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然人与柔然汗国 公元4世纪末至6世纪中叶,柔然(南朝译为芮芮,北朝译为蠕蠕)曾经在今蒙古草原上建立起一个强大的游牧国家来。

柔然,《魏书·蠕蠕传》称它为“东胡之苗裔”,从柔然汗始祖木骨闾“秃头”和柔然人“辫发”(《梁书·芮芮传》)的风俗,以及柔然汗阿那对北魏孝明帝元诩说的“臣先世源由,出于大魏”(《北史·蠕蠕传》)这话看来,柔然和拓跋族可能还是鲜卑族中的近支。有许多参加柔然部落结合的部落或氏族,如侯吕陵氏、尔绵氏、奇斤氏,后来加入拓跋氏三十六国九十九姓之内的也有这些姓氏,这更证明了柔然是鲜卑的支属。

公元4世纪初叶(西晋末),拓跋氏酋长猗卢统部时代,柔然汗始祖木骨闾开始挣脱拓跋氏的羁縻。到了他儿子郁久闾(柔然汗姓)车鹿会继位时,柔然人便形成为一个部落结合了。柔然部在拓跋部的北边,他们常用“马畜貂皮”(《北史·蠕蠕传》)来和拓跋部进行贸易。

公元5世纪初年,车鹿会的五世孙社仑统部,为了避免北魏拓跋氏对他的侵袭,开始从漠南推向漠北,侵入高车部落聚居的鄂尔浑河、土拉河流域,“深入其地,遂并诸部”(《北史·蠕蠕传》)。当时在鄂尔浑河的西北,还有许多匈奴残余部落,后来也被社仑征服。社仑自号“豆伐可汗”(意为驾驭开张之王),建庭于鹿浑海附近(今蒙古国哈拉和林西北)。柔然汗国的版图,东起大兴安岭,西逾阿尔泰山,南自大戈壁,北至贝加尔湖以南,包有准噶尔盆地,一直和天山以南的焉耆国交界,成为当时亚洲东北部的一个强盛的游牧国家。

从社仑时期开始,柔然人的军队中有了百夫长、千夫长的编制:“千人为军,军置将一人;百人为幢,幢置帅一人。”(《北史·蠕蠕传》)他们和其他游牧人一样,“以毡帐为居”(《宋书·索虏传》),“随水草畜牧”,“冬则徙度漠南,夏则还居漠北”(《北史·蠕蠕传》)。他们还没有文字,“以羊屎粗记兵数,颇知刻木为记”(《北史·蠕蠕传》)。他们每次出征,“先登者赐以虏获,退懦者,以石击首杀之,或临时捶挞”(《北史·蠕蠕传》)。他们在社仑以前,还处在氏族社会末期以及家长奴隶制刚开始发展的阶段。当时奴隶的来源,主要是战争中获得的俘虏。

社仑再传至大檀(社仑叔父之子),自号“牟汗纥升盖可汗”(意为制胜之王),这是柔然汗国的极盛时期。柔然人的势力,曾向准噶尔盆地西北发展,一度压迫乌孙人和悦般人。乌孙原为两汉时代的大国,至是“其国数为蠕蠕所侵,西徙葱岭山中”(《北史·西域·乌孙传》),就渐渐衰微下去了。悦般国“在乌孙西北……其先匈奴北部单于之部落。……北单于度金微山(今阿尔泰山)西走康居,其羸弱不能去者,住龟兹(今新疆库车)北,地数千里,众可二十余万,凉州人犹谓之单于王”(《北史·西域·悦般传》),其地自龟兹以北至乌孙西北,盖自伊犁河以至巴尔喀什湖,他们和柔然“数相征讨”。可见柔然人的兵锋,还曾到达今天的哈萨克高原。

柔然人是北魏王朝的强敌,北魏为了要抵御柔然人的进攻,在平城周围成立六个军事重镇——六镇来拱卫京都。当时柔然的骑兵几乎每年都出来侵扰北魏的北边。公元424年,大檀亲率六万骑入云中,“围太武(拓跋焘)五十余重,骑逼马首,相次如堵”(《北史·蠕蠕传》),并一度攻破了北魏故都盛乐;后来因柔然内部有问题,才解围北去。不久,北魏太武帝为了要雪云中被围之耻,在公元429年亲征柔然,度戈壁,至栗水(今翁金河);大檀知北魏军势甚盛,乃“将其族党,焚烧庐舍,绝迹西走,莫知所至。于是国落四散,窜伏山谷,畜产野布,无人收视”。太武帝从栗水西行,至菟园水(今推河),然后“分军搜讨,东至瀚海,西接张掖水,北度燕然山,东西五千余里,南北三千里”(《北史·蠕蠕传》)。这时高车诸部也趁机摆脱柔然人的统治,先后归附北魏者,有三十余万落之多。不久,太武帝又派遣别军往已尼陂(今贝加尔湖)一带招降东部高车数十万落,把他们劫往漠南的北魏控制地区去。柔然的强盛,本来是靠高车部落的依附,高车一挣脱它的统治,柔然汗国的势力,就骤然削弱了下来。柔然汗大檀以部落衰弱,至恚恨发病而死。

