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误即考证中之一事,所以自为一篇者,以皆取材于《通鉴释文辨误》也。《通鉴》释文南宋时通行者三家,一为司马康《释文》,刻于海陵,故谓之海陵本。康,温公子,字公休。《直斋书录解题》著录二十卷,《宋志》作六卷,今佚。二为史炤《释文》,《直斋》及《宋志》著录三十卷,今存。三为蜀费氏本《通鉴》,《音释》附正文下,今传有残帙。据身之所考证,一、三两本皆书估倩学究为之,海陵本话之公休,费本则间附己见,皆蹈袭史炤者也。《释文辨误》以辩史炤书为主,而海陵本、费本与史炤多同。海陵本宋末元初尚盛行,《考古质疑》六,及《齐东野语》十八“孟子三宿出昼”条,所引《通鉴释音》,皆称司马康本。身之并之者,以其冒公休大名,播其误于众耳。兹特采其有关史学常识,及初学易犯者著于篇。

周赧王五十五年,秦武安君奇兵二万五千人,绝赵军之後,又五千骑绝赵壁间,赵军分而为二。史炤《释文》曰:“间,居栈切,间隔之也。”

《辨误》曰:若从炤说,当以“间赵军”为句,与下句分而为二,意颇重複。若以“又五千骑绝赵壁间”为句,与上句“奇兵二万五千人绝赵军之後”,句法文意,殊为停当,间读如字。每见为句读之学者,于一句之间,截而分属上下,求发先儒之所未发,以见圣贤深意。若文意自来通顺,而于一字两字或四三字之间,创分句读,以为新奇,似不必尔。(卷五)

此宋人讲义通病,故身之箴之。

汉献帝初平二年,邴原性刚直,清议以格物。史炤《释文》曰:“格,古伯切,废格之格,以清议废人。又音阁。”海陵本同。

《辨误》曰:格,正也,言以清议正物也,格读如字。炤以为“废格之格”,是知读《汉书》而未晓文义。夫因文见义,各有攸当,不可滞于一隅,学问思辩,圣人之所以教人也。然圣人之所谓学问思辩,讵止此哉!触类而长之,亦可以知学之无止法矣。(卷六〇)

邴原清议以格物,语本《魏志》十一《管宁传》《裴注》引《傅子》,此“格”谓格正也。《汉书》四七《梁孝王传》,言“大臣等有所关说,太后议格”,此“格”谓废格也。史炤以废格释格正,故身之以为“知读《汉书》而未晓文义”,所谓知其一不知其二也。

魏高贵乡公甘露二年,姜维出骆谷至沈岭。时长城积穀甚多,而守兵少,邓艾进兵据之以拒维。史炤《释文》曰:“长城,方城山名。《左传》所谓楚国方城以为城者,在汉南阳、堵阳、叶县之境,山自比阳连百里,号曰方城,亦曰长城。”海陵本同。

《辨误》曰:余按姜维出骆谷至沈岭,邓艾据长城拒之,此长城当在郿县之南,沈岭之北,乌得谓为方城之长城乎!《水经注》:“骆谷水出郿坞东南山骆谷,北流径长城西,又北流注于渭。”此正邓艾所据之长城也。凡注地理,须博考史籍,仍参考其地之四旁地名以为证据,何可容易着笔乎!(卷七七)

古今地名同者多矣,此条所论,乃注地理者之通则也。

晋惠帝永康元年,成都治少城,益州治太城。史炤《释文》曰:“少,失邵切。少城治成都,太城治益州。汉武帝开西南夷,置益州郡,治滇池,更汉三国,分置改置不一。今太城治益州,未详益州所置也。”海陵本同。

《辨误》曰:余按成都有太城、少城,二城皆秦张仪所筑。仪既筑太城,后一年又筑少城。太城成都子城也,少城唯西南北三壁,东即太城之西墉。秦置蜀郡,晋武帝太康中改曰成都国,改蜀郡太守曰成都内史。“成都治少城”者,成都内史治少城也;“益州治太城”者,益州刺史治太城也。史炤蜀人,岂无文献之足徵,既不能尚友古人,又不能亲师取友,求其说而不得,乃颠倒《通鉴》本文,以为“少城治成都,太城治益州”,又泛引武帝所置之益州郡,终不得其说,疏谬甚矣。(卷八三)

