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三年,先主于永安病笃,召侯于成都,托以后事。谓侯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则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侯涕泣曰:“臣敢不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临终时,呼鲁王与语:“吾亡之后,汝兄弟父事丞相。”遂崩。后主禅即位,改元建兴,封侯为武乡侯,开府治事。顷之,又领益州牧,政事无巨细,咸取决焉。于是此世界之伟人,益发展其才,以指挥天下事矣。编官职修法制,开诚布公,与物无竞,境内大治。

自先主驻永安,吴人惧有后图,复来请和。会先主崩,尚书邓芝见侯曰:“主上幼弱新立,宜遣大使,往申吴好。”侯曰:“吾思之久矣,未得其人耳,今始得之。”芝问谁,侯曰:“即使君也。”因遣芝往时,孙权犹未显与魏绝,心怀狐疑,不时见芝。芝乃自表请见权曰:“臣今来亦欲为吴,非但为蜀也。”权乃见之,语芝曰:“孤诚愿与蜀和亲,然恐蜀主幼弱,国小势偪,为魏所乘,不自保,全以此犹豫耳。”芝对曰:“大王名世之英,诸葛亮亦一时之杰。蜀有重险之固,吴有三江之险,合此二长,足为唇齿,进可兼并天下,退可鼎足而立,此理之自然也。大王今若委质于魏,魏必上望大王之入朝,下求太子之内侍。若不从命,则奉辞伐罪,蜀必顺流东下,见可而进。如此江南之地,非复大王有也。”权然之,良久曰:“君言是也。”遂自绝魏,与蜀连和,遣张温报聘于蜀。蜀复令芝重往,权谓芝曰:“若天下太平,二主分治,不亦乐乎?”芝对曰:“夫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如并魏之后,大王未深识天命者也,君各茂其德,臣各尽其忠,将提枹鼓,则战争方始耳。”权大笑曰:“君之诚款,乃当尔邪!”权与侯书曰:“丁厷掞张(谓丁厷之言浮艳),阴化不尽,和合二国,惟有邓芝。”自是吴蜀通好,并力图魏。时事所宜,权辄令陆逊语侯,并刻权印,以置逊所。权每与侯书,常过示逊,轻重可否,有所不安,便令改定,以印封行之。

魏闻先主之丧,遣华歆、王朗、陈群、许芝、诸葛瑾等,各致书于侯,陈天命人事,欲使举国称藩。侯遂不报书,作《正议》以示意曰:“昔者项羽,起不由德,虽处华夏,秉帝者之势,卒就汤镬,为后永戒。魏不审鉴,今次之矣,免身为幸,戒在子孙。而二三子各以耆艾之齿,承伪指而进书,有若崇、竦称莽之功,亦将逼于元祸苟免者耶!昔世祖之创迹旧基,奋羸卒数千,摧莽强族四十余万于昆阳之郊,夫据道讨淫不在众寡。及至孟德,以其谲胜之力,举数十万之师,救张郃于阳平,势穷虑悔,仅能自脱,辱其锋锐之众,遂丧汉中之地,深知神器不可妄获,旋还未至,感毒而死。子桓淫逸,继之以篡,纵使二三子多逞苏张诡靡之,认奉驩兜滔天之辞,欲以诬毁唐帝,讽解禹稷,所谓徒丧文藻烦劳翰墨者矣。大人君子之所不为也。又《军诫》曰:‘万人必死,横行天下。’昔轩辕氏整卒数万,制四方,定海内,况以数十万之众,据道而临有罪,可得干拟者哉!’”

【批评】

先主临崩之语,初不闻有议其非者,惟孙盛首论之曰:“夫杖道辅义,体存信顺,然后能匡主济功,终定大业。曰弈者举棋不定犹不胜其偶,况量君之才否?而二三其节,何以摧服强邻、囊括四海者乎?备之命亮,乱孰甚焉!世或有谓备欲以固委付之人,且以一蜀人之志。君子曰:不然。苟所寄忠贤,则不须若斯之诲;如非其人,不宜启篡逆之涂。是以古之顾命,必贻话言,诡伪之辞,非托孤之谓。幸值刘禅暗弱,无猜险之性;诸葛威略,足以检卫异端,故使异同之心,无由自起耳。不然,殆生疑隙,不逞之衅,谓之为权,不亦惑哉!”

