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珠为岳武穆所败,将退师,有书生叩马谏曰:“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以愚观之,岳少保祸且不免,况欲成功乎?”盖指秦桧也。当阳明之平难也,上有武宗之荒淫,下有江彬之专横,谗慝交张,左右为难。非阳明之忠,而又济之以权变,则出师未捷身先死,其不蹈武穆之覆辙者几希。虽幸而成功,其中忧谗畏讥,维持调护之心,亦良苦矣。读此亦可见处世之难。

武宗闻宸濠之变,下诏亲征,盖欲假此以畅其南游之志也。更奇者,彼不以皇帝之名义,号令四方,而托于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驾至保定(今直隶省会),而捷书已至。帝匿之,不以宣布,其意似不以乱之速平为喜,而反以事出无名,不得偿其南游之愿为歉耳。

阳明上宸濠反书之时,意欲藉此以警帝之宠幸宦官,书中有“请黜嬖幸,以回天下豪杰心”云云。群小见之,皆不悦。及宸濠之事平,则又起冒功之念,且恐阳明之发其隐也,则又大惧,因于帝前百计谗之。太监张忠、安边伯许泰,率禁军往江西,欲令纵宸濠鄱阳湖中,待帝亲自擒之,以逢迎帝心。

阳明乘二人未至,先俘宸濠,发南昌。忠、泰以威武大将军檄,邀之广信(今江西广信县),索宸濠,阳明不与。太监中有张永者素贤,时在杭州。阳明往见之,谓曰:“江西之民,受宸濠之毒已久。甫经大乱,继以旱灾,又加以京、边军官,供应不支,必逃聚山谷为乱,天下将成土崩之势。公素爱国,岂不念之?”永曰:“然。吾之此出,欲调护左右,以默辅圣躬,非为争功来也。”阳明信其忠直,以宸濠付之,而己则称病,习静于西湖之净慈寺,口不言功。盖与韩蕲王湖上骑驴之意同矣(宋高宗时,秦桧擅权,韩世忠退隐西湖,自称清凉山人)。在西湖,得巡抚江西之命,再返南昌。时张忠、许泰二人在江西,百计搜罗其失,望风附会,肆为蜚语,又令京军与南军不和。阳明抚之愈厚,传谕军中,谓北军至此为客,当敦主客之礼。每遇北军丧,必停舆唁慰。久之,北军咸感服。忠、泰欲与阳明较射,意阳明文臣,必不能射,欲以此屈之也。阳明勉应之,三发三中。北军在傍,哄然举手。忠、泰大惧曰:“我军皆附之耶。”乃班师至南京,时武宗在南京故也。

诸嬖幸憾阳明不已,谮于上前,谓其有反志。上问以何为验。曰:“试召之,必不来。”上果召之。张永暗使幕宾钱秉忠密告阳明,嘱其速来。闻命趋至,而忠、泰复拒之芜湖(今安徽芜湖县)半月。阳明不得已,入九华山,每日宴坐草庵中。上阴遣人觇之,曰:“王守仁学道人也,安得反?”命还江西。以武宗之不明,加以张忠、许泰,日夜谋孽,而竟不能损阳明之毫末,其智岂可及哉?盖至是而阳明之疑谤尽释矣。

武宗南下,群小未能逞志于阳明,其心终不快。阳明亦不欲结怨于群小,以树他年之敌。乃重上江西捷音,而归功于帝及其左右诸人,以曲媚之。朝廷乃悦,收师返跸,南方大定。事后,霍韬(字渭厓,广东南海人)谕之曰:“是役也,罪人已执,犹动众出师;地方已宁,乃杀民奏捷;误先朝(先朝,谓武宗也。韬此言发于世宗时)于过举,摇国基于将危。忠、泰之攘功贼义,厥罪滔天矣。”自得此谕,而阳明之功罪,可以昭然。