大檀死,子吴提立,自号“敕连可汗”(意为神圣之王)。初以国势不振,与魏和亲。北魏太武帝以西海公主嫁与吴提为妻,吴提也进妹于太武帝,被立为夫人(后进位左昭仪,仅次皇后一等)。到了公元439年,吴提以北魏太武帝西征北凉沮渠氏,乘虚进袭平城,前锋至七介山(今山西平鲁西北),“京邑大骇,争奔中城”(《北史·蠕蠕传》)。但此时北魏已灭北凉,所以柔然麾兵北返。公元443年,北魏分四道进攻柔然,太武帝亲率轻骑进至鹿浑谷(鄂尔浑河山谷。《资治通鉴》宋文帝元嘉二十年胡三省注:“鹿浑谷即鹿浑海之谷也,本高车袁纥部所居,其地直平城西北,其东即弱洛水。”),与吴提相遇。柔然不意魏军猝至,上下惊惧,仓皇北走。魏军追赶不及而还。

吴提死,子吐贺真立,自号“处可汗”(意为唯王)。公元449年,北魏太武帝乘吐贺真新立,国势未固,亲率大军北伐柔然,“收其人户畜产百余万”(《北史·蠕蠕传》)。这次战役之后,太武帝就把他的兵锋转向南朝,吐贺真也“怖威北窜,不敢复南”。

公元464年,吐贺真死,子予成立,自号“受罗部真可汗”(意为惠王)。柔然汗开始模仿中原,建年号,予成初立时自号永康元年。《宋书·索虏传》也称:芮芮初时“国政疏简,不识文书,刻木以记事”,到了这时也开始“渐知书契,至今颇有学者”了。柔然汗还写信给南朝的齐武帝萧赜,要求南朝派医生和锦工到他们那儿去,好使他们向汉人学习先进生产技术;同时还要求知道指南车和漏刻的造法,以便仿制。这在在说明了柔然人在这一个半世纪之中,生产力有了大大的提高,社会有了飞跃的进展,才会提出这种要求来的。

自予成以后,柔然开始想联合南朝来牵制北魏的北侵;南朝自公元450年(宋元嘉二十七年)魏军进侵江淮以后,也想联络柔然来对付北魏,以纾自己北边之急。所以到了刘宋末年(公元478年),曾派骁骑将军王洪轨“经途三万余里”(《南齐书·芮芮虏传》),出使柔然,克期共攻北魏。柔然汗予成也在479年“发三十万骑南侵,去平城七百里……于燕然山下(杭爱山南麓)纵猎而归”(《南齐书·芮芮虏传》)。由于这时正是南朝宋、齐改朝换代之际,南朝“不遑出师”,所以夹攻的计划也就流产了。

柔然人既不得逞志于北魏,于是把他们的兵锋转而西向,企图在取得塔里木盆地的霸权以后,然后再与北魏王朝争雄长。《北史·西域·高昌传》载高昌国(都高昌壁,在今新疆吐鲁番东南高昌故城)在“和平元年(公元460年)为蠕蠕所并,蠕蠕以阚伯周为高昌王”,这可以说是柔然势力向西域推进的先声。接着“西域诸国焉耆(今新疆焉耆)、鄯善(都泥城,今新疆若羌卡克里克)、龟兹(今新疆库车)、姑墨(今新疆阿克苏)东道诸国”(《宋书·索虏传》),也次第被柔然所“役属”。柔然汗国的势力,不但到达了东道的托什干河流域,而且柔然汗国还乘北魏击败吐谷浑人之际,进军南道,想攻占吐谷浑势力范围内的于阗王国(今新疆和田)。于阗国王在魏献文帝皇兴元年(公元467年),上书北魏,有“西方诸国,今皆已属蠕蠕……今蠕蠕军马到城下,奴聚兵自保……遥望救援”(《北史·西域·于阗传》)等语,可见这时南道诸国也开始受到柔然汗国的威胁了。

