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北宋初年四川有王小波(波或作博、或作皤)、李顺之乱,其事与南宋初年鼎澧间钟相、杨幺之乱遥相对偶,皆可助阶级斗争说张目者。之二乱事,《宋史》及《宋会要》皆有记载,惟其特质,即“均贫富”之理论与举动,二书皆绝不泄露;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其书讫于北宋)于前一乱事亦然。谓非有阶级意识祟焉,不可得也。幸私史所记,尚足补其缺。以此二事例之,有裨于阶级斗争说之史实,为正史所隐,而不幸野史无传,遂以湮没者,当复何限?

之二乱事中,前者尤为重要,以其在中国民众暴动史中,创一新旗帜,辟一新道路,而后者实踵其武。

钟相、杨么之事迹,近人有已辑集之者,然犹未备。(朱希祖氏撰《杨幺事迹考证》,所采除《宋史》,有《金陀粹编》《三朝北盟会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兴小纪》《挥尘三录》。此外可采以补正之者,以作者所知,有《宋会要·兵类》《皇宋中兴两朝圣政》十四、《老学庵笔记》三,又《随园随笔》四。)至王小波、李顺之事迹,则世尚无道及者,今故表而出之。

二、乱事之起因及其真性质

《宋史·太宗本纪》载:

(淳化四年二月),永康军青城县民王小波聚徒为寇,杀眉州彭山县令齐元振。

叛乱之因,《宋史》不言。惟《长编》云:

初右谏议大夫许骧知成都府,及还,言于上曰:“蜀土久安,其民流窳易扰,顾谨择忠厚者为长吏,使镇抚之。”时东上阁门使吴元载实代骧为成都。元载颇尚苛察,民有犯法者,虽细罪不能容,又禁民游宴行乐;人用胥怨。王小波起为盗。

则纯以苛政为致此之因。苛政固不失为致此乱之一因,而是时蜀中统冶者之残酷实有远出于吴元载所为之上者。是时镇蜀者为益王元杰,据《长编》三五:

王尝作假山,所费甚广。既成,召僚属置酒共观之,众皆褎叹其美,(姚)坦(时为益王府翊善)独俛首不视。王强使视之,坦曰,“但见血山,安得假山?”王惊问其故。对曰,“坦在田舍时,见州县督税,上下相急以剥民。里胥临门,捕人父子兄弟,送县鞭笞,血流满身,愁苦不聊生。此假山皆民租赋所出,非血山而何?”

其后王小波等乱起,太宗遂徙封益王为吴王。然小波等作乱之主因,有在普通苛政之外者。北宋人王辟之(据《直斋书录解题》,辟之为仁宗治平四年进士)于《渑水燕谈录》八载:

朝廷初平孟氏,帑藏尽归京师,其后言利者争述功利,置博易务,禁私市,商贾不行,蜀民不足,故小波激怒其人曰:“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贫者附之益众。向使无加赋之苦,得循良抚绥之,安有此乱?

与此相符而更赡详之记载则见于南宋末人陈均之《皇朝编年备要》四。(日本静嘉堂文库影宋刊本。四库本作《宋九朝编年备要》。作此文时未得见日人影本,偶书贾持此书旧抄残本来清华图书馆求售,因得引用之。)盖二者同出一源,而《燕谈录》但凭记忆,《备要》则直录旧文。故后者虽较晚出,而史料价值不减也。《备要》云:

蜀地饶富,孟氏割据,府库益以充溢。及王师平蜀,孟氏所储悉归内府。而言事者竞起功利,成都常赋外,更置博买务。诸郡课民织作,禁商旅不得私市布帛,司计之吏,析及秋毫。蜀地狭民稠,耕作不足以给,益以贫困。兼并者复籴贱贩贵,以夺其利。青城县民王小波聚众起而为乱,谓众曰:“我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贫民多来附。遂攻掠邛、蜀、诗县,袭杀县令齐元振,剖其腹,实以钱。盖恶其诛求之无厌也。贼党由是愈炽。

《燕谈录》谓“禁私市,商贾不行”,《备要》谓“禁商旅不得私市布帛”;二者差异甚大,当以《备要》为是。《燕谈录》容有夺字。由前之说,似四川一切民营商业悉被禁止,此在当时社会状况下,殊难想像。由后之说,则政府所垄断者仅四川布帛之贸易耳。

四川在当时为全国织造工业最发达之地,有二事可证。一者,据《备要》二,蜀民所输两税,皆以匹帛折充。二者,据《长编》八,宋平蜀,得锦工数百人,因于京师置绫锦院以处之。五季以来,四川财富之一大来源,殆为织造品之输出。此业为政府所垄断,而其赢利又归中央,蜀地繁荣所受之影响,可以想见。且也,孟蜀时代,聚敛之积极富,然取之于蜀者仍用之于蜀,自宋平蜀,悉举以归于内府。尔后蜀地赋税,既有增加(据上引《燕谈录》),又复外流,此又当地繁荣之一大打击也。繁荣既减,失业必增。而自布帛私市禁止后,此主要家庭工业品之唯一交易对手即为政府。胥吏为奸,抑价增度,在所不免。更加以统治者之残酷,“兼并者”之“籴贱贩贵”,贫民者之痛苦遂超越其忍耐之限度矣。此王小波之乱所由起也。