近人又谓兹数语,殆敌人毁谤之辞,所以疑误汉之君臣者,承祚不察,而遽载诸史耳。蒙以为此皆以操莽之心术,论鱼水之君臣,其言愈巧,其谬愈甚。夫先主,英雄也,英雄之奋志功名,为热血所驱使而然。死且不惧,遑计及子孙之富贵否乎?壮志未竟,大限遽至,其伤心宁有极邪!语曰:知子莫若父。后主之庸懦,先主岂不知之?循世及之明文,自不能不与后主。侯之才,先主知之谂矣。千秋万岁后,后主而能总已以听,则吞吴遗恨,尚可望武侯代了之。不然者,风雷来破斧之谗(周武王崩,成王年幼,周公摄行大事。管叔蔡叔流方于外,曰公将不利于孺子。成王疑焉,周公出征,管蔡作破斧之诗,成王乃感悟),芒棘起骖乘之祸(汉武帝崩,托昭帝于霍光,一时霍光之权震于内外。尝与昭帝同车,光骖乘[古乘车尊者居左,御者居中,又一人居右,以防倾侧,谓之骖乘],帝震惧若芒棘在背,光薨,遂灭霍氏),武侯将不得行其志。以艰难百战之山河,坐付诸仇雠之手,子孙之富贵,非特不可保,而反以促之,则何如付诸能者,国保而家亦长保也。故曰:“嗣子可辅则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磊磊落落,非英雄不能有此胸襟也。是诚以国利民福为前提,而能有公天下之量者也。吾国数千年前,已有此公天下之帝王,蒙方引为历史之光荣。而论者又欲为之辨,辨之不得,又欲曲为之讳。夫亦慑于四千年来专制之余威,致懞于正理也欤?

昔克林威尔当长期国会纷扰之后,独能征爱尔兰,实行重商主义,辉国威于海外;拿破仑当大革命后,全国恐慌,独能提兵四出,蹂躏全欧,几使法国为世界共主。若是则大政治家,未有不取积极政策,而取消极政策者也。武侯遭蜀兵新败之后,不惜贬损,通好于吴,其如会稽之辱何?证以克林威尔、拿破仑两雄之事,则侯之政策,似近于消极。应之曰,不然。侯之政策,首在北伐,规定中原,然后转旆江东,吴将焉往?不然魏据其腹,吴扼其吭,虽有智者,不能为矣。侯盖以消极为积极者也。

章武三年春,先主刘备在永安病危,把诸葛亮从成都招来,把自己的身后事托付给他,先主对诸葛亮说:“你的才华胜过曹丕十倍,肯定能够使蜀国安定,最终成就大事业。如果我的儿子值得辅佐,你就辅佐他;如果他没什么才能,你可以取代他为君。”诸葛亮流泪道:“臣一定竭尽全力,奉献忠贞,到死为止!”刘备临死前又对鲁王说:“我死了以后,你们兄弟,要像对待父亲一样尊敬丞相。”于是刘备就驾崩了。刘禅即位后,改年号为建兴元年,封诸葛亮为武乡侯,特别允许他可以开设官府理事。不久,武侯又兼任益州刺史的职务,政事不分大小,都由他裁决。于是,世界上如此令人敬仰的人物,越发能够施展其才华,用以对天下大事发令、调度了。武侯设定官职,修改法制,坦诚相待,与世无争,国家政治修明,局势安定。

