头,嘴里得说:“盘古辟地与开天,伏羲始有八卦传。坎水离火坤为地,震雷巽风艮为山。兑泽中央戊己土,八卦西北乾为天。白黑碧绿黄赤紫,行藏至引圣神仙。宝顶呈祥吉瑞彩,香烟缭绕半空悬。庄王祖师上边坐,弟子进香到面前。”徒弟入门得给师父效几年力,先学弹弦后学唱,鼓界的老人都是会弹会唱,到了如今可不然了,有会唱不会弹弦的,有会弹弦不会唱的。

收徒弟的时候,由收徒弟之人先下帖,将本门中老中少三辈人全部请来,屋中也设摆神桌,供上周庄王的牌位……

海(hāi)轰儿的板儿,向来分为铁板、木板,腔调儿大不相同,有犁铧调儿,有靠山调儿,有梅花调儿,有西河调儿,有京调儿,有奉天调儿,有乐(lào)亭调儿,有怯调儿。犁铧调儿以山东人唱得最佳,唱那调儿的吃得很宽。江南北几处倒都是以鸳鸯档子为多(男女两个人唱对口大鼓,江湖人调[diào]侃儿叫“鸳鸯档子”)。靠山调儿是天津的士产,非天津人唱着不美,还是在天津唱着好听。梅花调儿是费力气不讨好,以北平人唱之最为相宜。其余奉天调儿、乐亭调儿,也是各行其道。

刘宝全、白云鹏唱的是怯口大鼓,美其名叫京音大鼓。架冬瓜、老倭瓜、大南瓜、大茄子等所唱的为滑稽大鼓,按早年海(hāi)轰儿没有这宗玩艺儿。唱滑稽大鼓艺人以老倭瓜最早,社会的人士都以为是他兴的这宗滑稽曲儿。据敝人所知,柳(liǔ)(唱)的最早是老倭瓜,响了万儿(有了名了)是老倭瓜,跑的穴(xué)眼儿(演出地点)最多也是老倭瓜;攥弄(zuàn nong)(创作)那种活儿可不是老倭瓜。老倭瓜姓崔叫崔子明,京北三旗营的人,原是玉器行儿人,他自幼好习大鼓,也先票后海(hǎi)者也(先是票友,后下的海)。京北三旗营有张云舫者,系故都仓中人,当差有年,多才多艺,心灵性敏,攥弄滑稽曲词,编歌曲是个高手,惟有他不善于歌唱。老倭瓜羡慕张云舫之歌词,与他交友,尽得其妙。恰在清末民初鼓界盛兴时期,老倭瓜每逢登台演唱,有张云舫之绝妙好词,他又能形容,发托卖像(指演员在表演时要惟妙惟肖,通过喜怒哀乐刻画艺术形象),使人望而解颐,能够咧瓢(liě piáo,大笑),老倭瓜渐渐成名,大受社会人士欢迎,因为他是票友,没有门户,在前门外演唱,被本行人所携(被有门户人将家伙拿走,调侃儿叫被携)。老倭瓜已然看出红来,焉能改行?由白云鹏介绍,给史振林叩瓢(磕头拜师),乃脱离票友,实行下海。白云鹏也史之弟子,二人即系师兄弟“排琴”(师兄弟调侃儿叫排琴)的关系,受白提携,献艺平津沪汉,老倭瓜三个字无人不知了。大南瓜、大茄子、架冬瓜,接踵而起。海轰儿这行里,又兴出相声化的大鼓了。滑稽大鼓的曲词乃张云舫所编,为老倭瓜闯荡开了,可惜张没获利,崔已家成业就,时也运也命也,信不诬也。如今张云舫所编之滑稽曲词,《拴娃娃》、《劝五迷》、《蓝桥会》、《妓女过节》、《家败归天》、《蒋干盗书》、《丑女出阁》、《海三姐逛市场》、《阔四姐推牌九》、《劝国民》那些段,盛行了一时。惜张最美之《胭脂判》、《战宛城》等段未能授人。现张已五十多岁了,若无人学习,《胭脂判》、《战宛城》恐将失传了。有王×延者,为人记忆最佳,脑力很好。无论何种曲词,不拘长短段儿,只要叫他听见,便能一字不少的全然记住。张云舫搜索枯肠精心之著品,不肯轻授于人。若是王×延在座,张则避席,或不一语。有人问他为何如此?张则笑而不言,盖王×延“荣活儿”(管偷学曲词调[diào]侃儿叫荣活儿)的本领,素有大名,不由张不生畏也。望柳(liǔ)海(hāi)轰儿的人们留心张之曲词,倘无人能学习,《胭脂判》、《战宛城》等段子,必被张携之入地了。

