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之世,怀才者限于门第,用人者拘于资格,智能之士,不得志于有司,老死草泽者,往往而有。鼎革之际,八方云扰,屠沽之雄,亦得乘时崛起,云起龙骧,化为侯王。马援浮沉边郡,虽大才终非久困者,而际遇未至。与木石居,与鹿豕游,盖不胜士不遇之感。未几而真人崛起(光武初,起应图谶为白水真人,帝名秀,字交叔,高祖九世孙),天下多故,豪杰立功之秋至矣。

王莽阴移汉祚(汉孺子婴初始元年十二月,王莽自称皇帝,国号曰“新”,汉亡),四方兵起。莽从弟卫将军林,广招雄俊,乃辟援及同县原涉(涉字巨先)为掾(音“砚”,古佐贰官之通称),荐之于莽。莽以涉为镇戎大尹(王莽改天水为镇戎,太守为大尹),援为新成大尹(莽改汉中为新成)。及莽败,援兄员时为增山连率(莽改上郡为增山。连率亦太守也。莽《法典》:郡者公为牧,侯称率,正伯称连率,其无封爵者为尹也),与援俱去郡,复避地凉州(今甘肃武威县西)。闻光武即位,汉室再兴。员先诣洛阳,帝遣员复郡,卒于官。援因留西州(今甘肃天水县西南)。

隗嚣(字季孟)据天水(汉郡,治平襄,故城在今甘肃通渭县),自称西州上将军,三辅士大夫避乱者多归之。嚣倾身引接,为布衣交,由是名震西州(今甘肃西部),闻于山东(以太行山以东也)。援往归之,嚣甚敬礼,以为绥德将军,与决筹策。是时公孙述据蜀(述字子阳,扶风茂陵人。初为清水长,有能名,迁导江率正,治临邛。南阳宗成等起兵徇汉中,以应汉众数万人。述遣使迎之,成等至成都虏掠暴横。述谓郡中豪杰曰:“天下同苦新室,思刘氏久矣。故闻汉将军到,驰迎道路。今百姓无辜而妇子系获,此寇贼,非义兵也。”乃诈为汉使者,拜述将军兼益州牧。击成,杀之而并其众),嚣使援往觇之。援素与述同里衎(衎,里门也)相善,以为既至,当握手欢如平生,乃竟不然。述闻援至,盛陈陛卫,以延援入,交拜礼毕,使出就馆,更为援制都布单衣(单,古与“禅”通。《凡将篇》曰:黄润纤美宜制禅,盖古时蜀布最著名也),交让冠,会百官于宗庙,中立旧交之位。述鸾旗旄骑,警跸就车,磬折而入(磬折者,屈身如磬之折,敬之至也),礼享官属甚盛。欲授援以封侯大将军位。援之宾客皆以为不世之逢,而乐就之。

援见公孙述以天子之贵骄故人,又曲修布衣之好,以示纡尊,心甚鄙之。乃晓宾客曰:“天下雌雄未定,公孙不吐哺走迎国士(哺食也,《史记》周公诫伯禽曰:“吾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犹恐失天下士心也。”),与图成败,反修饰边幅(言若布帛,徒修整其边幅,而无益于实际也),如俑人形(俑,偶人也。虽有面目机发宛似生人而无灵气也),此子何足久稽天下士乎(稽,留也。言贤士将去之,不能为彼留也)?”因辞归,谓嚣曰:“子阳井底蛙耳(言述志识褊狭如蛙,在井底一无所见),而妄自尊大,不如专意东方(东方谓汉也)。”

述自立为天子,号成家(以起成,都故号成家),建元龙兴,后为光武所败。建武(光武年号)四年冬,嚣使援奉书洛阳(今河南洛阳县东溪都此)。援到,敕令中黄门引入,时上独坐宣德殿南庑下迎,笑谓援曰:“卿遨游二帝间(谓汉与公孙述也),今见卿,使人大惭。”援顿首辞谢,因曰:“当今之世,非独君择臣也,臣亦择君矣。臣与公孙述同县,少相善,臣前至蜀,述陛戟而进臣。臣今远来,陛下何知非刺客奸人,而简易若是?”帝复笑曰:“卿非刺客,顾说客耳。”援曰:“天下反覆,盗名字者不可胜数(盗名字谓窃称帝号),今见陛下恢廓大度,同符高祖,乃知帝王自有真也。”帝甚壮之。

援从帝南幸黎丘,转至东海。及还,以为待诏,使太中大夫来歙,持节送援西归。

【批评】

马援在北地畜牧,固不甘以是终老也,然亦未尝露抑郁不得意之概,而废俗务。尝见怀才未试者,穷居无聊,不治生产,不习劳苦,一事不为,坐耗岁月,以俟大用。不知学问岂有穷尽,俗务亦关经济,少年当以马援为法。

