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海洪若皋虞邻着

予昔仕闽,摄粮储,供给靖南王耿继茂藩下兵糈。继茂父与定南、平南旧隶明岛帅毛文龙部下,因文龙被杀,航海归国,从征有功,咸封王爵。定南驻粤西、平南驻粤东,而靖南驻闽;续平西亲王吴三桂驻滇。继茂仪状俊秀,识大体,无子,有义男效忠;既而生子精忠、昭忠、聚忠。

精忠生而丑陋,性凶险,立为世子。康熙丁未,同昭忠、聚忠至闽省父。予时视臬篆,偕方伯何君中魁设席延其兄弟,翼明挟二仲不速而至。倥偬趣帐,具迎而入,长揖直坐,嬉笑叫号,恣飧流歠无人礼。饮酒爵无算,辄反宾爵饮主人。既醉,挟优人坐怀抱间,二仲稍稍引去,伊不为动,穷夜达曙乃已。

庚戌,继茂卒,精忠嗣。时天下太平。国初兵制遵胜国之遗,巡抚握兵驻省会,兼管军政;巡道备兵要害之州郡,兵不过五百名,皆乡兵。而总督提镇参游等官,因戡乱而设,事平则撤。自顺治十八年先皇上宾,四臣摄政,更旧制,文武分途:每省或两省设总督一员,兼管文武。文自巡抚以下,辖司道守令等官;武自提督总兵以下,辖副参游守等官。于是省有提镇、郡有城守、县有分防,永为定制。补选升迁,每月武选司与文选司埒焉。兵食之数日增,兼以平西在滇、平南在粤、靖南在闽——三藩岁费协饷数百万,国用日绌;天子惄然忧之,思撤藩旅以省饷,未得其便也。

康熙十二年癸丑,会平南王尚可喜年老请归旗,以子尚之孝嗣;天子许其父子同归。平西、靖南相继循例请,下部议覆:三藩均迁移安插山海关外,平西住锦州、平南住海州、靖南住辽东。廷议既定,一时撤藩之使并出。是年十月,吴三桂反于云南。十三年甲寅正月十三日,台巡道吴应鹏——三桂族也,奉拿解京,台始闻变。时吴逆勾连平,靖同叛,天子虑二藩蠢动,日传谕尚、耿子弟之在京师者开示祸福,俾传上指于粤、闽。平南输忠王室,得伪书不发,连函启于天子。陕西提督王辅臣,旧隶三桂右镇总兵官,贼遣授伪衔;辅臣令子继祯表献逆札,并执其来使王士荣。独耿逆包藏祸心,乘机索饷,遂与腹心徐文耀、白显中谋于是年三月十五日,因文武朝见巳齐,给总督范承谟至第,一时放炮为号,武士丛集,胁令文武各官从叛。福州知府王之仪、建宁同知喻三畏、侯官知县刘嘉猷、福州城守千总廖有功咸厉声骂贼,俱被杀戮,遂将总督及家属百余人隔别禁锢。巡海道参议陈启泰,驻漳州;闻变,同妻刘氏并妾二十余人,皆投缳死。从贼者,巡抚刘秉政、提督王进功、按察司席式、驿盐道吕应斗、粮道李学诗、运司田起蛟、福州府城守副将沈伟也。贼分兵两路寇浙:贼帅马九玉由仙霞岭陷常山、江山、青湖镇等处,将军赖塔、总督李之芳驻师衢州,扼贼喉吭。伪左军都督曾养性兵由福宁州,总兵吴万福婴城固守,将士献城,合家受戮。至平阳,游击司廷猷杀总兵内应;经温州,总兵祖宏勋、城守副将罗万里开门迎降,温处道陈丹赤、永嘉知县马琾、城守副将杨春芳、镇标游击魏万侯皆死之。

八月初三日,贼攻黄岩,城守参将武灏开门迎降,总兵阿尔泰亦降,满洲驻防萨克苏巷战死。

十月初十日,曾养性、伪安抚将军祖宏勋、伪镇海将军朱飞熊水陆并进,围台城,城中都统吉尔塔布、吴申、雅达里、周云龙、副都统伯穆赫林、提督赛白里、援剿松江提督段应举及调援各将弁满汉兵不下十万。山海土贼蜂起,宁波大岚山贼首胡双奇等、绍兴诸暨紫郎山贼首朱成龙等、嵊县长岭长乐等处贼首俞鼎臣等、金华寿昌竹园寿溪等处贼首张元兆朱鹭鸶梅和尚等、严州梓童园围屏等处贼首王飞石等、衢州沟溪焦园等处贼首马胜等咸拥众数万,受耿逆号令,攻城掠野。仙居为贼李云等所陷,都司佥书汪国祥率兵恢复;已而贼愈炽,撤仙居之兵守台城,仙居复为贼朱福所据。是时,陕西西安将军瓦尔喀等已破阳平关,而王辅臣标下兵变,总督莫洛死焉。广东尚可喜子尚之信复叛,可喜抱恨卒。吴三桂驻兵松滋,湖北、江西、江南皆震动,浙江温州、处州、绍属诸暨、嵊县、新昌、金属东阳、武义、衢属江山、常山、开化、台属太平、黄岩、仙居皆失陷。

