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张荫麟龚自珍〈汉朝儒生行〉本事考》辨正

温廷敬

余读龚定庵文久以怪诞著。余初读即疑其有所隐托,然命意所在莫能尽详也。即如《汉朝儒生行》一诗,稍知定庵生平者,一览即知其中有三数语为极明显之自状;惟余则迷离惝恍,莫明所指。岁壬申,为定庵诞生第百四十周年,予方居美洲,或以《定庵集》见寄,属为纪念之文,因取此诗反复咀嚼。及“关西藉甚良家子,卅年久绾军符矣”二句,忽念此讵非指岳钟琪事?

以此假设为导引,检《清史·岳传》,岳原籍甘肃兰州,果为关西人;其父昇隆为康熙间名将,渠果是良家子;自其初从征西藏至再起定金川凡二十八年,而前乎从征西藏,渠已历官游击及副将,谓其“卅年久绾军符”正合。因以此事为中心,触类旁通,果能使全诗涣然冰释,而定庵生平对清朝之一段腹诽恶诅,流露于本诗及他处,已瞒过一世纪之人者,至是亦得白于世,不可谓非一大快事也。因草此篇,以贻世之爱读《定庵集》者。

汉朝儒生不青紫,二十高名动都市;《易》通田何《书》欧阳,三十方补掌故史。

汉朝儒生,定庵自谓也。定庵年二十以副贡居京师,年二十九以举人补内阁中书,言三十,举约数也。此诗作于道光壬午,时定庵适三十一岁。

全诗以汉家影清室,汉事影清事。定庵固深于汉史者:尝为《〈汉书〉补注》未成,成《读〈汉书〉随笔》四百事(已佚)。此诗运用汉事甚为圆熟周详,故能造成咏古之幻觉。

门寒地远性傥荡,出门无阶媚天子。会当大河决酸枣,愿入薪楗三万矢。路逢绛灌拜马首,拜则槃辟人不喜。归来仰屋百喟生,著书时时说神鬼。

大河决酸枣,汉武帝时事,此影嘉庆间畿辅水患,《集》中尝数及之,如《乙丙之际塾议》第一云:“岁辛酉,直隶大水,越七年戊辰又水,癸亥迄乙丑再决南河。”又《己亥杂诗》第二十一首自注云:“曩陈北直种桑之策于畿辅大吏。”所谓“愿入薪楗三万矢”,“路逢绛灌拜马首……”者似指此。

生不逢高皇骂儒冠,亦不遇灞陵轻少年。爱读武皇传,不遇武皇祠神仙。神仙解词赋,《大人》一奏凌云天。枕中万金岂无药,更生误读淮王篇!

“灞陵轻少年”,文帝之于贾山事。文帝虽轻贾山,而未尝不之用。“不遇”云云,讽清室之不容才士也。“神仙解词赋”,讽清帝之不解词赋,而康、雍、乾三朝之右文,为牢络士心,附庸风雅也。实不重儒学,而又不敢学高皇之骂儒冠,此其所以为伪也。

自言汉家故事网罗尽,胸中语秘世莫传。略传将军之客数言耳,不惜箝我歌当筵。一歌使公惧,再歌使公悟。我歌无罪公无怒!