《容斋续笔》五曾言,“晋益州刺史治太城,蜀郡太守治少城,皆在成都。故杜子美在蜀日赋诗,有‘东望少城’之句。今人于他处指成都为少城,非也”云云。则成都太城少城之说,宋人已有数典而忘其祖者,故容斋辨之。然史炤眉山人,今《释文》卷首题衔,为“右宣义郎、监成都府粮料院史炤”,何以亦不谙乡邦掌故!无惑乎身之之弹之也。

晋元帝大兴元年,冬十月,刘曜至赤壁,即皇帝位。以石勒为大司马大将军,加九锡,增封十郡,进爵为赵公。史炤《释文》赵公注曰:“刘曜字永明,元海之族子,僭即皇帝位于赤壁,国号赵,改元光初,始于此。”

《辨误》曰:余按刘曜即皇帝位于赤壁,改元光初,国号仍旧曰汉,封石勒为赵公。至二年,进石勒爵为赵王,因斩勒使王脩,勒遂与曜为雠敌之国。曜既还长安,其下奏言:“刘渊始封卢奴伯,曜又王中山,请改国号为赵。”曜从之。石勒于是年冬十一月,亦即赵王位。自是以后,《通鉴》书刘曜则曰赵,书石勒事则曰后赵以别之。大兴元年冬十月之赵公,石勒也,乌得以刘曜国号赵为注邪!至下注“中山赵公”,想亦自知其误,而不能改此误,何也!(卷九〇)

刘曜、石勒,皆改国号曰赵,史家恐人易混,故称前赵後赵以别之,岂意史炤复混石勒为刘曜乎!

晋成帝咸康七年,诏实王公以下至庶人,皆正土断白籍。史炤《释文》曰:“白籍谓白丁之籍耳。”费本同。

《辨误》曰:江左之制,诸土著实户用黄籍,侨户土断白籍。琅邪南渡,凡中土故家以至士庶自北来者,至此时各因其所居旧土,侨置郡县名,并置守令以统始之,故曰“正土断”。不以黄籍籍之,而以白籍,谓以白纸为籍,以别于江左旧来土著者也。若以为白丁之籍,则王公岂白丁哉!(卷九六)

望文生义,为训诂家大病。东晋之初,政府方奖励人南渡,如史炤言,是从王师南渡之王公,皆贬同白丁,岂政府优礼勋贤之意。其为害义,何可胜言。

晋穆帝永和六年,姚弋仲据滠头。史炤《释文》曰:“滠水在西阳。”海陵本同。

《辨误》曰:余按九十五卷咸帝咸和八年,姚弋仲降于石虎,徙居清河之滠头。史炤只据《广韵》“滠水在西阳”,遂引以为释。西阳固自有滠水,然西阳今之黄州,时为晋土。读史须考本末,炤更不能省记姚弋仲所居之滠头在清河,一时检看《广韵》,便引以为注,是未足以语《通鉴》也。下卷下年“滠头”注误同。(卷九八)

因异地同名而误注,为史炤所常犯。“读史须考本末”,学者药石之言也。

晋安帝隆安五年,河西王利鹿孤遣骑袭沮渠蒙逊,执蒙逊从弟鄯善苟子。史炤《释文》曰:“鄯善複姓,其先西域人,以国为姓,苟子其名。”海陵本同。

《辨误》曰:《通鉴》本文明以鄯善苟子为蒙逊从弟,凡读《通鉴》者不俟博考,已知鄯善之非姓矣。是后沮渠鄯善复见于宋武帝永初二年,《释文》之误,愈不可揜。(一一二)

此极肤浅而幼稚之误,注已辩之,复辩于此。海陵本同,司马公休何至是,其为伪讬显然矣。

晋安帝义熙四年,乞伏炽盘筑城于嵻山而据之。史炤《释文》曰:“嵻山在西羌。”