刘备在永安驾崩以前,吴王孙权害怕蜀国有什么图谋,派人请求和好。刘备死后,邓芝就去拜见武侯,说道:“现在主上年纪还幼小,又是刚即位,应该派遣大使重新申明和吴国通好之意。”武侯答复他说:“这件事我考虑很久了,就是没有找到适当的人选罢了,今天可找到了呀!”邓芝问这人是谁,诸葛亮说:“就是使君您啊!”于是派邓芝去和孙权敦睦邦交。孙权还在犹疑是否要改变外交政策,和魏断绝关系,不肯立刻见邓芝。邓芝于是自己上表请求晋见孙权,说道:“小臣今天来也是为了吴国,不仅仅是为了蜀国啊。”孙权这才见他,对邓芝说:“我诚心想和蜀国亲和,但是担心你们国主年纪太小,国土狭窄而形势紧迫,被魏人所利用,不能保全自己,因此才犹豫的啊!”邓芝回答说:“大王您是名高一世的英明领袖,诸葛亮也是一时的人杰。蜀国有重重的山险作屏障,吴国有三江的防阻,联合这两种长处,互为唇齿相依的盟邦,进可以兼并天下,退可以保有鼎足而立的形势,这是最自然的道理。大王今天若想向魏妥协投降,魏必然首先希望大王您入朝称臣,其次要太子进京侍奉。如果不听从他的命令,就托辞要讨伐叛逆,蜀国必然顺流而下,见到时机许可就进兵。如此一来,江南的地方就不再属于大王您所有的了。”

孙权认为他说得对,过了很久说:“你说的话很对啊!”于是就主动和魏绝交,跟蜀连和,并派张温到蜀国报聘。蜀国又派遣邓芝再度前往,孙权对邓芝说:“如果天下太平,二位国君分别治理,岂不是很快乐吗?”邓芝回答说:“天上没有两个太阳,地上也没有两个国君,如果兼并魏国之后,大王您未能深切体认天命所归的话,双方的君主各自努力修德,臣子们各尽忠诚辅佐,将领们拿起擂槌战鼓,那么,战争才刚开始罢了。”孙权大笑说:“先生你的忠诚,竟是如此。”孙权写信给诸葛亮说:“丁厷言辞铺张浮艳(就是说丁厷浮躁、夸张),阴化不能完尽,能和合二国,只有邓芝。”从此后,东吴与蜀国保持友好,合力对抗魏国。根据当时形势的需求,孙权即命令陆逊告知武侯,并刻孙权的印玺放在陆逊的官署。孙权每次给武侯的书信,都让陆逊过目,措辞语气轻重,有所不妥之处,便叫陆逊修改定稿,然后用孙权印玺封好送走。

魏国得知刘备去世的消息后,派华歆、王朗、陈群、许芝、诸葛瑾等人分别写信给诸葛亮,述说尽人事、听天命,想要蜀国向魏国称藩国。诸葛亮没有回信,而是作了《正议》表达自己的立场,写道:“曾经的西楚霸王项羽,因为不以仁德对待百姓,即使力量强大,有帝王的威势,最终还是身败名裂,成为千古遗恨。如今魏国不吸取项羽灭亡的教训,反而去追求效仿,即使曹操有幸不死,他的后代子孙也必然要灭亡的。而现在你们都一把年纪了,行事却顺从贼子之意,就像当年陈崇、孙竦称赞王莽篡汉一样,讨好盗贼,却还是被盗贼逼迫而死!从前光武帝创业时,率领几千人就在昆阳郊外一举击溃王莽四十万人,因此可见以正道伐淫邪,胜败不在人数。到了曹操这里,诡诈奸猾,纠集十万人来战先帝,妄图救张郃于阳平,却只落得自己狼狈逃窜,不但辱没了精锐之师,还丢掉了汉中,此时他才知道,国家是不能随便窃取的,没等他退军回到家,就已染病身亡。曹丕骄奢淫逸,篡夺帝位。即便你们几个像张仪、苏秦那么能诡辩,说得天花乱坠、滔滔不绝,也不可能诋毁尧、舜,只是白白浪费笔墨而已!正人君子绝不会这么做。《军诫》中说:‘如果一万名士卒,抱着必死的决心,那就可以天下无敌了。’从前的轩辕黄帝率领几万士卒,还能击败四方,平定天下,何况我们有几十万兵马,是在替天行道,讨伐有罪的人,谁还能够与我们匹敌呢!”