海轰之十三道大辙

唱大鼓不论什么调儿都离不开十三道大辙。十三道辙:一中东辙,二人辰辙,三江阳辙,四发花辙,五梭波辙,六灰堆辙,七衣齐辙,八怀来辙,九由求辙,十苗条辙,十一言前辙,十二姑苏辙,十三叠雪辙。如“少爷的大运未通,犹如蛟龙困在浅水中”,即是中东辙。如“一日离家一日深,好似孤雁宿寒林”,即是人辰辙。如“小少爷休要慌忙,细听我说个端详”,即是江阳辙。如“听他说了这句话,叫我心中似刀扎”,即是发花辙。如“不由人珠泪双落,尊贤弟细听我说”,即是梭波辙。如“叫人听了伤心落泪,实使我痛伤悲”,即是灰堆辙。如“我本是书香门第,出门来寻找妻”,即是衣齐辙。如“听他言来泪满腮,叫声我妻细听开怀”,即怀来辙。如“他二人好比龙虎斗,不知何时方罢休”,即是由求辙。如“打洋鼓来吹洋号,叫人听听这一套”,即是苗条辙。如“要等我儿站门前,好不叫人眼望穿”,即是言前辙。如“卖国求荣不顾主,背主求官把官图”,即是姑苏辙。如“来清去白慷慨正,说明就此拜君别”,即是叠雪辙。

鼓界所难学的为万子活(管说长篇书目叫万子活),整本大套的书,没个几年功夫是说不了的。万子活教法都是口传心授,即或有册(chǎi)子(书),笔录的也都是“梁子”(江湖人管秘本的笔记书里的结构穿插,调侃儿叫“梁子”),外人瞧着也是不懂。唱段的鼓儿词,有一种河南齐家本儿,是老合(江湖中唱大鼓的人)全都能会,惜其词句不雅,仅能合辙。子弟曲儿都是清时票家韩小窗,民初庄荫棠、全月如几个人攥弄(zuàn nong)(编创)的,这些年齐家的本儿渐渐地消失了,韩、庄、全的曲儿颇受社会询局(听书的)的欢迎,总算盛行一时了。

鼓界之白云鹏

唱大鼓书的这行儿,江湖人调(diào)侃儿叫“柳(liǔ)海(hāi)轰儿”的,柳是唱,海轰儿是指着大鼓而言。在民国以前,柳海轰儿的人们都是做明地(露天演出),在市场内支棚设帐,拉场儿。所唱的玩艺儿都是“万子活”(整本大套的书叫万子活),什么《呼延庆打擂》、《前后七国》、《杨家将》、《跨海征东》、《薛刚反唐》等等的说部,一套书要唱好几个月,说唱起来是没结没完。自从清末时代子弟玩艺儿兴开了,“唱片(piān)儿”(管一段一段的曲儿调侃儿叫唱片)普遍了,那时候唱的最有万儿(名)就数着胡十和霍明亮了。到民国以来,时代所趋,把艺人身价抬高了,继胡、霍之后为张小轩,惜其身段不好,没有台风,每逢演唱的时候,荒腔走板添虚字儿,实不警人。就以《活捉三郎》那段曲儿说吧,一张嘴唱头一句是“天堂地狱两般虚”,他偏给添字儿,唱成了“这天堂,那地狱,两般都是虚”,由七个字儿添成了十一个字,平、津、汉、沪等地的询局的(听曲的人调侃儿叫询局的)人,都评他四个字:穷凶极恶。在刘宝全、白云鹏未露头角之前,平、津、沪、汉还有人听他的玩艺儿;刘宝全、白云鹏成了大名,张小轩三个字几乎无人知道了。