《辨误》曰:炤说以丁度集韵》为据也。夷考当时乞伏氏据苑川,嵻山盖在苑川西南。宋朝西境止于秦渭,故嵻山在羌中。丁度《集韵》以宋朝疆理为据也,若引以注十六国地界,则疏矣。(一一四)

史炤释《通鉴》,常以《广韵》、《集韵》诸辞书为据,而不能沿流溯源,究其首尾,所谓无本之学也。

宋武帝永初元年,宋王留子义康为都督豫、司、雍、并四州诸军事。史炤《释文》曰:“雍州名,入南北系宋。按《南、北史》无《地理志》,今用《晋志》,郡邑相统属处,各于逐国土地合音释者仍分所系。”海陵本、费本同。

《辨误》曰:余按宋武削平关洛,随失关中,雍州仍东晋之旧,还复侨治襄阳。此时古雍州之域,已属赫连,安得系宋耶!炤又言“《南、北史》无《地理志》,用《晋志》,各于逐国所有土地分系”,此卤莽之说也。南北国地理,沈约宋书》、魏收魏书》、萧子显《齐书》,各有《地志》;梁、陈、北齐、後周四朝地理,则长孙无忌等集于《隋书》,谓之《五代志》,曷尝无可考乎!炤之浅妄,欲盖而章。(一一九)

此为史学常识,而史炤似不甚了了,故身之以为浅妄。清乾嘉间,考据之学极盛,然周嘉猷撰《南北史表》,胡德琳为之序,有曰:“李氏《南、北史》及《齐》、《梁》、《陈》、《北齐》、《北周》之书,志且无之,况于表乎!”此其浅妄,较史炤又何如,盖并萧子显书之有志而不知也。

齐高帝建元四年,南康公褚渊卒,世子贲,耻其父失节,以爵让其弟蓁。史炤《释文》曰:“贲,符非切,姓也,耻其名。”海陵本同。

《辨误》曰:褚贲,渊子也,《通鉴》之文甚明。贲耻其父失节者,以渊奉宋氏社稷输之于齐也,不当以贲为姓,耻为名。史炤之误多类此。(一三五)

父卖国求荣而子耻之,此天理人心之正,乾坤赖以不息者此也。因史炤之误解,使人特注意其事,岂不有功名教乎!

陈文帝天嘉三年,齐和士开善握槊。史炤《释文》曰:“槊通作矟,矛长丈八者为槊。”海陵本同。

《辨误》曰:握槊,局戏也。李延寿曰:“握槊盖胡戏,近入中国。”刘禹锡《观博》曰:“握槊之器,其制用骨,觚棱四均,镂以朱墨,耦而合数,取应日月,视其转止,依以争道。”史炤乃以为握丈八之槊,是但知槊之为兵器,而未知握槊之为局戏也。(一六八)

此误《敬斋古今黈》四曾先身之而辨之,曰:“北齐高纬时,穆提婆韩长鸾闻寿阳陷,握槊不辍。《通鉴注》云:‘槊,长矛也。’治曰:槊虽得为长矛,然言之齐事则非。此盖棊槊之槊,长行局所用之马也。长行局即今之双陆”云。按李治刻本或误作冶,金亡後入元,至元十六年卒,年八十八,见苏天爵《元名臣事略》。李长身之三十八岁,卒时《胡注》尚未成。其所谓《通鉴注》,当为司马康或史炤《释文》。《四库提要》杂家类六,乃谓“《敬斋古今黈》曾辨《通鉴》胡三省《注》握槊之误”,是仅知《通鉴》有《胡注》,不知《胡注》之前,《通鉴注》行世者有数家也。诚如《提要》言,非将《胡注》之成提前数十年,或将李治之卒移后数十年不可。然《胡注》释握槊并未误,且曾辩两家《释文》之误,与《敬斋》同,何谓《敬斋》辩胡三省之误乎!然则考证虽小道,亦未许轻心相掉矣。

陈宣帝太建八年,齐主猎于祁连池。史炤《释文》:“祁连山之池也,在匈奴中。”

