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之宦官与藩镇,并兴于玄宗时。安史乱后,臻于极盛,同为唐室政治上之毒瘤,祸乱相乘,直至唐亡。就表面看来,唐室信用宦官而畏忌藩镇,其势颇似对立。实则有唐后期之大部时间内,两者之勾结甚力,藩镇赖宦官以巩固其割据,宦官倚藩镇而维持其窃柄,貌似相制相克,实则相辅相成。藩镇之中,除安史余孽如卢龙、成德、魏博、淄青等数镇,自成一系,为宦官之势力所不能达,其余绝大多数之藩镇,几无不与宦官有密切之关系。故盛唐以后之政治,大体说来,可谓宦官与藩镇合作之政治,此所以宦官愈盛而藩镇亦愈强者也。

藩镇之设,由于府兵制之破坏;而宦官之盛,又由于藩镇之兴起。府兵制为一种区域性之征兵制,唐初于若干指定之地区设折冲府,征调其辖区内一部分强健富有之子弟,充当府兵,组成一专司战斗之团体。每过征伐,皆临时命将,事毕兵归其府,将上其印,故兵将之关系不密。至玄宗,府兵之制渐坏,遂改行募兵。职司保卫京师之骑,与夫捍卫边疆之节度使麾下之兵卒,率皆来自招募,而沿边诸镇将,又多久其任,以是兵将成为不可分离。唐室为防武人拥兵自专,遂以宦官为监军以监督之。监军之设,始于何年,不可确知。惟玄宗天宝六载(西元七四七年),唐将高仙芝伐小勃律,其军中已有监军。及至安史乱起,其制大行。此辈监军,与居中用事之宦官,遥通声息,极为皇帝所信赖。然此种制度,始终无效果可言,反予宦官以勾结藩镇之机会。由于宦官之不谙军事,每参军谋,无不败事。其贪横者又广收贿赂,干扰军政。若干不肖之武人,遂利用其贪冒,与之相结,使其虚报战功,保举官职。而于功高望重不肯趋附者,监军反嫉之若仇。所谓“诛杀良将,磨折好人”,实当时绝大多数监军之写照。唐室用宦官以制藩镇,而藩镇之祸愈演愈烈,良由此也。兹分论之。

安史乱前,即有宦官与藩镇勾结之事,宦官受藩镇之赂,为其隐没败状,掩饰逆谋。兹举二例:

(一)《旧唐书》卷一〇三《张守珪传》:

(开元)二十六年,(幽州节度使张)守珪裨将赵堪、白真陁罗等假以守珪之命,逼平卢军使乌知义,令率骑邀叛奚余烬于湟水(乐成案:“湟水”应作“潢水”,即今辽河。)之北,将践其禾稼。知义初犹固辞,真陁罗又诈称诏命以迫之,知义不得已而行。及逢贼,初胜后败,守珪隐其败状,而妄奏克获之功。事颇泄,上令谒者牛仙童往按之。守珪厚赂仙童,遂附会其事,但归罪于白真陁罗,逼令自缢而死。

(二)《旧唐书》卷二百上《安禄山传》:

杨国忠屡奏禄山必反,(天宝)十二载,玄宗使中官辅璆琳觇之,得其贿赂,盛言其忠。牛仙童、辅璆琳虽非监军,其任务则与监军相若,而竟收受贿赂,掩败为胜,誉逆为忠,则其不可信任,亦甚明矣。

安史乱起,监军之制大行,宦官与藩镇之勾结亦愈力,直至唐亡,未尝稍止。叛逆之奸谋,败将之劣迹,与夫武夫之贪暴,率由宦官为之掩饰弥缝。至于取节钺,猎高位,亦多由此辈之荐举。兹再以数人为例:

(一)史思明、许叔冀。《旧唐书》卷一一一《张镐传》:

时贼帅史思明表请以范阳归顺,镐揣知其伪,恐朝廷许之,手书密表奏曰:“思明凶竖,囚逆窃位,兵强则众附,势夺则人离,包藏不测,禽兽无异。可以计取,难以义招,伏望不以威权假之。”又曰:“滑州防御使许叔冀,性狡多谋,临难必变,望追入宿卫。”肃宗计意已定,表入不省。镐为人简淡,不事中要。会有宦官自范阳及滑州使还者,皆言思明、叔冀之诚慤。肃宗以镐不切事机,遂罢相位,授荆州大都督府长史。后思明、叔冀之伪,皆符镐言。

(二)周智光。《旧唐书》卷一一四《周智光传》:

周智光本以骑射从军,常有戎捷,自行间登偏裨。宦官鱼朝恩为观军容使,镇陕州,与之狎昵。朝恩以扈从功,恩渥崇厚,奏请多允,属于上前赏拔智光,累迁华州刺史、同华二州节度使。……初,与陕州节度使皇甫温(乐成案:皇甫温亦鱼朝恩党,见《旧唐书》卷一八四《朝恩传》。)不协,监军张志斌自陕入奏,智光馆给礼慢,志斌责其不肃。智光大怒曰:“仆固怀恩岂有反状,皆由尔鼠辈作福作威,惧死不敢入朝。我本不反,今为尔作之。”因叱下斩之,脔其肉以饲从者。……大历二年正月,密诏关内河东副元帅、中书令郭子仪率兵讨智光,许以便宜从事。

(三)卢从史。《旧唐书》卷一三二《卢从史传》:

德宗中岁,每命节制,必令采访本军为其所归者。(李)长荣卒,从史因军情,且善迎逢中使,(乐成案:《通鉴》卷二三六谓从史潜与监军相结,而得节钺。)得授昭义军节度使。渐狂恣不道,至夺部将妻妾。……属王士真卒,从史窃献诛(王)承宗计,以希上意,用是起授,委其成功。及诏下,讨贼兵出,逗留不进,阴与承宗通谋。

(四)韩全义。《旧唐书》卷一六二《韩全义传》:

全义将略非所长,能以巧佞财贿结中贵人,以被荐用。及师临贼境,又制在监军。每议兵出,一帐之中,中人十数,纷然争论莫决。蔡贼闻之,屡求决战。(贞元)十六年五月,遇贼于溵水南广利城,旗鼓未交,诸军大溃。……十七年,全义自陈州班师,而中人掩其败迹,上待之如初。

(五)严绶。《旧唐书》卷一四八《裴垍传》:

严绶在太原,其政事一出监军李辅光,绶但拱手而已。

《旧唐书》卷一四六《严绶传》:

绶自帅师压贼境,无威略以制寇。到军日,遽发公藏以赏士卒,累年蓄积,一旦而尽。又厚赂中贵人,以招声援。师徒万余,闭壁而已,经年无尺寸功。裴度见上,屡言绶非将帅之才,不可责以戎事。乃拜太子少保代归。

以上诸人,若史思明、许叔冀、周智光、卢从史,均叛逆也,其始皆受宦官之庇护提携。至韩全义、严绶,先后总讨伐淮西之任,或丧师失地,或闭垒不战,而因宦官之助,竟无丝毫之罚,依然保其富贵。则其余两者相结、蠹国害政之事,亦可以想见矣。

宦官与藩镇之狼狈为奸,已如上述。然藩镇之中,犹不乏功高望重、忠勇正直之士,宦官以其不肯趋附,又忌其功名,反视之如仇。郭子仪、李光弼以唐军之元戎,百战之名将,而为总监诸军之宦官鱼朝恩及居中用事之宦官程元振所嫉,遂沮挠军计,横加谗毁,而致子仪屡失兵柄,光弼不敢入朝。唐室之所以不能肃清河朔,终遗大患者,与此极有关系。《旧唐书》卷一八四《鱼朝恩传》:

时郭子仪频立大功,当代无出其右,朝恩妒其功高,屡行间谍。子仪悉心奉上,殊不介意。

同书卷一二〇《郭子仪传》:

中官鱼朝恩,害子仪之功,因其不振媒孽之,寻召还京师。……代宗即位,内官程元振用事,自矜定策之功,忌嫉宿将。以子仪功高难制,巧行离间,请罢副元帅。……上元元年九月,以子仪为诸道兵马都统,管崇嗣副之,令率英武、威远等禁军及河西、河东诸镇之师,取邠宁、朔方、大同、横野,径抵范阳。诏下旬日,复为朝恩所间,事竟不行。

《旧唐书》卷一一〇《李光弼传》:

观军容使鱼朝恩屡言贼可灭之状,朝旨令光弼速收东都。光弼屡表贼锋尚锐,请候时而动,不可轻进。仆固怀恩又害光弼之功,潜附朝恩,言贼可灭。由是中使督战,光弼不获已进军,列阵于北邙山下。贼悉精锐来战,光弼败绩,军资器械,并为贼所有。时李抱玉亦弃河阳,光弼渡河保闻喜。朝旨以怀恩异同致败,优诏征之。……广德初,吐蕃入寇京畿,代宗诏征天下兵,光弼与程元振不协,迁延不至。……光弼御军严肃,天下服其威名,每申号令,诸将不敢仰视。及惧朝恩之害,不敢入朝,田神功等皆不禀命,因愧耻成疾。

唐室之讨平安史,所以功亏一篑者,由于不能专任郭李;而郭李之未竟全功,由于宦官之沮军败计;其事均彰彰明甚。其后唐室委讨贼之任于仆固怀恩,亦缘其附鱼朝恩之故。史称怀恩恐乱平宠衰,欲树党援,因而保护安史余孽,建议朝廷,复以河北与之。其事虽不甚可信,然怀恩之忠直,远逊郭李,要亦不争之事实。乱定之后,怀恩复与中使骆奉仙交恶,而致叛变,几酿大祸。凡此种种,皆由宦官辈之妨功害能,排斥异己所致也。此外如令狐彰,对朝廷素著忠勤,亦与宦官结怨。《通鉴》二二四大历八年:

二月壬申,永平节度使令狐彰薨。彰承滑亳离乱之后,治军劝农,府廪充实。时藩镇率皆跋扈,独彰贡赋未尝阙。岁遣兵三千诣京西防秋,自齎粮食,道路供馈皆不受,所过秋毫不犯。……遗表称,昔鱼朝恩破史朝义,欲掠滑州,臣不听,由是有隙。(乐成案:《旧唐书》一二四《令狐彰传》作“顷因鱼朝恩欲掠亳州,遂与臣结怨。”《新唐书》卷一四八《彰传》不载其事,仅言与朝恩有隙。)及朝恩诛,值臣寝疾,以是未得入朝,生死愧负。

以上所言宦官与正人之为敌,犹不过肃、代间事。肃、代两朝,宦官之势虽大,尚未至根深蒂固,故程、鱼诸竖,代宗犹能诛之,代宗后期,且不以宦官典禁兵。至德宗,惩于泾原兵变,嫉视宿将,遂扩充神策禁军,由宦官主之,于是宦官之势复炽。代宗时,置枢密使,职司出纳章奏,由宦官任之。德宗以后,枢密使权势亦盛,渐至干预政事,凌驾宰相。宦官既掌握中央军政大权,其势乃不可复制。自德宗后期起,除河北安史诸镇,为宦官势力所不能达,其余节度使,或出禁军,或由朝士,莫不以宦官为奥援,而宦官藩镇勾结之局,自是遂大定矣。

禁军为唐后期中央军队之主力,宦官之横,与掌握禁军有关。自高宗至德宗,禁军先后成立十军,即羽林、龙武、神武、神策、神威,各分左右,号“北衙十军”,而以左右神策为最强。神策军始置于玄宗天宝,时哥舒翰攻破吐蕃磨环川(今甘肃临洮县西),唐以其地置神策军,以成如璆为军使,其始乃边防军也。安史之乱,如璆遣其将卫伯玉领千人入援,屯军于陕(今河南陕县)。旋以神策故地沦没,唐遂以陕兵号神策军,以伯玉为节度使,而由鱼朝恩监其军。其后伯玉罢职,神策军权辗转入于朝恩。广德元年(公元七六三年),代宗奔陕以避吐蕃,朝恩率军迎扈。及京师平,唐室乃以神策改隶禁军。其后声势渐盛,分为左右厢,渐居诸禁军之上。朝恩并请以京师附近县邑,隶于神策,于是其势益炽。