马援自祖父以及诸兄,皆仕于汉,世受汉恩,不宜臣莽。然如龚胜之饿死(王莽迎龚胜为太子师,友祭酒,胜谓门人曰:“吾受汉家厚恩,无以报。今年老矣,旦暮入地,岂以一身事二姓?下见故主哉!”遂不食而死),薛方之却聘(齐人薛方,有清名,莽以安车迎之,方谢曰:“尧舜在上,下有巢由。今明主隆唐虞之德,小臣欲守箕山之操),或如徐乡之讨贼(王莽初年,徐乡侯刘快起兵讨莽,不克,死之),郅恽之危言(郅惮,字君章,汝南西平人。明天文历数,以汉为再兴,上书说莽归政),士各有怀。独行其志,皆无不可。而援既无官守,何必守硜硜之小节耶?终老丘园,固非素志,抑亦不必矣。

公孙述初见马援,有如许做作,岂足当马援之一笑?归对隗嚣,寥寥数语,已将公孙为人,活画出来,其不屑之意可见矣。及至洛阳,一见光武,即屈膝称臣,固知帝王自有真,援之眼力亦是不弱。

太平年代,有识之士受门第家族限制,而用人者又拘泥于出身,使有才智之人无法得到任用,郁郁不得志,最终老死于村野。这样的不幸常有发生。改朝换代的时候,国家风起云涌,出身市井的雄才,也得以趁机崛起,云起龙骧,化为侯王。马援在偏远的郡县里沉沉浮浮,或得意或失意,虽然他也有雄才大略,不会长久困在民间,但是时机未到。他住在草木丛生,乱石堆积的野外,和野鹿、野猪一同生活,常有怀才不遇的痛苦之情。没过多久光武帝刘秀自称真人兴起发兵(当初东汉光武帝为了顺应迷信预言,在白水乡起兵,称白水真人。光武帝刘秀,字交叔,是汉高祖九代孙),天下开始扰动不安,豪杰争相立功的时机到了。

西汉末年,王莽改制,篡夺帝位,结束了西汉统治(初始元年十二月,王莽篡权自称皇帝,国号“新”,结束了大汉统治。初始,汉孺子刘婴皇帝的年号),反叛之兵四起。王莽的堂弟王林当时是卫将军,他广交各路英雄豪杰,就任命马援和同县的原涉(原涉,字巨先)为掾(掾,发音和砚相同,古时统称所有的附属官员),把他们推荐给王莽。王莽任命原涉镇戎大尹(王莽把天水改称镇戎,太守改称大尹),马援为新成大尹(王莽把汉中改称新成)。王莽失败时,马援的兄长马员是增山太守(王莽改称上郡为增山。连率指的也是太守。在王莽的《法典》中规定,郡守称牧,侯爵是率,正伯是连率,其中没有封爵的为尹),他和马援一起离开了自己管辖的郡县,再次到了凉州(今甘肃武威县西部)。他们听闻光武帝刘秀即位,大汉复兴。马员就先到洛阳,光武皇帝派遣马员再去治理原来的郡地,最终逝世于任上。马援就留在了西州(在今甘肃天水县西南一带)。

隗嚣(字季孟)据守在天水(汉朝时的郡城名,管辖平襄一带,郡城旧址在今甘肃通渭县),自称为西州上将军,三辅一带的士大夫逃避战乱的大多归附了他。隗嚣恭敬地接待了他们,不论地位高低,结为布衣之交,因此隗嚣在西州一带名声大震,连太行山东部(古代指太行山的东部)一带也有传闻。马援归附了他,隗嚣对他十分敬重,拜为绥德将军,跟他一起筹划决策大事。当时公孙述占据着巴蜀(公孙述,字子阳,扶风茂陵人。最初是清水县令,因为治理郡县才能突出,升为导江太守,治理临邛一带。南阳人宗成在汉中起兵,响应宗成的达数万人。公孙述派遣使者迎接他们,宗成他们到了成都后掠夺百姓,强横霸道。公孙述就对郡城中豪杰说:“天下痛恨王莽新朝,思念大汉已经很久了。所以老百姓听到大汉将军到了,都夹道欢迎。可是现在百姓遭受无辜,妇女小孩被抓,可见这是贼寇,不是义兵。”于是公孙述诈称自己是大汉使者,是将军,兼任益州牧。他率军讨伐并诛杀了宗成,收编了他的军队),隗嚣派遣马援到蜀地暗地视察情况。马援和公孙述是同乡人(衎,里门,古代五家为邻,五邻为里),一向关系深厚,他以为到了那,公孙述会和他握手谈笑,就像平常一样,没想到最后不是这样。公孙述听到马援来了,摆出庞大的卫队迎接马援,引导马援入宫相互行拜礼后,送他到宾馆,公孙述更是为马援用蜀地优质布料缝制了华美的衣裳(单,在古代和“禅”字通用。司马相如的《凡将篇》中说:古时候蜀地的布料最著名,质地黄润,轻薄纤细适合做禅衣),以及高贵的交让冠,然后才在文武百官面前会见他,给他专门设置了“旧交”的席位。公孙述上朝时,使用着天子才能用的华丽旗帜和充当先驱的骑兵,他用帝王卫队清道,乘坐马车弯着腰(磬折,弯着身子像磬钟,形容礼节非常敬重。磬,古代打击乐器),掌管着礼节和祭祀的官员非常多。公孙述打算授予马援封侯大将军一职。马援的随从们都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很乐意接受。

