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读此章所记,则知人欲革除旧习,一变至道,诚有如东方朔所谓谈何容易者也(语见汉书本传)。虽以天资卓绝,如阳明者,尚历尽无数之魔境,始能拨云雾而见青天,况他人哉。

阳明始闻一斋之言,归家取考亭之书读之(考亭,即朱子。所著有《诸经章句》、《文集语录》等书),至上光宗疏,有曰:“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乃悔前日用力虽勤,而无所得者,欲远故也。因循序以求之。然中心傍徨,无以自处,沉郁既久,因得心疾。偶闻道士谈养生术,惑之,颇思遗世入山,然又不果。

自成化(明孝宗年号)以来,南省常有盗祸,烽火频惊。阳明忧之,因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平居研究兵术,遇宾客宴会,常聚果核,列阵势为戏。及登进士第,以其研究所得上疏《论边务八事》。

始得进士,观政工部。未几,又改官刑部,奉命至安徽治狱。事竣,游九华山。有道士蔡蓬头者人以为仙,阳明特往见之。又闻地藏洞有异人,坐卧松毛中不火食,阳明历岩险访之。其好奇如此。阳明在京无聊,辞官归越,筑室阳明洞,行道家导引之术。友人王思舆等来访,阳明命仆迎之,且历语中来迹,似先知者。众惊异,以为得仙术。阳明亦自喜。久之,乃悔曰:“此非正道。不足学也。”遂屏去其术,欲验出家远遁,又念祖母及父尚存,因循未决。后忽悟曰:“爱亲之念,生于孩提。此念可去,是不啻自绝其良心矣。”尝居西湖,闻有僧禅坐三年,欲以成佛。阳明问其家,以有老母对。因与语爱亲之道,僧涕泣谢,归。

阳明至此,忽忽三十四岁,出入于儒释道三家之间,志意茫然,中无定见。日月易逝,壮岁蹉跎,思之可惧。复入京,官兵部,与湛甘泉定交。湛名若水,字元明,广东增城人,亦明之大儒也。未岁,即有三大杖谪龙场驿丞之事。

武宗(年号正德)即位之初,信用旧太监刘瑾(瑾,兴平人。本姓谈,幼自宫投中官刘姓者,以进用,冒姓刘,后以擅权伏诛)。瑾复引其党马永成、谷大用、魏彬、张永邱、聚高凤、罗祥等相交结,时谓之八虎。日导帝游戏,由是怠于政事。南京科道戴铣、薄彦徽上疏谏诤。帝怒,下诸人于狱。阳明上《宥言官(谓谏官也,即指戴薄等)去权奸疏》,谓:“铣等职居谏司,以言为责。其言而善,自宜嘉纳施行;如其未善,亦宜包容隐忍,以开言路。”从来时政得失,人民不得议论者,谏官(即御史肃政也,今名史)得言之。故谏官一职,朝野皆视为神圣不可侵犯,虽专制之君,亦不敢贸然斥退者也。武宗即位伊始,即罪戴铣、薄彦徽,失德甚矣。而廷臣无一人营救者,阳明故不能已于言也。

疏上,帝大怒,廷杖四十(廷杖者,帝怒其人,即就朝堂杖之。《礼》刑不上大夫,明世公然行之,实可骇怪之甚者也),谪贵州龙场驿(今贵州修文县境)丞。元明清之世,官中文书,皆于陆路设驿,命一丞主之,其秩甚卑。况龙场在贵州万山之中,蛇虺蛊虫之所聚,蛮烟瘴雨之与居,中原士大夫,鲜有过此者。阳明其何以堪此?乃闻命,即日出国门,将至贬所。而刘瑾恨之不已,暗中遣人伺阳明于路,欲害之。阳明行至钱唐江(在今浙江杭县),令从者扬言已投江死,而密附商船往舟山(舟山岛,今属浙江定海县)。海风大作,船漂至闽界,登岸,在荒山野径中,独行数十里。夜扣僧舍求宿,僧不纳,更趋野庙,倚香案而卧。夜半,闻虎绕屋而啸,树叶簌簌下。阳明安然不惊,其能不动心如此。

