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处之于人大矣,迫于饥寒,怵于威力,炫于荣利,皆足以失其所守也。故身之注《通鉴》,于出处之节,三致意焉。辑而存之,不啻一卷《梅涧语录》。即身之生平出处,亦可于此见之。如五十三卷之仇香,六十四卷之荀悦,一百七十九卷之李文博,皆身之所以自况也。惜乎王梓材撰《宋元学案补遗》,未及取材于此。

王莽始建国三年,龚胜不仕王莽死。班固赞曰:“守死善道,胜实蹈焉。郭钦、蒋诩,好遯不汙,绝纪、唐矣。”

注曰:师古曰:“钦、诩不仕于莽,遯逃浊乱,不汙其节,殊于纪逡及两唐。”《通鉴》书龚胜之死,遂及一时人士,又书班固之论,其为鉴也,不亦昭乎!(卷三七)

班固不叙杀身成仁之美,曾于《龚胜传》末借“父老薰膏”之说以为讥,今乃以“守死善道”称之,可见其是非之心未泯也。纪逡、唐林、唐尊,皆汉末清名之士,仕莽封侯贵重。元初求贤江南,士有失其守者,故身之以为鉴。《元史》一七二《程钜夫传》:“钜夫叔父飞卿,仕宋通判建昌,世祖时以城降,钜夫入为质子。至元二十三年,拜侍御史,奉诏求贤江南,荐赵孟頫等二十馀人,皆擢置臺宪及文学之职。”是举也,即谢叠山与留梦炎书所谓“近江淮行省,将旨来南,根寻好人,根寻不觑面皮正当底人”也。诏旨原系口语,史饰之为“奉诏求贤”。元庭盖有见于当时投拜之徒,多非“不觑面皮正当底人”,而欲别求清名之士以用之,故叠山书曰:“此令一下,人皆笑之,何也?江南无好人,无正当人久矣!谓江南有好人,有正当人,皆欺皇帝也。”此其意与欧公之序《唐六臣传》同,曰:“呜呼!唐之亡也,贤人君子,既与之共尽,其馀在者,皆庸懦不肖、倾险狯猾、趋利卖国之徒也。不然,安能蒙耻忍辱于梁庭如此哉!”然元庭既有此一举,清名之士,如谢叠山、吴草庐等,皆在荐中。草庐应徵,历仕贵显。叠山为降臣魏天祐强起,至燕不食死,时至元廿六年四月也。然则草庐者元之纪、唐,叠山者宋之龚胜也,故身之痛之。

始建国五年,师友祭酒满昌劾乌孙小昆弥使不当居大昆弥使上,莽怒,免昌官。

注曰:师友祭酒,龚胜不肯就,而满昌为之。凤皇翻于千仭,乌鸢弹射不去,非虚言也。(卷三七)

王莽地皇二年,公孙禄请诛国师刘秀等,以慰天下,莽怒,使虎贲扶禄出。

注曰:禄之言则直矣,然以汉旧臣而与莽朝之议,出处语默,于义得乎!事君若龚胜者可也。(卷三八)

满昌、公孙禄,皆莽时直臣,而皆不免。《孟子》曰:“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以宋旧臣而与元朝之议,亦未尝无戆直之人,如史称“赵与之忠言谠论,无所顾惜”是也。而身之之论出处,终以“若龚胜者”为宜,此温公学说也。《温公集》七十有《龚君宾论》,谓:“王莽慕龚君宾之名,以尊爵厚禄,劫以淫威重势,而必致之。君宾不胜逼迫,绝食而死,班史以‘薰膏’之语讥焉,未有为之辨者也。失节之徒,排毁忠正,以遂己非,不察者又从而和之。太史公称伯夷、叔齐不有孔子,则西山之饿夫,谁识知之,信矣哉!”自温公此论出,而龚胜之是非定。至身之之时,其效尤著。身之之许龚胜,即许叠山也。叠山盖仪型龚胜者,今《叠山集》存诗不过数十篇,而龚胜之名屡见,如“宁持龚胜扇,不着挺之绵”。“不为苏武即龚胜,万一因行拜杜鹃。”“了知死别如龚胜,未必生还似子卿。”“天下久无龚胜洁,人间何独伯夷清。”“平生爱读龚胜传,进退存亡断得明。”其最後《崇真院绝粒诗》曰:“西汉有臣龚胜卒,闭口不食十四日。我今半月忍渴饥,求死不死更无術。”足见其平日景仰有素,故能赴义从容,非激于一时义愤者所为也。然同时降人中则有以“煎膏”之说讥叠山者矣,方回桐江续集》廿五云:“铅山虞华甫,往得谢枋得君直为书‘耕隐’二字,其子舜臣来见,求赋耕隐诗,诗曰:‘君直不可见,见此长虹吐,使其尚未死,年始七十五。当时书此字,赠我老华甫,今年八十一,仍卧旧处所。谢公名太盛,杀身甘荼苦,虞公不竞名,躬耕隐村坞。有名无名间,俛仰隔今古。直木先翦拜,明膏自煎煮。何如牛背上,一蓑弄烟雨。’”呜呼!此周密所以讥方回为无耻也。