白云鹏字翼青,现年六十一岁,系河北省唐山二里村人氏。自幼即嗜好歌曲,在本县有名票陈某曾传艺于彼,渐得其妙。自光绪十五六年赴津献艺,未享大名。四五年后来平,在各市场庙会献艺,因是作艺人无门户不能作艺,遂给鼓界名人史振林叩瓢(磕头拜师)儿,经名师指导,艺业乃进;又兼其好学,不耻下问,精心研究,数十年之间,始造就成鼓界名角儿,诚不易也。白在民初间尚以万子活(说大书)儿见长,从袁项城(袁世凯)执政时始弃了万子活儿,改柳(liǔ)唱片(唱段子),在新世界开办时渐成大名,在津、沪、汉等地献艺,颇得各界询局(听众)的人士赞美,能够与刘宝全并驾齐驱,实是各有所长。刘则身体雄壮,多演武段,如《华容道》、《战长沙》、《长坂坡》、《宁武关》、《截江夺斗(dǒu)》等等段儿;白则身小神足,文质彬彬,多演文段,如《宝玉探病》、《宝玉娶亲》、《哭黛玉》、《探晴雯》、《太虚幻境》、《窦公训女》、《千金全德》、《骂曹训子》等等段儿,二人各尽所长。刘每逢登台,吐痰挽袖子;白每逢登台,先鞠躬后说话,言词谦恭。说些铺垫的话儿,也各有不同。

唱大鼓书的这行儿,江湖人调(diào)侃儿叫“柳(liǔ)海(hāi)轰儿”的,柳是唱,海轰儿是指着大鼓而言。白云鹏,身小神足,多演文段,开创了白派大鼓艺术。

白系鼓界四大门户,梅、清、胡、赵,梅家门支派中人。在天桥儿柳海(hāi)轰儿万子(名气)最海(hāi,大)之田玉福、吴玉海,皆其师兄弟也。白系童子礼儿,自幼入礼门,不动烟酒,人情世态,阅历最深。江湖人都说他的腿儿最长(江湖人管为人河路码头、省市商埠去的地方最多的人,调[diào]侃儿叫腿长。若受艺人敬重的人,调侃儿叫是份腿儿),可不是能跑。数十年来,置有恒产,家道小康,惜以乏嗣,宗祧(tiǎo)难继,过继一子,人品颇正,不想未能永寿,在前年已去世了。其女已三十许人,为其操弦之韩德全乃白之乘龙佳婿也。

敝人曾与白云鹏请论所唱之曲词,是江湖秘本为佳,还是票友们编纂的为佳?据他所说,江湖的曲词都是平俗粗劣,还是子弟票友们攥弄(zuàn nong)(江湖人管编纂曲词调侃儿叫攥弄活儿)的活儿为美。今日鼓界盛行的曲词,以早年韩小窗攥弄的为最佳。民初庄荫棠攥弄的活儿也颇可取。韩小窗先生攥弄的活儿,当初有卖唱本的“百本张”售卖。自从百本张故去之后,韩小窗的活儿已然无处去“肘”(江湖人管买东西调侃儿叫肘)了。现在若能有人重印百本张所售的曲儿,足能获利,惜以无人进行为憾。

天桥的大鼓书场

唱大鼓的这行儿江湖人调侃儿叫“柳(liǔ)海(hāi)轰儿”的。他们这行儿所唱的有奉天调、乐(lào)亭调、西河调、梅花调、梨花调。

奉天调儿的大鼓,别处不论,天桥是没见过的,即或有了也是没人听。乐亭调的大鼓在北平这个地方是不兴的,只有每天夜间在烟花柳巷串下处,唱大鼓的唱这乐亭调儿。梅花调儿的大鼓是最难学的,天桥简直就没有这玩艺儿。唱这个调儿的男角以金万昌最佳,坤角以郭小霞最好。他们向来是上落子馆儿,露天地是见不着的。在民国十年以前,香厂开办新世界,山东的坤角谢大玉唱梨花调儿的大鼓,颇受北平市顾曲的人们欢迎。近几年来,天桥来了许多梨花调大鼓的坤角,李雪芳、段大桂、于宝林、刘大贵等,在各场内演唱,也是昙花一现,不能持久。