但是强大的柔然汗国,“是偶然凑合起来的、内部缺少联系的集团的混合物”(《斯大林全集》第2卷,第292页),“是一些各有各的生活方式、各有各的语言的部落和部族的集合体”,它“不曾有自己的经济基础,而是暂时的不巩固的军事行政的联合”(斯大林:《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学问题》,第9页)。这个偶然统一起来的柔然汗国,很快就因构成柔然汗国主要部分的高车族人独立运动的成功而趋于瓦解,最后因突厥人的兴起而倾覆了。

公元487年,当予成子豆仑(自号“伏名敦可汗”,意为恒王)统部时代,蒙古草原西部阿尔泰山附近的高车副伏罗部酋长阿伏至罗率高车部众十余万落,开始挣脱柔然汗国的统治,向西撤走,不久他们就征服了准噶尔盆地,“自立为王”(《北史·高车传》)。柔然汗豆仑和他的叔父那盖两路进兵追击,结果,豆仑屡败,那盖屡胜,柔然的贵族乃杀豆仑,立那盖,那盖自号“伏伐库者可汗”(意为悦乐之王)。自高车独立之后,公元488年,柔然的“伊吾(今新疆哈密)城主高羔子率众三千,以城内附”(《魏书·高祖纪》)于北魏;同时,东道的焉耆、龟兹诸国,也大都脱离柔然,改附哒(见《梁书·滑国传》);到了公元491年,高车的势力还一度进入高昌。可以说柔然在塔里木盆地的霸权,不到三十年,就宣告结束了。

那盖死,子伏图立,自号“他汗可汗”(意为绪王)。伏图在公元508年西征高车,为高车王弥俄突所杀。伏图子醜奴继位,自号“豆罗伏拔豆伐可汗”(意为彰制之王)。公元516年,他西征高车,擒杀高车王弥俄突,“尽并叛者,国遂强盛”(《北史·蠕蠕传》)。但是到了公元520年,高车副伏罗部又酝酿独立运动,柔然汗醜奴出兵攻击,兵败而归,醜奴母与诸大臣共杀醜奴,立醜奴弟阿那为主。

阿那称汗不到十天,内乱又起,其族兄示发率众数万进攻阿那,阿那战败,轻骑逃奔北魏,其母及二弟均为示发所杀。阿那出走之后,阿那从父兄婆罗门入讨示发,示发走死。柔然共立婆罗门为汗,婆罗门自号“弥偶可社句可汗”(意为安静之王)。由于柔然统治阶级内部存在矛盾,高车的势力更加发展。公元521年,婆罗门为高车所逐,弃其故地,退往漠南,“国土大乱,姓姓别住”(《北史·蠕蠕传》);不久,婆罗门遂率十部落走投凉州,降于北魏。北魏孝明帝元诩封阿那为朔方公、蠕蠕王,置之于怀朔镇北的吐若奚泉,安置婆罗门于额济纳河流域的故西海郡。

公元522年,婆罗门想与其部众逃奔哒,北魏发兵追讨,擒归洛阳。公元523年,阿那也在柔玄、怀荒二镇之间聚兵三十万,摆脱了北魏的监视,驱掠边上“良口二千,并公私驿马、牛、羊数十万”(《北史·蠕蠕传》),退返故地。不久,北魏六镇起义,北魏统治者利用柔然主阿那的兵力,来镇压六镇军民。公元525年,阿那率众十万,“从武川镇西向沃野,频战克捷”(《北史·蠕蠕传》)。北魏的设置六镇,本来是为抵御柔然的,现在北魏叫阿那来消灭六镇,阿那自然尽情破坏,弄得“六镇荡然,无复蕃捍”(《魏书·高凉王孤传六世孙天穆附传》),“恒、代以北,尽为丘墟”(《魏书·地形志》)。从此长城以北的北魏领土,一度归于柔然汗国统治之下。阿那虽然失去漠北,但是还能称雄漠南,史称其“部落既和,士马稍盛”(《北史·蠕蠕传》)。阿那乃自号“敕连头兵伐可汗”(意为把揽之王)。

公元534年,东西魏分裂,“竞结阿那为婚好”(《北史·蠕蠕传》)。西魏相宇文泰嫁西魏宗室女化政公主于阿那弟塔寒,又废西魏文帝元宝炬后乙弗氏为尼,不久并逼乙弗后自杀,而为西魏文帝纳阿那女郁久闾氏为皇后。东魏相高欢也尽力拉拢柔然,以东魏宗室女兰陵长公主妻阿那,阿那也以孙女邻和公主妻高欢第九子高湛;高欢自己也处正妻匹娄氏于别居,而纳阿那爱女为正妻。由此可见当时东西魏的国势反不如柔然那样强盛了。