【评论】

刘备临终前的话,起初没有听说有人认为不妥的。只有孙盛第一次提出质疑的观点,他说:“刘备认为武侯守大义,心中怀有信念,这样才能辅佐后主成就一翻功业。人们说下棋的人拿着棋子游移不定,肯定不能赢了对方,况且是否考量了他的才干呢?如果他的心思不专一,怎么可能摧毁强大的邻国,统一整个天下呢?刘备命诸葛亮取而代之,跟之前的嘱托很矛盾。世人有评论说刘备托付儿子显示的诚意,并且表明自己作为蜀一国之君的胸襟。但孙盛并不这么认为。如果你托孤的人是一个忠诚、贤能的人,就用不着说什么;如果你找的这个人找错了,那你不是教唆人家谋反吗?因此刘备的临终之意,留下来的话语,是诡诈虚伪的话,不是托孤该说的话。幸亏刘禅懦弱不明事理,没有起猜忌阴险的心思。武侯的威望高,能够看出异志和离心,没有出什么乱子。不然,既有嫌隙而又心怀不满,这样的权术,很容易让人迷惑啊。”

近代又有人认为这几句话是敌人的闲言碎语和挑拨嘲讽的话,所以让人误以为是君臣关系很好,陈寿没有想到这一点,于是就载入史册。我觉得这都是曹操、王莽这些人的心思,说君臣之间的关系就像是鱼和水彼此相依,话说得越是巧妙好听,就越是不合情理。刘备,称得上是一位大英雄,而英雄的奋斗,为创一番功业,赢得身后名,是被心中热血所激励的。连死都不怕,还在乎后代子孙们的富贵吗?伟大的志向还没有完成,大限已到,难道有比这更为伤心的吗?俗话说,谁都比不上父亲了解自己的孩子。刘禅的昏庸、懦弱,刘备哪里会不知道的?沿袭老祖宗的规矩,又不得不传位给自己的后代。武侯的才能刘备是知道的。他死了之后,刘禅要是能够听从自己的话,那么吞并东吴的未了心愿,尚且可以指望武侯代他完成。不然的话,像周公辅政引发的流言(周武王驾崩时,成王年纪小,由周公摄政,管叔、蔡叔对外散布流言,说周公要篡夺皇位。于是成王起了疑心。当周公出征后,管叔、蔡叔公开叛乱,成王才醒悟过来),像霍光一样陪乘左右引起君王的恐慌(汉武帝驾崩时,将汉昭帝托付给了霍光,一时之间霍光权倾朝野。他曾经和昭帝共乘一辆车,霍光在右边作为骖乘[古时候乘车地位高的人坐在左边,驾车的人坐在中间,还有一个人坐在右边,以防倾斜,叫做骖乘],汉昭帝像是有刺在扎他的背一样害怕。霍光死后,霍氏被灭族),武侯将无法实现自己的志向。把历经千难万苦,身经百战夺下的江山,白白拱手送给仇人,不但保不了子孙后代的荣华富贵,反而会加快他们的衰落,那为什么不托付给有才华有能力的人呢?国能够保住,家也能够保住。因此刘备说:“我的儿子能够辅佐就辅佐,如果实在不行,你可以取而代之。”光明磊落,如果不是大英雄不可能有这么博大的胸怀和气魄。这也是以国家利益人民幸福作为前提,才能有治理天下的气度啊。我国几千年以前,就有禅让皇位的皇帝,历史上把这当做无比光荣的事。而有的人又要争辩了,争辩没有用,又想加以隐瞒和掩饰。他们是害怕中国四千多年来帝王专政遗留下来的威力,而把无知当作正理吗?

以前克林威尔在国会长期动乱之后,却能出征爱尔兰,实行重商主义,国威弘扬于海外;拿破仑在大革命后,全国上下一片恐慌,却能派兵四处征战,欺压全欧洲人民,几乎使法国成为世界霸主。像这样的大政治家,没有不采取积极进攻的方法,而采用消极抵抗方法的。武侯在蜀国失利以后,不惜贬损自己,跟吴国建立友好关系,这跟勾践的会稽之辱相比,又怎样呢?跟克伦威尔、拿破仑这两个人的行事方式相比,武侯采取的政策,看起来像是消极的。我的回答不是这样的。武侯的政策,首先是要北伐,平定中原,然后再是转战江东。这样,吴国还能往哪儿逃呢?不然的话魏国占据了蜀的腹地,东吴又抓扼住了他们的喉咙,即使有智者,也无法做到了。武侯这正是将消极政策化为积极政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