在天桥久占大鼓书场的还是唱西河调儿的。清末民初的时候,史振林唱得最叫座儿,史系大鼓名角白云鹏之师。史故去之后,以田玉福称为第一,他所唱的书有《杨家将》、《呼家将》、《春秋战国》、《反唐传》、《跨海征东》、《马潜龙走国》,那些书都是万子活(成本大套的书)儿。江湖人常说,上明地(露天演出)的海(hāi)轰儿,非得说整本大套的万子活儿,才能唱得长久。田玉福在天桥唱大鼓书,使长长的万子活儿,可称为第一。他也是鼓界名人史振林门徒,他很红了二十多年。如今,年岁大了,气力小,不能整天地唱了,其声望渐渐退化,收入也是日日见少了,索性离开了天桥,开了外穴(xué)(到外地去挣钱),往各码头跑腿去了。艺人的艺术,不养小,不养老,也甚可叹也。

民国以后,时代变迁,男女社交公开,准许男女艺人合演。

在天桥能够久占书场的,是唱两河调儿大鼓的王云起父子。王系河北定兴县城西陶小村人,昆仲二人。其兄王云峰,也是柳(liǔ)海轰儿的,曾到过天桥,因为人们不太欢迎,他不在北平,专在保定献艺,其艺术也不如王云起,故不能在北平天桥立足。王云起所唱的大鼓书只有《杨家将》、《呼家将》,按说活儿不宽,按万子不长(不够整套书),他为什么能在天桥久占呢?我老云调查过他久占的情形,他的艺术毫无特长,只有能迎合天桥好听大鼓书座儿的心理,能够天天满座儿。王云起的书是没有知识分子去听的,凡是无知识的人都爱听他的书,他唱的书词也是俗不可耐,一张嘴就是:“大众的佛台,稳坐压言,贵耳留神听。前回说了半本《呼家将》,还有半本没有说清。哪里丢,哪里找,哪里接着说。书中单表那一位,表的是,人前显贵,鳌里夺尊,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呼延庆。”费了十几句唱词儿,才唱出个呼延庆来。知识阶级的人听着是腻烦的,一般没有知识的最低级的人们,却是爱听。据江湖人说,他的书词是开门见山,有皮儿薄的好处,能够叫座儿。我问过江湖人,什么叫开门见山?什么叫皮儿薄儿?江湖人说:“他们唱的书,书中人物各有不同,如若张口就唱班超,是没人懂的,想班超是汉朝名将,当初他是个读书人,因未能得志,将笔杆儿扔掉,弃文就武,投笔从戎。以十数人平西域十数国,汗马功劳,受封为定远侯,那实是中国的伟人吧!可是有一样,唱出的这个人,没念过书没读过历史的人,更不知道班超是何等人物。我们管唱出来的书词听主不懂调(diào)侃儿叫皮儿厚。生意人做艺的地方,都是露天市场,逛露天市场的哪有阔人?哪有知识分子?即或有些个阔人,有些个知识分子,较比普遍的人数,比较起来,也不及十分之一。故此江湖艺人学习艺术的时候,是不学皮儿厚的玩艺儿,不学下层社会人士不懂的书曲。譬如,唱大鼓的艺人,一张嘴就唱李逵、宋江,不读书,不识字的人,听到耳内立刻就能知道,这两个是《水浒》梁山的人物,宋江坐楼杀过阎婆惜,李逵闹江州还夺过张顺的鱼。江湖人管唱出来的书词、书中人物,听主立刻就懂,立刻明白,调侃儿叫皮儿薄,调侃儿叫开门见山。如若张嘴就说孙猴、八戒、武大郎来,无论什么人都能知道,都能懂,那还叫真正皮儿薄,真正开门见山。”我听他们江湖人说,皮儿薄、皮儿厚、开门见山的议论,才知道大鼓书的词儿是深入低层社会,不能登大雅之堂。可是他们不迎合下层社会人的心理,不迎合没知识的人们,是不挣钱的。