阳明欲遁世不出,以逃龙场之谪。既念如此则刘瑾之憾愈甚,不能快心于己,将迁怒于父,遂奋然上道。比抵其地,从者皆病。阳明亲析薪汲水,作糜饲之,又为歌诗谈笑,以相解慰。然而万里投荒,一身无主,衣食不继,生命可危。境遇之厄,可谓至矣。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则能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故曰人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语本《孟子·告子下》)。天使阳明困苦颠连至如此,欲使之动心忍性,而付以继往开来之大任也。

阳明此时,因思设使圣人处此,将以何道自遣。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格物致知之说,首见于《大学》),不觉呼跃而起。人欲去而天理见,始于是矣。虽其愤懑不平之气,犹不能尽消,而进德之根基,已确乎不可拔矣。

【批评】

人生营营,莫不有欲。欲念去,则志气清明,浩然之气,塞乎宇宙,为圣为贤,皆不难矣。然此事最难,正要静气凝神,屏去私欲,则中心纷扰,杂念愈多,李太白诗“抽刀断水水更流”,此之谓也。释道二家谓之魔,吾儒谓之欲。《西游记》,宗教家之小说也。唐僧方一意取经,而魔难乘之,至于七十二次而后已,此喻进德之难,非大勇者不能斩除葛藤,自辟正路也。

阳明在未谪龙场以前,何尝不有志。然见一样,喜一样,心无定见。既欲从一斋甘泉讲学,又欲入山作道士;既欲入山作道士,又欲作进士,又欲杀贼立功。如此而欲践其圣人可学而至之言,难矣!从知人生何处不逢磨难,岂必西天道上。

后来规规矩矩,作一进士。刘瑾以一刑余之人,专权误国。阳明不顾利害,抗疏参之,是真大丈夫男子汉之行为。龙场一谪,人皆惜之,不知从此而阳明身心中之磨难去矣。

阳明在龙场,已能动心忍性,一归于道矣。而得失利害之见,犹不能廓然忘机。读旅文(《王阳明先生全集》卷十),可知其胸中犹有几许不平之气,未臻乎不知不愠(《论语》: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含怒意),抱道自乐之慨也。

名人修养,多择深山穷谷之中;卜筑数椽,与世相忘。读圣贤之遗书,玩自然之现象,则志气日趋于高。明名人遗迹,山水生辉,白鹿(白鹿,即在江西庐山,宋时朱子于此讲学)阳明,先后同揆矣。

少年人读这一章的内容,就知道一个人打算去除恶习,走上正途,当真有如当年东方朔所说的“谈何容易”。像王阳明这样,凭借卓绝的天资,尚且要破除无数魔障,才能拨开云雾看见青天,何况别人呢?

王阳明从娄先生处听到了他的真知灼见,回家拿出朱夫子(考亭,即朱子,著有《诸经章句》《文集语录》等书)的著述来读,读到朱给光宗的上书中说道:“保持恭敬秉持志向,是读书的根本;循序渐进研精研微,是读书的要诀。”他就深悔自己先前因为好高骛远,虽然勤奋努力学习,但却没什么实际收获。所以为了长远的目标,开始循序渐进地求学。但是他心中彷徨无措,没法一个人独处,忧郁了好一段时间,因而落下了心病。偶然间他听到道士谈论养生的方术,被其神妙之处迷惑,就想隐居山林,但终究没有成行。

当时南方有很多从明成化年间就兴起的盗匪,掠夺财物搅扰民众。他对此很为担忧,因而感慨地产生了澄清天下的志向。平时研究带兵打仗的技巧,遇到同宾客一起饮宴,常常凑出些果核,排列军阵来当作游戏,等到进士及第,他就把他的研究成果汇编成《论边务八事》上奏皇帝。