小波幕后之主要人物为李顺。沈括在《梦溪笔谈》二五记云:

(前广州巡检使陈)文琏家有李顺案款本末甚详。(上云,“文琏康定中归老泉州,予尚识之”。)顺本味江王小博之妻弟。始王小博反于蜀中,不能抚其徒,众乃共推顺为主。顺初起悉召乡里富人大姓,令具其家所有财粟,据其生齿足用之外,一切调发,大赈贫乏。录用材能,存抚良善,号令严明,所至一无所犯。时两蜀大饥,旬日之间,归之者数万人。(据《备要》四,小波初起时众才数百人。)所向州县开门延纳。传檄所至,无复完垒。

则小波等“均贫富”之说固非徒用作欺骗民众之口号已也。

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九记云:

蜀父老言:王小皤之乱,自言,“我土锅村民也。岂能霸一方?有李顺者,孟大王之遗孤。初蜀亡,有晨兴过摩诃池上者,见锦箱、锦衾覆一襁褓婴儿。有片纸在其中,书曰:‘国中义士为我养之。’人知其出于宫中,因收养焉,顺是也。”故蜀人惑而从之,未几小皤战死,众推顺为主,下令复姓孟。

谓李顺为孟氏之裔,不知是否借以号召孟蜀遗民之托词。李顺之被推为主,据陆游,乃在小波战死之后(《宋史·太宗本纪》同);据沈括,则似小波未死时已然。意者,小波为首难之人,而隐以主位期李顺,军中亦以此待之;顺则不欲遽居小波上,故至小波死后始复故姓,正尊号。审如是,则谓小波或顺为主均无不可。

合观上文所引用之原料,则小波等之所为有可注意者三事:一者,诛杀贪官污吏。二者,借收资产阶级脧榨之所积,而不绝其生路,此真所谓仁至义尽者也。三者,以借收所得,大赈贫穷,沈存中毕竟是科学家,于彼等之“录用材能,存抚良善,号令严明,所至一无所犯”,不惮直书。在官书观之,彼等则为杀人放火之盗匪矣。从官报中寻官敌之真相,自来等于缘木求鱼,读史者不可不察也。

三、乱事之发展

小波以淳化四年二月起事于眉州。据《宋史·太宗本纪》及《备要》四,是年十二月,小波战西川都巡检使张玘,于江源县杀之,小波亦中流矢死。

自此以至李顺失败之前,其间蜀变之经过,但有官史(《长编》为进呈之书,亦可算官史)可凭;而《宋会要》(《辑稿》第一七七册兵一一)、《宋史》(《太宗本纪》及宦者《王继恩传》)、《长编》(三五、三六)及《备要》(四五)所载互有详略,兹参合之如下。(此节非欲专究本题者可略去不观。)

淳化四年十二月。李顺破蜀、邛等州。

五年正月李顺引众攻成都,烧西郭门,不利,去攻汉州(《宋史》作濮州,兹从《长编》及《备要》)、彭州,两日间连破之;继复攻成都,破之。先是,东上阁门使郭载受命代吴元载知成都,行至梓州,有目者潜告载曰:“成都必陷,公往亦当受祸,少留数日则可免。”载怒曰:“天子诏吾领方面。阽危之际,岂敢迁延?”遂行。成都破,载与运使樊知古斩关而出,帅余众奔梓州。李顺占领成都,自号大蜀王,改元曰应运,遣兵四出略地。(成都之陷《备要》系于二月,兹从《宋史》及《长编》。)北抵剑关,南距巫峡,郡邑皆所被及。

初,蜀变之起,朝议欲遣大臣慰抚。给事中参知政事赵昌言独请发兵捕斩,无使滋蔓。议久不决。及李顺连陷邛、蜀等州,乃命昭宣使河州团练使王继恩(宦者)为西川招安使,率兵讨之,军事委继恩制置,不从中覆;诸州系囚非十恶真赃悉得以便宜决遣。于是二月朔,帝闻成都陷,召宰相谓曰:“岂料贼势猖炽如此!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忍令陇蜀之民,陷于涂炭?去年以来,连雨数月,此亦兵气之应。朕当部分军马,旦夕讨平之。”遂命少府少监雷有终,监察御史裴庄,并为峡路随军转运使;工部郎中刘锡,职方员外郎周渭为陕府西至四川随军转运使。马步军都军头勤州刺史王果帅兵趋剑门,崇仪使带御器械尹元帅兵由峡路(《长编》作陕路,兹从《宋史·王继恩传》。峡路,巫峡一带也。)以进,并受昭宣使王继恩节度。是月李顺分遣数千众北攻剑门。剑门疲兵才数百。都监西京作坊副使开封上官正奋励士卒出御之。会成都监军供奉官宿翰领麾下投剑门,适与正兵合,遂迎击大蜀众,大破之,斩馘几尽。余三百人奔还成都,顺怒其惊众,悉命斩于城东门外。初朝廷深以栈路为忧,正等力战破敌,自是阁道无壅,官军得长驱而入。奏至,太宗喜,以正为六宅使剑州刺史充剑门兵马部署,翰为崇仪使昭州刺史。旋诏除剑南、东西川、峡路诸州主吏民卒淳化五年以前逋负。