柳(liǔ)海(hāi)轰儿的艺人,第一要人样长得好,说行话叫人式顺溜。第二要口白清楚,说行话叫碟子正。第三要嗓音洪亮,说行话叫夯(hāng)头正。第四要身段表情形容出来有喜、乐、悲、欢的态度,要学得像生、旦、净、末、丑的样子,说行话叫发托卖像(指演员在表演时要惟妙惟肖,通过喜怒哀乐刻画艺术形象)警人。有这四种特长,才能学好了书词,上场去唱玩艺儿。此外还得会看地势,如若地势不好,上的座定受影响;若是地势好,本人的技能再好,一定多上座儿。江湖人常说:“生意人不得地,当时就受气。”这话诚然不假。唱大鼓的艺人最好要懂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将粘子圆好了,还得有好“驳口”。我问过江湖人,什么叫“驳口”?他们说:“唱大鼓书的,每逢唱到要钱的时候,那末一句的词儿,行话叫驳口。”我问:“什么叫好驳口呢?”江湖人说:“譬如唱的是《杨家将》,唱到杨七郎天齐庙打擂,打死了潘豹,杨继业知道了,将七郎绑上,拔出宝剑要杀,唱到拔剑就杀当作驳口,那听书的人们都怕杨继业真杀了杨七郎,很不放心,坐在凳上不走,往外掏钱,想再听下回。能全场的座儿一个不走,那才算好驳口。有些唱大鼓书的,不会使驳口,他唱到杨继业要杀杨七郎,列位要问怎么样?下一回是绑子上了殿……要几个铜子,再往下说,他这驳口就坏了,听书人们听他唱出来下回绑子上殿,就知道杨继业不杀他儿子了,还绑着七郎往金銮殿见皇上哪,不用听了,杨七郎不能死了。若是使这样的驳口,保管一要钱,满场的座儿能走一半,像这样就叫驳口不好,使用得不洽,不能挣钱。”他们挣钱能力的高低,全由会使驳口与不会使驳口而定。王云起就是人式好,碟子正,夯头好,发托卖像好,会圆粘儿,会瞧地势,会使驳口。他还能放大大的回头,长长的段儿,傻子的豌豆——多给,他能有这几种迎合人心理的技能,才能在天桥久占。据江湖中的名人说,王云起的大鼓不算头路角儿,只算二路角儿。可是他在天桥能久占。有些个二路角儿到了天桥,都不能持久。故此,我以他能久占天桥而论,算是天桥第一个柳(liǔ)海(hāi)轰儿的。至于鼓界的头二路角儿来到天桥站不住,也有个原因。据江湖人说,唱大鼓书的艺人以赵玉峰、黄福才、二狗熊为头路角儿,在各省市做艺,每天能有十数元的挣项。郝英吉、马连登、王庆和等为二路角儿,在各省市做艺,每天都有五、六、七、八元的挣项。天桥这个地方,唱西河调大鼓的艺人,最有本领的能挣三元钱,也有挣两元的,甚至于本领不济的还有不得温饱的。就是将他们的头路角邀了来,凭天桥这个地方,要每天挣十几块钱哪,简直是办不到的。就是二路角儿来了,也挣不出七八块大洋来。故此头二路的角儿都愿到天津、大连、济南去做艺,谁也不愿到北平来的。他们在天津上地(做生意),一个书场能上二百多座儿,因为天津那个地方是个码头,卖苦力气的人,在社会上撞现钟(看见什么能挣钱的活儿就干)的人,下层社会无知识的人是最多的。这些人要忙里偷闲听会儿玩会儿,是适合听大鼓书的。江湖人调(diào)侃儿说:“天津的人式旺得很(江湖人管人多调侃儿叫人式很旺)哪。”故此,头二路角儿在三不管(天津市南市的一个露天市场)一带上地,能上三二百座,挣个十元八元的很容易。能够养得住头路角儿,就养得住二路角儿。

北京宣武说唱团演员蔡金波、刘田利在表演西河大鼓书。(照片由徐雯珍提供)

北平乃过去之都城,数百年之历史,年代本深,知识分子、高尚的人是很多的,与天津大不相同,故此一些个没知识的劳动人也没天津的多。唱大鼓的艺人唱得多好,也上不了二百座儿,至多上个七八十人,就算好极了。柳(liǔ)海(hāi)轰儿的头二路角儿,都说北平这个地方人式太减(管欢迎他们的人少调侃儿叫人式太减),都不愿来了。年前有二路角儿马连登曾在天桥上地,他唱的是《盗马金枪杨家将》,与王云起对抗,来了两个多月就走了。并不是他敌不住王云起,谁放着有能多挣钱的地方不去,在这里少挣啊!有些不知其中细情的人,都说马连登敌不住王云起,那实是不明白江湖事了。王云起有这种种的原因,能在天桥竖头杆大旗,也不愿往别处去,就在北平做艺。他父子二人克勤克俭,并无嗜好,十数年的光景,听说很落下几个钱,在他们定兴县置了些地,就是不说书,归家种地,也能维持生活。都说艺人不富,我是不信的,梨园行的名角儿,有几十万财产的,北平很有几位,那不是艺人吗!

