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黄州之第三年(元丰五年),神宗有意复用,而言者沮之(元丰七年),神宗手札徙汝州,略曰:“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材实难,不忍终弃。”未至,上书自言有饥寒之忧,有田在常(今江苏武进县),愿得居之,乃量移常州团练副使。过金陵,与王安石相见,时安石罢相,寄居金陵,语之曰:“大兵大狱,汉唐灭亡之兆,今西方用兵,连年不解,东南数起大狱,公独无一言责之乎?”

士大夫知上之卒喜文忠也,方共欣幸,无何,裕陵(神宗陵名)晏驾,虞渊之日既没,鼎湖之剑何依,因不果用。

哲宗即位,起司马光为相,罢新法,天下颙颙望治。诏复文忠朝奉郎,知登州,比至,召为礼部郎中,除中书舍人,盖朝廷缘神宗意欲用之。文忠以躐等骤进辞,宰相卒不许,迁翰林学士。盖自登州召还,十月之间三迁清要,寻兼侍读。每进,谈至治乱、兴衰、邪正、得失之际,未尝不反覆开导,觊有所启悟。

文忠尝锁宿禁中,召入对便殿,宣仁后问曰:“卿前年为何官?”曰:“臣为常州团练副使。”曰:“今为何官?”曰:“臣今待罪翰林学士。”曰:“何以居至此?”曰:“遭遇太皇太后、陛下。”曰:“非也。”曰:“岂大臣论荐乎?”曰:“亦非也。”公惊曰:“臣虽无状,不敢自他途以进。”曰:“此先帝意也。帝每诵卿文章,必叹曰‘奇才,奇才’,但未及进用卿耳。”文忠不觉哭失声,宣仁后与哲宗亦泣,左右皆感涕。已而命坐,赐茶,撤御前金莲烛送归院。

司马公薨。文忠颇以言语文章规切时政,往往以此遭忌。卫尉丞毕仲游忧其及祸,贻书戒之曰:“君官非谏官,职非御史,而好是非人,危身触讳,以游其间,殆犹抱石而救溺也。”文忠不能从。

群贤在朝,不能不以类相从,遂有洛党、蜀党、朔党之语。洛党以程颐为首,而朱光庭、贾易为辅;朔党以刘挚、梁焘、王岩叟、刘安世为首,而辅之者极众;文忠以蜀人为党魁,故号蜀党,而吕陶等为辅。是时安石余党退休散地,怨入骨髓,阴伺间隙,而诸贤不悟,各为党比以訾议。惟吕大防秦人,憨直无党也,范祖禹、司马光不立党。既而哲宗闻之,以问胡宗愈,宗愈对曰:“君子指小人为奸,则小人指君子为党,陛下能择中立之士而用之,则党祸息矣。”因著《君子无党论》以进。时程颐为崇政殿说书,文忠谓其不近人情,深嫉之。于是颐门内右司谏贾易、左正言朱光庭等劾公。

尝侍上读《祖宗宝训》,因及时事,历言“今赏罚不明,善恶无所劝沮;又黄河势方西流,而强之使东;夏人寇镇戎,杀掠几万人,帅臣掩蔽不以闻,朝廷亦不问。事每如此,恐寖成衰之渐。”当轴者恨之,使赵挺之、王觌攻之,文忠知不见容,乞外任。四年,以龙图阁学士再知杭州,出郊未发,遣内侍赐龙茶、银盒,用前执政恩例,所以慰劳甚厚。

【批评】

神宗每读东坡文叹为奇才,可谓不世出之知遇矣。方欲向用,乃即晏驾,文人不幸,往往如此。禁中召对,宣仁说知,益复感激知遇,竭忠辅佐。旁观者疑其多事,当局者出于不觉,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古今来岂独一东坡哉。