三月。诏:“近者凶民啸聚,蜀郡惊骚,聊举偏师,往伸簿伐,已闻虎旅,将覆枭巢。既显戮于鲸鲵,虑俱焚于玉石。宜令招安使王继恩候前军所下处,其贼党敢抗王师,即须杀戮。其有本非同恶,受制凶徒,先被胁从,今能归顺者,并释其罪,倍与安存。庶以明好生恶杀之心,亦以举惩恶劝善之典。凡尔庶民,深体至怀。”(此事《王继恩传》记在二月,兹从《会要》及《长编》。)

四月。王继恩帅师由小剑门路入研口寨(奏报斩首五百级),逐北过青强岭,遂平剑州。继入绵州境,大蜀军溃,被杀戮及溺水死者不可胜计;绵州为官军所克。(《宋史》记复剑州在复绵州后,兹从《长编》。)继恩别遣内殿崇班曹习分兵自葭萌趋老溪。大蜀军在老溪者万余,依险为寨,习击破之,斩戮及拥入水溺死者甚众。(奏报斩首三千级),遂克阆州。(《长编》引《张洎集·赐王继恩诏》载曹习状称:“四月十三日,领军发葭萌到青山镇,其镇已为贼烧焚。至十二日到老溪,贼依阻江山,分为二寨,约万余人,习击破之。十三日收阆州。”)又遣巡检使胡正违率兵克巴州,破大蜀兵五千人。

是月少府少监雷有终破大蜀兵于广安军。初有终由峡路入蜀,调发兵食,规画戎事,皆有节制。师行至峡中,遇敌格斗,将士渴乏,会天雨,军人以兜鍪承水饮之。且行且战,进至广安军。军垒濒江,三面树栅。会夜阴晦,众敌奄至,鼓噪举火,士伍恐惧,有终安坐栉发,气貌自若。敌既合围,有终引奇兵出其后击之,敌众惊扰,赴水火死者无算。

五月。官军解梓州围。初知梓州张雍闻李顺乱西川,即谋为守城计。训练城中兵,得三千余,又募强勇千余,令官属分主之。辇绵州金帛以实帑藏。销铜铁为箭镝,伐木为竿,纫布为索,守械悉备。遣观察官盛梁请兵推于朝。既而都巡检内殿崇班卢斌以十州之众援成都,弗克而还。雍即委以监护之任。子城先为江水所毁,斌复劝谕州民,自城西大壕中掘堑深丈,决西河水注之以环城。李顺寻遣其党相贵帅众二十万来攻。雍与斌登堞望之,大蜀所出兵皆老弱疲惫无铠甲。斌笑请开北门击之。雍曰:“不可。贼或诈见羸形,设伏伺我。且城中吏民心未定,脱为贼所乘,则内外堕其奸计矣。”言未毕,果有卒依敌楼,呼啸与敌相应,亟斩以徇。斌遂突出应战,刺三十余合,敌少却。继复大设梯冲火车,夜鼓噪攻城。城中大恐,雍命发机石碎之,火箭杂下。敌稍却,复治攻具于城西北隅。雍绐曰:“军士趣治装,吾将开东门击贼。”阳遣步骑五百临东门,敌升牛头山瞰城中见之,谓雍必出。乃设伏于山东之隅,众万余以待之。雍即召死士百余辈缒而下,焚其攻具,自午达申殆尽,敌以为神。敌数乘城进战,皆不利。一日北风昼晦,敌乘风纵火,急攻北门。雍与斌等据门,立矢石间固守不动,敌不能进。有节度推官陈世卿者素善射,当城一面,亲中数百人。敌浸盛,同幕者皆谋图全之计。世卿正色谓曰:“食君禄,当先报国。奈何欲避难为他图耶?”亟白雍曰:“此辈皆怯懦,存之适足惑众,不若遣出求援。”雍从其言。围城凡八十余日,会王继恩遣内殿崇班石知颙分数千兵来救,敌始溃去。斌出兵追击之,降者二万余;又破敌数万众,解阆州围,斩三千人,平蓬州。

是月官军复成都。

四、李顺之结局

成都之复,《长编》三六记云:

王继恩至成都,引师攻其城,即拔之,破贼十万余,斩首三万,擒贼帅李顺及伪枢密使计词吴文赏等,并(获)铠甲僭伪服用甚众。顺方欲尽索城中民,黥其面以隶军籍,前一日城破,民皆获免。

《宋史》及《备要》所记视此为略,亦皆言成都陷,李顺被擒。然《梦溪笔谈》二五载:

蜀中剧贼李顺陷剑南、两川,关右震动,朝廷以为忧。后王师破贼,枭李顺,收复两川,书功行赏,了无间言。至景祐中,有人告李顺尚在广州。巡检使臣陈文琏捕得之,乃真李顺也,年已七十余。推验明白,囚赴阙,覆按皆实。朝廷以平蜀将士功赏已行,不欲暴其事。但斩顺,赏文琏二官,仍阁门祗候。……(顺有惠于民)及败,人尚怀之,故顺得脱去十余年始就戮。