到了公元552年,突厥崛起,袭击阿那于怀荒镇之北,阿那兵败自杀。阿那子庵罗辰及阿那从弟登注俟利、登注子库利等率众投奔北齐。柔然余众更立登注次子铁伐为主。公元553年,铁伐为契丹部落所杀,北齐送登注父子北归,柔然部人仍立登注为主,又为国内大人阿富提等所杀。北齐文宣帝高洋乃立庵罗辰为蠕蠕主,置之马邑川(今山西朔州恢河)。公元554年,庵罗辰想挣脱北齐的羁縻,拥兵北返,高洋追击至沃野镇而还。庵罗辰的结果,史失记载,我们只知道柔然余众此时在沃野另推立阿那叔父邓叔子为主,同年,突厥进攻沃野,邓叔子屡为所败,不能自立,乃率领残部逃奔西魏。突厥可汗遣使至西魏索取邓叔子等,“使驿相继”,西魏相宇文泰“遂收缚蠕蠕主已下三千余人,付突厥使,于〔长安〕青门外斩之。中男以下免,并配王公家”(《北史·蠕蠕传》),蒙古草原上的柔然汗国便从此消灭了。

高车 高车和匈奴是近属,史称“其语与匈奴同,而时有小异”(《北史·高车传》),即它是土耳其语系而不同于鲜卑、柔然的蒙古语系。

高车在汉代称之为丁零,亦译作丁灵,到了南北朝时代,始有高车或敕勒之称。《魏书·高车传》称高车“初号为狄历,北方以为敕勒,诸夏以为高车、丁零”,可见北方的鲜卑、柔然人称它为敕勒,北方的汉人则称之为高车,南朝的汉人则因循两汉以来的名称称之为丁零。狄历、敕勒、丁零,都是译音之转,而高车的名称,则是由于这一族人“俗多乘高轮车”(《新唐书·回鹘传》),“车轮高大,辐数至多”(《北史·高车传》)的缘故,因以得名。

高车的原分布地区是在今西伯利亚南部从贝加尔湖以北的安加拉河流域一直到叶尼塞河的上游。

两汉以来,有一部分丁零族人进入中原地区,其中最著名的如中山、常山、西山等丁零,它们在十六国时代,还在黄河下游建立过短期丁零王国——翟魏,后为后燕慕容氏所灭。这些丁零族人后来被拓跋氏迁往六镇,很快地鲜卑化,最后并且汉化了。

在漠北的丁零,北方称之为高车的,在公元4、5世纪之际,有高车六氏和高车十二姓之别。高车六氏为“狄〔历〕氏、袁纥氏、斛律氏、解批氏、护骨氏、奇异斤氏”(《北史·高车传》),他们最初的牧地在鄂尔浑河、土拉河流域。高车十二姓“一曰泣伏利氏,二曰吐卢氏,三曰乙氏,四曰大连氏,五曰窟贺氏,六曰达薄氏,七曰阿仑氏,八曰莫允氏,九曰俟分氏,十曰副伏罗氏,十一曰乞袁氏,十二曰右叔沛氏”(《北史·高车传》),他们的牧地在色楞格河以西至阿尔泰山以东一带。

公元4、5世纪,漠北的高车人除了六氏十二姓以外,即以《北史·高车传》而论,或称“七部”,或称“五部”,或称“三十余落”,或称“九百余落”,而东部高车乃至有“数十万落”,可见高车是漠北人口最多,所谓“种类繁多”(《魏书·袁翻传》)的一个部落。

高车人过着游牧人的生活,“其迁徙随水草,衣皮食肉,牛羊畜产,尽与蠕蠕同”(《北史·高车传》)。在他们的部落里面,农耕还没有发达起来,故其“俗无谷,不作酒”(《北史·高车传》)。但是他们已经进入阶级社会了,在他们那里,私有财产制度已经在逐渐发展起来了。史称“其畜产自有记识,虽阑纵在野,终无妄取”(《北史·高车传》),即是其证。不过他们的氏族社会残余还是非常严重的,如“丈夫婚毕,便就妻家,待产乳男女,然后归舍”(《隋书·铁勒传》);而东部高车,在“迎妇之日,男女相将持马酪熟肉节解。主人延宾……穹庐前丛坐,饮宴终日,复留其宿,明日将妇归”(《北史·高车传》),这些遗风佚俗,在在说明高车刚从氏族社会走进阶级社会没有多久。