正德十六年十二月,世宗即位(年号嘉靖),谕江西之功,封阳明为新建伯。诏至,适值其父龙山诞辰,阳明捧觞为寿。龙山蹙然曰:“宸濠之变,皆以汝为死矣,而不死。皆以事难平矣,而卒平。谗构朋兴,祸机一发,岌乎几不免矣。天开日月,显忠遂良。父子滥冒封赏,穹官高爵,复相见于一堂,岂非幸欤?然盛者衰之始,福者过之基。虽可幸亦可懼也。”阳明洗爵而跪曰:“大人之教,儿所日夜切心者也。”以半生之学养,数月之危疑,始博得此父子欢然,踌躇满志之一日。可见建功立业之非易已。

【批评】

阳明第一次报捷疏,载于集中;重报捷疏,以非实录,故不载也。门生龙光书于疏后曰:“先生奏捷疏,虑繁文太多,一切反间之计,俱不言及。亦以设谋用诡,非君子得已之事,不欲明言示人。当时若使不行间计,迟留宁王,宁王必即时拥兵前进。正所谓迅雷不及掩耳,两京各路,何恃为备?所以破败宁王,使之坐失事机,全是迟留宁王一着。所以迟留宁王,全是谋行反间一着。今人读奏册所报,皆是可书之功,而不知书不能尽者,十倍于奏册也。事平之后,北军南来,失其奸谋,痛恨先生,百计罗织,无所泄毒。挤怒门人冀元亨,与济禹光等,俱欲置之死地。元亨被执,光等四窜逃匿,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直伺官军离省,方敢出身回家。当时光等粘贴告示,标插旂号木牌,皆是半夜昏黑。冲风冒雨,涉险破浪,出入贼垒,万死一生。所差行间人役,被宸濠杀者,俱是亲信家人。今当事平之后,议者不究始末,将在册功资,亦尽削去。赏罚若此,倘自今以后,天下再有事变,人皆以光等为鉴戒矣。”观此,益可见当日处事之难。

我国帝王之中,千奇百怪,无所不有。若正德之自称威武大将军,自封镇国公,此等儿戏,直似演义小说中事。只以君臣之间,大义所在,何敢直斥其非?婉辞而谏,谏而不听,犹必费尽心机,将此事成全过去,更不得不面谀之曰:天王神圣也。我辈共和国民,重读旧史,能不失笑?

忠、泰等在江西,故与阳明挑衅。阳明百般忍耐,处处忠厚老实到底,与平宁王日用间用诈,机械百出之时,判然如两人。试问此时骄兵悍将,近在肘腋,稍一不慎,祸即不测。除却忍耐之外,更有何术?其后忠、泰之奸不售,而阳明之功名,终得保全,地方赖以安靖者,皆此忍耐之力也。毕竟忠厚老实,胜于机械变诈。机械变诈,譬如毒药,必不得已之时,偶一用之可也。忠厚老实,乃是家常便饭,一日不可缺少。

阳明重报捷疏,曲笔以媚群小,毋乃非儒者所为。但苟不如此,则群小必怂恿帝纵宸濠湖中,再动干戈。在彼不过儿戏,而地方必遭蹂躏,此实阳明不得已之苦衷,非徒为避一己之祸患起见也。

金乌珠被岳飞打败,将要退兵。有书生拉着马进谏说:“自古以来,没有掌握重权的大臣在内,而大将能在外立功的。以本人愚见,岳飞的灾祸在所难免,何况还想立下战功呢?”指的就是秦桧。当王阳明平息叛乱时,上面有明武宗荒淫无度,下面有江彬的专横跋扈,谗言和匿信不断,左右的人处处为难。如果不是王阳明忠心耿耿,又能通达权变,那么他还未出师便被陷害致死,不重蹈岳飞的覆辙也很难啊。即使幸庆获得成功,他担心谗言中伤,畏惧恶言毁谤、维持调护的用心,也是良苦之至。读到这里也可看出处世的艰难。

明武宗听说朱宸濠发动兵变,下诏书亲自征讨,是想借此机会实现游历南方的愿望。更奇怪的是,他不以皇帝的名义号令四方,而借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发号施令。明武宗行至保定(今直隶省会)捷报已送到。他藏匿起捷报,不宣布,他似乎不把动乱迅速被平息当做喜事,反而以事出无名,不能达成他游历南方的愿望而感到遗憾。

