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有书生气,空拳张国威。

高歌天未白,长啸日应回。

旧学深沧海,新潮动怒雷。

老来逢我子,心愿未应灰。

——蒋百里赠张禾草

语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像蒋百里这样的匹夫,和范仲淹一样,乃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士大夫。这一方面,他最富有文艺复兴时代的奋进精神。他从南京的幽禁中出来那一段时期,该算得他最闲的时期,却是他最忙的时期。他看得多,想得多,研究得多,计划得多,也和朋友们谈得多。他们那一聚餐会,有徐新六、张公权、钱新之、穆藕初、陈仪、胡笔江、陈光甫等,都是工商实业界的首脑人物,经常在闲谈朝野重大问题。

一九三二年农商银行成立,百里也担任常务董事,他的生活比较有了着落,朋友们要他研究经济部门课题。那一年他又到日本去考察一回。那时,正是日本军阀准备积极侵华时期(所谓非常时期),百里的士官同学,如真崎、荒木都已抓了大权。百里对他们说:“不管你们怎么说,说得怎样漂亮,你们的本意,还是要侵略中国。”真崎说:“日本人口多,求生存,这是迫不得已的;中国东北人口少,物资丰富,我们帮着中国开发,彼此有利的。”百里笑说:“那么,你们用不着说什么漂亮话了。”有一天,闲院宫亲王(那时任参谋总长),宴请百里,饭后闲谈,对中日问题,谈得更露骨。他希望中国方面不能再拖了,中国救(求)助于英美是没有用的,西方国家都是自顾不暇的。

那回,百里从日本回来,告诉我们:中日问题会走到全面破裂的终局的,“拖”既不能“拖”,“谈”也无从“谈”。我记得那时,我还在一份周刊上引用过他的话。“一·二八”以后,百里曾经和冈村宁次(日本战略家,“八·一三”以后指挥日军在华侵略的统帅)闲谈,冈村说到太湖地区作战,非使用橡皮汽艇在河面机动攻击不可。百里便向当局建议:赶快组汽艇攻防队,至少要有六百艘以上汽艇。哪知,我方尚未筹购,而“八·一三”淞沪战争发生,日军已运用汽艇控制河沼地区,迂回到福吴国防线后面去了。

他这个在野的军事家,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告诉我们:中日战争,一定是全面战争而且是十年八年的长期战争;我军一定守不住沿海地区,湖南乃是中国的乌克兰,后方根据地。他着眼大冶、萍乡的煤铁,要把作战的大本营送到湖西芷江去。(那就接近贵州了。)有一回,实业部派参事程一中监收湖北烈山煤矿(湖北随县),百里就和程君谈到这煤矿的历史、煤的质量以及运送的路线。他告诉程君:“烈山煤在日本东京也有市场,日本天皇宫中,就是用这种煤。”这可把程君钦佩不已了。百里为了准备对日本作战,主张马鞍山(安徽)设小型钢铁厂,大冶设大型钢铁厂,这就和现在的建设轮廓相接近了。

百里所提的向美国大量采购柴油,在庐山、衡山、武陵三地盘设山洞,大量贮油,也是作战准备之一。他的三年炼油计划,一面为财政部所反对,一面美商供油三年的草约,也为美政府所搁置。当然画饼难以充饥的。他曾慨然对我们说:“在官僚主义之下,什么都行不通的!”

百里曾从农商银行的本位,想从农村普遍贷款辅助农民生产着手。(也就是农村合作生产。陈仪最赞成这一办法,所以陈氏在闽主政时,合作社的工作推行得最有成绩。)他觉得对日本作战的中心力量在农村,在城市造几条马路,修几座大房子,那是没有用处的。

百里在“七七”前一年,就说:“这是生死存亡关头,一句话,什么建设都得为了战争,谁都得动员起来!”

