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的诗格,在陶渊明、白香山之间。原来诗格也就是人格的代表,可知东坡的人格,有和渊明、香山有相似之处。这种相似处,就是“闲适”。

我们要知道东坡闲适的生活,试看他自述的话:

余谪居黄州,辨才、参寥遣人致问,且以太虚题名相示。时去中秋不十日,秋潦方涨,水面千里,月出房心间,风露浩然,所居去江无十步,独与儿子迈棹小舟至赤壁,西望武昌山谷,乔木苍云,云涛天际。因录以寄参寥,使以示辨才,有便至高邮,亦可录以寄太虚也。

参寥、辨才,是东坡的两个方外朋友,太虚就是秦观。这是东坡寄与他们三人的小简,报告他在黄州的闲适生活。

或为余言,草木之长,常在昧明间。早起伺之,乃见其拔起数寸,竹笋尤速。夏秋之交,稻方含秀,黄昏月出,露珠起于其根,累累然,忽自腾上,若推之者,或缀茎心,或缀于叶端。稻乃秀实,验之信然。

这又是一段闲适生活的写照。

司空图有“棋声花院闭”之句。吾尝独游五老峰,入白鹤观,松阴满地,不见一人,古松流水,惟闻棋声,方知此句之妙。

这又是一段闲适生活的写照。

元丰六年十二月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亦未寐,相与步于中庭。庭中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乃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这又是一段闲适生活的写照。

草木的生长,稻茎的收吸露珠,道院中的棋声,空庭中月光如水,竹柏影如荇藻。这许许多多自然界的奥妙,不是十分闲适的人,不能发现。发现了,说与他人听,他人不曾身历其境,也不能理会。像东坡这样绝顶聪明的人,于草木的生长,也要实验了,然后信人家的话;于“棋声花院闭”的诗,也要亲自到了白鹤观,听见棋声,才知道此句之妙。那么,一般钝根人,一天到晚,奔走于名利之场,那里能领会此中佳趣。而且这样的钝根人,就使他身历其境,也不能领会。

东坡说得好:“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这话真说得透彻极了。宇宙间的一山一水,一风一月,一草一木,极寻常的事物,莫不含有极奥妙的意味,只在闲适的人能够细细的领略,慢慢的体会。可惜世上忙人多,闲人少,就把这些都忽略过了。

东坡的闲适的生活,能够从他的文学作品里充分的描写出来。他的《行香子》词云: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又《虞美人》词云:

持杯遥劝天边月,愿月圆无缺。持杯更复劝花枝,且愿花枝长在莫离披。

持杯月下花前醉,休问荣枯事。此欢能有几人知,对酒逢花不饮待何时?

又《蝶恋花》词云:

云水萦回溪上路,叠叠青山,环绕溪东注。月白沙汀翘宿鹭,更无一点尘来处。溪叟相看私自语,底事区区,苦要为官去!樽酒不空田百亩,归来分取闲中趣。

又《和梵天寺僧守诠》诗云:

但闻烟外钟,不见烟中寺。幽人行未已,草露湿芒屦。惟应山头月,夜夜照来去。

我们说到闲适的诗人,我们立刻联想到陶渊明和孟浩然。东坡最喜陶渊明的诗,不但是读得烂熟,而且逐首的和他,作《和陶诗》四卷。可见他是如何景仰陶渊明了。不过,他的实际的生活,却和陶渊明略有不同。渊明自从不为五斗米折腰,解绶归去而后,就结身做个隐者,享受田园的生活。亲自荷锄种豆于南山之下,亲与野老农夫话桑麻。而东坡则不然。东坡虽然屡被遣谪,投迹蛮荒,有时脱离了热闹城市的生活,却不曾像陶渊明做个得失不知、治乱不闻的羲皇以上人。而是他的闲适生活,乃无时不闲适,无地不闲适,居山林亦闲适,居朝市亦闲适,居蛮夷亦闲适。

孟浩然也是个闲适的诗人,他的“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的名句,真是充满了闲适的意趣。然而孟浩然是个终身不仕的隐者,所谓“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他差不多是个和世人断绝关系,超然于尘寰以外的人。而东坡则不然。东坡的实际生活,和浩然不同。只不过他的意趣,却和浩然一样。

自来遭着贬谪的人,多郁郁不自得,以致文学作品。多变为消极的,人生观也都变为消极的,结果,是以悲愤损其天年。只有东坡能免去这一层。这是他闲适的胸怀,能够处逆境而不怨,所以如此。这话在前面“贬谪的生活”一章里,已经说过,这里不必多讲,请读者参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