从来门户党援之习,率由君子小人互相攻讦,如薫莸、冰炭,气味自尔差池。未闻正人同处,亦彼此分标树帜者,若洛、蜀诸党之说,似未有当也。然后世之党,则竟明目张胆,各争权利而无所顾忌矣。此非但宋贤之所不为,亦唐时牛、李之所不屑者矣。

东坡出守杭州时,文潞公平章军国事,吕申公平章军国重事,吕汲公、范尧夫为左右仆射。潞公谆谆劝公,至杭不可作诗,恐言者笺释以上申。东坡出,潞公旋卒,尧夫亦去,以上四人无恨东坡者。惟中书侍郎刘挚与邢恕善,而东坡与恕同为起居舍人,恕子宽夫因从东坡游,与恕素无嫌隙。恕乃倾危之士,凡与相识者,无不构成巨祸,东坡亦为所中。其后助章惇必欲杀挚者,亦恕所为也。此等人,惟有不相识之为幸。

苏轼贬谪到黄州的第三年(元丰五年),神宗有意重新起用苏轼,被言官阻止(元丰七年)。神宗皇帝手书圣旨叫苏轼移居汝州,大意说:“苏轼贬斥在外反省过错,时间很长了,这种人才实在是难得,朕不忍心终身摒弃他。”苏轼未到汝州,上书自称有饥饿寒冷的忧患,有田产在常州(在今天江苏武进县),希望在那里居住。于是获得恩准迁移到常州做团练副使。路过金陵,他见到王安石,说:“大的军事行动和大的刑狱,是汉、唐灭亡的预兆。如今对西夏用兵,连年不止,东南又兴起几桩大狱,您不说一句话去责问有关部门吗?”

士大夫知道皇帝最终还是喜爱苏轼的,正在互相庆幸,没多久,神宗皇帝就驾崩了。神宗皇帝都死去了,还能倚仗皇帝什么呢,因而没能重用苏轼。

哲宗皇帝即位,启用司马光为宰相,停止新法,全国人民翘首企盼天下大治。皇帝下诏书恢复苏轼朝奉郎之职,改任登州知州,等到苏轼刚到登州,又御召苏轼回朝廷做礼部郎中,任命为中书舍人,大约朝廷因为神宗的遗志想重用苏轼。苏轼越级向皇上进言,宰相最终没有允许。苏轼又改任翰林学士。自从苏轼从登州召回以来,十个月之中三次升任高官要职,不久又兼任侍读。每次进宫讲授史籍,谈到国家治乱兴衰,法令邪正得失的时候,总是反复开导讲解,希望皇帝有所启发。

苏轼曾经在宫中锁门值宿,被召进便殿面见太皇太后和皇帝,宣仁太皇太后问道:“爱卿前年做什么官?”苏轼说:“臣做常州团练副使。”又问:“现在做什么官?”回答说:“臣现任翰林学士。”

又问:“凭什么能骤然升到这个官位?”回答说:“因为碰到了太皇太后、皇帝陛下。”太皇太后说:“不是。”苏轼说:“难道是大臣论奏保荐吗?”说:“也不是。”苏轼惊讶地说:“臣虽然没有品行,却不敢从其他途径谋求晋升。”太皇太后说:“这是先帝的意思。先帝每次诵读你的文章,一定叹赏说‘奇才,奇才’,只不过没来得及进用你罢了。”苏轼不觉痛哭失声,宣仁太皇太后和哲宗皇帝也哭了,左右的人都感动流泪。一会儿又命苏轼坐下并赐茶,撤去皇帝面前的金莲灯台照送苏轼回翰林院。

这一年司马光去世。苏轼喜欢用文章讽谏切中时政的弊病,常常因此遭到忌恨。卫尉丞毕仲游担心苏轼因此惹祸上身,便写信告诫他说:“您既不是谏官,职位又不是御史,却喜欢批评人。本身就危险,还触犯忌讳,去讽刺时政,大概好比抱着石头去救溺水的人啊。”苏轼没有听从他的劝告。

