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背景

土著开化的富裕地带对于游牧民族有不可抵御的诱惑。除非土著人民有能力把他们完全歼灭或驱逐到绝远的地方,这些逐水草而居的人终究要冲破文明区域的壁垒。中国北边及西北的民族,只有北匈奴曾被驱逐远窜,但一大半是靠南匈奴与西北羌胡的助力。至于任何异族的完全歼灭,在漫无涯际的沙漠旷野中全谈不到。中国因此感到只有容他们进到边地居住,给他们一种享受文明社会生活的机会,才能满足他们的欲望,减少他们不断扰边的麻烦。同时中国自己也相信夷狄移近内地易于监视控制。所以两汉魏晋数百年来中国就一贯地实行这种双方尚可满意的政策。这是中国对于外族不能捕灭、不能逐远,最多只能战胜,而往往被战败的局面之下不可避免的政策。

但中国既把夷狄迁近内地,却无通盘的计划,一任地方官摆布。地方官对他们不知牢笼,往往欺压掳掠,不只时常引起叛乱,并且使他们对中国发生恶感,时刻怨恨,因而阻止了他们华化的趋向。数十年以至数百年与中国人杂处而不同化,这是后代所绝无的例子。夷狄中最著名的被中国人欺侮的例子恐怕就是石勒。

石勒是上党武乡(今山西榆社北)人,其祖父和父亲当过部落小帅,但社会地位并不高。石勒从小在家务农,因家境贫寒,没有机会读书,目不识丁,14岁便出外谋生,曾随同族人在洛阳当小商贩,后来又当过雇工。石勒在当小贩时异常贫苦,甚至为争一块麻地与邻居李阳数次殴斗。其后并州刺史东瀛公司马腾,令将军郭阳、张隆等,虏捉诸胡,两人共锁于一枷,驱向山东(太行山以东一带)出卖。二十多岁的石勒,也在被掠卖者之中。到山东后,石勒被卖与茌平(山东茌平县)人师懽家为奴。石勒的青少年时代,就是在不断被汉人豪强驱赶、贩卖中度过的。

除以上种种因缘之外,东汉建都洛阳的失策也与五胡乱华有关系。若都长安,西北或者不致大半成为羌胡的居地;由长安方面看,并州,最少并州南部,是后方内地,或者也不致由匈奴任意蔓延占据。所以建都洛阳无论本意如何,结果等于向夷狄表示退缩,把西北与正北的国防要地拱手让人。明朝永乐皇帝为防备蒙古南侵,将国都迁到离蒙古人比较近的北京,就是出于此种考虑。建都长安不见得能永久防止胡人内侵,但建都洛阳的确给外族一个内侵的莫大便利。刘渊起事是中原正式沦丧的开始,但实际上中原的一部分,并且是国防上最重要的部分,早已成了胡人的势力。

上列种种原因虽很重要,但可说都是可轻可重的外因。根本讲来,五胡乱华还是由于政治瓦解、民气消沉的严重内因。

二 中原沦丧

由刘渊起事到元魏统一中原,中国经过一百三十六年的大乱,就是所谓五胡十六国的时代,最早发动的就是自汉宣帝以下蔓延内地的并州匈奴。所谓大晋一统的虚伪局面被立刻揭开,真正抵抗的能力全告缺乏。

怀帝永嘉三年(309年),刘渊派儿子刘聪两次进攻洛阳。永嘉四年(310年),刘渊死,刘聪继位。这时洛阳周围地区或遭破坏,或为刘聪、石勒占领,洛阳饥困日甚。掌权的东海王越,眼看洛阳难守,遂以出讨石勒为名,率领仅有的一些军队和满朝文武公卿离开洛阳,东屯项。永嘉五年(311年)三月,司马越病死。石勒率骑追司马越军,在苦县宁平城(今安徽鹿南郸城东)大败晋兵,“从骑围而射之,将士十余万人相践如山,无一人得免者”(《资治通鉴》卷八七晋怀帝永嘉五年)。同年五月,刘聪攻陷洛阳,晋王公百官及百姓死者三万多人。怀帝被掳到平阳。

但这些外族大半都受过中国文化的影响,占领中原之后就极力汉化,甚至忌讳“胡”字。后赵王朝的建立者石勒,本是入塞的羯族人。他在襄国(今河北邢台)登基做皇帝后,对自己国家的人称呼羯族人为胡人大为恼火。石勒制定了一条法令:无论说话写文章,一律严禁出现“胡”字,违者问斩不赦。可见此前中国对他们的虐待是防止他们汉化的最大原因。但“非我族类”,种族间的冲突难免。外族多年的怨气至此方得任意发泄。胡人对汉人往往故意侮辱或大规模的屠杀,汉人只好忍受。史书记载羯族军队行军作战从不携带粮草,而是掳掠汉族女子作为军粮,羯族称之为“双脚羊”,意思是用两只脚走路像绵羊一样驱赶的奴隶和牲畜。