当他刚中进士的时候,在工部见习,后来又改去刑部做官,奉皇上命令去安徽管理牢狱,事情做完后他去九华山游玩。当时有个道人蔡蓬头很是神异,人们都把他当作神仙下凡,王阳明特意前往拜访。后来他又听说地藏洞有个怪人坐在松针堆里,不吃熟食,他也亲自爬山去见,他的好奇心就是如此这般。他在北京闲来无事,就辞官回老家,在阳明洞里建了书房,亲行道家炼气术,朋友们偶然来拜访他,他早早就能派僮仆去迎接,几次说话都仿佛能够未卜先知。大家都对此非常诧异,觉得他已经习得了仙术,他自己也为此十分欣喜。等时间长了他又有些后悔,说:“炼气修仙并非正途,不值得去学。”于是就放弃了修仙。后来又有了出家的想法,但是想到祖母与父亲还活着,有些犹疑不决,后来顿悟:“眷恋亲人这一念,在襁褓之中便已经生发,这个念头要是摒弃了,那么不就是放弃良心了吗?”后来他在西湖边住了一段时间,听说有个僧人禅坐三年,想要成就佛果。王阳明问他的家人,僧人回答说老母尚在。于是王阳明便同他讲了一番顾爱亲人的道理,僧人听闻后,流下了感动的泪水,拜谢他之后就回家了。

王阳明一转眼已经有三十四岁了,在儒释道三家间出出进进,没有什么确定的志向,也没有什么既定的目标。奈何光阴如箭,日月如梭,他细细思量后大为惶恐,就再次入京,到兵部为官,同当时的大学问家湛甘泉结交。湛甘泉,名若水,字元明,是广东增城人,也是明代的大儒。年底,就发生了他受廷杖、被贬谪龙场的事。

当时明武宗(年号正德)即位,信任旧太监刘瑾(刘瑾,是兴平人。他本来姓谈,小时候自宫投奔一位姓刘的宦官,得以进宫,就冒姓刘,后来因为擅权被杀)。刘瑾勾结其朋党马永成、谷大用、魏彬、张永邱、聚高凤、罗祥等,当时世人称为“八虎”,惑乱圣听,每天放纵小皇帝玩耍,使他懈怠政事。当时南京科道戴铣、薄彦徽上书进谏,被他打入大牢。王阳明上陈《宥言官(指谏官,就是戴、薄等人)去权奸疏》,说:“戴铣等谏官的职责,在于向皇上进言,保证皇上不受奸邪蒙蔽,这些官员分明是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他们的言论是对的,就应该接纳他们的言论。就算说错了,也应该包容他们,这样才能鼓励群臣上书谏言献策。”历来皇朝,政事得失,老百姓不够资格议论,只有谏官才能议论指谪。所以谏官这个职位,历来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即便是再专制的君主,也不敢贸然申斥定罪于他们。而明武宗刚即位,就治罪于戴铣、薄彦徽,实在是太失德了。然而群臣中却没有人敢去营救,所以王阳明看不下去而忍不住说出来。

这道奏折一上,皇上大为恼怒,当庭杖打四十下(廷杖,就是皇帝对某大臣很生气,就当堂杖责这人。《礼记》中说“刑不上大夫”,明代却公然杖责大臣,实在是骇人听闻啊),将王阳明贬谪到贵州龙场做驿(今贵州修文县境)丞。元、明、清时代,官府文书,由驿站传送,每个驿站由驿丞管理,是极卑下的官职。况且龙场那个地方群山环绕,毒虫满野,瘴气弥漫,中原士子,少有经过。王阳明怎么受得了这个苦?他接受命令当日就出了城门,去往龙场。但是刘瑾对他怀恨不已,偷偷派人埋伏在路上,打算暗害他。他走到钱塘江(在今浙江杭县),派随从散布消息说他投水死了,偷偷依附商船去舟山岛(舟山岛,今属浙江定海县),路上海风大作,商船飘到闽南地界,上岸后在荒山里独自走了几十里路。晚上敲开寺院的门,请和尚留宿他一晚,但和尚没有同意。于是他就跑到荒野里一座破庙,靠着香案睡下。半夜听到老虎绕着屋子大吼,树叶都随着簌簌落下。他却安然不动,毫无惊诧之意,他能心神凝定、如如不动到这般境界。