《辨误》曰:余谓此祁连池,汾阳之天池也,即后所谓猎于天池者也,史互言之耳。北人谓天为祁连,故天池有祁连池之名,犹匈奴呼天山为祁连山也。祁连山《汉书音义》释之甚明;汾阳之天池,《水经注》言之甚详,余悉取以注《通鉴》,能读之者可考见也。(一七二)

天池之辨,已见《考证篇》。据此则注《通鉴》在前,《释文辨误》在後矣。然二百七十卷後梁均王贞明四年,吴兵奄至虔州城下条,又注曰“详见《辨误》”,则《辨误》实与《注》同时撰,而《辨误》後成也。

太建十二年,周杀代奰王达、滕闻王逌。史炤《释文》曰:“代,徒对切,姓也,奰,平秘切,名也。玉音肃,姓也,达其名。”海陵本同。

《辨误》曰:史炤以“代奰王达”为二人姓名,则下文“滕闻王逌”亦二人姓名乎?《释文》以古有玉姓,欲以稀姓愚后学。殊不思读《通鉴》者详味上下文,则代与滕其封国也,奰与闻其谥也,达与逌其名也,其姓则宇文,皆后周亲王也。杨坚专周政而杀之,加以恶谥,炤既不能发,顾以“代奰王达”四字离析为二人姓名,将以愚人,人有知识,其可愚乎!代音徒耐翻,王读如字。《十一家谥法》:“色取行违曰闻,不醉而怒曰奰。”(一七四)

代奰王达,与滕闻王逌,皆周文帝子,《周书》有专传,何至以“代奰王达”四字为二人姓名!然则编人名索引者亦非易事矣。曰“海陵本同”,是司马康《释文》亦以此为二人姓名也。司马康承温公辟咡之教,不应荒谬至此,益可见海陵本之蹈袭史炤,而讬之公休也。

唐高宗上元元年,敕文武官八品九品,并石带。史炤《释文》曰:“,容朱切。”

《辨误》曰:余按石似金非金,今人多以药物炼铜为者,音讬侯翻。宋时八品九品官犹石带,史炤仕宋至京官,不知有石带,而妄为之音,何耶!(二〇二)

,据章氏、熊氏校记,宋元本皆作“”。顾千里为胡氏覆刻《通鉴》时,以《广韵》有讬侯切之,无容朱切之,故据注意改从金。熊氏驳之曰:“元本作,与无注本合。《胡注》未敢径改正文,以就己说,是刻顾妄援注义改之,可谓多事矣。”顾字双关,作“乃”字讲可,作“顾氏”讲亦可,隐指顾千里也。熊氏颇不满于千里,其校记序谓:“乡先辈胡果泉中丞影刻元本《通鉴》,承乏者师心辄改,大失中丞矜慎之旨”云云。“”之改“”,其一例也。

唐肃宗乾元元年,王仲昇斩党项酋长拓拔戎德。史炤《释文》曰:“拓拔本代北元魏複姓。”

《辨误》曰:元魏之拓拔氏,起于代北;党项之拓拔氏,起于西陲。宋朝之西夏,党项拓拔之後也,宝元、康定之间,凭陵中国,慢书狎至,使其出于元魏,亦必张大而言之,而未尝语及者,非其所自出也。(二二〇)

西夏之拓拔,与元魏之拓拔不同,是也。然宝元元年李元昊称帝,曾遣使上表,言:“臣祖宗本出帝胄,当东晋之末运,创后魏之初基,远祖思恭,受唐赐姓”云云。语见今《宋史·夏国传》,则谓其“未尝语及”不可也。盖当时撰表之臣,其识见与史炤等耳,彼恶知党项之拓拔非元魏之拓拔哉!