又《老学庵笔记》九载:

王师簿(成都)城,城且破矣。顺忽饭城中僧数千人以祈福,又度其童子亦数千人,皆就府治削发僧衣。晡后分东西门两门出,出尽,顺亦不知所在。盖自髡而遁矣。明日,王师入城,捕得一髯士,状颇类顺,遂诛之,而实非也。有带御器械张舜卿者,因奏事密言:“臣闻顺已逸去,所献首非也。”太宗以为害诸将之功,叱出,将斩之。已而贷之,亦坐免官。(按:王明清《挥尘后录》五引《太宗实录》云,“淳化五年五月,李顺之平,带御器械张舜卿奏事言:臣闻顺已遁去,诸将所获非也。太宗云:平贼才数日,汝何从知之?徒欲害人功尔。上怒叱出将斩之。徐曰:前代帝王暴怒杀人,正为此辈。然其父戍边以死,遂贯之,但罢近职。舜卿父训为定远将军节度使,卒于镇,故上念之”。今存《太宗实录》残本惜恰缺淳化至道部分。此条承戴振辉君指出,合志谢。)及真宗天禧初,顺竟获于岭南。初欲诛之于市,且令百官贺。吕文靖为知杂御史,以为不可,但即狱中杀之。人始知舜卿所奏非妄也。

据此二证,则李顺不死于成都之陷,而死于三十余年后,确无可疑。《长编》等书所记皆但凭最初之官报,而未尝参考日后之翻案者也。真李顺之获,沈括谓在仁宗景祐(一○三四—一○三七)中,陆游谓在真宗天禧(一○一七—一○二○〔一〕)中,吾人自当采用前说。盖沈亲识案中主要人物,而陆则但凭二百余年后父老之传说耳。

《老学庵笔记》九尚记李顺遗闻二事,录之以备掌故:

蜀人又谓:顺逃至荆、渚,入一僧寺,有僧熟视曰:“汝有异相,当为百日偏霸之主。何自在此?汝宜急去。今年不死,尚有数十年寿。”亦可怪也。又云:“方顺之作,有术士拆顺名曰:是一百八日有西川耳,安能久也?”如期而败。

五、大蜀之末路

李顺虽于淳化五年五月败逃,其余党至翌年(至道元年)底始去蜀窜伏黔水,以后遂无消息。[《宋史》三○一《寇瑊传》:“李顺余党复起为盗(瑊时为蓬州军事推官),设方略擒送京师。”此事不知在至道元年底以前,抑后。]此一年半内大蜀之见存史料,除《宋会要》《宋史》《长编》及《备要》外,又有韩琦之《张咏神道碑铭》(见《安阳集》五十),皆此节所据。(此节非欲专究本题者可略去不观。)

王继恩之克剑州也,西京作坊使马知节实为先锋。知节将家子,每以方略自任,继恩挟势骄倨,恶知节不附己,群小从而间之。继恩既破成都,遣知节守彭州,配以羸兵三百,彭之旧卒,召还成都。知节屡乞师,继恩弗听。大蜀复十万众攻彭州城,知节率兵力战。自寅至申,众寡不敌,士多死者。逮暮,退守州廨,叹曰:“死贼手非壮夫也!”即横槊溃围而出,休于郊外。黎明,救兵至,遂鼓噪以入,蜀众败去。此五月事也。

同月,峡路大巡检继赟大败李顺余众于夔州。初尹元等入峡路,首破敌三千余众于新宁,遂深入梁山、广安、渠果之间,捕斩收集,久未得进。王继恩虽径拔成都,而郭门十里外犹为李顺余党所据,其帅张余以官军孤绝无援,复啸聚万余众攻陷嘉、戎、泸、渝、涪、忠、万、开八州。大蜀兵至开州,监军秦传序督士卒昼夜拒战,婴城既久,危蹙日甚,长吏皆奔窜投敌。传序谓士卒曰:“吾为监军。尽死节以守城,吾职也。安可苟免?”城中乏食,传序尽出囊橐服玩市酒肉,犒士卒而慰勉之。众皆泣力战。既而敌势日盛,传序度力屈终不能拒,乃为蜡丸帛书遣人间道上言:“臣尽死力战,誓不降贼矣!”城既坏,传序投火死。大蜀乘胜攻夔州,列阵西津口,矢石如雨。先是太宗复遣如京使白继赟为峡路都大巡检,统精卒数千人晨夜兼行,助讨李顺余众。继赟入夔州,出敌不意,与巡检使解守颙腹背夹击之,敌众大败,斩首二万余级。流骸塞川而下,水为之赤。夺得舟千余艘,铠甲数万计。

是月磔李顺党八人于凤翔市。

六月。诏赦李顺胁从诖误。大蜀攻施州,指挥使黄希逊击走之。陕(峡?)路行营破蜀兵于广安军,又破张罕二万众于嘉陵江口,又破蜀兵于合州西方溪,俘斩甚众。蜀五万众来攻陵州城。州兵才百四十六人,旧无城堑。知州张旦修完战具,设鹿角,招集民丁拒战,大破之,斩首五十余级。