汉光武帝建武十二年,初,公孙述徵广汉李业为博士,业固称疾不起。

注曰:业,平帝元始中除为郎,会王莽居摄,以病去官,杜门不应州郡之命。王莽以业为酒士,病不之官,遂隐藏山谷,绝匿名迹。夫既不仕于莽,其肯为述起乎!(卷四三)

此为元初屡徵不起诸儒言之。

汉顺帝永建二年,张楷谓樊英以不訾之身,怒万乘之主。

注曰:按《英传》:“英强舆入殿,犹不以礼屈,帝怒谓英曰:‘朕能生君,能杀君,能贵君,能贱君,能富君,能贫君,君何以慢朕命?’英曰:‘臣受命于天,生尽其命,天也;死不得其命,亦天也,陛下焉能生臣?焉能杀臣?臣见暴君,如见仇雠,立其朝犹不肯,可得而贵乎?虽在布衣之列,环堵之中,晏然自得,不易万乘之尊,又可得而贱乎?陛下焉能贵臣?焉能贱臣?非礼之禄,虽万钟不受也;申其志,虽箪食不厌也,陛下焉能富臣?焉能贫臣乎?’帝不能屈,而敬其名,使出就太医养疾,月致羊酒。”(卷五一)

此《後汉书·方术传》语也。樊英之言,与皇甫谧高士传》成公对成帝之言相类。温公既略之矣,身之何为具引之?曰:温公以其言慢上,故不载;身之则有感于当时之贱士,故先严衍而补之,所以振逸民之气也。温公、身之,易地则皆然,学者观二家之弃取,则知史之为用广矣,考据云乎哉!

汉质帝本初元年,自是游学增盛,至三万馀生。

注曰:此邓后临朝之故智,梁后踵而行之耳。游学增盛,亦干名蹈利之徒,何足尚也!或问曰:太学诸生三万人,汉末互相标榜,清议此乎出,子尽以为干名蹈利之徒可乎?答曰:积水成渊,蛟龙生焉。谓其间无其人则不可,然互相标榜者,实干名蹈利之徒所为也。祸李膺诸人者,非太学诸生,诸生见其立节,从而标榜,以重清议耳。不然,则郭泰、仇香,亦游太学,泰且拜香而欲师之,泰为八顾之首,仇香曾不预标榜之列,岂清议不足尚欤?抑香隐德无能名欤?(卷五三)

癸辛杂识》後集,言:“南宋时三学之横,虽一时权相如史嵩之、丁大全,亦末如之何。至贾似道作相,度其不可以力胜,遂以術笼络,每重其恩数,丰其馈给,增拨学田,种种加厚。于是诸生啖其利而畏其威,虽目击似道之罪,而噤不敢发一语。及贾要君去国,则上书赞美,极意挽留,今日曰师相,明日曰元老,今日曰周公,明日曰魏公,无一人敢少指其非。直至鲁港溃师之後,始声其罪。”呜呼!此身之所谓“干名蹈利之徒”也。东汉士林甚盛,身之于三君八顾之外,独赏识一循吏仇香。此与胡明仲《读史管见》五,谓“郭有道名在八顾,未若申屠蟠之以不见成德”,其意正同。迄今言浙东学術者,多举厚斋、东发,而不举身之;述台学统者身之仅与于训诂之末。身之亦隐德无能名者欤?抑不标榜不倚傍门户之结果也?吾尝于《解释篇》“真隐”条详论之。