王阳明上书报告朱宸濠兵变之事,想借此提醒皇帝不要宠幸宦官,奏文中说“请罢黜嬖幸,以挽回天下豪杰的心”等等。众多的奸佞小人见到了,都不高兴。等到朱宸濠之乱平息,就又兴起冒功的念头,而且担心王阳明揭发他们的隐情,非常恐惧,所以在皇上面前想方设法进谗言毁谤中伤王阳明。太监张忠、安边伯许泰,率领禁军奔赴江西,想让王阳明把朱宸濠放入鄱阳湖中,让皇上亲自抓住他,以逢迎皇上的私心。

王阳明趁二人没到,先俘获了朱宸濠并送到南昌。张忠、许泰依据威武大将军的檄文,邀请王阳明到广信县(今江西广信县)要求将朱宸濠交给他,王阳明不给。有位名叫张永的太监,一向贤良,他正好在杭州。王阳明前去拜见他,说:“江西的百姓受到朱宸濠的毒害已久,刚刚经过战乱,接着赶上旱灾,又加上京城、边关军官的花费,供应跟不上,必然逃到山谷聚众作乱,天下将呈现土崩瓦解的趋势。您一直爱国,怎么能不担忧呢?”张永说:“是。我此次出来,想调护左右,以暗自辅助皇帝,不是为争功而来的。”王阳明相信他是忠诚正直之士,就把朱宸濠交付给他,而自己假称身体有病,在西湖的静慈寺修习静坐,口不言功。大概与韩蕲王韩世忠在西湖边上骑驴有相同的意趣(宋高宗时秦桧擅自专权,韩世忠退隐西湖,自称清凉山人)。王阳明在西湖时受到江西巡抚的命令,再次返回南昌。当时张忠、许泰在江西,想尽办法搜罗他的过失,望风附会、大肆制造流言蜚语,又使京都的军队与南京的军队不融洽。王阳明更加努力安抚南军,传令到军队中,称北京来的军队到江西是客,要尽主客之礼。每次遇到北军士兵去世,必定停车吊唁慰问。时间长了京都来的军队都很感动、佩服。张忠、许泰想与王阳明比赛射箭,猜想王阳明是文臣,一定不擅长射箭,想以此使他屈服。王阳明勉强答应了,结果是三发三中。京都的军队在一边观看,举手欢呼。张忠、许泰大为惊惧,说:“我军士兵都归附他了。”于是班师到南京。当时明武宗在南京。

那些小人不能撼动王阳明,又在皇上那里诋毁他,称他有谋反的意向。皇上问怎么证明,说:“您试着召见他,一定不来。”皇上果然召见他,张永暗暗让幕宾钱秉忠密告王阳明,嘱咐他速速来京。王阳明奉命到了,而张忠、许泰又拒绝他入芜湖(今安徽芜湖县)达半个月。王阳明不得已,进九华山,每日在草庵中静坐。皇上暗地派人观察,说:“王守仁是学道的人,怎么可能谋反?”命令他回到江西。当时,明武宗不明智,加上张忠、许泰天天谋划阻挠,竟然都不能给王阳明造成一点点损害,他的智慧常人怎么能比得上呢?至此对王阳明的怀疑、诽谤都消失了。

明武宗南下时,那些小人对王阳明的阴谋没有得逞,心中都不痛快。王阳明也不愿意与他们结怨,以免今后树立很多敌对势力。于是重新上报江西平定战乱的捷报,而归功于皇上及其左右的人,以曲意迎合他们。朝廷上下大悦,收兵回京,南方恢复安定局面。事后,尚书霍韬(字渭厓,广东南海人)发布公告说:“这次战役,有罪的人已被执法,还兴师动众。地方已经安定,还杀害百姓而上奏捷报,这些过分的举措误导先朝(先朝指武宗,此文发于明世宗时),动摇并危害了国家的基础。张忠、许泰争功不义,其罪行滔天。”从这个文告中,人们可以看到王阳明的功劳与罪过,已经得到了昭显。