七月。蜀兵复攻眉州,知州李简等紧守,逾月,蜀兵引去。

八月。剑南招安使昭宣使王继恩擢宣政使,顺州防御使。

先是继恩有平李顺功,中书建议欲以为宣徽使。太宗曰:“朕读前代史书多矣,不欲令宦官干预政事。宣徽使,执政之渐也。止可授以它官。”宰相恳言,继恩大功,非此不足以赏。上怒,深责宰相等,因命翰林学士张洎、钱若水议别立宣政使名,序立在昭宣使上以授之。诏释剑南、峡路诸州亡命。王继恩握重兵久留成都,专以宴饮为务。每出入,前后奏音乐,又令骑兵持博局基枰自随。威振郡县,仆使辈则事恣横,纵所部剽掠子女、金帛,坐而玩敌。转饷稍不急给,军士亦无斗志。李顺余众并伏山谷间,郡县有复陷者。太宗屡遣使督战,继恩意颇厌兵。会参知政事赵昌言摄祭太庙,斋宿中书,因召对滋福殿。上谓之曰:“西川本自一国,太祖平之,迄今三十年矣。”昌言揣知上意,遂言国家士马精强,所向无不克。顾此草窃,不足仰烦宸虑,即于上前指画攻取之策,上甚喜。旋命昌言为川、峡两路都部署,自继恩以下并受节度。昌言恳辞,上不许,厚赐遣行。别赐手札数幅,亲授方略焉。峡路行营破蜀帅张余,复云安军。

九月。知益州(前已降成都府为益州)张咏奉命赴部(受任在半载前),太宗面谕之曰,“西川乱后,民不聊生。卿往当以便宜从事”。有峨眉山僧茂贞者,以术得幸于太宗,往尝语太宗曰:“赵昌言鼻折山根,此反相也,不宜委以蜀事。”于是昌言行既旬余,或又奏言昌言素负重名,又无嗣息,今握兵入蜀,恐后难制。上亟幸北苑,召宰相谓曰:“昨遣昌言入蜀,朕徐思之,有所未便。盖蜀贼小丑,昌言大臣,不可轻动。宜令有驻凤翔,为诸军声援,但遣内侍押班卫绍钦赍手诏往指挥军事,亦可济矣。”昌言已至凤州,诏追及之,因留候馆。(张咏赴部,及卫绍钦代赵昌言,《宋史本纪》并系八月,今从《长编》。)太宗以蜀变渐平,下诏罪己。初命翰林学士钱若水草诏,既成进御,帝笑谓若水曰:“朕为卿润色可乎?”若水顿首谢。因命笔亲窜数字;皆深切引咎者。诏辞略曰:“朕委任不当,烛理不明,致彼亲民之官不以惠和为政,筦榷之吏唯用刻削为功,挠我蒸民,起为狂寇。”又曰:“念兹失德,是务责躬。改为更张,永鉴前弊。而今而后,庶或警余?”陕西课民运粮以给蜀师,相属于路。是月,张咏至益州,亟问城中所屯兵数,凡三万人,而无半月之食。咏访知民间旧苦盐贵,而私廪尚有余积,乃下盐价,听民得以米易盐。民争趋之。未逾月得米数十万斛。军士欢言:前所给米皆杂糠,士不可食,今一一精好,此翁真善干国事者。咏闻而喜曰:“吾今可行矣。”时益州虽复,诸郡余敌尚充斥。继恩恃功骄恣,不复出兵,日以娱燕为事;军不戢,往往剽夺民财。诸军支刍粟饲马,咏但给以钱。继恩怒曰:“国家征马,岂食钱耶?”咏曰:“城中草场,贼既焚荡,刍粟当取之民间。公今闭门高会,刍粟何从而出?若开门击贼,何虑马不食粟乎?咏已具奏矣。”继恩乃不敢言。会卫绍钦亦以诏书来督捕李顺余党,继恩始令兵四出。绍钦破敌于学射山,攻拔双流等寨,招降数万众。别将西河杨琼趋邛、蜀,荡清敌根据地,遂克蜀州。曹习等又破敌于安国镇,杀其帅马太保,斩获甚众。咏以顺党本皆良民,当示以恩信,许其自新。即揭榜谕之。已而首者相踵,咏皆释之使归田里。一日继恩械送三十余人请咏治之,咏询之,悉皆前以自首者,复纵之。继恩怒,咏曰:“前日李顺胁民为贼,今日咏与公化贼为民,何有不可哉?”继恩有帐下卒,颇恃势掠民财,或诉于咏,卒缒城夜遁,咏遣吏追之,且不欲与继恩失欢,密戒吏曰:“得即缚置井中,勿以来也。”吏如其戒,继恩不恨,而其党亦自敛戢云。继恩即分兵四出。咏计军食可支二岁,乃奏罢陕西运粮。太宗喜曰:“向者益州日以乏粮为请。咏至未久,遂有二岁之备。此人何事不能了,朕无虑矣!”