汉献帝建安十年,秘书监侍中荀悦,作《申鉴》五篇奏之。

注曰:荀悦《申鉴》,其立论精切,关于国家兴亡之大致,过于彧、攸。至于揣摩天下之势,应敌设变,以制一时之胜,悦未必能也。曹操姦雄,亲信彧、攸,而悦乃在天子左右,悦非比于彧、攸,而操不之忌,盖知悦但能持论,其才必不能辨也。呜呼!东都之季,荀淑以名德称,而彧、攸以智略济,荀悦盖得其祖父之仿佛耳。其才不足以用世,其言仅见于此书。后之有天下国家者,尚论其世,深味其言,则知悦之忠于汉室,而有补于天下国家也。(卷六四)

一则曰悦未必能,再则曰其才必不能辨,三则曰其才不足以用世,身之之于悦,若有憾焉者。深味其言,然后知身之之自寓也。悦作《申鉴》五篇,身之注《通鉴》,复作《江东十鉴》。《袁清容集》十一,《忆胡怀宁诗》所谓“四城赋拟张衡丽,十鉴书同贾谊哀”是也。杜门著书,不忘故国,故曰“其才不足以用世”。今《江东十鉴》已佚,而《鉴注》独附《通鉴》以传,亦可曰“其言仅见于此书”也,此则身之之所不及料也。金仁山撰《通鉴前编》,其成亦在宋亡以後,其《後序》有曰:“荀悦《汉纪》《申鉴》,志在献替,而遭值建安之季。履祥末学,其生不辰,所以拳拳缀辑者,特不为忧悴废业耳。”盖亦以悦自况也。

建安十九年,操使御史大夫郗虑,持节策收皇后玺绶,以尚书令华歆为副,勒兵入宫。后闭户藏壁中,歆坏户发壁,就牵后出。

注曰:华子鱼有名称于时,与邴原、管宁号三人为一龙,歆为龙头,原为龙腹,宁为龙尾。歆所为乃尔,邴原亦为操爵所縻,高尚其事,独管宁耳。当时头尾之论,盖以名位言也。呜呼!(卷六七)

严衍《通鉴补》于勒兵入宫收后事,曾为华歆辨诬,曰:“此事《通鉴》本之《後汉书》,《後汉书》本之《曹瞒传》,《曹瞒传》吴人作,焉知非异域传闻之误耶!”又以歆为同时陈登、陈群、王朗、傅玄张华诸人所称道,则此事为理之所必不然者,故特去歆姓名,以此事专属之郗虑,并将歆为虑副一节而删之,谓“後之读史者勿泥范晔之笔而疑予之言”云云。夫为古人出处大节辨诬,美意也。为《通鉴补》而删去《通鉴》华歆之名,是“通鉴删”,非“通鉴补”也,衡之史例,未见其宜,此身之之所不敢者也。

晋武帝泰始十年,初,魏邵陵厉公芳之废迁金墉也,太宰中郎陈留范粲素服拜送,哀动左右。遂称疾不出,阳狂不言,寝所乘车,足不履地。子乔等三人,并弃学业,绝人事。

注曰:按《晋书》:“乔年二岁,祖馨,临终抚其首曰‘恨不见汝成人!’因以所用砚与之。至五岁,祖母以告乔,乔便执砚涕泣。九岁请学,在同辈之中,言无媟辞。李铨常论扬雄才学优于刘向,乔以为向定一代之书,正群籍之篇,使雄当之,故非所长,遂著《刘扬优劣论》。前后辟举,皆不就。邑人腊日盗斫其树,人有告者,乔阳不闻,邑人愧而归之。乔曰:‘卿节日取柴,欲与父母相欢娱耳,何以愧为!’”呜呼!观乔之学行如此,则“弃学业,绝人事”,殆庶几乎夷齐饿于首阳之下之意。(卷八〇)

乔著《刘扬优劣论》,今不传。《鲒琦亭集》廿九曾仿为之,谓:“向之优于雄,在忠贞大节,而不在区区著述之间。乔能知向之优,而不知其所以优”云。予谓谢山之说是也。然以乔父子出处观之,乔之所论,必在向之忠贞,而不在著述,故与李铨持论不同。今《晋书》撰自唐初诸臣,如李义府、许敬宗等,出处皆有惭德,故于乔所论,就轻避重,未必即乔本旨。身之以夷齐比之,夷齐岂藉著述传哉!