乾元二年,郭子仪等围邺城,壅漳水灌之。史炤《释文》曰:“《山海经》曰:‘漳水出荆山,南注于沮水。’”

《辨误》曰:余按郭子仪壅邺旁之漳水以灌城,非出荆山之漳水。九十七卷晋康帝建元二年,赵王虎投王波父子之尸于漳水,《释文》之误,正与此同,已辩于前矣。二百六十卷昭宗光化三年,漳水注复误。盖史炤读书不多,只据《广韵》以释《通鉴》,又不能亲师取友,以求闻所未闻,所以到底错了。孤陋自是者其戒之哉!然余亦当自以此为戒也。(二二一)

身之屡讥史炤不能亲师取友,盖深伤山中注书之孤陋,不能得诤友之益也。愤懑之馀,每不觉其言之过甚,遂来异日王西庄、赵绍祖诸人之反稽,亦必然之势也。

唐德宗贞元元年,新州司马卢杞遇赦,移吉州长史,陈京、赵需等争之不已,上大怒,左右辟易,京顾曰:“赵需等勿退。”史炤《释文》曰:“京,姓也。《风俗通》云:‘郑公子段封京城,其后因为氏。’顾其名。”

《辨误》曰:余按陈京、赵需等争卢杞移吉州长史事,德宗大怒,当时左右之臣,皆辟开而易其故处,陈京乃顾谓赵需等曰“勿退”。此一段,稍识文理者皆知京之为陈京,顾之为回顾也。史炤以京为姓,顾为名,大似不识文理。彼岂真不识文理哉!其病在于不详观《通鉴》上下文,而轻为注释,至于板行其书,以诳後学,不知乃所以自彰其缪妄也。(二三一)

陈京,《旧唐书》无传。《柳子厚集》八,有《故秘书少监陈京行状》载此事,作:“上变于色,在列者咸恟而退,公大呼曰:‘赵需等勿退。’”《新唐书》二百《儒学·陈京传》采之,改作:“帝大怒,左右辟易,京正色曰;‘需等毋遽退。’”《通鉴》则斟酌二家之文,改为:“京顾曰”。史炤遂误以京顾为人姓名,此温公所不及料也。明郑瑗井观琐言》曾辩之。今人动谓古书须加标点句逗,诚是矣。然标点句逗,亦岂易言哉!使史炤为之,则鄯善为複姓,贲耻、代奰、京顾为人姓名矣。而司马康《释文》亦同此误,奇也。

贞元三年,李泌曰:“太子安有异谋,彼谮人者巧诈百端,虽有手书如晋愍怀,衷甲如太子瑛,犹未可信。”史炤《释文》曰:“愍怀,谓晋愍帝、怀帝也。”海陵本同。

《辨误》曰:李泌正引贾后谮杀愍怀太子遹事。《通鉴》于八十三卷晋惠帝元康九年,纪愍怀手书事甚详,史炤且不能考,岂可释《通鉴》以传世乎!(二三三)

愍怀太子遹,乃惠帝太子,为贾后所害,贾后既诛,追谥愍怀,见《晋书》五十三本传。如果指愍帝、怀帝,则当称“怀愍”,不当称“愍怀”,怀武帝子,愍武帝孙,此史学常识也。且愍怀一人,怀愍二人,何至混而为一。宋时史炤见于记载者有三人:《十驾斋养新录》十二,言:“一眉山人,即撰《通鉴释文》者;一颍昌人,文彦博尝从受学;一咸淳中利路统制,见《度宗纪》。”《铁琴铜剑楼书目》误读《养新录》,谓“咸淳中官统制之史炤,即作《释文》之史炤”。按冯时行《释文序》,撰于绍兴三十年,云“史炤年几七十”,至咸淳又越百馀年,然则史炤殆一百七十馀岁矣,此常理所不许也。史炤误愍怀太子为愍帝、怀帝,後人又误绍兴时史炤为咸淳时史炤,辩误之事,所以日出而无穷乎!

