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援法入儒,以用威为其施政之主要手段,吾固尝屡言及之。其所以力主用威者,固在实行其“综核名实信赏必罚”之一贯的主张,而其时代环境之客观条件,亦有以使其不得不出于用威之一途。盖自世宗崇信道教以还,对于狱囚力主宽厚;其于轻囚固无论矣,即对于触犯刑章罪在不赦之重囚,如杀人越货忤逆悖乱诸犯,亦多不依例按年处决,有时甚或滥施法外之恩,曲加赦免。刑罚之不公既至此极,则彼懦弱者何恃而不冤沉海底,彼强悍者又奚惮而不横行无忌者哉?江陵深知斯弊,故于治囚乃力主从严,借以矫正前失。其关于此一方面之见解,具见于《论决重囚》一疏,盖当万历五年神宗将次大婚时,慈圣太后谕令暂免行刑,公乃乘机上此疏以力争也。公之言曰:

明王奉若天道,其刑赏予夺,皆奉天意以行事……若弃有德而不用,释有罪而不诛,则刑赏失中,惨舒异用,非上天所以立君治民之意矣。……夫文王视民如伤,古所称仁圣之主,而于此等(不孝不友)之人,亦必刑之而无赦者,良以为恶之人,彼自蹈于刑辟,虽欲生之而不可得也。且稂莠不锄,嘉禾不茂,冤愤不泄,戾气不消。今圣母独见犯罪者身被诛戮之可悯,而不知被彼所戕害者皆含冤蓄愤于幽冥之中,……独奈何不忍于有罪之凶恶,而反忍于无辜之良善乎?其用仁亦舛矣!况此等之人,节经法司评审,九卿大臣廷鞫,皆已众证明白,输服无辞,纵令今年不决,将来亦无生理,不过迟延时日,监毙牢狱耳。然与其暗毙牢狱,而人不及知,何如明正典刑,犹足惩奸而伸法乎?(《论决重囚疏》)

观公此疏之恺切陈词,即可知其于素所服膺之法治主义,推行不遗余力,而数十年来姑息养奸、法令不行之积弊,亦且因以扫荡无余矣。

至关于盗贼方面,公于其起因虽认系由于贪吏之驱迫,而力主惩贪以安民(见本编第十一章);即其请蠲逋赋,亦因大江南北大饥,民或相聚而为盗,故公引以为忧而屡为是请;然不轨之民既已挺身而为盗,公对之则仍一本除恶务尽之精神,厉行犯则必诛之禁令。故其言曰:

抚按(应)严督兵备等官,整饬武备,时当体访,如有盗贼生发,务要即时从实申报,重大者奏闻,宽限设法缉捕。(《答应天巡抚孙小溪言捕盗》)

由此可见公治盗之严。至其所以主张治盗从严者,则公固自有其说。公曰:

杀以止杀,刑期无刑,不闻纵释有罪以为仁也。“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此孔子箴病之言。是时鲁失其政,宠赂滋彰,故言此以警之。若谓徒不欲可以弭之,无是理也。夫人之可以纵情恣意,有所欲而无不得者,莫逾于为盗;而秉耒持锄,力田疾作,束缚以礼法,世之所至苦也。安于其所自苦,无所惧而自不为非者,惟夷由曾史为然。今不曰吾严刑明法之可以制欲禁奸也,而徒以不欲率之,使民皆释其所乐,而从其所至苦,是天下皆由夷曾史而后可也。……异日者,有司之不敢捕盗也,以盗获而未必诛也。不诛,则彼且剚刃于上,以毒其雠而合其党。故盗贼愈多,犯者愈众。今则不然,明天子振提纲维于上,而执政者持直墨而弹之,法在必行,奸无所赦。论者乃独用懦者姑息之说,衰世苟且之政以挠之,其毋乃违明诏而诡国法乎!(《答周友山言弭盗非全在不欲》)

“杀以止杀,刑期无刑”;“法在必行,奸无所赦”。此与韩非所谓“上设重刑而奸尽止”,商鞅所谓“以刑去刑”者,殆互为表里。治囚治盗之要诀存乎此,法家之极则亦莫不存乎此,于以见公法治主张之坚决矣。而其结果究何如?则《明史》固已言之。曰:

时承平久,群盗蝟起,至入城市劫府库,有司恒讳之。居正严其禁。匿弗举者,虽循吏必黜。得盗即斩决,有司莫敢饰情。盗边海钱米盈数,例皆斩,然往往长系,或瘐死。居正独亟斩之,而追捕其家属。盗贼为衰止(江陵本传)。

夫公之于盗贼,既以惩贪安民清其源,复以极刑严治遏其流,则盗贼之因以衰止也固宜。观乎明代盗贼之跳梁为祸,几于史不绝书,而明室且终为盗贼所覆灭。是则当公柄政之时,盗贼得以肃清,闾阎因之安谧者,谓非公惩贪安民极刑严治之功耶?“夫婴儿不剃首则腹痛,不?痤则寖疾,而慈母之于爱子,必剃且?之者,忍于其所小苦,而成其所大快也”。公之行为,固以用威而近于严酷矣。然公固以严治为善爱,欲以忍于其所小苦者,使成其所大快。然则公之动机,以视彼姑息养奸者,其仁之大小为何如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