正德十六年十二月,明世宗即位(年号嘉靖),上谕江西之功,封王阳明为新建伯。诏书送到时,正逢其父龙山寿诞日。王阳明捧起酒杯贺寿。父亲皱着眉头忧心地说:“朱宸濠兵变时,都以为你战死了,而没有死。都以为事情难以平定,也平定了。进谗言搆合的人兴起,灾祸一触即发,又几乎不可避免于一死。日月彰明,重见天日,忠臣突出,贤良得进。父子两代人冒犯领取朝廷的封赏,官高爵贵,又相见于一堂,岂不幸运吗?然而极盛之时也是衰败的开始。福报现前往往也是过失的根源,虽可庆幸,也应畏惧啊!”王阳明跪下说:“父亲大人的教诲,正是我所日夜思索的。”王阳明用了半生的学识修养,几个月遭受的危机和质疑,才博得这次父子欢聚、踌躇满志的一天。可见建功立业实属不易啊!

【评论】

王阳明第一次上奏的捷报文本,在文集中有记载。第二次奏疏的文本,因为不是实录,所以没有载入。他的门生龙光在奏疏后边写道:“先生撰写捷报的奏疏时担心文字太多,一切反间朱宸濠的计策,都没有提及。还因为设谋略、用诡计,不是君子可以做的事情,不想明说给人。当时如果不用反间计留住宁王,宁王必定会立即带兵前进。正所谓迅雷不及掩耳,两京各路的军队,哪有什么准备呢?所以打败宁王,使他坐失时机,只有迟留宁王一个办法。所以迟留了宁王,谋划了反间计。现在人读奏文册所报,都是可以留名史册的功劳,而不知道其中所不能说尽的事情,比奏册多十倍。叛乱平定之后,朝廷的官兵开到南方来,他们的奸计失算,开始痛恨先生。百般罗列先生过失,无处发泄他们的情绪。挤怒王阳明的门生冀元亨、济禹光等,都想置他们于死地。元亨被杀,济禹光等四处逃匿,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一直等到朝廷军队离开江西省,才敢回家。当时他们张贴告示、标插旗号木牌,都是黑天半夜。冲风冒雨、涉险破浪,出入敌人营垒,万死一生。被派遣到军中服役,被朱宸濠杀死的,都是亲信家人。现在叛乱平定之后,评功的人都不考察事情的详细情况,把这些在册人员的功绩也都削去。这样的赏罚,假如从今以后天下再有事变,人人都会以济禹光等为戒了。”这里也可以看到当时处事的艰难了。

我国帝王之中,千奇百怪,什么样的都有。像正德这样自称威武大将军,自封镇国公,这样的儿戏,真像演义小说中的情节。而君臣之间,因为有大义所在,怎么敢直接斥责他的过错?婉言进谏又不听,还必须费劲心机,将这事成全过去,更不得不当面阿谀说:“皇上是天王神圣啊。”我们这些共和国公民,重读旧史,怎能不哑然失笑?

张忠、许泰等在江西,故意向王阳明挑衅。王阳明百般忍耐,处处忠厚老实到底,与平定宁王时用反间计、智计百出的时候判若两人。试问此时骄兵悍将,尽在身旁,弓箭稍一不慎,会有不测的祸患。除了忍耐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其后张忠、许泰的奸计没有得逞,而王阳明的功名最终得到保全,地方得以安靖,都依靠这个忍耐的功夫了。毕竟忠厚老实,胜于机械变诈。机械变诈,好比毒药,必是不得已的时候采用,偶尔一用可以。忠厚老实,才是一日不可缺少的家常便饭。

王阳明第二次上报的奏疏,婉转委曲以迎合众小人,不是儒者所应做的。但是假如不这样做,则众小人必然怂恿皇上把朱宸濠放到湖中,再动干戈。在朝廷不过是儿戏,而地方百姓必遭受蹂躏。这实在是王阳明有不得已的苦衷,而不只是为了避免自己的祸患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