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乱世之英雄易,治世之英雄难;为专制国之英雄易,为民主国之英雄难。乱世之英雄,大都以兵力为凭藉,或奋迹行阵之中,或偶附风云之会。但使武力足以胜人,则虽刀笔小吏、椎埋屠狗之雄,皆可以乘时得志,于陈陈相因之相斫书(魏隗禧称《左传》为相斫书,以其多言战事也)中,占数行篇幅。而治世则不然。其政治已入轨道,则英雄之崛起也难;其人心习于故常,则英雄之成功也难。自非天才卓绝,能真知灼见于社会之隐患,而继之以进取奋斗之精神,断未有侥幸成名,流声于后祀者。盖乱世之英雄,为时势所造之英雄;而治世之英雄,则造时势之英雄也。

然虽生当治世,设其所托处者为专制之国家,则建立功业之机会,抑犹非甚难得者。盖专制国之精神在权势,权势之所在,人心每因之而转移。君主大权在握,固可以网罗一时之英俊,范我驰驱。即为人臣者得君主之信任,亦可利用权势,为操纵人心之具。有禄利以为诱饵,则疏附奔走者多;有刑威以为劫制,则中梗掣肘者少。此皆专制国之英雄树高名创盛业之枕中秘也。而民主国又不然,其国家主权,操诸多数人民,民意不可以劫取,民望尤不可以苟致,必其责任心过于恒流。以光明磊落之手段靖献于国家,而后国家蒙无疆之庥而已,亦被其荣名焉。盖专制国之英雄,为奴役群众之英雄,而民主国之英雄,则役于群众之英雄也。

吾侪今日既生于中华民国共和确定之后,则欲为英雄,自不可不以治世之英雄自勉,尤不可不以民主国之英雄自勉。彼恃跅弛不羁之材,权谲机诈之能,以欺世而盗名者,则皆历史上之过去人物,而非所宜于今日者也。虽成功有难易之不同,而欲为识时务之俊杰,亦安可不勉为其难。且民主国之英雄事事须从平实处做起,故不特其成就之功业,有裨国利民福与纯盗虚声者不同。即不幸失败,亦进可以取,退可以守,不至失其安身立命之地。常见少年貌为爱国,以为吾既自任以天下之重,则身家事小,势有所不暇兼顾。刘季不治生产,祭遵结客报仇,轻薄之士每引以为美谈。卒至国家之责任未尽,而家庭之责任已先放弃,则又如何于礼法中先求稳固地盘之为愈乎。马伏波(马援,字文渊,后汉光武时仕至伏波将军)诫兄子曰:“刻鹄不成尚类鹬,画虎不成反类狗。”此则尤少年之金科玉律,而为崇拜英雄者所当慎于去取者矣。

吾求诸美国史中,而得一少年之模范人物焉,曰林肯。林肯生于十三州独立告成之后,其所处时代非群雄并峙,以武力角胜负之时也。起于畎亩之中,而为平民政治之国之一市民,非有势位之可凭,与权力之可藉也。初则为木工,继则为舟子,乃至为店伙,为律师,为议员,治一事则尽一事之职,未尝见异思迁。以大行不顾细谨为口实也,然卒能自跻于一国元首之地位。以成解放黑奴统一南北之大功者,无他,亦其责任心与进取心之过人而已。惟其责任心之过人,故任遇何事必不肯放松一步;惟其进取心之过人,故任遇何事必更求逼进一步。林肯才德兼茂,既充其量以成古今不世出之传人矣。即天才不及林肯者,但能以林肯之心为心,则虽不能为事业上之伟人,亦庶几不失德业上之善人为。此诚从平实处做起之英雄,学之似难而实易者也。然则谓为少年最适之模范,不亦宜哉?作《林肯传》。

在战乱年间成为英雄容易,在太平盛世年间成为英雄困难;在专制的国家成为英雄容易,在民主的国家成为英雄困难。乱世间的英雄,大多数凭借的是武力,或在军队之中奋勇崛起,或者靠着难得的机会而聚合。如果武力已经足以胜过别人,那么即使是个掌管文案的小官吏,或是为非作歹的小人,也可以乘势而得志,因而在因袭陈旧、缺乏创新的战争史书中,占有几行篇幅。然而在太平盛世中,就不能这样。太平盛世的政治制度已经成形,所以英雄的崛起也就很困难;太平盛世中的人心习惯于常规,所以英雄的成功也就很困难。若不是才能卓绝的人,对于社会的隐患能够具备真知灼见,加上具有不断进取奋斗的精神,断然不会有侥幸成名而流传于后世的。因此乱世的英雄,是时势造就的英雄;而太平盛世的英雄,则是造就时势的英雄。