晋惠帝永兴元年,刘渊以崔游为御史大夫,游固辞不就。

注曰:崔游,渊之师也。游既能以师道不为渊屈,且又得不变于夷之义。(卷八五)

刘渊虽出匈奴,然世居中国,生长中国,与华人无异。史称其师事崔游,习《毛诗》、《京氏易》、《马氏尚书》,尤好《春秋左氏传》。《孙、吴兵法》,略皆诵之,《史》《汉》诸子,无不综览,所谓中国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崔游能用夏变夷,而不能保中国政治不腐败,中国政治而腐败,又安能禁其不生蔑视之心耶!

宋末有江汉先生赵復,以俘虏教授北方,北方知有程朱之学自復始。强之仕不仕,亦崔游之伦也。《元史·儒学传》:“赵復字仁甫,德安人。太宗乙未岁,命太子阔出帅师伐宋,德安以尝逆战,其民数十万,皆俘戮无遗。时姚枢奉诏即军中求儒道释医卜士,凡儒生挂俘籍者辄脱之。復在其中,枢与之言,信奇士,以九族俱残,不欲北,因与枢诀。枢恐其自裁,晓以徒死无益,復强从之。先是南北道绝,载籍不相通,至是復以所记程朱诸经传注,尽录以付枢。自復至燕,学子从者百馀人。世祖在潜邸,尝召见,问曰:‘我欲取宋,卿可导之乎?’对曰:‘宋吾父母国也,未有引他人以伐吾父母者。’世祖悦,因不强之仕。虽居燕,不忘故土,以江汉自号,学者称江汉先生。”黄百家跋《鲁斋学案》曰:“自燕雲十六州之割,北方之为异域也久矣。虽有宋诸儒叠出,声教不通,自赵江汉以南冠之囚,吾道入北,而姚枢、窦默、许衡刘因之徒鬱起,彬彬郁郁矣。”万季野为《宋遗民广录订误》,则谓:“復虽未受元职,然其教大行于北方,日主讲席,终于燕都,非隐士也。不当入遗民”云。按元太宗乙未,即宋理宗端平二年,去宋之亡,尚四十馀载。江汉先生当卒在宋亡之前,故季野以为不当入遗民,非谓先生变于夷也。

齐东昏侯永元元年,许準劝徐孝嗣废立,孝嗣疑不决,帝并沈文季诛之。

注曰:沈庆之、沈文季,皆讬老疾,不预朝权,而终不免于死。国无道而富贵,则进退皆陷危机也。(一四二)

陈宣帝太建十二年,周丞相坚执柳庄手,言当相与共保岁寒。

注曰:孔子曰:“岁寒然後知松柏之后彫。”何晏注曰:“大寒之岁,众木皆死,然后知松柏不彫伤。平岁众木亦有不死者,故须岁寒而后别之。喻凡人处治世,亦自能修整与君子同,在浊世然後知君子之不苟容。”後之言保岁寒者,义取诸此。(一七四)

此眼前成语,《鉴》中屡见,何须注,而此独详引以释之者,正以见保岁寒之不易也。《癸辛杂识》续集上,载:“陈宜中、曾唯、黄镛、刘黻、陈宗、林则祖,皆以甲辰岁史嵩之起复上书,时人号为六君子。既贬旋还,时相好名,牢笼宜中为抡魁,馀悉擢巍科,三数年间,皆致通显。及镛知庐陵,文宋瑞起义兵勤王,百端沮之,遂成大隙。既而北兵大入,则如黄如曾,皆相继卖降,或言其前日所为皆伪也,于是有为之语云:‘开庆六君子,至元三搭头。’宋之云亡,皆此辈有以致之。”按淳祐四年甲辰,上书论史嵩之不当起复者,是黄恺伯等,详《宋季三朝政要》。陈宜中、黄镛等,是宝祐四年丙辰上书攻丁大全被贬,开庆元年丁大全罢,六人放还,故称开庆六君子。此误记丁大全为史嵩之,又误记丙辰为甲辰。六君子始皆负盛名,而其中一二人晚节不终,遂予人口实,岁寒之不易保如此,故身之特书以自儆。