但胡人最少有一次得了临时报复的机会。公元349年,羯赵皇帝石虎死后,其子十余人互相残杀。公元350年正月,冉闵杀死羯赵皇帝石鉴,同时杀死石虎的三十八个孙子,尽灭石氏。其后冉闵即皇帝位,年号永兴,国号魏,史称冉魏。冉闵建魏后,便颁下《杀胡令》:“凡内外六夷胡人,敢持兵仗者斩,汉人斩一胡人首级送凤阳门者,文官进位三等,武职悉拜东门。”冉闵亲自带兵击杀邺城周围的胡人,三日内斩首二十余万,尸横遍野,同时冉闵还扬言要六胡退出中原,“各还本土”,否则就将其统统杀绝。

三 汉族南迁

五胡乱华时的丧乱情形恐怕是前此内乱时所未有。许多地方的人(除一部分绝对运命论的信徒)都觉得不能再继续支持,只有另寻乐土。巧逢晋室有人见到这一层,在江东已立了新的根据地,于是中原的人士就大批地渡江避乱。

当时,琅琊王司马睿为镇东大将军,都督扬、江、湘、交、广五州诸军事,驻建邺(因避愍帝司马邺讳,改称建康,今江苏南京)。因为江南比较稳定,当权的官僚们极力设法把自己的子弟、亲属安插到江南任地方官吏,以为将来自保之地。如宰相王衍就任命其弟王澄为荆州刺史,族弟王敦为扬州刺史。在永嘉南渡时,北方的许多士族、大地主携眷南逃,随同南逃的还有他们的宗族、部曲、宾客等,同乡同里的人也往往随着大户南逃。随从一户大地主南逃的往往有千余家,人口达到数万之多。有的逃到广陵(今江苏扬州),有的逃到京口(今镇江)以南。(《晋书·王导传》曰:“洛阳倾覆,中州士女避乱江左者十六七。”)

当时流亡的情景,我们只能想象,不能详知。但由丧礼的成为问题就可知骨肉离散是如何的普遍。

方才过江的时候,一般的人还以为这不过是暂时的避难,并不是长久的迁移,但不久都渐渐觉得中原的故乡永无归还的希望。敌国外患似乎不是兴国的绝对良药,南渡之后政治的腐败、人心的麻木仍与先前一样。东晋孝武帝和司马道子,一君一相,耽于享受,官以贿迁。道子又好做长夜之宴,政事多阙。腐败的政治,加深了人民的痛苦。当时有人就曾上疏,指出:“时谷贱人饥,流殣不绝,由百姓单贫,役调深刻。”(《晋书·简文三子·会稽王道子传》)

四 南北分局

汉人渡江是出于不得已,野心较大的人总希望不久能恢复中原。东晋初年,在门阀士族忙于建立江南小朝廷的时候,著名将领祖逖毅然率军北伐。他率领旧部数百人过江。他中流击楫而誓说:“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其辞色壮烈,众皆慨叹。

同时统治集团内的人实际上没有真正收复失地的能力,即或收复也没有继续保持的把握,并且一般的人也没有再回中原的意志。正当祖逖抓紧练兵,准备进军河北时,朝廷反而派戴渊为都督指挥祖逖,并扼制祖逖后路。祖逖眼见北伐功亏一篑,忧愤成疾,病死军中。

同时北方外族中的野心家却希望能克服长江的天险而吞并整个中国,但这也是时势所不许。从太元三年(378年)起,前秦开始发动对东晋的进攻,占领了梁、益二州。尽管当时前秦国内民族矛盾仍然很严重,但苻坚企图一举统一全国。苻坚自认为兵强马壮,企图“投鞭断流”。不过,他没有充分估计到前秦内部尖锐的民族矛盾和东晋的军事实力,结果在淝水之战后换得个“风声鹤唳”的下场。苻坚退回北方后,北方重新分裂。

自此,南北分立的局面渐渐确定,在很长时段内无从打破。

江南虽未受胡蹄践踏,但两千年来以中原为政治文化重心的古典中国至此已成过去。然而在此后二百年间的南北分裂、胡华对立、梵汉合流的黑暗中,却孕育着一个新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