“将军”,指岳钟琪也。云从岳氏旧客得闻(不知直接或间接)一段故事,将于此诗中述之。

汉朝西海如郡县,蒲萄天马年年见。匈奴左臂乌孙王,七译来同藁街宴。武昭以还国威壮,狗监鹰媒尽边将。出门攘臂攫牛羊,三载践更翻沮丧。

此节形容康、雍、乾三朝武功之盛,“出门……”以下二句言官军一方残暴,一方已衰惰。

三十六城一城反,都护上言请勤远。期门或怒或阴喜,喜者何心怒则愤。

此指乾隆十二年金川(在四川)之叛,事具《东华录》《圣武记》及《清史稿》有关涉诸人传,不必详引。“期门或怒或阴喜”,可见朝中携心之人多也。

关西籍甚良家子,卅年久绾军符矣。不结椎埋儿不长,鸣珂里声名自震。大荒西饮马,昆仑荡海水。不共郅支生,愿逐楼兰死。

“关西良家子”,即上所称“将军”也。岳钟琪以康熙五十七年征藏有功,擢四川提督。其后雍正朝青海之役、回疆之役、准噶尔之役,钟琪皆当重任,效殊力。累迁至三等公、太子少傅、川陕总督。功高望重,谗谤随生。以钟琪本岳飞二十一世孙,或言其将修宋金之怨,颠覆满朝。世宗初未为惑,穷治谤首,谣言稍息。其后曾静竟上书劝钟琪反,虽钟琪立捕以闻,诏褒忠赤,然满人对钟琪之猜嫉转甚。雍正十年终以小故为满官纠讦,至落职交兵部拘禁,论罪濒死。乾隆二年放归乡里。十三年以金川之乱再起,盖自征藏至是已二十八年矣。言“卅年久绾军符”举约数也。

上书初到公卿惊,共言将军宜典兵。麟生凤降岂有种!况乃一家中国犹弟兄!旌旗五道从天落,小印如斗大如斛,共隶将军一臂呼,万人侧目千人诺。山西少年感生泣,羽林群儿各努力。共知汉主拔孤恨,坐见孤根壮刘室。

此叙岳钟琪之起用也。“山西少年”云云,可知岳所领军多其乡人(此“山西”非今山西省)。

不知何姓小侯瞋,不知何客惎将军。将军自顾忽疑惧,功成定被他人分。不如自亲求自附,飞书请隶嫖姚部。上言乞禁兵,下言避贤路。笑比高皇十八侯,自居虫达曾无羞。此身愿爵关内老,黄金百斤聊可保。

前所谓“略传将军之客数言”者,此也。诗辞甚明,高皇十八侯仍用汉事。金川之役,钟琪内惧,请增兵下位,此事不见别记,可补史阙。

呜呼!汉家旧事无人知,南军北军颇有私。北军似姑南似嫂,嫂疏姑戚群僮欺。可怜旧事无人信,门户千秋几时定。门户原非主上心,詄荡吾知汉皇圣。

“南军、北军”用汉典,南军指汉将士,北军指满将士;而“门户”则朝中满、汉之门户也。

是时书到甘泉夜,答诏裴徊未轻下。密问三公是与非,沮者不坚语中罢。瘦词本冀公卿谅,末议微闻道途骂:拙哉某将军!非火胡自焚?非蚕胡自缚?非虿胡自螫?有舌胡自挢?有臂胡自掣?

“甘泉”,以汉宫影清室。“沮”者,谓沮清帝从钟琪请者也。“道途骂”云云,言世人窃怪钟琪之不反也。

军至矣,刺史迎,肥牛之腱万镬烹。军过矣,掠童女,马踏燕支贱如土!

“军”,谓所请禁军也。“掠童女,踏燕支”,其暴可想。

嬴家长城如一环,汉家长城衣带间。嬴家正为汉家用,坐见入关仍出关。入关马行疾,出关马无力。丞华厩里芝草稀,水衡金贱苦乏绝。卜式羊蹄尚无用,相如黄金定何益!珠崖可弃例弃之,夜过茂陵闻太息。

“汉家长城”,谓满臣也;“嬴家长城”,谓汉臣也。《己亥杂诗》第十五首中云:“读到嬴刘伤骨事,误渠毕竟是锥刀。”嬴、刘伤骨,谓满人之诛残汉人也,下语言其终自误也。此可与本诗互证。“衣带间”,言其亲也。“如一环”,言其疏远而不见重也。“嬴家正为汉家用”以下四句,言此时汉人虽为满用,他日终当驱逐满人出关,而尔时满人将无抵抗之能力也。“出关马无力”,语意何等明露!此直是对满朝之恶诅矣。

定庵生长豪门,浮沉郎署,自无“秀才作反”之想;然盱古衡今之际,见乎满汉之轩轾,未尝不深慨愤。观其《咏史》诗云:“金粉东南遍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是直以娼妓比东南文士,以狎客比清帝,而太息于复仇雪耻之无人矣。“避席……”二句写尽康、雍、乾、嘉四朝士夫觳觫之态。又例如“夜读《番禺集》书其尾”二诗隐为明遗民屈大均(翁山)张目(《番禺集》非真书名,屈为番禺人故云尔。诗中有“灵均出高阳,万古两苗裔”之语,明借屈原点出屈字)。