太建十三年,美阳公苏威,绰之子也。少有令名,周晋公护强以女妻之。威见护专权,恐祸及己,屏居山寺,以讽读为娱。周高祖闻其贤,除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辞不拜。隋主为丞相,高熲荐之,召见与语,大悦,居月馀,闻将受禅,遁归田里。

注曰:观苏威之初,其立身何可议哉!至于末节,展转于宇文化及、李密、王世充之朝,何其可鄙也!君子是以知令终之难。(一七五)

此亦为尝立名节而不终者言之。如葉李,杭州人,《元史》一七三称其:“少补京学生,宋景定五年,与同舍生伏阙上书攻贾似道,窜漳州。似道既败,乃得自便。宋亡,隐富春山,江淮行省及宣宪两司争辟之,俱不应。”何其高也!“至元十四年,相威行臺江南,求遗逸,以李姓名上,即授浙西道儒学提举。李闻命欲遁去,而使者致丞相安童书有云:‘先生在宋以忠言谠论著称,今授以五品秩,士君子当隐见随时,其尚悉心以报殊遇。’李乃幡然北向再拜曰:‘仕而得行其言,此臣夙心也,敢不奉诏。’”呜呼!又何其卑耶!“二十三年,程文海奉命搜贤江南,世祖谕之曰:‘此行必致葉李。’既至,特拜御史中丞。二十五年,陞平章政事。会桑哥败,事颇连及同列,李独以疾得请南还。扬州儒学正李淦上书,言:‘葉李本一黥徒,受皇帝简知,即以举桑哥为第一事。人皆知桑哥用群小之罪,而不知葉李举桑哥之罪。葉李虽罢相,刑戮未加,天下往往窃议,宜斩葉李以谢天下’”云。令终之难如此,故身之借苏威之事发之。

隋文帝仁寿二年,蜀王秀尝从柳彧求李文博所撰《治道集》。

注曰:李文博,博陵人,仕隋不调。性贞介鲠直,好学不倦。至于教义名理,特所留心,读书至治乱得失,忠臣烈士,未尝不反覆吟翫。长于议论,亦善属文,著《治道集》十卷,大行于世。夫其文大行,而仕不遇,何也!(一七九)

李文博《治道集》,两《唐志》著录“法家类”,今不传。《玉海》五十一载杜佑《理道要诀自序》,言:“隋李文博《理道集》,多主于规谏。”则其书亦荀悦《申鉴》之伦,为规正时政而作者也。“贞介鲠直”,即不遇之由,身之盖有慨乎言之。《身之墓》,称:“身之登第后,尝为庆元谿尉,刚直不阿,忤郡守罢去。会有以文学行谊荐者,遂授扬州江都丞。咸淳丁卯,差充寿春府府学教授,佐淮东幕府,考举及格,改奉议郎,知江陵县。丁母忧,服阕,改知安庆府怀宁县。甲戌,差充沿江制置司机宜文字,官至朝奉郎。”袁清容《忆胡怀宁诗》:“青衫不受折腰辱,白眼岂知徒步回。”注:“旧尉慈谿,为郡守厉文翁劾去。”《宋史》四五《理宗纪》,厉文翁以景定二年七月知庆元府。御史洪天锡疏言:“厉文翁小人之无忌惮者也。藉衣锦威,行攫金術,今又移其剥越者剥鄞矣。然民敢怨而不敢言者,以其依凭邸第耳。”语见《齐东野语》七,亦略见《宋史·天锡传》。身之所忤者,为无忌惮之小人,足证其刚直不阿,故不遇与李文博同也。佐淮东幕府时,两淮制置为李庭芝,《鉴注自序》言“咸淳庚午,从淮壖归”,当是因庭芝移京湖制置也。甲戌主管沿江制置司机宜文字,故陈著本堂集》称身之为胡制机。时沿江制置使为汪立信。贾似道督师江上,言辄不用,既而军溃,遂间道归,所谓“白眼岂知徒步回”也。《清容集·祭胡梅涧文》,又言:“江上之策,不行于老姦,年运而往,知吾道之愈难,写心声之悲愤,听涧水之潺湲。”即叹其所仕不遇,归而注《鉴》也。据《墓》,所居涧旁多古梅,因称梅涧。其地当在宁海,《十七史商榷》以为即袁氏塾,非也。