天桥的坠子场子

天桥的玩艺儿也时常地变迁,前几年以来,唱河南坠子的又盛行一时了。我老云在河南的时候曾向唱坠子的人们探讨过他们的坠子源流,是哪时有这宗玩艺儿的。走闯江湖的艺人,差不多都只知道挣钱吃饭,哪管这些个,我问了许多人,一无所得。年前,在津埠遇一艺人×××,是唱坠子的老手,我向他作最末次的探讨,如彼不知,我老云就再不向他们去探讨了。不料,这位唱坠子的,侃侃而谈,原原本本,说得很有趣味,可是其中也有些个荒诞无凭的话语。我将他所说的一古脑儿写出来,贡献于阅者。至于说得对与不对,敝人不敢下断语,好在是他说的,写出来是我替他学舌,人云也云罢了。以下系唱坠子老艺人所说。

“我们唱坠子的,是先高后低。高的时候,是道情歌儿;低的时候,是串百家门,逼柳(liǔ)琴儿。我们这玩艺儿都说是在唐朝有的。当初,唐明皇在位时,在山西省晋汾之间有个修行的老人,年岁高迈,发似三冬雪,须赛九秋霜,神清气爽,仙风道骨,常在恒山一带敲打渔鼓、简板唱道情歌,劝化世人。他能数日不食,精神不衰,人多奇之。有人问他姓名,自称姓张名果,生在尧舜时代,乡人无不尊敬,称他张果老。相州刺史韦济闻张老之名,探验属实,欲讨好于玄宗皇帝,上表奏闻。那唐明皇乃风流皇帝,内信李林甫,外倚安禄山,宠爱杨贵妃,因色身亏,精神衰弱,欲学长生术益寿延年。恰见韦济奏闻恒山有张果老,立命通事舍人裴晤往恒山去召张果老入都。裴晤奉旨前往,至恒山寻着果老,并无敬意,迫其入都。果老行至途中,忽然倒地身死,裴晤疑其有诈,在尸旁守候数日,尸身僵卧,实是无诈。裴晤命人葬埋,果老忽然站起,谈笑自若,不饥不渴。裴晤惊讶不已,觉其非凡,不敢强迫,命人入都奏闻玄宗。唐明皇又遣中书舍人徐桥,赍奉玺书,优礼往迎,果老始随入都。唐明皇赐乘肩舆,请入宫中,问出神仙术。果老只说,息心养气,便可长生。唐明皇留他居于集贤院,数日不准人等进他酒食,果老累日辟谷,毫无倦态。玄宗奇之,命人赐以美酒,酣醉之后,长睡数日不醒。弄得唐明皇不知他是仙哪,是鬼呀!莫名其妙。时有术士邢和璞、归夜光二人,邢能算生死,归能查看鬼神,素为玄宗所信,将他二人召至宫中,命算果老生死,查他是鬼是神。邢和璞占算半日,竟不能算出果老生在何年,死在何日。归夜光查看两昼夜,不敢断他是鬼是神。唐明皇密语高力士说:“饮堇酒无害,方为奇士。”乃召果老,命其饮堇酒,果老饮之三大杯,忽然倒地,仰面朝天,张开大嘴。帝与高力士见其口中齿皆焦缩,果老伸手拔齿收入囊中,眨眼间,齿竟重生。君臣叹服,仍命果老宿于集贤院,时有唐睿宗之女崇昌公主在玉真观为尼,明皇欲将公主嫁与果老,命秘书监王迥质、太常少卿萧华往集贤院商于果老。果老说:“娶女妇得公主,平地升公府,人以可喜,我以可畏。”言罢大笑不止,问萧、王二人道:“皇上以果为仙,果实非仙,若视果为尘俗人,也可不必。果从此辞,将归山了。”二人回奏,玄宗尚欲挽留,果老再三恳求归山,玄宗乃命人画其图形悬挂集贤院,授为银青光禄大夫,赐号通玄先生,赐帛三百匹,命人护送归于恒山蒲吾县。张果老归山之后,仍在山中敲打渔鼓、简板,唱道情歌劝化世人。民间之人多仿学渔鼓、简板,唱道情歌。后由山西流传至河南。传至宋元时代,道人化缘,乞丐讨饭,俱用渔鼓、简板,沿户唱歌,化缘讨要。至清末时,道情歌曲竟归了穷家门(唱数来宝的),是由高而低也。”