肃、代之时,宦官李辅国、程元振、鱼朝恩相继典掌禁军。至代宗,三人相继贬诛,北衙诸军,遂不委宦官。德宗初,唐室屡以神策出征,强兵劲卒,耗损甚众。神策军使白志贞不以奏闻,而受市井富儿之赂,以之充数。其人虽名列军籍,岁受给赐,而皆在市尘,贩鬻为业。泾原兵变,叛军直入京师,神策军无一至者,德宗几至不免。乱定后,德宗忌宿将握兵,稍稍罢之。并整顿神策等禁旅,以宦官窦文场、霍仙鸣等掌之,于是宦官再典禁军,直至唐亡。《旧唐书》卷一八四《窦文场霍仙鸣传》:

时窦霍之权,振于天下。藩镇节将,多出禁军;台省清要,时出其门。

当时禁军大将之出为节度者,率以巨资贿赂禁军领袖之护军中尉而得之。《通鉴》二四三太和元年:

自大历以来,节度使多出禁军。其禁军大将资高者,皆以倍称之息,货钱于富室,以赂中尉,动逾亿万,然后得之,未尝由执政。至镇,则重敛以偿所负。

此辈因贿以进之节度使,时称“债帅”,其品格才能,不问可知。然以宦官所援引,其地位遂牢不可破。

此外又有“神策行营”之设,其制亦始自德宗。德宗初年,以李晟率禁军讨河北,及泾原兵变,晟还救京师,唐室以晟为神策行营节度使,屯军渭北。神策军之给赐,远较边兵为优,于是边将纷请遥隶神策,称神策行营。神策军乃大为扩充,而宦官之权势亦随之增长。《通鉴》卷二三五贞元十四年:

八月,初置左右神策统军。时禁军戍边,稟赐优厚,诸将多请遥隶神策,称行营。皆统于中尉,其军遂至十五万人。

然神策军给赐虽厚,战斗力则甚薄弱。由于待遇之不公,边兵之不满,亦可想见。《通鉴》卷二四一元和十五年:

李光颜发邠宁兵救泾州,邠宁以神策受赏厚,皆愠曰:“人给五十缗而不识战斗者,彼何人邪?常额衣资不得而前冒白刃者,此何人邪?”汹汹不可止。光颜亲为开陈大义以论之,言与涕俱,然后军士感悦而行。

《通鉴》卷二五四广明元年:

乙亥,张承范等将神策弩手发京师。神策军士,皆长安富家子,赂宦官窜名军籍,厚得稟赐,但华衣怒马,凭势使气,未尝更战陈。闻当出征,父子聚泣,多以金帛雇病坊贫人代行,往往不能操兵。

禁军出身之节将,既多“债帅”,其士卒又不更战阵,以是外强中干,徒有其表。神策将领虽间有一二良将如尚可孤、高崇文等,其余率皆驽材下驷。即以淮西之役为例,其前后将帅如韩全义、高霞寓等,皆起自禁军,而遇敌莫不奔败。其后虽由李愬讨平,然以全国之兵,伐三州之地,三年而后克之,唐室武力之不振,亦可知矣。至于宪宗之平定河北,亦实由于安史余孽本身之衰落,王船山读通鉴论》论之详矣。宪宗虽号中兴,然数年之间,再失河朔。至唐亡不能复取者,岂无故哉!