在公元4、5世纪的时候,他们还没有“都统大帅”,即还没有部落联盟的领袖,不过每一个部落“各有君长”。他们勇猛而粗豪,部落内部很团结,碰到有“寇难,翕然相依”。他们作战还不知道立“行阵”,每一个高车人,凭他们的勇敢,冲锋陷阵,“乍出乍入”。但是也由于他们没有最高的军事指挥官,严格地指挥作战,因此他们只凭勇气,“不能坚战”(《北史·高车传》),为此吃了草原上其他游牧部落人不少的亏。

北魏从拓跋氏兴起的时候就对高车人进行侵掠。如道武帝拓跋曾渡弱洛水(今土拉河西支之喀尔喀河)而西,袭击驻牧于鹿浑海(今鄂尔浑河河谷)一带的高车人,“虏获生口、牛、马、羊二十余万”;他还“亲勒六军,自驳髯水(今内蒙古集宁西北)西北徇略……破其杂种三十余落”;又命卫王拓跋仪“别督诸将,从西北绝漠千余里,复破其遗迸七部”。道武帝驱蹙高车人从漠北引向漠南,乃“大校猎,以高车为围,骑徒遮列,周七百余里,聚杂兽于其中,因驱至平城,即以高车众起鹿苑,南因台阴,北距长城,东包白登(白登山,在今山西大同市东北),属之西山”(《北史·高车传》)。当时高车侄利曷部的莫弗(高车官名)敕力犍率九百余落,解批部的莫弗幡豆建率三十余落,以及斛律部帅倍利侯等纷纷附魏。到了北魏太武帝时,出征柔然,一次就在已尼陂(今贝加尔湖)一带击降高车“数十万落,获马、牛、羊亦百余万,皆徙置漠南千里之地”(《北史·高车传》)。这些被强制迁徙到漠南的高车族人,还是保存他们的原有部落组织。他们每年向北魏政府缴纳贡税,“由是国家(北魏)马及牛、羊,遂至于贱;毡皮委积”(《北史·高车传》)。他们在漠南北魏统辖地区内,还是“乘高车,逐水草,畜牧蕃息”;但由于他们和农耕生活的汉部族接触频繁的缘故,所以他们在数年之后,也“渐知粒食”(《北史·高车传》)了。北魏文成帝拓跋濬时(公元452—465年),在漠南北魏统治地区内的五部高车部落,曾“合聚祭天,众至数万,大会走马,杀牲游绕,歌吟忻忻”(《北史·高车传》)。他们自己都认为这一次大会是高车族人被迁徙到漠南以后的最大的一次盛会。

在北魏地区内的高车人,除了要缴纳沉重的贡赋给北魏王朝以外,还要负担沉重的兵役,北魏王朝时常调发他们作战,因此他们想摆脱北魏的统治,回到漠北。但是举行多次反抗,都被北魏王朝残酷地镇压下去。随着鲜卑拓跋氏封建化的加深,不但六镇兵民的身份急遽低落,“役同厮养”,就连高车人的情况也更加恶化了。因此当六镇起义之际,在高平镇的敕勒酋长胡琛就首先响应,此外河西地区的敕勒牧民也遥遥响应,和汉族及其他各族人民一起起来颠覆北魏王朝。他们和汉族人民一起对统治阶级展开生死决斗,推倒了北魏王朝以后,他们在和汉族人民并肩作战中很快地就和汉部族融合在一起了。

在漠北的高车族人,自从柔然汗国兴起以后,其中高车东部六氏,首先受到柔然人的侵袭,被迫放弃了他们在鄂尔浑河、土拉河流域一带的牧地而迁徙到土拉河以北和贝加尔湖以南的地方去。到了公元5世纪90年代,柔然汗豆仑统部,柔然“乱离,国部分散”,西部高车十二姓十余万落在副伏罗部酋长阿伏至罗及其从弟穷奇的领导之下,开始挣脱了柔然汗国的统治,率部西迁,到达车师前部的西北(今新疆吐鲁番西北),建立起独立的高车王国。阿伏至罗被部民称为“候娄匐勒”,译言“大天子”;穷奇被称为“候倍”,译言“储主”。“两人和穆,分部而立”(《北史·高车传》),阿伏至罗居北,专以御柔然;穷奇居南,专以防哒。高车王国独立以后,屡次击败柔然的进攻。此时东部高车六氏,也配合西部高车,向柔然汗国进行侵袭,迫使柔然汗豆仑不得不“引众东徙”(《北史·高车传》),以避高车进攻的锐势。