明乎定庵对清室之真态度,则知其《集》中任何颂圣之辞(颇不少见),决非由衷而出,或为反语,或为掩饰,或为循例,三者必居其一。此则读《定庵集》及作清代文学史者所不可不加意也。

“丞华”以下四语用汉典,以影示将来清室财政上匮竭,为其衰败主要之一。“珠崖”二语则讽其毋勤远略。“茂陵”(司马相如),定庵自谓也。

汉家庙食果何人?未必卫霍无侪伦。酎金失侯亦有命,人生那用多苦辛?噫嘻,人生那用长苦辛!勿向人间老,老阅风霜亦枯槁。千尺寒潭白日沉,将军之心如此深!后世读书者,毋向兰台寻。兰台能书汉朝事,不能尽书汉朝千百心。儒林丈人识此吟!

“卫、霍”,指佟国舅之流也。此段大旨以岳钟琪为鉴,劝汉人毋枉自辛苦,为满效力。

原载《燕京学报》第13期,1933年6月。定庵诗书后,盖在民国初,迄今已二十余年,而观遍当代清史著述,尚未知有此隐秘曲折之一大事,因录寄广州中山大学文史研究刊,以彰于世,顷见《燕京学报》十三期,张君荫麟亦有此作。以吾文之作虽在前,而发表则在后,方欲收回,以避雷同之诮。乃读张君之作,则指为岳钟琪,与吾文绝异。而牵强附会,无一合者。惟首释河决酸枣,引乙丙塾议第一,及己亥诗自注本事,为详吾文之所略。至指此诗为岳钟琪作,则绝无一是处。试得逐段而辨析之。“汉朝西海如郡县”诸句,乾隆平定新疆以后,乃可当此。若钟琪卒于乾隆十九年,未能及见其事。乃泛言为康雍乾三朝武功之盛。其不合者一也。武昭以后,即暗指乾嘉以后,狗监鹰媒,即满人之为戍将于新疆者。出门攫夺牛羊,盖咸视边回为可噬。三载践更,常情以瓜代为可喜者,而去此腴缺,则翻以为戚也。定庵上镇守吐鲁番领队宝公书,曾引素诚激变乌什,即其一事。素诚虽被戕获谴,继之者终不改。嘉庆二十五年,因南路参赞大臣斌静,淫虐民心尽失,遂肇张格尔之乱。而张乃以出门二句,言官军一方残暴,一方衰颓。于诗语果有当乎。其不合者二也。“三十六城一城反”四语,三十六城,本于《汉书·西域传》三十六城郭之国。定庵上宝公书,亦言回部多古民,汉世三十六城之裔,犹有不者。此自指道光六年,张格尔陷喀什噶尔之事。都护上书,盖指伊犁将军长龄。而期门之或怒或喜,则指禁衙将士。怒者,愤回疆之反,满人之领队大臣被戕。喜者,则喜可借出兵以劫掠,博取富贵,怒者可测,喜者不可测。张乃谓为乾隆十二年金川之叛。金川嘉良小夷,何得蒙西域三十六城之号。而谓期门之或怒或喜,为朝中携心之人多。期门岂得概朝中之人。正当乾隆全盛之时,一僻远小夷之叛,谁敢携心。其不合者三也。“关西藉甚良家子,卅年久绾军符矣。”考杨遇春以乾隆四十四年武举,入督标效用。素无地望,故依汉代例称良家子。良家子者,如淳曰,非巫医商贾百工也。实则亦非门荫子弟。若岳钟琪,则为四川提督骑都世职赐谥敏肃岳昇龙之子。祖为总兵,叔父与弟皆至提督,将门出将,安得以汉代所称良家子目之。至历举钟琪之事,皆与诗无涉。其不合者四也。“不结椎埋儿,不长鸣珂里。声威自震大荒西,饮马昆仑荡海水。”盖言遇春起寒素,守正不交结戚近。时为陕甘总督,声明震于西域。张于此一无所释,且误读不结椎埋儿不长为句,鸣珂里声名自震为句,大荒西饮马为句,句读末分,词义自不能解。其不合者五也。“不共郅支生,愿逐楼兰死。”即述遇春奏请亲率将士剿办之事。