十月。宋叛将西川行营指挥使张嶙为部下所杀,其众自拔归。初,王文寿者,隶继恩麾下,继恩遣领虎翼卒二千,分遂州路追讨,文寿御下严急,士卒皆怨。一夕卧帐中,指挥使张嶙排闼入,斩文寿首以出。会夜昏黑,嶙犹疑其非,然炬照之,曰:“是也!”时大蜀帅张余有众万余,在嘉州,嶙即以所部与之合。大蜀势其盛。继恩奏至,太宗欲尽诛军人妻子。近臣或请勿杀,悉索营中书,遣帅招抚,谕以释罪,亲属偕全,必自引来归,因可破贼。上然之。(此据《宋会要》兵一一及《宋史·王继恩传》。《备要》四却云:“奏至,有司请戮其孥,上曰:‘此不须杀。’乃命悉索营中书……”)令巡检程道符谕旨。亡卒斩嶙,函首送继恩,皆自拔来归。因使为乡导,击蜀余众。杨琼等复邛州。

十一月。蜀兵攻眉州,为崇仪使宿翰所败,蜀中书令吴蕴死之。

十二月。宿翰等引兵趋嘉州,蜀知州王文操以城降。王继恩御军无政,其下恃功暴横。张咏恐军还日或有意外之变,乃密奏请遣心腹近臣,可以弹压主帅者,亟来分屯师旅。乃命枢密直学士张鉴,西京作坊副使冯守规偕往,召对后苑门,面授方略。鉴曰:“益部新复,卒乘不和,若闻使者骤至,易其戎伍,虑彼猜惧,变生不测。请假臣安抚之名。”帝称善。鉴至成都,继恩犹偃蹇,不意朝廷闻其纵肆。鉴之行,上付以空名宣头及廷臣数人。鉴与咏即遣部戍兵出境。继恩麾下使臣亦多遣东还。督继恩等杀捕残敌,而鉴等招辑反侧,蜀乱渐平。

至道元年二月。嘉州函张余首送西川行营。于是大蜀渠帅窜死尽,然其余党犹有伏匿山谷间者。(《宋史本纪》谓是时“余党悉平”,未确。)

五月。西川行营缚送蜀将勾重荣等五人至,召见于崇政殿。太宗谓近臣曰:“此本皆平民,官吏失于抚御,遂相诱起为盗寇耳。及用兵讨伐,将帅又恣行杀戮,此辈惧死,故亡命山泽。及朕遣中使赍诏招诱,以诚信待之,皆投戈请命,亦可哀也。”以重荣为供奉官,余四人为殿直。

十月。以峰州团练使上官正,右谏议大夫雷有终,并为西川招安使。召王继恩归阙。正等招降余敌,剑南以宁。

寻遣使采访川、峡诸州守贰能否,七人以称职闻,赐诏奖之。遂州通判查道与焉。道徙知果州。时大蜀余党尚有伏宕穴,依险为栅者,诏书招谕未下,或请发兵殄之。道曰:“彼愚人也,殆惧罪欲延数刻命尔。”即微服直趋其寨,谕以诏意。或识之曰:“郡守也,尝闻其仁。是宁害我者?”乃相率舍兵降。道悉给券,纵令归农。(此事不定在何月,《备要》系于召继恩归阙后,兹从之。)

十二月。太宗以年丰乱息,顾谓宰相曰:“国家自近岁以来,钟兹艰运,水旱作沴,连年不顺。河西(李继迁)、蜀川,相继叛乱。飞刍挽粟,千里骚然,而又京邑之中,霖雨弥月,百物涌贵,道殣相望。于兹时也,百娃嗷嗷然。朕为其父母,居亿兆之上,位尊责重,莫遑宁处。每日与卿等相见,虽不形于颜色,然而中心忧念,无须臾之安。由是内修政纪,救万民之愁疾,外勤戎略,定三边之狂孽。以至有司常职,米盐细事,朕亦不惮劳苦,并躬亲裁断,遂致上天悔祸,否极斯泰。巴蜀余妖,窜伏黔水;继迁(案:先是银夏有李继迁之乱)丑类,穷蹙沙漠。而又普天下九谷咸登,塞北江南红粟流衍。朕岂望才经灾歉之后,便睹兹开泰?深自庆慰也。”宰相吕端等相率称贺。

六、张咏《悼蜀诗》、苏辙《蜀论》及唐士耻《拟平李顺露布》

右文写成后,又检得有关之文献三件:一为张咏之《悼蜀诗》并序(见《乖崖集》二),一为苏辙之《蜀论》(见《栾城应诏集》五),一为唐士耻之《拟两川招安使平李顺露布》(见《露岩集》二)。

张咏即上节所记当乱事末期知益州者也。《悼蜀诗》,据自序乃作于咏赴成都约一年后(序有“间一岁而民弗克安”语,咏初赴蜀在淳化五年九月,以此推之,诗作于至道元年左右)。当乱事未息之时,居乱事所在之地,为乱事而咏叹,亲切之见证无过于此者矣。乖崖诗赋本为北宋一大家,此作瑰丽精严,可为淳化蜀乱史生色,即置其史料价值不论,亦乌可不录?