蒋昭的夭逝

有一天晚上,在一处餐上,我好似莫名其妙地对L兄说到做父母的不容易。那一点感触,一半是由于看了《渡假留香》的影片而来,那影片中有一句讽刺儿童心理学家的话,说:“天下无不好的儿女,只有不会管教的父母。”一半则是想到百里先生的教育女儿。他这个父亲,简直是“母爱”。做父亲的,如先父那么严厉管教,可以说是理学家的典型,但收获的成果并不怎么好。而一味顺从儿女的意向,所谓自然主义教育,其后果也有不堪言的。因此,我对于百里先生,时时留意儿女的性格,让她们发展自己的才能,觉得最合乎做父母之道。这是我要和L兄谈的意思。

最近,我的女儿为了参加《金沙江畔》的影片,厂方要她学习骑马,一开头就摔了一交(跤),做母亲的当然有点心痛。我引用了百里的话,告诉她:“初学骑马的人,第一要练胆,胆子不大就不会学得好;第二不怕跌,越跌得多门坎越精;第三要善于应付环境;明乎此,便无法而不驰骋自如了。”在青岛休养时期,他每天黎明,就把几个女儿喊醒,每人一匹马,到海滨去驰骋。他带着她们上了山路,有时就在草径上穿来穿去。他会鞭策女孩子们的马,呼她们当心,一霎间飞骑而去。百里对她们说:“你们不要害怕,这是第一课。你们要学会自己救助自己。”

百里没有男孩,只有五个女儿。在蒋老太夫人的晚年,当然抱孙心急,不无欿然。太夫人逝世后,百里就更满意于自己的五女。可是,老天并不让他在这一面完全美满,他最宝爱的,十六岁的女音乐家蒋昭,他的长女,就是她获得了世界声誉那一时期夭逝了。有一天,星期六,他和她们一同吃午饭,他看看昭女的脸,显得格外的红润,他问她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她也说不出来。饭后,左梅替她诊查一番,体温三十八度三,她就叫她好好儿休息。第二天,到医院照了X光,发现肺部有小黑点。百里口中不说,心里很担忧,便带她到上海红十字医院去打针。因为她患过脑膜炎,针药不进,百里当然更焦急了。昭女心里想回北平去,他们全家便搬到了北平,在城西颐和园租了几间屋,就让昭女住到北平肺病专科疗养院去。那位医生并不对百里说真情,看来对疗治颇有把握似的,百里便独自南归,到南京处理公务去了。

哪知病情一天一天转坏,到了八月十九日那天,双眼已失神了。百里接了左梅的急电,回到了北平。昭女已入弥留时期,百里恰好赶上了“永诀”。这位女音乐家,对生死倒看得很破,坦然长逝了。这是百里一生最难受的一刻。

在颐和园中那四位妹妹,从父母神情上明白了昭姊的长逝,大家黯然无言。百里一声不发,也就独自从山冈那边走去,十一岁的和女追了出来,默默跟在后头。那些日子,百里说话很少,不笑也不哭,这是最深沉的悲痛。有一天,百里带着那几个女儿在后山柏树林中闲步,忽然看见四张小凳子,围着一棵大树墩,他笑了对女儿们说:“你们知道仙人们是怎么过日子的?”这便是他在悲痛中的幻想,他想昭女一定成仙了。和女问他:“仙人吃什么的?”百里说是吃松子的。“睡呢?”百里说是睡在松树杈桠上的。他说这大树桩乃是仙人下棋的台子。在他的心头,昭女是永生的。

那年九月里,他们一家人又南归上海,触物伤情。他曾和她们痛哭了几回,眼泪才把他和她们的悲痛慢慢冲淡来。

再游欧美

一九三五年夏天,蒋介石特地召见了史九光(他是陆军大学教官,著名战略家,浙江人),和他谈到派员到西方国家去考察现代军事,其人必须:一精通外国语,二富有经验学识,三在国际有声誉。征求史的意见,史说:“那只有请蒋百里去了。”那时,百里正在青岛避暑,便应邀到了南京,一说便合。蒋介石特地请百里在汤山温泉作一夜的深谈。