马援看到公孙述迎接他的旧友时像皇帝天子一样骄傲,还迂回地弥补两人的布衣之情,来显示自己礼贤下士,因此在心底非常鄙视他。于是他对自己的门客说:“这天下谁胜谁败还难确定,公孙某人不像周公一样吐出口中的食物赶忙迎接有才能的人(哺食,司马迁《史记》记载:周公告诫伯禽说:“我洗一次澡要三次束起头发,用一次餐要三次吐出口中的食物,都是为了及时迎接天下英才。就算是这样做了,我还是害怕会失去天下贤士啊。”),与他们探讨谋划天下大事,反而修饰边幅(像布帛,只是修整它的边幅,而没有实际含义),像人偶一样徒有外表(俑,指的是人偶。虽然有面孔,皮肤,头发,宛如真人但是没有气息)。这样的人怎么能长留下天下英才呢(稽,是留下的意思,文中指的是贤能的人将要离开,不再为了公孙述停留)?”马援随即辞别了公孙述,回来对隗嚣说:“公孙述只是井底之蛙(说公孙述的志向短浅,好像井底下的青蛙一样),妄自尊大,不如我们专心考虑东边(东方,指汉朝)的刘秀政权吧。”公孙述自立为帝,国号“成家”(公孙述势力起于成都,所以国号“成家”),年号龙兴,后来被光武帝刘秀打败。建武(光武帝的年号)四年,隗嚣派遣马援带着文书到大汉国都洛阳(今河南洛阳县东溪)。马援到了后,刘秀命令从中黄门迎接他进来,当时皇帝独自一人坐在宣德殿南边的廊屋中欢迎马援,他笑着说:“你辗转在我和公孙述两位皇帝间(二帝指汉光武帝和蜀公孙述),现在亲眼见到你,我大感惭愧啊。”马援叩头道谢,顺势说:“当今天下,不仅仅是君主选择臣子,臣子也选择君主。我和公孙述同县,年少时关系很好,我先前到蜀地去,公孙述命令近臣手持戟侍卫在两旁,然后才召见我进去。我今天来,您怎么知道我不是刺客奸人,反而如此粗心呢?”皇帝笑着说:“你不是刺客,不过是个说客罢了。”马援接着说:“天下政权反反复复交换,窃取名字称帝的人不可胜数(盗名字,指私自称帝),今天看到陛下您恢弘大度,和汉高祖一样,我就知道真正的帝王出现了。”皇帝非常赞赏他的话。

马援跟随光武帝视察黎丘,又到了东海一带。回来后,皇帝让他暂时待命,派遣太中大夫来歙,持节护送马援回到西边。

【评论】

马援在北边放牧,当然不甘心这样子终老一生,但是他也没有感慨自己郁郁不得志,没有荒废俗世里的劳作。我曾经看到怀才不遇的人,投奔无果,百般无聊,他们不经营生计,不劳动,甚至什么事都不做,白白浪费时光,等着有一天当官,派上大用场。他们不知道学习是永无止境的,况且世俗里的劳作也和经邦济世相关,少年们应当把马援当作榜样。

从马援的祖父到几个兄长,都是在汉朝任职,世世代代享受汉皇的恩赐,所以马援兄弟们不应当对王莽称臣。但是像龚胜绝食饿死(王莽任命龚胜为太子老师,他的朋友祭酒道贺,龚胜对门人说:“我受到汉朝厚重的恩待,无法报答。现在老了,很快就要入地为安了,难道让我一个身躯侍奉两家姓吗?我还是到地下见我的君主吧!”他就绝食饿死了),薛方辞退聘请(齐国人薛方,有清廉的名声,王莽派车迎接他做官,薛方推辞:“上古时期尧舜当政时,巢父和许由为隐士。现在您是明主,推崇唐虞的德行,小臣我想要效法箕山上的美好节操。”,或者徐乡起兵反王莽(王莽初年,徐乡侯刘快起兵讨伐王莽,失败被杀),郅恽上书劝说(郅惮,字君章,汝南西平人。明晓天文、历法、算术,认为汉会再度复兴,上书劝王莽归还政权),这仅仅只能说明人各有志。每个人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做事,没有什么不对的。况且马援没有官位,何必奉守小节呢?终老在家中,本来就不是他平素的志向,也不必这样做。

公孙述对待马援,如此做作,岂能博得他一笑?马援回去对隗嚣寥寥数语,就把公孙述的为人活灵活现地描绘了出来,他不屑的程度可见一斑。等到马援到了洛阳,一拜见光武帝,就卑躬屈膝,俯首称臣,他知道真正的帝王出现了,马援的眼力也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