上书初到以下十句,见朝臣尚有公论,人主亦破格用材,诏授遇春钦差大臣,率诸君进讨。“麟生凤降岂有种”,“共知汉主拔孤根”,皆指遇春言方切。若钟琪金川之起用,乃出特诏,并未上书。虽非贵戚,亦出将门。中遭罪废,止得谓之起废籍,不得谓之拔孤根。其不合者六也。不知何姓以下,此即当时一大隐秘之事。小侯之瞋,此小侯不知何人,意者或即武隆阿。武隆阿于嘉庆二十五年,任喀什噶尔参赞大臣。至道光三年九月,始调西宁。其在任,尝奏阻回城伯克进京。又奏冲巴噶什,布鲁特,潜回本地者,请宽其禁。布鲁特卡外游牧,请听其便。张格尔之得入卡滋事,未必非其酿成。其条奏八旗生计,请将各省绿营兵马,分半作为旗缺,令驻防子弟挑补。宣宗以其紊言乱政,革职留任。可知其为袒满忌汉之人。此次回疆之役,长龄与遇春同奏请用兵,长龄为伊犁将军,遇春署陕甘总督,宣宗顾用遇春督兵,而不用长龄。满人必多不服。武以曾奏请宽入卡之禁,尤恐遇春陈其失。其借此造谤,当必有因。及遇春用幕客言,请长龄为帅,已愿辅之。遂并用武为参赞。蛛丝马迹,固大可寻。若钟琪起用,仅统四路官军,并未继前经略张广泗之任。而傅恒之自请视师,授以经略,乃在启用钟琪之先。绝非出于钟琪之请。其不合者七也。遇春善战,久结主知。故书到徘徊不下,密问公卿,卒以满汉之见,沮其议者不敢坚持。遂有长龄武隆阿之命。道途之骂,正以遇春请下于人,作茧自缚,自掣其臂。乃谓世人窃怪钟琪之不反。试思当钟琪之世,道路之人,果有此思想乎。其不合者八也。军至三句,言供奉之侈。军过三句,言骚扰之惨,“嬴家长城如一环”,言秦筑长城,严设天险,仅欲摈强胡于塞外,“汉家长城衣带间”,言汉视长城,乃如一衣带水,遂因此而收西域。是秦筑长城,正为汉用。此或借言明清,明人籍关为保守者,清乃用以进取也。“坐见入关仍出关”,言西域已通,往来不觉也。此特借以起长龄武隆阿奏请将逆裔阿布都哈里管西四城回务,并给职衔,为弃回疆之计。盖其时满兵已多怯懦,不肯前进。“入关马行疾,出关马无力”,正见人惮行役而怀归志。承华以下,当即长龄疏内,言及马疲饷匮,转运困乏,遂欲效捐之之弃珠崖,而不顾当日平定之艰难。茂陵叹息,亦以武帝比高宗。张乃以嬴家为汉臣,汉家为满臣,汉人虽为满用,终当驱满人出关。此乃今日之思想事实,强施之于前人,不复顾其词义之安。珠崖之语,谓讽其毋勤远略,正与诗意相反。其不合者九也。张格尔败,为杨芳生擒。红旗奏捷,长龄遂封威勇公,世袭罔替。而遇春仅下部议叙。汉家庙食六句,正定庵代遇春扼腕,勉为旷达之语,归之于命。若钟琪则前已封三等公爵,世袭罔替。金川降后复爵,赐号威信。无一语与此吻合,乃以卫霍指佟国舅,谓大旨以钟琪为鉴,劝汉人勿枉为满效力。试问定庵当日,曾梦想有人为此解释乎。其不合者十也。大抵今日考据家之弊,其于经史文义,不能深究,往往捕风捉影,视为创获,不复计其事实之合,文义之安。诬罔古人,迷误后学。四千余年载籍之混乱,莫斯为甚。若张君,固其中之笃实谨慎者,犹不免此弊,不能不为深喟。然余前作仅明大意,阅者或病其简略。得张君作,乃复详悉辨正,俾得条分而缕析。此则深谢张君之启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