贤能的诸公在朝廷上,往往因为政见不同组成各种党派,于是便出现洛党、蜀党、朔党这类称呼。洛党以程颐作为首领,朱光庭、贾易作为辅助;朔党以刘挚、梁焘、王岩叟、刘安世作为首领,辅佐的人极其多;苏轼是蜀地人的领袖,所以号称蜀党,吕陶作为辅助。当时王安石党派的人都下野遣派到各种闲职,对这些贤人的怨恨深入骨髓,暗地里窥伺,寻找可乘之机报复,而众位贤人大夫都没觉察,各自树立党派互相批评议论。只有吕大防是秦地人,憨厚正直,没有加入各党派。范祖禹、司马光也不结成党派。不久哲宗皇帝听闻有这种事,就问胡宗愈,胡宗愈回答说:“君子指责小人奸诈,小人就指认君子结党。陛下如果能挑选重用中立的士人,那么党派的隐患就会消除了。”因而撰写《君子无党论》上呈皇帝。当时程颐身任崇政殿说书,苏轼说他讲经典不近人情,程颐嫉恨在心。于是程颐门人右司谏贾易、左正言朱光庭一起弹劾苏轼。

苏轼曾经侍奉哲宗皇帝诵读《祖宗宝训》,因而谈到时事,逐个发表看法,说:“如今赏罚不够分明,无法劝勉善人行善,无法阻止恶人作恶。黄河水势正向西流,却勉强让它向东流;西夏人入侵我边关重镇,杀伤抢掠将近一万人民,领兵的大臣遮掩过失不向朝廷禀报,朝廷也不加过问。事情如果都像这样,恐怕国家慢慢有衰落的趋势。”当政的大臣怀恨在心,让赵挺之、王觌攻讦他,苏轼知道自己在朝廷没有立足之地,便请求调任地方官。元祐四年,他以龙图阁大学士的身份再次出任杭州知州,出京到郊外还没起程,皇帝太后派遣宫中太监赐予苏轼龙茶、银盒,用的是以前对宰相的施恩惯例,这对苏轼可谓是慰劳极其隆重了。

【评论】

神宗皇帝每每读到苏轼文章总是赞叹他是一代奇才,可以说皇帝对他有世上少有的知遇之恩了,正想重用苏轼,就驾崩了。文人的命运往往像这样不幸。苏轼被召入宫中问答,宣仁太皇太后说明缘故,苏轼越发感恩戴德,竭尽忠诚辅佐君王。旁观者疑惑苏轼多管闲事,当政者的攻讦也出于不自觉。忠诚可信,却被怀疑、被诽谤的,古往今来何止苏轼一人呢?

自古以来树立党派门户的习气,大多因为君子和小人互相攻击指责,犹如香味和臭味、冷冰和热炭,性质本就是相对的,故而对立。从没听过正派的士人相处在一起还彼此各自分门立派,像洛党、蜀党那样的说法,似乎不大恰当吧!然而后代的党派竟然能明目张胆,各自为夺取利益和权力,不择手段,无所顾忌。这不仅宋代贤人不肯做,也是被唐代牛、李党争的人物所唾弃的。

苏轼出任杭州时,文彦博身为平章军国事,吕公著身为平章军国重事,吕汲公、范尧夫身为左、右仆射。文彦博谆谆规劝苏轼到杭州后不要写诗,生怕言官挑刺上报给皇上。苏轼出守杭州,文彦博不久就去世了,范尧夫也离开朝廷,以上四人都不忌恨苏轼。只有中书侍郎刘挚与邢恕交好,苏轼跟邢恕同为起居舍人的时候,邢恕的儿子刑宽夫跟苏轼交朋友,苏轼跟邢恕素无怨仇。可邢恕是个狡诈之徒,凡是跟他认识的人无不被他构陷成大罪,苏轼后来也被他中伤。后来协助章惇一定要杀刘挚也是邢恕所为。这样的人,只希望不要认识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