然而即便是生活在安定的社会,假设他生活在专制的国家,那他建立功业的机会,或许也是非常难以得到的。专制国家的精神均在于权势,有权势的地方,人心就会因此而被转移。君主只要大权在握,便可以网罗当时的英雄豪杰,任他调遣,为他效命。也就是作为臣子只要得到君主的信任,便可以将权势作为操纵人心的工具。用功名利禄作为诱饵,则使疏远者亲附的比较多;用刑威来控制,则中途阻梗、从旁牵制的比较少。这些全部都是专制国家的英雄,用来树高名创伟业的枕中秘笈啊。民主国家却不是这样,国家的主权掌握在多数人手中,民众的意愿不可以夺取,民众的愿望更不可以随便应答。他们的责任心必然要稳固如永不断绝的流水,用光明磊落的做法来安定自己的国家,而后国家将会得到长久的庇荫保护,他们同样会被冠以光荣的称号。所以专制国家的英雄,是奴役群众的英雄;而民主国家的英雄,则是被群众所役使的英雄。

我辈人既然是出生于中华民国建立之后,那么要想成为英雄,自然是不能不以治世英雄的名号勉励自己,尤其是不可不以民主国家的英雄来勉励自己。那些自恃为放荡不受拘束的人才,有机诈权变,耍尽心机的能耐,用欺骗世人而盗取英雄之名的人,则都是属于历史上过去的人物,并不是现在的时代所需要的。虽然成功有困难和容易之别,然而要想成为识时务的俊杰,理应知道这是不能勉为其难的。并且民主国家的英雄,每件事都必须要从平常做起,所以他没有特意的去成就伟业,可让国家强大、民众享福,这点与纯粹盗取虚名的人是不同的。即使他们不幸失败,也同样进可以取,退可以守,不至于最终沦落到失去安身立命的地方。经常见的就是一些年轻人表面上看起来十分爱国,认为我既然要以天下的事为重,那自己和家里的事都是微小的,势必没有那么多时间一起兼顾。刘邦不下地干活,祭遵帮助别人报仇,轻佻浮薄的人每每说起来都以此为美谈。最终导致对于国家的责任没有尽到,而对于家庭的责任刚开始就已经放弃,这样又怎么在礼法中寻求越来越多的稳固地盘呢?马伏波(马援,字文渊。后汉光武帝时做了伏波将军)告诫自己的侄子说:“想要雕刻鹄,仿效失真,尚且还有点像鹜。想要画虎,画得不伦不类,反倒像只狗。”这话尤其是对于少年来说相当于金科玉律,一定要慎重取舍自己要崇拜的英雄。

我遍寻美国历史,从中得到了一位少年可崇拜的模范人物,就是林肯。林肯生于美国十三州独立告成之后,他所处的时代并非是群雄各自对峙,以武力决斗分胜负的时代。林肯奋起于乡村,只是民主自治国家的一个普通市民,并没有权势地位可以凭借。刚开始林肯是做木工,接着又做了船夫,到后来做小店伙计,做律师,做议员,每处理一件事都会尽职尽责,全心全意,从没有过见异思迁的行为。他曾因办事不拘小节而被人指摘,但他最终成功跻身于一国元首的位置。他能取得解放黑奴而统一南北这样的伟业,原因没有其他,同样因为他的责任心和进取心都过于常人。因为他的责任心过之于常人,所以碰到任何事情都不肯放松一步。又因为他的进取心过之于常人,所以碰到任何事情都要求更进一步。林肯德才兼备,充分施展了他的才华抱负,取得的成就古今中外绝无仅有,得以流芳百世。如果天赋不如林肯的人,可以拥有林肯为人处世的心态,即便不能在事业上成为林肯那样的伟人,但却可以在道德上有所建树而成为一个善人。林肯这种从平常处做起的英雄,看似学起来很困难,其实很简单。固而说他是少年最适合崇拜的英雄模范,这不是应该的吗?因此作此《林肯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