宪宗以后至宣宗之四十余年间,国事虽未大坏,而政局始终动荡不安。其所以尚能勉强维持朝局于不坠者,一则由于朝士虽分党派,然皆听命于宦官,宦官与朝士尚能合作。二则由于中央禁军虽弱,而神策行营与夫禁军出身之节度使(其中且有不少为宦官之亲属或假子),遍及要害之区,与宦官亦尚能相安。非禁军系统之藩帅,则多为书生朝士,亦较易制。其余虽间有一二藩镇与宦官不合,亦不敢冒然举兵,盖恐一旦起事,即被叛逆之名,且恐他镇议其后也。至于河北安史余孽,为宦官势力所不及,唐室固久视为化外。故有唐后期大部时间之政治,大体说来,实宦官与藩镇合作之局也。

宣宗以后,宦官系之藩镇趋于极盛,即以僖宗一朝为例。当时宦官杨复光之假子为牧守将帅者,即达数十人。《旧唐书》卷一八四《杨复光传》:

(复光)诸假子:守亮,兴元节度使;守宗,忠武节度使;守信,商州防御使;守忠,洋州节度使。其余以守为名者数十人,皆为牧守将帅。

此外如西川节度使陈敬瑄,乃神策中尉田令孜之兄;东川节度使杨师立,原为神策大将,亦令孜心腹。山南四川,为有唐后期重要财赋之区,故宦官遍布党羽,视如私产。余如淮南为东南重镇,义武为河北雄藩,其节度使高骈、王处存,亦皆出身禁军也。虽黄巢乱后,局势大变,然直至五代,倔强凤翔之李茂贞,雄据巴蜀之王建,固皆是有唐之禁军将校也。

安史乱后,唐室仍加意提倡文学,重科举之选,用以粉饰太平。外朝卿相,固多出身于进士明经,即节度使亦颇用儒臣。此类藩帅,亦大多听命于宦官,虽亦有与监军发生冲突之事,如德宗时义成节度使姚南仲之与监军薛盈珍者,然其例绝少,即偶而有之,最后胜利亦多在宦官也。宪宗时,牛、李党争起,双方各以一部宦官为后援,相互倾轧,一党得势,必尽逐其政敌于外,故当时颇有卿相大臣出为节度使者。迨时势推移,失败者复入阙庭,再以其道还之。而居中主其沈浮者,仍为宦官。李德裕为李党领袖,与牛党之李宗闵、牛僧孺等相敌对。文宗初,裴度荐德裕为相,而李宗闵得宦官之助,出之于外。及武宗即位,德裕由宦官杨钦义之援手,遂得入相。《旧唐书》卷一七四《李德裕传》:

太和三年八月,召为兵部侍郎,裴度荐以为相。而吏部侍郎李宗闵有中人之助,是月拜平章事,惧德裕大用。九月,检校礼部尚书,出为郑滑节度使。

《通鉴》卷二四六开成五年:

初,德裕在淮南,敕召监军杨钦义,人皆言必知枢密,德裕待之无加礼,钦义心衔之。一旦独延钦义,置酒中堂,情礼极厚。陈珍玩数床,罢酒,皆以赠之,钦义大喜过望。行至汴州,敕复还淮南,钦义尽以所饷归之。德裕曰:“此何直!”卒以与之。其后钦义竟知枢密,德裕柄用,钦义颇有力焉。

牛僧孺于文宗之初拜相,虽为李宗闵所引,而李固以宦官为奥援者。至牛罢相出镇淮南,虽由文宗不满其对维州事变之措施而起,而以此事陈诉于文宗之前者,固仍是宦官也。《旧唐书》卷一七四《李德裕传》略云:

(太和)五年九月,吐蕃维州守将悉怛谋请以城降,遣人送款德裕,(乐成按:德裕时为西川节度使。)尽率郡人归成都。德裕乃发兵镇守,因陈出攻之利害,时牛僧孺沮议,言新与吐蕃结盟,不宜败约。乃诏德裕却送悉怛谋一部之人还维州,赞普得之,皆加虐刑。六年,监军王践言入朝知枢密,尝于上前言悉怛谋缚送以快戎心,绝归降之义。上颇尤僧孺。其年冬,召德裕为兵部尚书,僧孺罢相,出为淮南节度使。

由此可知,大臣之出入将相,两党之升沈进退,莫不操于宦官之手,则其权势之薰炙可知矣。

兹再举二例,以明宦官与藩镇之固结:

顺宗即位,翰林学士王叔文等用事,颇有善政。叔文欲夺宦官兵权,为若干宦官所忌。然叔文既得顺宗之信任,复有一部宦官如李忠言者之赞助,以是反王之宦官无如之何。既而叔文以丁母忧去职,宦官俱文珍等遂利用太子纯欲早日即位之心理,外结藩镇,以顺帝有疾不能亲事为辞,请太子监国。终至顺宗被迫逊位,叔文亦遭窜诛,史称此事为“永贞内禅”。《旧唐书》卷一四〇《韦皋传》略云:

皋知叔文人情不附,自以大臣可议社稷大计,乃上表请皇太子监国。太子优令答之,而裴均、严绶笺表继至,由是政归太子,尽逐(王)伾、(王叔)文之党。皋在蜀二十一年,重赋敛以事月进,卒至蜀土虚竭,时论非之。

严绶赂宦官以招声援,已如上述;史书亦称裴均“缘附宦官”(见《通鉴》卷二三七元和三年);则韦皋与宦官之关系,虽史无明文,亦可想见为何如矣!又《韦皋传》谓自皋“重赋敛以事月进”,虽指进奉皇帝,然以德宗后期之政情而论,恐亦不能略去宦官也。

文宗时,宰相李训,欲以京城卫卒及藩镇兵力,诛除宦官,结果失败,造成太和九年之“甘露之变”。宦官仇士良擅以神策军屠灭李训、王涯、贾餗等大臣数十家,杀金吾卫士及诸司吏卒两千余人,造成空前未有之惨剧。而全国藩镇数十,除昭义节度使刘从谏外,竟无一人声讨宦官之罪,若非平日深相结纳,何以至此!且刘从谏之节钺,固亦贿赂宦官而得,其暴露仇士良之罪,亦因感王涯之私恩,非全激于公义也。《旧唐书》卷一六一刘悟及其子从谏《传》略云:

(敬宗)宝历元年九月,(悟)病卒,赠太尉。遗表请以其子从谏继续戎事。敬宗下大臣议,仆射李绛以泽潞内地,与三镇事理不同,不可许。宰相李逢吉、中尉王守澄受其赂,曲为奏请。二年,(从谏)充昭义节度使。(文宗太和)九年,李训事败,宰相王涯等四人被祸。从谏素德涯之私恩,心颇不平,四上章请涯等罪名,仇士良辈深惮之。是时中官颇横,天子不能制,朝臣日忧陷族。赖从谏论列,而郑覃、李石方能粗秉朝政。

武宗时,从谏死,侄稹自为留后,唐室遂加以讨伐。史称昭义之伐,李德裕力主之。《旧唐书》卷一六一从谏及稹《传》:

会昌三年,(从谏)卒,大将郭谊等匿丧,用其侄稹权领军务。时宰相李德裕用事,素恶从谏之奸回,奏请刘稹护丧归洛,以听朝旨,稹竟叛。德裕用中丞李回奉使河朔,说令三镇加兵讨稹。乃削夺稹官,命徐、许、滑、孟、魏、镇、幽、并八镇之师,四面进攻。

实则此役之兴,必与仇士良有关,德裕不过尸其名耳。《通鉴》卷二四七会昌三年:

初,昭义节度使刘从谏累表言仇士良罪恶,士良亦言从谏窥伺朝廷。及上即位,从谏有马,高九尺,献之,上不受。从谏以为士良所为,怒杀其马,由是与朝廷相猜恨。

《新唐书》卷二一四《藩镇传》泽潞:

从谏畜马高九尺,献之帝,帝不纳。疑士良所沮,怒杀马,益不平。又闻士良宠方渥,愈忧惑。欲自入朝,恐不脱祸,因被病,卒。

夫武宗为士良所立,德裕因宦官以进,而泽潞又士良之深仇,如谓昭义之伐,与宦官无关,不可得也。

代德以降,直至宣宗,百年之间,为宦官之鼎盛时期。在此期间,外朝士大夫虽分党派,但均依附宦官。宦官亦有派系,然无论何派得势,均可完全掌握中央政府,对外则与藩镇勾结,故局面尚未大坏。宣宗时,宦官与士大夫渐形对立。此因若干皇帝(如文宗、宣宗),屡次联士大夫诛除宦官,宦官逐渐发生族类之自觉,团结一致,专意控制外朝。士大夫与宦官积怨既深,亦联合与宦官相抗,双方遂同水火。然宦官手握军符政权,外有藩镇之声援,士大夫固无如之何。此种形势,直至僖宗时之黄巢之乱,始大为改观。