十月,大将军康亲王莅杭,驻节金华府。宁海将军固山贝子富喇塔于十一月初四日至台,首恢复仙居。

十四年乙卯春,贼水师朱飞熊弟伪都督佥事朱光祖带伪官兵一百三十七名,驾船三只来降。

三月初十日,宁波水师提督常进功奉贝子令,自宁率舟师至台夹攻;朱飞熊出海门迎敌,被炮击死,贼势少衰。

七月十八日,贝子密令副都统穆赫林领满、汉兵从仙居小路进兵,经茅坪半山岭,出黄岩宁溪,抄贼后。贼闻,恐黄岩归路断绝,于八月初七夜弃营,乘海船逃走;温州、台州围解。

初八日,贝子率满、汉大兵尾追十四日,过黄岩。十七日,到乐清,围贼于温州。

十五年丙辰八月十四日,康亲王统师莅衢。于十五日,率参赞军务都统马哈达、将军■〈口赖〉塔三路进兵。午时至百陵卫,进大溪滩,斩伪副将林福,贼首伪将军马胜逃往江山。十六日二更,恢复江山,贼遁。十八日,恢复常山。二十一日,把守枫岭伪副将王明库、仙霞岭伪参将金应虎献关。二十七日,抵浦城,整兵前进。贝子于九月初三日自松溪由福宁州小路进发,接应康亲王;于九月初十日同至建宁府。十五日,守延平伪左将军耿继美至军前投诚,伪文武官员六百八十八员、兵一万一百零二名。

是月十六夜,耿精忠将总督范承谟并其弟承谱及家属尽杀死。

十八日,康亲王到延平。耿精忠于十九日率领官兵俱剃头讫;二十六日,遣子耿显祚迎接大兵。

十月,温州曾养性、祖宏勋俱行剃头投诚。

初四日,招抚诏书到闽,耿精忠仍复王爵,文武各官俱以原官补用。

初五日,康亲王统大兵至福州府。

十六年丁巳二月,广东尚之信投诚,赐爵亲王。提督李本深等复归朝。

十七年戊午正月朔,吴三桂称帝于衡州,国号大周,改元昭武,封孙世璠为端王。

踰月,三桂死于衡州;郭壮图立世璠为帝,转归云南。

十九年庚申,福建逆党尽数到京。闰八月十五日,耿精忠自缚赴兵部投到。

广东尚之信奉旨出师广西,其母舒氏并都统王国栋告之信不忠、不孝状。诸王议覆,奉旨:平南王尚可喜航海归诚,效力行间,镇守粤东,着有劳绩;及吴逆反叛,坚守臣节,不肯顺从,被逆子逼迫身死。尚之信不忠、不孝,念其曾授亲王,姑从宽赐死。尚之节、尚之璜、尚之瑛俱革副都统,即行处斩。李天植等二十六人,俱即处斩。各犯家口籍没,银两留充广东兵饷。

二十年辛酉五月,诸王会议:耿精忠荷蒙皇上好生,不即行正法;不思痛改前愆,乃怀反叛之心,遣王进功与海贼潜通信息,私备火炮火器,欲俟大兵回日,复招募散卒反叛。其亲弟耿昭忠、聚忠所参之疏及伊属官兵徐宏弼、吕应旸等首告之处,逐款真确。况当日既投诚,复将总督范承谟杀害;揆此,蓄怀反叛之心明矣。应将耿精忠革去王爵、伊子耿显祚革去散秩大臣,即斩耿精忠首级枭示。徐文耀、王世瑜、白显中、江元勋、曾养性、王振邦、蒋得■〈车宏〉、易明、陈昉俱革职,凌迟处死。王国瑞、廖廷云、李似桂、夏季旺、吕应斗、武灏、司定猷、沈伟、郭汾、罗万里、祖宏勋、陈仪、陈斌、吕八俱革职,即斩。刘秉政、席式已死,田起蛟、李学诗给本主为奴,妻子家口均人官,祖孙、父子、兄弟照律。和硕额驸耿昭忠、聚忠既将恶迹出首,均免照律。耿继美、田养民均革职免死,鞭示。各犯俱于是月二十一日绑赴顺城门外处决讫。又,广东夏国相、李本深亦于是日凌迟处死。