有许多的妇女演唱河南坠子,并将渔鼓撤掉,改换大鼓一面,左手执桴,右持简板,唱起活来,所唱也非道情,秽词污语,引人入邪,虽然有碍民俗,听主却多欢迎。

自从民国,时代变迁,打破专制思想,阶级平等,男女社交公开,准许男女艺人合演。有许多的妇女演唱河南坠子,并将渔鼓撤掉,改换大鼓一面,左手执桴,右持简板,唱起活来,所唱也非道情,秽词污语,引人入邪,虽然有碍民俗,听主却多欢迎。唱山东大鼓的坤角见大鼓日渐衰落,坠子火穴,纷纷改唱坠子。近来平、津、沪、宁各杂耍(是曲艺杂耍形式的综合叫法)馆中都得约档坠子才算齐全。乔清秀驰名平、津、汴、济,海报上也大书“坠子大王”。有糖业大王、汽车大王、煤油大王、滑稽大王、梨园大王、电影大王、评书大王、鼓界大王、梅花大王,如今坠子大王又应运而生,不久,我老云也要成为云游大王、神聊大王了。

唱坠子的除乔清秀之外,董桂枝、宗玉兰、卢永爱也都不弱。天桥的坠子,开荒(头一个唱的)的不是坤角,还是个男角,满脸的麻子,一个人自拉自唱,很有滋味。社会的人士喜见奇怪,瞧着他又拉又唱,都听他唱会儿,也听不出什么意思,看得乐了,扔钱就走。那时正在民国十二三年,社会里还没嚷穷哪!做艺的人们挣钱也容易,被当作怪物瞧的唱坠子的艺人,每天能挣两三元,说江湖的行话,梅花盘儿在天桥火穴大转了(管麻脸的人调[diào]侃儿叫梅花盘,管能挣钱叫火穴大转)。江湖艺人耳朵最长,听见哪里兴旺就往哪里奔,凭梅花盘儿都能挣钱,色艺两全的坤角来了岂不更佳?于是,唱坠子的男女班纷纷来平,爽心园、天华园都约了坠子,各露天场子也都邀了坠子。最近,我到天桥云游了几天,见天桥坠子较比从前还多,魁华舞台后边有个坠子场儿,爽心园北边有个坠子场儿,马场道北边有个坠子场儿,倒是“水深流去慢,货高价出头”。我听了几回,露天场唱坠子的坤角,“盘儿念嘬”(管长得不好叫盘儿念嘬),“柳(liǔ)得也是念嘬”(管唱得不好叫柳得念嘬),无怪乎他们不能进馆子,只在露天儿演唱,色艺两念嘬,挣不了大钱,馆子哪能约请啊。卢永爱、大老黑两口子对唱,江湖人说行话叫鸳鸯档子。卢永爱唱做俱佳,身段好看,表情细腻;大老黑(他名叫任永泰)专会抓人,形容态度,使人解颐。在天桥上明地(露天演出),唱大棚,哪天也能挣十元以外。到了天华园内,啊!他们两口儿下场,听玩艺儿的人们就能起了堂,走了个干净。姚俊英,长得身材窈窕,黑漆似的大辫子,唱的时候,透着风骚浪漫,论艺远不及卢永爱,在天桥却颇受人欢迎。看起来,听玩艺儿的人们还是重艺的少,重色的多。大老黑、卢永爱愤而离平,在南京唱了未久,夫妻来了出离婚后会,如今在天津破镜重圆。据我老云所料,天桥是不来了。

大老黑夫妇走了以后,小桃园后玉明轩掌柜的由天津约来一班坠子,台柱子是坤角赵金兰,每天演唱时也是鸳鸯档子,男角赵勤堂,不是赵金兰的丈夫,系其养父,父女演唱,虽然能叫满堂座儿,并没有十元八元花钱的阔主。不料演唱未久,赵金兰就鸣了警啦!告他养父赵勤堂强奸虐待,打了官司,过了几堂,赵金兰就与赵勤堂脱离父女关系。赵勤堂失掉了摇钱树,又往别处种摇钱树去了。赵金兰没有赵勤堂捧活儿,艺术似见退化,在平津演唱,连个怪声叫好的都没有了,她又拧了万啦(江湖人管更名改姓叫拧了万啦),在天华园演唱,贴海报叫李玉芳了。