高车王国在今新疆吐鲁番西北建国以后,袭杀高昌王阚首归,立敦煌人张孟明为高昌王,使高昌成为高车的附庸。不久,新兴的高车王国还攻破了鄯善(今新疆若羌卡克里克)。这时中亚的哒汗国自柔然失去控制塔里木盆地的力量以后,也正向这一地区发展,在役属了“罽宾(在克什米尔西北,今健驮罗地方)、焉耆(今新疆焉耆)、龟兹(今新疆库车)、疏勒(今新疆喀什市)、姑墨(今新疆阿克苏)、句盘(渴陀之异译,今新疆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等国,开地千余里”(《梁书·滑国传》)之后,为了争夺塔里木盆地的霸权,就进犯高车。结果高车王国的“储主”穷奇被哒杀死,穷奇的儿子弥俄突也给哒人掳去,“其众分散”(《北史·高车传》),或奔北魏,或投柔然。不久,高车王国的“大天子”阿伏至罗也因残暴大失众心,为部人所杀,部人拥立阿伏至罗的族人跋利延为主。一年多以后,哒汗国又助穷奇子弥俄突进兵高车,高车部人共杀跋利延,迎立弥俄突。这几次战役的结果,高车王国固然仍旧还是存在,但事实上已不得不受哒汗国的役属了;也就是说,塔里木盆地的霸权,到了公元6世纪初年代,已经属于哒汗国了。

公元508年,高车主弥俄突与柔然汗伏图战于蒲类海(今新疆巴里坤哈萨克自治县西北巴里坤湖)之北,结果弥俄突大破柔然,擒杀伏图。到了公元516年,伏图子醜奴西征高车,弥俄突战败被擒,“醜奴系其两脚于驽马之上,顿曳杀之,漆其头为饮器”;高车的“部众悉入哒”(《北史·高车传》)。哒汗国还想利用高车来牵制柔然,所以过了数年之后,又立弥俄突弟伊匐为高车国王,令其还国。伊匐复国以后,连败柔然,最后并迫使柔然汗婆罗门投奔北魏。伊匐后为其弟越居所杀;越居自立为高车国王之后,到了公元6世纪40年代,正值柔然汗阿那“部落既和,士马稍盛”(《北史·蠕蠕传》)时期,高车王国又屡为柔然汗国所败。高车王国的统治集团内部矛盾也随着对外军事失利而加深,伊匐子比適复杀越居而自立,越居子去宾投奔柔然。40年代末50年代初,比適复为柔然所破。到了公元546年,高车人还想进攻柔然;这时突厥已经兴起,突厥的土门可汗率领部众,邀击高车,把高车击溃,并把高车五万多落归并入突厥汗国的统治之下。此后在公元552年,高车人虽然在突厥可汗率领之下,颠覆了柔然汗国;但是高车族本身却也在一段很长的时间内,受着突厥汗国的役属,而没法形成独立的国家。到了唐贞观初,高车族的一支薛延陀部落一度挣脱突厥的役属而称雄漠北,但不久即覆灭。唐玄宗时代,高车族的另一支回纥部落又终于击溃东突厥而在漠北建立汗国,称雄一时。

突厥人与突厥汗国 突厥(Turk),是6世纪初崛起于阿尔泰山西南麓的一个强大的游牧部落结合名称。突厥人最早居住在准噶尔盆地以北,后来又迁移到吐鲁番盆地西北的博格达山麓。5世纪中叶,柔然汗国的势力曾到达准噶尔盆地和塔里木盆地的北部,突厥族人不得不受柔然汗国的役属,并被迫迁居到阿尔泰山的西南麓。

突厥人原来居住过的博格达山山麓,和龟兹(今新疆库车)邻近。龟兹城邦是以锻铁驰名的,《水经注》说:“屈茨(即龟兹的异译)北二百里有山,夜则火光,昼日但烟。人取此山石炭(煤),冶此山铁,恒充三十六国用。”(《河水注》引《西域记》)可见这一地区是塔里木盆地的冶铁中心。突厥人由于和龟兹人接触频繁,不仅学会了锻冶技术,而且涌现出不少出色的铁工来。他们在迁居阿尔泰山西南麓以后,受到柔然汗国的役属,便经常用锻铁生产武器为柔然汗庭服务。