是年,大将军贝子章、勇略将军云贵总督赵良栋、绥远将军湖广总督蔡毓荣,奉命引师讨吴世璠。十月初八日,满、汉大兵齐到云南。二十五夜,连破新桥、土桥、双塔东寺、西寺、三市街等营,夺取得胜桥,逼城安营。二十八夜二更,城内火起,伪将军线緎、内府左将军吴国柱、金吾、龙威、右将军吴世基、黄明、原任都统何进忠、原任巡抚林天擎密谋内应,吴世璠、郭壮图并其子郭宗芬俱自刎死。二十九日,线緎等开城出降。贝子进城,将伪大学士方光琛、子方学潜、侄方学范俱凌迟处死。降伪将军以下武弁一千五百余员、文官八十余员、兵丁五千一百三十余名。伪威远大将军胡国柱、李匡、王绪自四川带兵来援,参赞都统希福、云南提督桑格中途杀,势穷,将奔金沙江中甸住居;蒙古扼守江边,断贼奔路。

二十一年壬戌正月初七日,胡国柱、李匡、王绪相继缢死。云南全平。川贼谭宏、彭时亨、谭天秘等投诚,解京正法。江西伪将军杨一豹、江机、葛如箑等投诚,解京并家口安插于乌喇宁古塔。

十二月,云南投诚伪将军线緎、张足法、李芳春、杨宏德、吴国柱等共一百六十七名,俱到京。原任云南知府高显辰、神木道杨三知、富川知县刘邻钦、浮梁知县王临元,俱抗节不屈被杀,并福建、温州死难文武各官,均赠荫有差;祭葬优恤,典溢常例。当日曾受伪官、后归正投诚授职者,毋论文武大小,概行革职为民,以励臣节。

二十二年癸亥,各路出师大将军、将军陆续旋京,在廷九卿詹事科道同上疏曰:三藩初建,原属一时权宜;睿虑深远,恐致尾大不掉,毅然撤去。及逆藩倡乱,反侧群起;皇上不动声色,恩威并济,命将出师:使功使过,兼合其宜;用智用勇,毕尽其力。天下莫不叹知人善任,措饷不派田亩,师行严禁扰民。八年以来,平秦、平楚、平闽、平粤、平蜀、平黔以及平滇南余孽,庙谟素定,某将应如何进兵、某官应如何运饷,莫不指示方略;万里之机宜,无遁于九重之成算。文武诸臣,不过恪遵成命、勉尽职守而已。功德巍巍,比隆尧、舜;宜特崇尊号,宣扬休美:俾薄海知中国之有圣人、万世知守成之有令主。且年来用兵,皇上宵衣旰食,而敬奉两宫晨昏靡间。今天下底定,请太皇太后、皇太后俱宜崇上徽号,以展皇上孝思于无斁也。天子曰:朕自御极以来,夙夜孜孜,勤求化理,期于海宇乂安,生民乐业。不意逆贼吴三桂背恩反叛,煽乱地方。数年之中,士卒疲于征调、闾阎困于转输。幸荷天地祖宗眷佑,渐次削平,四方底定。但逆贼虽已剿除,海内元气未复:兵民之疮痍未起,官方之廉洁鲜闻;教化未孚,风俗未厚。今惟欲与尔等诸臣实图治效,无复崇尚虚文。其加太皇太后、皇太后徽号,已经有旨;其所议崇朕尊号,不必行。鸣呼!大哉王言,真万世圣人,犹病如伤之心也。夫三藩之设,当日因地方未靖,暂资弹压;原非分茅建土,俾彼父子代禅为也。事定自当归旗,以省息东南财力。虽当日一时并撤,廷臣稍乏建明;在圣天子为生民计,深远意岂异哉!奈之何叛逆之!夫在地既久,家口蕃息,招纳匪类,簧鼓反侧,一时不过为安土重迁之故;卒之累累若若縻致阙下,名隶刑章、伏锧都市,身首异处、宗祀灭亡,又何益乎!要之,国家所以胜此者危矣,亦幸矣。夫天下困穷,已非一日;一旦戈矛丛起,民志遑遑。而况八年之久,三方用兵,百万之师日费不亿。幸赖天子圣明,不闻加赋之书,时下停征之诏。且被兵地方,犹发帑金以恤残赏亡。自古及今,未之常闻。虽国家数十年恭俭之储,亦安能无竭。然取之则有道焉:不派田亩而派间架,损有余也;不增正税而增杂租,抑末也。乡绅粮额宜加,分难逃也。予功名之路、启开复之门,则莫大于损纳。夫青矜至细也,江南三百万两、山左四十一万一千有余,而他可知矣。虽事定之后,诸例渐停;然曳白者藉衣顶以武断乎乡曲、拖朱者操券以课子母于沟渠之夫妇。睿怀所谓元气未复、风俗未厚,真圣人明见万里乎!且民者食上者也,兵者食于上者也;当逆藩发难之初,向所为设提、设镇,高牙大纛星罗碁布,曾不闻有藩篱之隔而反戈时闻,则当日纷更兵制之效,已见于此矣。谋国者,将何以建万年不拔之策,仰答圣明天子也哉!

康熙癸亥六月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