这回欧美之行,除了左梅,还有他们的女儿蒋英、蒋和,以军事委员会高等顾问名义出国。他的学生刘文岛,任驻意大利大使,在工作上相配合,同轮西行。(上次梁启超、蒋百里访欧时,刘文岛还是私人秘书。)恰好顾维钧调任驻法大使,他夫妇俩也同在维多利亚邮轮上(意国邮船)。百里记得一九一八年,他们到欧洲去,正当巴黎和会初开,顾维钧以少年外交家驰骋坛坫,又赢得这位黄夫人的芳心。黄夫人,乃是华侨巨富的爱女,曾与英人结婚,以种族歧见,中道分离。她嫁得顾维钧这样金龟婿,可说称心如愿了。经过十多年的演变,顾氏夫妇之间,又有着一本难念的经。据说顾氏又移情到某夫人身边去,那时那夫人也跟着在邮轮上。黄夫人秋扇被捐,心中怏怏,轮中和左梅闲说,说到这件事。她说她曾和宋霭龄、宋美龄说过,她们劝她虔诚向上帝去祈祷,黄夫人又叹一口气道:“这年头,上帝也够忙了,祂是没工夫听我的祈祷了!”左梅告诉她:“求人不如求己。”〔1〕她说的是日本妇女的坚忍精神,倒把黄夫人说动了。(据说,很有成效。)

百里把这两个女儿放在行万里路过程中去了解世界,以他的史地、军事知识去教导她们。他们到新加坡时,当地总督招待他们去参观新加坡的军港,建筑的雄伟是可惊的。可是百里说:“敌人不从水路来,而从陆上来的话,那就很糟了。”这倒不幸而言中了。〔2〕

他们在孟买看过印度的神庙,在亚丁湾参观过防御工事,他们穿过了苏彝士运河(今译苏伊士运河)到地中海,在拿坡里下船,那是维苏威斯火山的山脚。(意大利军部派参谋在那儿迎接他们。)百里对伴着神话传说的古罗马城市格外有兴趣,中间停车,在乡村饭店吃了一顿地道的意大利菜——鲜柠檬汁拌鲜炸鱼,再加意大利通心粉。

到了罗马,他们先后住了两个月,他把罗马当作古代博物馆,让左梅和两个女儿一同接受他的评介。起始左梅并不感到兴趣,经他这生公一说法,她这顽石也点头了。他对她们说:“罗马要分开四组去体味:①天然形势及古迹,如驰道、王宫遗迹、纪念塔、斗战(兽)场之类,是以政治为中心,历史为材料。②梵蒂冈、圣彼得寺、保罗寺、地道等处,是以宗教为中心,历史为材料。③美术、图画、雕刻、建筑、画廊等,以文艺复兴为中心而观其演进。④现代建筑,以经济为中心,走向民族复兴之路。”他说:“看罗马必须脚健,走着看着,坐一辆汽车兜圈子是不行的。”他引用了一位法国军事家的名言:“如果做元帅的必须有身经百战的经验,那么我所骑的那头驴子的战场经验,就比我富得多了。”百里说:“有知识的人,才配谈经验;肯研究的人,才配谈阅历。”他女儿倒是他一手教起来的。(以上所说,见百里所写的《课儿篇》。)

百里看事物很细,他教女儿也如此。他们行经苏彝士港时,看见无数黑人在扛黑煤上船,浑身都是黑汗。同行的觉得他们不用起重机是可怪的。百里叹了一口气道:“这便是帝国主义者的殖民手段。黑人在白人眼中是没有地位的,这些‘动物’的劳力代价比机器便宜得多,他们就利用这廉价的劳力。可是这黑色大陆乃是黑人的世界呢!”他已看到黑人民族主义的抬头了。

女儿的故事——一幕喜剧

很多年前,我曾读过一本小说,小说中的主角是中年男子,一位中学教师。他的妻子已经去世了,只留下一个女儿,父女相依为命。这位最疼爱女儿的父亲,既怕女儿找不到好归宿,又怕女儿给别人爱上了,结婚了,离开他了。那小说写这份矛盾心理,非常曲折细致。我也不讳言,在我们心头,自会有这样的矛盾。