唐高祖武德元年,先是窦建德陷景城,执户曹河东张玄素,以为治书侍御史,固辞。及江都败,复以为黄门侍郎,玄素乃起。

注曰:史言隋之故官,渐就仕于他姓。(一八五)

张玄素先辞後起,以江都之败否为衡,所谓投机耳。崖山既覆,宋遗民亦渐有出为告籴之谋者,如月泉吟社中之仇远白珽、梁相皆是也。万季野《书元史陈栎传后》云:“元初南土既附,科目犹未设,一时士人无仕进之路,相率而就有司之辟召。或庠序学官,或州县冗秩,亦屈节为之。如戴表元、牟应龙、熊朋来马端临之属,以文学名儒,或俯首以丐升斗之禄,而生平之名节不顾矣。其最无可取者,如休宁陈栎,穷经讲学,当时亦称名儒,及科举一开,争先赴之,虽侥倖一举,所得几何?吾独惜陈氏以六十之年,而一旦丧其生平也。”语见《群书疑辨》十一。季野盖为清初诸儒之应鸿博者言之。至于陈栎之应举,为身之所不及见,仇、白、戴、牟之就微禄,则身之所亲睹也。《易》曰:“履霜坚冰,所由来者渐。”故身之唏嘘言之。

武德二年,王世充令太常博士孔颖达造禅代仪,又以国子助教陆德明为汉王师,令玄恕就其家行束脩礼。德明耻之,服巴豆散,卧称病。玄恕入跪床下,对之遗利,竟不与语。

注曰:陆德明过孔颖达远矣。(一八七)

唐孔、陆两经师之优劣,《鲒埼亭集》外编三八曾论之,曰:“有唐一代,绝少经师,求其博通诸经,不为专门之学者,祗孔、陆二家。然仲达亦安敢望德明,仲达之在东都,为隋皇泰主太常博士,时有道士桓法嗣,献《孔子闭房记》,以为王世充受命之符,世充即命仲达与其长史韦节、杨续撰禅代仪。仲达此事,可以比美新之大夫矣。其时德明亦为国子助教,世充遣其子玄恕师之,德明竟不与语,斯其人视仲达为何如,果谁得为圣人之徒欤?且世充暴人也,徐文远为其师,犹拜伏见之,德明以一国子先生拒之,可谓大勇矣。”谢山此文,盖即本之《胡注》。因孔颖达为王世充造禅代仪事,不见《两唐书·颖达传》,而唯见于《通鉴》,谢山盖读《通鉴》而得《胡注》之启示者也,谁谓读史仅知考证而已!

唐宪宗元和十二年,初,吐突承璀方贵宠用事,为淮南监军,李鄘为节度使,性刚严,与承璀互相敬惮,故未尝相失。承璀归,引鄘为相,鄘耻由宦官进,及将佐出祖,乐作,鄘泣下,曰:“吾老安外镇,宰相非吾任也!”至京师,辞疾不入见,不视事,百官到门,皆辞不见。

注曰:史言李鄘知耻。(二四〇)

李鄘知耻,则蔡京为不知耻,京之相由童贯也。

唐文宗太和九年,王涯有再从弟沐,家于江南,闻涯为相,跨驴诣之,涯许以微官,自是旦夕造涯之门以俟命。及涯家被收,与涯俱腰斩。舒元舆有族子守谦,愿而敏,从元舆者十年,一旦忽以非罪怒之,日加谴责,守谦不自安,求归江南。元舆收族,守谦独免。

注曰:王沐之并命,躁之祸也;舒守谦之幸免,愿之馀福也。祸福之应,天岂爽哉!(二四五)

故君子贵淡泊宁静。

唐宣宗大中四年,吏部侍郎孔温业,白执政求外官,白敏中谓同列曰:“我辈须自点检,孔吏部不肯居朝廷矣。”温业,戣之弟子也。

注曰:孔温业之操行,不见于史,时人盖以其家世而敬之。(二四九)

唐僖宗乾符五年,时连岁旱蝗,寇盗充斥,耕桑半废,租赋不足,内藏虚竭,无所佽助。兵部侍郎判度支杨严,三表自陈才短不能济办,辞极哀切,诏不许。

注曰:人见美官,谁不欲之,乃有辞而不获者,可以观世道矣。(二五三)