僖宗时,流寇猖獗,黄巢攻陷长安,僖宗狼狈幸蜀。其时神策禁军,损失甚重,宦官之实力渐弱。乱定后,新兴之藩镇,崛起黄河南北,一为河东节度使李克用,一为宣武节度使朱全忠,前者为沙陀酋长,讨平黄巢之功臣,后者则黄巢降将也。此两镇兵力强盛,非宦官所能制。而太原为关东重镇,汴州为运河要冲,两地既为强藩所据,不特北方失一屏蔽,东南财赋亦为遮绝。宦官所主持之中央政府,因而益衰。

僖宗返跸后,仍信用宦官田令孜。既而令孜与河中节度使王重荣争安邑解县两盐池之利,终至兵戎相见。重荣结援河东,令孜则联邠宁节度使朱玫、凤翔节度使李昌符讨重荣,李克用救之,败二镇之师,致使僖宗再幸兴元,令孜亦终遭贬逐。僖宗死,宦官杨复恭立昭宗,遂擅朝政。复恭自其叔父玄价、从兄复光(均为宦官)时即与李国昌、克用父子相结,至是更依河东为外援,于是克用之势大盛。惟昭宗痛恨宦官,时欲联朝士以驱除之,而斯时宦官已不能完全宰制朝廷,外朝士大夫乃乘机勾结藩镇,与宦官相抗衡。于是藩镇亦分两派,往日宦官内制朝廷外控藩镇之局面,至此破坏。

杨复恭既倚河东为援,宰相张濬亦与朱全忠相结。大顺元年(八九〇年),昭宗以濬统军讨克用,欲外幸成功而内制复恭,结果大败,昭宗不得已贬濬。濬之失败,复恭之从中沮挠,为主要原因之一。《通鉴》卷二五八大顺元年:

是役也,朝廷倚朱全忠及河朔三镇。及濬至晋州,全忠方连兵徐、郓,虽遣将攻泽州,而身不至。行营乃求兵粮于镇、魏,镇、魏倚河东为扞蔽,皆不出兵,惟华、邠、凤翔、鄄、夏之兵会之。兵未交而孙揆被擒,幽、云俱败。杨复恭复从中沮之,故濬军望风自溃。

张濬既败,复恭、克用之势益炽,而昭宗以复恭专擅,必欲除之。乃宠任复恭假子守立,赐姓名李顺节,以分其权。继而昭宗诏复恭致仕,复恭奔兴元,依其兄子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起兵叛唐,终被擒斩。于是克用在中央政府之势力大衰,而朱全忠与外朝交结益固。

杨复恭死后,昭宗仍恨宦官,与宰相崔胤图谋,颇有诛杀。胤一面与朱全忠相结,一面谋去宦官,于是内外朝益相水火。光化三年(九〇〇年),宦官刘季述谋乱,矫诏以太子裕监国而废昭宗。崔胤召朱全忠入援,全忠兵不即发。胤乃与神策军将孙德昭等合谋,诛刘季述及其党羽,迎昭宗复位。实则全忠最初亦与季述相结,昭宗之废,其驻京邸官程严实与其事。后全忠因李振之劝告,始一意与宦官为敌。《新唐书》卷二〇八《刘季述传》略云:

(季述)乃外约朱全忠为兄弟,遣从子希正与汴邸官程严谋废帝。会全忠遣天平节度副使李振上计京师,严因曰:“主上严急,内外惴恐,左军中尉欲废昏立明,若何?”振曰:“百岁奴事三岁郎主,常也。乱国不义,废君不祥,非吾敢闻。”希正大沮。帝夜猎苑中,醉杀侍女三人。明日,季述卫皇太子至紫廷院,左右军及十道邸官俞潭、程严等诣思玄门请对,士皆呼万岁。入思政殿,宫监掖帝出,后以传国宝授季述,就帝辇,左右十余人,入囚少阳院。(崔)胤告难于朱全忠,使以兵除君侧。全忠封胤书与季述,曰:“彼翻覆,宜图之。”季述以责胤,胤曰:“奸人伪书,从古有之,必以为罪,请诛不及族。”季述易之,乃与胤盟。胤谢全忠曰:“左军与胤盟,不相害,然仆归心于公,并送二侍儿。”全忠得书,恚曰:“季述使我为两面人。”自是始离。季述子希度至汴,言废立本计;又遣李奉本赍示太上皇诰,全忠狐疑不决。李振入见曰:“竖刁、伊戾之乱,以资霸者。今阉奴幽劫天子,公不讨,无以令诸侯。”乃囚希度、奉本,遣振至京师,与胤谋。

宦官首领,既屡遭诛杀,神策军亦不复绝对听命于宦官,而崔胤得昭宗之信任,复倚强藩为援,以是权势薰炙,宦官转居劣势。

然宦官亦自有其交通之藩镇,最主要者为凤翔节度使李茂贞。茂贞出身禁军,与宦官素有渊源,又与崔胤不合,因而支持宦官。刘季述既诛,崔胤等奏请罢宦官兵权,以大臣典禁军,因茂贞之反对而罢。《新唐书》卷二〇八《韩全诲传》:

刘季述之诛,崔胤、陆扆见武德殿右庑。胤曰:“自中人典兵,王室愈乱。臣请主神策左军,以扆主右,则四方藩臣不敢谋。”昭宗意不决。李茂贞语人曰:“崔胤夺军权未及手,志灭藩镇矣。”帝闻,召李继昭等问以胤所请奈何,对曰:“臣世世在军,不闻书生主卫兵。且罪人已得,持军还北司便。”帝谓胤曰:“议者不同,勿庸主军。”乃以(韩)全诲为左神策中尉,(张)彦弘为右。

《通鉴》卷二六二天复元年正月:

以枢密使韩全诲、凤翔监军使张彦弘为左右中尉。全诲,亦前凤翔监军也。

观此可知茂贞与全诲等早有过从,全诲等之得主神策,实茂贞之力也。既而茂贞与崔胤恶感益深,双方之敌对亦益显。《通鉴》卷二六二天复元年五月:

崔胤之罢两军卖麹也,并近镇亦禁之。李茂贞惜其利,表乞入朝论奏,韩全诲请许之。茂贞至京师,全诲深与相结。崔胤始惧,阴厚朱全忠益甚,与茂贞为仇敌矣。

《旧唐书》卷二〇八《韩全诲传》:

全诲等知胤必除己乃已,因讽茂贞留选士四千宿卫,以李继筠、继徽主之。胤亦讽朱全忠内兵三千,居南司,以娄敬思领之。

至是双方冲突,已无法避免,惟有作最后角力,以定胜负。既而崔胤密召朱全忠西迎车驾,而宦官劫昭宗幸凤翔。全忠围攻凤翔,茂贞无以取胜,遂杀韩全诲等宦官七十余人,与全忠和解。昭宗返跸后,崔、朱又奏杀宦官数百人,并令全国藩镇,诛杀监军。于是内外宦官,屠杀殆尽。而唐室中央遂为全忠所控制,随之以亡。

总之,唐室初以宦官为监军,以制藩镇,而宦官一意党助凶顽,摧折良将。既而宦官内典禁军,外结藩镇,内外胶固,宦官之凶焰益炽,藩镇之势力益强。及至唐末,宦官之势渐弱,士大夫遂联藩镇以尽诛之,遂成藩镇独盛之局,而唐室亦亡于藩镇。此有唐后期一百五十年政治演变之大略也。

原载《大陆杂志》二十七卷六期,一九六三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