说了这段闲文,我就把这份矛盾心理挂到百里先生的身上来。百里,他只有五个女儿,没有男孩子。他最疼爱的是一头一尾,长女蒋昭以音乐著名,她已夭逝了。最小的是蒋和。那回跟他们到欧洲去的是老三蒋英、老五蒋和。蒋英那时已十七岁,也是音乐家,亭亭玉立,漂亮得很。(五女之中,蒋英最美丽。)他们一家人正在罗马畅游,百里发挥长舌天才,谈古说今,十分愉快。哪知半路边杀出了李逵,一位外交界的青年C君,他在意大利的交际场中十分兜得转,却把蒋英看作“朱丽叶”,十分倾倒。他向蒋英邀请同游,她问了她的母亲,左梅说:“当然,现在的女孩子,不再是躲在闺房中不见人了,偶而出去交际交际,又有何妨?”那天晚上,到了午夜才回来。英女轻声轻步地走过甬道,走上楼梯,推门一看,只见她父亲在椅子上打瞌睡,她母亲在灯下修指甲。左梅看她进来,就说:“你快去睡吧!夜深了。”这时,百里也醒来了,抬头对她看看,也放下了一卷书去睡了。百里夫妇对女儿的管教,便是如此,从没有疾言厉色过。

不过,小麻烦毕竟来了。那位C君,找了刘文岛来说媒,要完成两家的姻好。百里对这位弟子的好意,却不想领受。他不想自己的女儿离开自己的身边这么早。百里也不对文岛说甚么,第二天他便把英女带去游玩佛罗伦斯(今译佛罗伦萨)和威尼斯水城,他们就穿过了阿尔卑斯山到维也纳去了。(那时,百里已经见过墨沙里尼,参观了拿坡里的秋操,在公务上可以离开意大利了。)左梅和女儿也从罗马到了维也纳,可说不交待的交待。

谁知那位C君,情之所钟,也追迹到了维也纳。他拜见了百里,直白地把求婚之意说了。百里淡淡地说:“这是我女儿的事,我老夫妇不便过问的了。”接下来便是蒋英演的好戏。那位C君准备着做罗米欧(今译罗密欧,下同)的,在她面前背了一连串台词,最后他掏出一把手枪,说是要自杀了。这倒把百里吓了一跳。可是蒋英沉着得很,笑着说:“这又算甚么,你是说爱了我了,那么说以我的心为心;你要是自杀了,岂不是无端端叫我做罪人?好吧,不要傻了!我们听音乐去,今天不必说这些问题。”她倒不愧为将门之子,临事不乱。她和他在维也纳玩了一晚,半夜才回家。那晚,百里当然没有睡。她轻轻地进去,对着父亲说:“放心去睡吧!没人会抢去你的女儿的!不会闹乱子的。”那位罗米欧果然走了,也没有自杀过。

后来,他们又到了捷克、布拉格和柏林,左梅和英、和都留在柏林。(百里还到了南斯拉夫、匈牙利诸国,考察了军事。)英、和在柏林进了德国小学。英后来专攻音乐,这是百里的意思。他对她说:“你将来学音乐,到了相当成就的一天,会感到内心的空虚和孤立。那时候你不可灰心放弃,必须一面回想历史的过程,一面向大自然中求解决你的难题。那是人天交战的关头。(也就是一生学业成败的关头。)”我曾对百里先生说:“你是把痛悼昭女的梦在英女的身上实现起来。”他说我想得不错。在他们进学校的前一天,他带她们到动物院去玩。那时柏林动物院的大狮子,刚养四个小狮子。英、和二女,特地一人去抱了一个小狮子,一块儿照了一张相。百里寄照片给她们,在后面题着这么两句:

“垂老雄心犹未歇,将来付与四狮儿!”

百里他们离开柏林,对着二女含泪不敢流。百里回过头来,对左梅说:“等到将来,再见面时,也许她们已经不是我们的了!”

注释

〔1〕所谓“求人不如求己”,陶著中详述为:“你逆来顺受,无论他对你怎样冷淡,你却报之以一团热。你多忍耐一次,他的良心便会对你多负疚一次,积下来咎歉的心理深了,他对你的同情心增加,最后便是爱的复活,幸福的锁钥稳握在你的手里。”

〔2〕后来日本攻陷新加坡时是假道泰国从北方攻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