他当时打算隐世,不再回返凡尘,以逃过去龙场的贬谪。但想到如果自己不去,刘瑾不得出气,定要加害自己父亲,最终还是咬紧牙关上路。等到了龙场,所有随从都病了,他亲自照顾他们,砍柴、打水、熬粥,又给他们唱歌、做诗、聊天,相互慰藉。但是万里迢迢走入蛮荒之地,漂泊无依,衣物食物都接济不上,生命都到了岌岌可危的境地。王阳明此时境遇的困厄,算是到了极致。上天将要降下重大的责任在这样的人身上,一定要首先使他的心性和意志痛苦,使他的筋骨劳累,使他经受饥饿,以致肌肤消瘦,让他做的事颠倒错乱,总不如意。通过这些使他的内心警觉,使他的性格坚定,增加他不具备的才能。所以说一个人是在忧患中成长,在安逸中死去的(语本《孟子·告子下》)。上天使他遭受困厄,颠沛流离到了这样的地步,也是要磨练他的心性,使他变得意志坚定,性格坚韧,这样才能托付给他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重任。

他到了这般地步,又开始思考倘使圣人到了这般境地,又当如何?某天半夜忽然悟到格物致知的道理(格物致知的说法,最早出现在《大学》中),不觉高兴地欢呼跳跃。放下了人欲,天理就自然能见到了,他的学说就从这时开始发端了。虽然他胸中愤懑不平的意气还是不能完全消却,而将来德行精进的基础,此时已经是坚定不移了。

【评论】

人生一世忙忙碌碌,所有人都怀有人欲。只要欲望的念头去尽,那么志向与神气便清净明快,浩然正气便充塞宇宙,成圣为贤都不难了。但是这件事本身是最难的,要平静心气,凝练神思,但心中烦烦扰扰,杂念繁多。李太白有诗“抽刀断水水更流”,就是比喻这件事而说的。佛、道二家管它叫魔,儒家人管它叫欲。《西游记》作为一篇宗教小说,里面的唐僧一心要去西天取经,妖魔也乘机而至,历经七十二考验终于圆满。这也是比喻德行增进的艰难,不是大勇大智的人不能斩除欲望的藤蔓,从而独自开辟一条走向正知正见的道路。

他在贬谪龙场以前,又怎么没有志向呢?但是心性不定,看见一样爱一样,先是跟了娄一斋先生讲学,后来又要进山当道士,当了道士想做进士,还打算沙场戎马立功,一直这样虎头蛇尾,之前发下圣人可学而至的宏愿也是很难完成的。从他的故事里,我们知道不仅仅是唐僧西天取经路,人生处处都有磨炼与考验。

后来,规规矩矩,考取了进士。但是太监刘瑾独揽大权、坑害国家。王阳明因此不顾己身,上疏弹劾刘瑾,这是真正的大丈夫男子汉的行为。虽被贬至龙场,大家都为他感到惋惜,却不知他身心的磨难从此都去除了。

他在龙场之时,心灵已经受到了震动,意志更加坚韧,一心走上求道之路了。但是得失利害这些俗情还不能彻底去尽,读他旅途中写的诸多文章(《王阳明先生全集》卷十),就能知道他心里还有几分不服,还没有达到人不知而不愠(《论语》中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隐含怒意),能守住大道自得其乐的境界。

高人修养己身,大多选个深山幽谷,建几间小房,遗世隐居。品读圣人著述,探究自然气象,志向与气节渐渐升华。明朝的名人遗迹,令山水生辉。前有朱子的白鹿洞(白鹿,即在江西庐山,宋代时朱熹在这里讲学),后有王守仁的阳明洞,一先一后,在历史上遥遥呼应,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