贞元十二年,以浑瑊、王武俊并兼中书令。史炤《释文》曰:“浑,户本切,本浑沌氏之後。”海陵本同。

《辨误》曰:余按浑瑊,铁勒九姓浑部之後,世为兰州都督,安得为浑沌氏之後乎!自安、史反,城从其父释之在兵间,父子各立战功。至德宗时,瑊之劳绩尤为显著,《通鉴》盖屡书不一书。史炤前固尝释浑城矣,至此方以为浑沌氏之後,何邪!又按《刘禹锡集》有《送浑大夫赴丰州诗》曰:“凤衔新诏降恩华,又见旌旗出浑家”,则“浑”字读从上声。无亦其时浑氏功名鼎盛,时人不敢言其出于藩落,而为之讳,遂以为浑沌氏之後邪?观唐世言氏族者,本其所自出,必各引前世帝王公侯卿大夫士之著见者,或以国,或以邑,或以氏,或以谥,或以字,或以官,亦或以名者,往往多有傅会,今亦无从而辨正之也。(二三五)

氏族之傅会不胜辨,已于《考证篇》言之。此盖有感于元时种人效汉姓者之多,而不可制止也。余曾于《元西域人华化考·礼俗篇》,有专条论之。

唐懿宗咸通九年,高邮岸峻而水深狭。史炤《释文》曰:“高邮邑名,属兖州。”

《辨误》曰:余按高邮县自汉以来,皆属广陵,隋改广陵为江都郡,又改为扬州。《唐书·地理志》,高邮县亦属扬州,史炤以为属兖州,何也?晋氏南渡,迄于梁、陈,于广陵置南兖州,炤之所谓属兖州,无亦以此为据邪!但南兖州不可以为兖州;晋、宋、齐、梁、陈之疆理,不可以释唐之疆理。释《通鉴》者当随事随时考其建置、离合、沿革也。(二五一)

身之此论甚精,《四库提要》称之,谓:“其言足为千古注书之法,不独为史炤一人而设”云。

梁太祖乾化元年,南平襄王刘隐病亟。史炤《释文》曰:“亟,纪力切,敏疾也,又去吏切。”

《辨误》曰:按《礼记》“夫子之病革矣”,“革”,读与“亟”同,病亟言病势危急也,不当以“敏疾”为释。若去吏切之“亟”,数数也,愈非病亟之义。史炤大抵只据《广韵》为《释文》,更不寻绎《通鉴》文义,其敝至此。(二六八)

初学读书,遇有疑难之字,翻阅字典,尚须详观上下文义,求一妥当之解释,岂能任取一音,贸然为之注乎!颇疑史炤此书,急于求售,无暇细绎,故有此病;又疑史炤此书乃倩人为之,并非自撰,故有“贲耻”“京顾”诸笑柄而不知。冯时行序谓其“精力疲疚,积十年而书成”,殆不可信也。

後晋高祖天福五年,楚王希範自谓伏波之後。史炤《释文》曰:“汉马援封伏波将军。”

《辨误》曰:伏波将军而言封,史笔有此义例否?其鄙陋无识,概可见矣。(二八二)

汉时将军言拜不言封,曰“封将军”,此俗说耳。一字之微,不肯放过如此,操觚家宜知所慎哉!

後晋齐王天福八年,楚王希範好自夸大,为长枪大槊,饰之以金,可执而不可用。史炤《释文》曰:“《通俗文》:‘剡木伤盗曰枪。’”

《辨误》曰:凡注书者发明正文大义,使读者因而求之,无所凝滞也。如炤此注,于大义为何如哉!(二八三)

此亦史炤草率成书,无暇细绎之证。

後汉高祖乾祐元年,蜀眉州刺史申贵击汉箭筈安都寨破之。史炤《释文》曰:“箭末曰筈,筈会也,谓与弦相会。通作括。”费本同。

《辨误》曰:箭筈,岭名,有箭筈关,在凤翔西南界上。宋高宗绍兴元年,金将没立郎君自凤翔攻箭筈关,吴玠遣将击退之。盖亦蜀口关隘处。史炤蜀人也,不知箭筈之为地名,而泛言箭筈训义,可见其孤陋寡闻矣。(二八八)

绍兴元年,金将没立自凤翔攻箭筈关,吴玠遣将击退之,见今《宋史》三六六《吴玠传》,语与《三朝北盟会编》一四七同,盖均本之王纶撰吴玠墓铭也。《宋史》为身之所不及见,此注盖亦采自吴玠墓铭,见《北盟会编》一九五。身之山中注书,时感史料缺乏,故每以孤陋寡闻为戒,期与学者共勉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