从公元5世纪90年代起,由于高车部族不能忍受柔然汗国的残暴统治而西迁,柔然汗国的势力大大削弱下来,突厥人也在这时逐渐摆脱柔然汗庭的束缚。他们开始以牲畜和手工业产品同西域各城邦进行贸易,并派遣使者到西魏塞上市缯絮,表示通好之意。西魏相宇文泰也在大统十一年(公元545年)派遣使者前往突厥。突厥人热烈欢迎中原使者的到来,“皆相庆曰:‘今大国使至,我国将兴也。’”(《周书·突厥传》)到了第二年,突厥汗阿史那土门又派遣使者来中原赠送方物,自此,突厥和中原地区经济文化联系更加密切了。这种联系的加强,对突厥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是起重要作用的。就在西魏大统十二年,突厥主阿史那土门率领部众,打败并合并了贝加尔湖以南、天山以北的高车部落五万落(一落约十口左右),力量更是壮大,开始对柔然汗庭宣布独立。西魏在大统十七年,以长乐公主嫁给突厥主阿史那土门。明年,土门出兵击败柔然,柔然主阿那自杀。土门遂自称伊利可汗,号其妻为可贺敦。伊利可汗死,子科罗立,号乙息记可汗。科罗死,弟俟斤立,号木杆可汗。到木杆可汗(公元553—572年)在位时,突厥汗国势力更加发展,在俟斤继承汗位的第二年,就彻底消灭了柔然汗国的残余势力,从此突厥人代替了柔然人做了蒙古草原的主人。其后突厥汗又“东走契丹,北并契骨(也译作坚昆,今译吉尔吉斯),威服塞外诸国”(《周书·突厥传》)。这时突厥汗国的版图,东起大兴安岭,西至撒马尔罕和布哈拉的铁门,南自沙漠以北,北包贝加尔湖,东西万里,南北五六千里。大汗的牙帐,设于鄂尔浑河畔的于都斤山(杭爱山的支脉)。到了公元563年,突厥又与波斯萨桑王朝合谋,击灭了累世与柔然汗为姻亲的中亚哒汗国,更拓地至罽宾(今克什米尔),突厥至此已成为东北亚强大的国家。

突厥人远征西域,击灭哒汗国的军事首脑是木杆可汗的叔父室点密。室点密“统领十大首领,有兵十万众,往平西域诸胡国,自为可汗,号十姓部落,世统其众”(《旧唐书·西突厥传》)。这就是西突厥分藩的开始。但这时西突厥最高领袖,还只是突厥大汗下的西面可汗,并没有摆脱东突厥大汗而完全独立,因此他在“本藩为莫贺咄叶护”,而不用可汗的称号。室点密控制西域各地以后,因“丝路”有时不能直达东罗马,室点密先后派遣使者往见东罗马皇帝查士丁尼二世,查士丁尼二世也先后派遣使臣到室点密处报聘,并订立通商条款,由此中国的丝绢通过中亚“丝路”,盛销东罗马各地。这对中西经济文化交流起了促进作用,而突厥汗和突厥贵族也在垄断国际贸易方面,获得巨大利润。

突厥人和以前的匈奴人、柔然人一样,过着游牧生活。他们“被发左衽,食肉饮酪,身衣裘褐”(《隋书·突厥传》),“穹庐毡帐,随水草迁徙,以畜牧射猎为务”。“虽移徙无常,而各有地分。”(《周书·突厥传》)突厥人以狼为图腾,因此他们有自己祖先是狼种的神话传说。“牙门建狼头纛。”(《隋书·突厥传》)“旗纛之上,施金狼头。侍卫之士,谓之附离。”(《周书·突厥传》)“附离”在突厥语中就是狼的意思。突厥人善于骑射,勇敢善战,“重兵死,耻病终”(《隋书·突厥传》)。起初还没有文字,刻木为契,“其征发兵马及科税杂畜,辄刻木为数,并一金镞箭蜡封印之,以为信契”(《周书·突厥传》)。后来创造出了突厥文,“其书字类胡。而不知年历,唯以草青为记”(《周书·突厥传》)。在突厥社会中,奴隶制生产方式已经占主导地位,但氏族制残余还是非常严重。可汗、贵族和大小牧主是突厥社会中的统治阶级,他们占有大量牲畜和奴隶,使用奴隶从事畜牧和其他各种劳动。贵族和大小牧主组成贵族会议,贵族会议有权决定和战、汗位的继承以及其他重要事务。在突厥汗国初建立时,突厥族内部阶级分化还不怎样剧烈,本族自由民阶层是构成突厥军队的基本核心。但崛起于金山之阳的突厥人,本族人数不多。和突厥同一语系的高车(铁勒或敕勒)人,既是突厥人的近属,又是草原上人数最多的一个部族,突厥贵族把高车征服以后,就必然会利用高车人来补充自己的军队,“东西征讨,皆资其用,以制北荒”(《隋书·铁勒传》)。所以被突厥汗所征服的高车诸部落,也是构成突厥汗国军队的一支重要力量。