悼蜀四十韵并序

至道纪号元祀春三月,为审官院考绩引对。天子曰:“天厌西蜀,岁荐饥馑,任失其人,枉政偷剥,民与怨嗟,构孽肆暴,授命虎旅,殄灭凶逆。矧彼黔首,不聊其生。官人安民,朕意罔怠。宽则育奸,猛则残俗;得夫济者,实难其人。尔惟方直,历政有绩,邛、棘幽僻,往理其俗。克畏克爱,汝其钦哉。”祗奉厥命,乘辂西征,夏四月二十有八日供厥职。噫!谋术庸陋,罔敢怠忽。豪猾抑之,赋敛乃息。存恤穷困,招抚流亡,杜厥剥削,宣扬皇风。间一岁而民弗克安,非郡县之罪,偏将之罪也。有听者孰不知民心上畏王师之剽掠,下畏草孽之强暴乎?良家困弊,渐复从贼,庶赊其死,深可忿也。天子远九重,孤贱者惮权豪而不敢言。呜呼!虽采诗之官阙之久矣,然歌咏讽刺,道不可寂然。某敢作悼蜀古风诗四十韵,书于视政之厅,有识君子,幸勿以狂瞽为罪!

蜀国富且庶,风俗矜浮薄。奢僭极珠贝,狂佚务娱乐。虹桥吐飞泉,烟柳闭朱阁。烛影逐星沈〔沉〕,歌声和月落。斗鸡破百万,呼卢纵大噱。游女白玉珰,骄马黄金络。酒肆夜不扃,花市春恨怍。禾稼暮云连,绕绣淑气错。(以上第一段叙乱前之繁华。)熙熙三十年,光阴倏如昨。天道本害盈,侈极祸必作。当时布政者,罔思救民瘼。不能宣淳化,移风复俭约。情性非方直,多为声色著。从欲窃虚誉,随性纵贪攫。蚕食生灵肌,作威恣暴虐。佞罔天子听,所利唯剥削。(以上第二段叙苛政。)一方忿恨兴,千里攘臂跃。火气烘寒空,雪彩挥莲锷,无人能却敌,何暇施击柝?害物黩货辈,皆为白刃烁。瓦砾积台榭,荆棘迷城郭。里第销苔芜,庭轩喧燕雀。斗粟金帛市,束刍罗绮博。悲夫骄奢民,不能饱葵藿。(以上第三段叙乱况。)朝廷命元戎,帅师荡凶恶。虎旅一以至,臭巢一何弱。燎毛焰晶荧,破竹锋熠爚。兵骄不可戢,杀人如戏谑,悼耄皆丽诛,玉石何所度。未能翦强暴,争先谋剽掠。良民生计空,赊死心陨获。四野搆豺狼,五亩孰耕凿。出师不以律,余孽何由却?(以上第四段叙官军。)鄙夫炽蜂虿,寡术能笼络。边陲未肃清,胡颜食天爵?世方尚奔竞,谁复振謇谔?黄屋远万里,九重高寥廓,时称多英雄,才岂无卫霍?近闻命良臣,拭目观奇略。

读此诗并序有可注意者五事:

(1)序云:“天厌西蜀,岁荐饥馑。……”似四川灾荒为此次乱事之一因。检《宋史》《长编》及《备要》,在此次乱事期间及其稍前,四川均无灾荒之记录。惟韩琦于《张咏神道碑铭》云:“(淳化)四年冬,东西两川旱,民饥,吏失救恤,寇大起。(第一节所引《笔谈》亦记此事,惟不详其时)。五年正月,贼首李顺陷成都府。”按王小波起事于四年二月,则两川旱灾乃此次乱事之一助长因而非其一造始因也。

(2)官军抢劫之事,韩《碑》中言之,《长编》采韩《碑》(据本书三六原注)而削去此事,《宋史》等更无论矣。今序云“民心上畏王师之剽掠”,诗云“未能翦强暴,争先谋剽掠”,可为韩《碑》铁证。以此数语与沈存中所记“贼”方“号令严明,所至一无所犯”诸言相比对,不知果孰为贼也。“王师之剽掠”,此何等语!乖崖虽官,的非禄蠹。

(3)首八韵写尽乱前四川上层社会之豪华,惜未以下层状况与之对照。然姚坦“但见血山,安得假山”之语已为补足。

(4)《诗》云:“害物黩货辈,皆为白刃烁。”可见贪官酷吏服上刑者,决不止腹实青钱之齐元振。

(5)“瓦砾积台榭,荆棘迷城郭。里第锁苔芜,庭轩喧燕雀。……兵骄不可戢,杀人如戏谑。悼耄皆丽诛,玉石何所度?”四韵刻画出一幅四川浩劫图。

《长编》三六自注云,“咏知益州在(淳化五年)九月,不得其日,据《耆旧后传》,咏先到,卫绍钦继至。……《张咏集》乃云至道元年春正月(今所见莫氏仿宋本作三月)受命,夏四月二十八日供职。《茅亭客话》亦载咏诗年月,与诸书不同,盖误。咏自作诗,纪年月亦应不误,恐传写错谬耳。至道元年正月,则咏已在成都矣。”按诗序所云三月(或正月)奉命,四月供职,按其上下文语气,不似述职而复返。李焘所疑是也。