宋理宗初年,崔与之自成都乞归广州,除帅长沙,帅江南,除吏部尚书,皆力辞,至亲洒宸翰以趣之。金亡,朝议取三京,闻之顿足浩叹。继而予祠亦辞,拜参知政事,拜右丞相,皆终辞,至十有三疏。黄东发曰:“公之不作相,天下至今高之,公岂以不作相为高者哉!天下安危,繫于边阃,或乃视为货赂交私之地,公帅淮帅蜀,尝独尽心焉,而不得行,天下事已可知矣。及金灭鞑兴,正国家当忧危之日,反挑强敌,以开厉阶,天下事又可知矣,尚何相为,公岂得已而辞者哉!”语见《古今纪要逸编》。宋之将亡,诸大臣更相率遁去,咸淳四年正月,至有诏书为之切责,曰:“迩年近臣,无谓引去以为高,勉留再三,弗近益远,往往相尚,不知其非义也,亦由一二大臣尝勇去以为众望,相踵至今。朕于诸贤,允谓无负,其弗高尚,使人疑于负朕。”诏见《宋史》四六《度宗纪》。此身之所亲值,土崩之势,甚于乾符,犹谓美官足以縻人乎!

唐僖宗广明元年,黄巢以太常博士皮日休为翰林学士。

注曰:陆游老学庵笔记》曰:“《该闻录》言‘皮日休陷黄巢为翰林学士,巢败被诛’,今《唐书》取其事。按尹师鲁作《大理寺丞皮子良墓》,称:‘曾祖日休,避广明之难,徙籍会稽,依钱氏,官太常博士,赠礼部尚书。祖光业,为吴越丞相。父璨,为元帅府判官。三世皆以文雄江东。’据此,则日休未尝陷黄巢为其翰林学士被诛也。小说谬妄,无所不有。师鲁文章传世,且刚正有守,非欺后世者。”(二五四)

谈允厚《通鉴补后序》,谓《通鉴》有七病,其一曰诬,引孙光宪北梦琐言》皮日休事为证,然身之先已引《老学庵笔记》辨之。《笔记》所据者尹师鲁撰皮氏子孙墓,墓当然不能载其祖宗从“贼”。然公山之召,可为东周;佛肸之往,无伤坚白,亦不必为日休辨矣。

唐昭宗景福二年,以柳玭为泸州刺史,玭尝戒其子弟曰:“凡门地高,不可恃也。立身行己,一事有失,则得罪重于他人,死无以见先人于地下。故膏粱子弟,学宜加勤,行宜加励,仅得比他人耳。”

注曰:使柳氏子侄常能守玭之戒,各务修饬,虽至今为名家可也。(二五九)

身之此言,盖有感于柳氏子侄之有璨也。

唐昭宗天祐元年,以柳璨为右谏议大夫、同平章事。璨,公绰之从孙也。

注曰:自元和以来,柳氏以清正文雅,世济其美,至柳璨而隤其家声。所谓“九世卿族,一举而灭之”,柳玭之家训为空言矣。(二六四)

璨见《唐书·姦臣传》。厚结朱全忠,与蒋玄晖、张廷範谋杀所仇媢有宿望大臣二十馀人于白马驿,全忠不善也。又尝胁昭宣帝揖让授终,请自行进拜司空为册礼使,然卒为全忠所恶,杀之。临刑自呼曰:“负国贼柳璨,死其宜矣!”此身之所以为柳氏痛惜之也。

唐昭宣帝天祐二年,初,礼部员外郎知制诰司空图,弃官居虞乡王官谷,昭宗屡徵之不起。柳璨以诏书徵之,图惧,诣洛阳入见,阳为衰野,坠笏失仪。璨乃复下诏,略曰:“既养高以傲代,类移山以钓名。”又曰:“匪夷匪惠,难居公正之朝,可放还山。”

注曰:柳璨言司空图既非伯夷之清,又非柳下惠之和。且朝政如彼,而璨自谓公正。《通鉴》直叙其辞,而媺恶自见。(二六五)

以图视璨,犹粪土耳。璨乃倚全忠势,藉诏书斥之,邪正不明,媺恶倒置若此。《司空表圣集》有句云:“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其柳璨之谓乎,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