最近,董桂枝、宗玉兰姑嫂来平在玉明轩演唱,姚俊英、李玉芳、段大桂在天华园演唱,大鼓、坠子男女两色十数人两下里对台;灯晚也打对台,董桂枝、宗玉兰在观音寺华楼、宾乐轩演唱,姚俊英、李玉芳在青云阁、玉壶春演唱。还是董、宗姑嫂的色艺双佳,能唱能捧。江湖人曰“艺不错转”(这个转字是能挣钱的侃儿,艺不错转就是艺术定有高超的意思)。好听坠子的快快听吧!我老云瞧着他们这玩艺儿有一兴必有一衰,将来这种玩艺儿唱不长,若不相信,咱们就慢慢地瞧着。

天桥的竹板书场

天桥的杂技场样样都很多的,惟有竹板书是不多的,只有两三个场子唱竹板书。能够久占在天桥唱竹板书的艺人就是关顺贵、关顺鹏昆仲,江湖人管他们唱竹板书的调(diào)侃儿叫使扁家伙的(管唱大鼓书的调侃儿叫使长家伙的,是指他们使的弦子而言;唱竹板书的叫使扁家伙的,是指他们使的竹板而言;管说评书的叫使短家伙的,是指他们使的扇子而言)。

我老云云游了几省,唱好竹板书的我也见得多了,第一路的角儿有余来荣、王来有、赵华轩、邱玉堂、张德贵。这些人在各省市、各码头,无论上馆子上场子,哪个人每天多了能挣十数元,少了也能挣五六元,可是这些人都不往北京来。只有东安市场初立之时,余来荣在杂技场内唱过竹板书,叫座的魔力甚为可观。凡是唱竹板书的艺人都佩服他的,认为他是使扁家伙的特殊人才了。不料,他挣钱的能力好,受了金钱之害,早早断送了他的性命,甚为可惜。艺人不能理财,财多伤身,实可叹也!

关顺贵、关顺鹏兄弟在表演竹板书(关顺鹏唱,关顺贵贴板。照片由徐雯珍提供)

在清末的时代,唱竹板书的角色最有名的是贾宝山,他们传流的支派,是宝、顺、呈、祥,贾宝山是宝字辈的,他的大徒弟叫张顺明,曾在民初时献艺于天桥,叫座的魔力也颇不弱。关顺贵、顺鹏虽是贾宝山的徒弟,拜师未久,贾宝山就去世了,他弟兄两个唱竹板书,没得着师傅的传授,是由他们的师兄张顺明代传的。关氏昆仲只学会了吧嗒棍,还没学好万子活(江湖人管能叫座儿的小段子曲儿调[diào]侃儿叫吧嗒棍,管整本大套的书调侃儿叫万子活)哪,不幸,张顺明死在奉天。他们哥两个净唱吧嗒棍仅能糊口,实是不易发达。在民国十年前后,先就能挣几角钱,始终没能火穴(xué)(大红大紫)。在民国十六七年,又向大鼓名角田玉福学习万子活(长篇书)儿,学会了《跨海征东》、《战国春秋》、《杨家将》等书,艺业大有进步,哪部书都能唱几个月,天天叫满堂座儿。在民国二十年前,渐渐发达,如今火穴大转(zhuàn)(挣大钱了)了。凡是久逛天桥的人,都知道关顺贵、关顺鹏的竹板书唱得不错,可听。在这一二年,关顺贵忽然弃了扁家伙(唱竹板书),改使长家伙(唱大鼓书),又柳(liǔ)海(hāi)轰儿,唱大鼓书啦!在楼外楼的南边占了个场子,比唱竹板书上的座儿格外见多,总算他有心向上。世上无难事,就怕有心人。前两天,我到东安市场云了一趟,走在东跨院,见关顺贵在院内的东南角上弄了个场子,正唱《杨家将》。他又挪到东安市场去了。天桥的竹板书只剩下关顺鹏一人,他占的场子在沈三的场子南边,有好听竹板书的到那里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