突厥的“刑法:反叛、杀人及奸人之妇、盗马绊者,皆死;奸人女者,即以其女妻之;斗伤人者,随轻重输物;盗马及杂物者,各十余倍征之”(《周书·突厥传》)。突厥汗国“家法残忍”(《隋书·突厥传》),被征服部落的人民如果起而反抗,不是被屠杀,便是被役使为奴隶。突厥族人民如果触犯统治者的特权,也要遭到“为奴为婢”(突厥文《阙特勤碑》)的惩罚。

突厥族社会的氏族残余是很严重的,在婚姻关系上,还保存着“父兄叔伯死者,子弟及侄等妻其后母、世叔母及嫂”(《周书·突厥传》)这一风俗习惯。在王权的氏族传统中,兄弟轮替继承汗位的这一习惯,也还作为合法的存在。这在东突厥和西突厥汗位的继承上,可以获得确切的证实。

突厥自木杆可汗起,“其国富强”,“弯弓数十万,别处于代(代郡,此指大同市)、阴(阴山,此指大青山),南向以临周、齐,二国莫之能抗,争请盟好”(《北史·突厥传》),“以为外援”(《周书·突厥传》)。由于突厥汗和西魏相宇文泰通好较早,因此北周在宇文护当权时争取与突厥联军进攻北齐的行动,能够实现。保定三年(公元563年),突厥木杆可汗集结了精骑十万,会合北周大将杨忠(隋文帝杨坚的父亲)所率的骑兵一万,进攻北齐的重镇晋阳。保定五年,木杆可汗又把女儿嫁给北周武帝做皇后。木杆可汗死,弟他钵可汗继位。北周既与突厥和亲,每年送给突厥缯絮、锦彩十万段,突厥也经常以名马馈赠北周,每次有马万匹之多。“突厥在京师(长安)者,又待以优礼,衣锦食肉者,常以千数。齐人惧其寇掠,亦倾府藏以给之”(《周书·突厥传》)。隋文帝后来在声讨突厥的诏文中也说:“往者周、齐抗衡,分割诸夏,突厥之虏,俱通二国。周人东虑,恐齐好之深;齐人西虞,惧周交之厚[1]。各谓虏意轻重,国遂安危。非徒并有大敌之忧,思减一边之防。竭生民之力,供其往来,倾府库之财,弃于沙漠。”(《北史·突厥传》)这样就使突厥可汗更加骄横,他钵可汗甚至对他的臣下说:“但使我在南两个儿孝顺,何忧无物邪。”(《周书·突厥传》)

北周灭了北齐,统一了中原,北齐的宗室范阳王高绍义(北齐文宣帝高洋子)从马邑城(今山西朔州)逃奔到突厥可汗那里去。他钵可汗为了利用中原分裂的局面,陵轹汉族人民,勒索财物,自然是不喜欢中原重新统一的。于是立高绍义为齐帝,收容北齐的残余势力,并于公元578年(北周宣帝宣政元年)和高绍义联军入侵幽州(治蓟,今北京市西南)。这年冬天,他钵可汗还出兵围攻酒泉。当地的军民奋勇抵抗,他们点燃玉门的石脂(石油原油),焚烧突厥的攻城工具(撞车之类,大都是木制的),突厥才被迫退走。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利用石油击败敌人[2]。

他钵可汗病死,他钵可汗兄乙息记可汗之子摄图立,称沙钵略可汗。沙钵略可汗请与北周和亲,静帝大象二年(公元580年),北周以赵王宇文招(武帝弟)女千金公主嫁与沙钵略可汗为可贺敦(可汗妻),沙钵略可汗也把高绍义送往北周,表示亲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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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北齐书·王传》:武平初……上言:“突厥与宇文,男来女往,必当相与影响,南北寇边。宜选九州(并、肆、汾、恒、燕、云、朔、蔚、显九州)劲男强弩,多据要险之地。”

[2] 《元和郡县图志》:陇右道肃州玉门县,“石脂水在县东南一百八十里。泉有苔如肥肉,燃之极明。水上有黑脂,人以草盝取,用涂鸱夷酒囊及膏车。周武帝宣政中,突厥围酒泉,取此脂燃火,焚其攻具,得水逾明,酒泉赖以获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