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所谓的肩负国家重任之臣,与后世所谓的权势之臣的区别,只在于用心的公私不同而已。伊尹、周公、管仲诸葛亮,他们虽然功绩的成败不同,采用的王霸之术也不一样,但其忠心为国的心意却是相同的。倘若事情有利于国家,纵使招来全天下人的毁谤非议,他们也会毅然不顾,坚决行动,正是由于此,他们最终也会得到天下后世之人的谅解。因此,获得主公的信任越多,他们执政的时间就越久,其所流布的恩德和遗留的仁爱,也就越加深远。

伊尹、周公的业绩是无法企及的了,但自管仲、诸葛亮以来,有人又把秦国的商鞅、唐朝的李德裕、宋朝的王安石、明代的张居正与之匹配,称为中国六大政治家。广东新会县的梁启超为众人作有传记,但独没有张居正一传,难道是文献不足无法考证吗,还是对张居正的是非论定仍然存有障碍?佘守德君对此书的不完备,常抱遗憾,于是搜罗、查证典籍,依照梁氏编写其他五人的传记的体例,补写成这篇《张居正传》。

我拜读之后,觉得有如下几个优点:张居正身处明朝衰败之世,遇到的又是昏弱之君,他虽具备像伊尹那样的甘愿担当重任之心,像诸葛武侯那样的鞠躬尽瘁之志,但就其处境的艰难而言,却是更甚于当时的伊、葛。所以,他卑躬屈膝地主动结交太监冯保,为了朝廷大事不回家奔丧,这种宁可自己受委屈也要保全大局的行为,真是不得已而为之呀!然而,他生前周围既多嫉恨非议他的大臣,死后又遭受腐儒的诽谤,以致是非混淆,众口攻击。唯独佘君能探知其本心,不随从俗众的议论。可谓见识超群。这是第一个优点。梁氏的文章,谈不上宏深典雅,但笔法曲折,条理明畅,十分容易流传。这篇传记虽然以“传”标名,实质上等同于一部史论,其编写体例也是效法梁氏,这些在例言之中都已详细说明。然而,以文章的体裁衡量之,它虽有悖于传记的传统写法,但从民众的兴趣方面考虑,它却是非常适合阅读的。此谓之“适宜世俗”。这是它的第二个优点。阅读史书不仅能够了解过去,重要的是还能借助古人古事通晓今天的道理。考察历史事件的成败,议论历史人物的得失,就可以知道哪些事情能做哪些事情不能做的了。明辨历史事件的善恶,慎重对历史人物作出褒贬,就可以知道哪些事情是应该惩治改正哪些事情是应该劝导发扬的了。所以,古人说“殷商可以借鉴的教训并不远,就是前一代的夏朝”;又说“孔子编定《春秋》,乱臣贼子很害怕”;这都是借某一事物或行为来寄托、表达自己的心意。明朝离今天不远,其政治状况和民情风俗,与今天仍有许多相同的地方,把这些东西编辑成文,作为借鉴,我想一定会不同于那些陈词滥调的书籍。这本书虽然是张居正一个人的传记,但对于明朝中期的政治利弊,它都有详尽地阐述,至于赏罚失当,公然行贿,上下蒙蔽,民情阻塞之类的现象,它更是不厌其烦地讲了又讲。仔细考察作者写在序言中的话,可知本书主旨的深远实在不异于古代盲者唱诵的议论朝政之文。这种“暗含规谏劝诫”的写法,是它的第三个优点。

本书的不足,在于谈论儒法区别的时候,略有不精到之处。儒家何尝不重视法律的作用,只是随时代的变化有宽有严罢了。全面核查法律的概念与内容,它既是治理国家的准则,国家安定与动乱的关键,也是拯救国家衰亡的重要方法,因此,使用法律要宽严结合,这就像治病用药一样。张居正处在萎弱不振的时代,不用猛药就无法治好长期累积的病症,挽救衰颓的国运,如果观察他平时的用心和言辞,就会发现他像个和蔼的仁者,怎么能说他不是儒家呢?唐尧、虞舜时期的人民是见不到了,那时用法的宽严情况,也很难说明。因为后来的朝代多是依靠法律治理国家,于是人们就说法治胜过礼治,其实这是一种还未探本知原的说法。

我十分欣赏佘君的这本著作,为其写完序交给他的同时,一并附上这些话希望相互探讨,这也应该是佘君的意愿吧!

一九四四年八月 汪东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