淳化蜀乱之社会心理的背景,苏辙于《蜀论》中畅发之,文曰:

蜀人畏吏奉法,俯首听命,而其匹夫小人,意有所不适,辄起而从乱,此其故何也?观其平居无事,盗入其室,惧伤而不敢校,此非有好乱难制之气也。然其弊常至于大乱而不可救,则亦优柔不决之俗有以启之耳。今夫秦晋之民,倜傥而无所顾,负力而傲其吏,吏有不善,而不能以有容也。叫号纷呶,奔走告诉,以争毫厘曲直之际。而其甚者至有怀刃贼其长吏,以极其忿怒之节,如是而已矣。故夫秦晋之俗,有一朝不测之怒,而无终身戚戚不报之怨也。若夫蜀人,辱之而不能竞,犯之而不能报,循循而无言,忍诟而不骤发也。至于其心有所不可复忍,然后聚而为群盗,散而为大乱,以发其愤憾不泄之气。虽有秦晋之勇,而其为乱也志近而祸浅;蜀人之怯,而其为变也怨深而祸大。此其勇怯之势必至于此,而无足怪也。是以天下之民,惟无怨于其心,怨而得偿以快其怒,则其为毒也。犹可以少解;惟其郁郁而无所泄,则其为志也远而其毒深,故必有大乱以发其怒而后息。古者君子之治天下,强者有所不惮,而弱者有所不侮,盖为是也。

此论不专为王小波、李顺之事而发。盖王、李之乱平后五年,蜀又有王均之乱。小苏乃总括宋初之蜀乱而为言也。《渑水燕谈录》于记王、李之乱前,有一段话可为小苏之论注脚,文云:

蜀虽阻剑州之险,而郡县无城池之固。(案〔按〕:此语甚可注意,说明小波等易起易灭之故。魏了翁鹤山集》十五云“盗发两川惟陵、梓、眉、遂有城可守”,乃指王小波事,可为旁证。)民性懦弱,尚文学,而世以为蜀人好乱,殊不知公孙述及刘辟、王建、孟知祥辈率非士人,皆以奸雄乘中国多事盗据一方耳。

王辟之与小苏,皆注意蜀地民性之懦弱易欺,亦皆注意宋初蜀人叛乱之叠起。然小苏乃独察及此二事表面上之矛盾性而试为之解释。此事辟之远不及小苏处。小苏之解释,今之社会心理学尚无以过之。宋人策论中每有甚佳之史料与甚精之义理,未可一概以空文矫说目者也。

唐士耻之《拟两川招安使平李顺露布》,代表乱后百余年学士大夫之反响。读此,而受豢之文人学者在今日社会中之任务,亦庶几髣髴焉。吾人于揭穿真相之后,读此矞皇典丽,声高气壮之文,乃如观讽刺画也。文曰:

尚书兵部臣继恩等言坤维(按:宋人以四川属坤维,指罗盘上之方向言)盗弄,何劳虮虱之诛?师律中行,即遂创痍之复。讫奠蚕鱼之国,既安参、井之疆。用宽西顾之忧,亟上北门之捷。国家鼎来帝运,离照鬼区;大一统以同文,奄八纮而有截。顾维益牧,小远神京。然深仁厚泽之渐摩,与时俱化;乃曲见私心之反侧,动众以言。首谋幸厌于天诛,胁附更思于扇乱。适持节不知于抚定,致号狐益遂于张皇。城壁屡隳,官僚踵戮。痛吾赤子,何忍堕于铦锋?愤尔绿林,敢肆行于虐焰。皇帝陛下,赫然出命,昭若选才。推毂惟专,事靡容于掣肘;释囚兼用,罪惟问于吞舟。甚昧愚心,敢争天险?属旗鼓两明于将钺,乃声威大折于妖徒。矧东川素备于金汤?盖巨干岂移于蝼蚁!栈路何虞于来往,王师亦务于驱驰。虽凶旅方兴,若可游魂而假息。逮天威一鼓,悉皆授首以摧肝。电扫无前,风行孰御?破竹实三单之快,刈鲸无半瞬之留。锦里依然,重被吾皇之雨露。鸡竿肆及,尽还昔日之农桑。人违鲸墨之灾,罪止渠魁之取。虽支党亦归于禽献,惟众心本荷于皇明。岷、峨还澈底之清,星宿有倍常之润。臣叨膺授钺,每誓捐躯。曾何三略之知?常愧六韬之学。幸赖诸军毕力,群校协心,更由神圣之威,获致纤毫之效。贪天何敢?赎罪既多。

附注:此文排就校定后,检《宋景文笔记》上《学海类编》本有一条云:“蜀人谓老为皤(原注,音波),取‘皤皤黄发’义。后有贼王小皤作乱,今《国史》乃作小波,非是。”按小波之名,既经官书采用,俗成约定,不改亦可也。

原载《清华学报》第12卷第2期,1937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