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庐山纪游

苏轼在九江别了陈慥,老友刘恕的幼弟刘格(道纯)来做向导,与参寥一同往游庐山。庐山位于江西省九江市南,扬子江环绕山北,鄱阳湖则在山之东南,正是襟江带湖,据三流要会之处,形势绝胜。而庐山本身,又是那么怪伟,七重大岭,连绵起伏,圆基周围达五百里。层峰插天,使天上的云雨反在峰岩之下,峦影山光,应接不暇。

他们从山南正面比较幽僻的路上山,远远望见这座名山的气势,先已为此大自然的神奇所慑伏,觉得庐山是造物主的杰作,不是人类的语言文字所能描摹,赞叹顶礼之余,苏轼便和参寥说:“此行决不作诗。”

不料上得山去,山中僧俗却已纷纷传说:

“苏子瞻来了!苏子瞻来了!”

在黄州寂寞多年的苏轼,不免心动,不知不觉间破戒作了《初入庐山三首》之一:

芒鞋青竹杖,自挂百钱游。

可怪深山里,人人识故侯。

一路行去,迎面群峰,怪石峥嵘,岗峦突兀,中有一片峰峦,活像是个神情兀傲的老人,他是那样的古怪、冷酷和陌生。苏轼觉得这老人,不是见面一两次就能相熟的,叹结识不易曰:

青山若无素,偃蹇不相亲。

要识庐山面,他年是故人。

他走在入山的路上,还不敢相信此身真个已经到了怀想多年的庐山,他不能不把自己的惊喜写下来,又觉得一定不为此行作诗,也实在没有什么道理,索性再续作一首:

自昔怀清赏,神游杳霭间。

如今不是梦,真个在庐山。

山南当面即是五老峰,它的高度虽然不及大汉阳峰,但是气势雄伟,五峰复出,绵延数里,似断还续,峦影山光之间,云雾聚散,瞬息万变,形成庐山有名的“云海奇观”。

这一僧二俗,穿云入雾,相将入山,先到五老峰下的开先寺。

这开先寺为山南五大丛林之冠,原是南唐中主少时的读书堂,在他即位后下诏改建的。寺内寺外,古木参天,楼台掩映,登临远眺,可以望见鄱阳湖那一片浩渺的烟波。寺侧有两大瀑布,一曰马尾泉,一曰飞玉瀑。

这两大瀑布的源头,皆出于庐山群峰中。最高的汉阳峰巅,趵突流播;西向者为康王谷的谷帘泉,陆鸿渐《茶经》中品为天下第一的名泉;东行者即此开先二瀑。

马尾泉是因为汉阳顶上奔注而下的泉水,到了这个地方,崖口突然束紧,怪石嵯峨,森列流道,挡住浩荡而下的水势,使此一道激湍散为数千百缕的喷银飞玉,形如披风的马尾,故有是名。

另外一股西南方向流下来的山泉,自坡顶直注深壑,汇为大龙潭,中间挂流数十百丈晶莹的匹练,直落霄汉,声势浩大,被日光照射时,立刻呈现出灿烂金黄的颜色。这道金黄的泉水,忽被山风吹起,水飞接天,则如飞毯卷雪,在空中迸珠散玉,瞬息万丈。春夏间山泉水大,更为壮观。苏轼初夏入山,来得正是时候。

他在开先寺漱玉亭畔,徘徊瞻望这出自青玉峡的两大瀑流,流连不忍离去,面对如此浩荡的流水,恍如来自天上,直落潭底,发出隆隆的水声,山鸣谷应,令人在此造物的伟大力量之前,感到极度的震眩。苏轼一直待到月出飞桥,看月光照映着的瀑流,益发产生另一种缥缈神秘的光彩,使这耽游的诗人,完全沉浸于迷幻的神仙境界中,不期而然地产生了天地悠悠的出世之想:但愿能够脱离从所自来的尘世,只想手持白芙蕖花一枝,飘然一跃跳进这一片清凉而又迷茫的银色漩涡中去。后来作《开先漱玉亭》,就使用近似李白饶有仙气的笔触,来写他这段浪漫的想象:“……我来不忍去,月出飞桥东。荡荡白银阙,沉沉水精宫。愿随琴高生,脚踏赤鲩公。手持白芙蕖,跳下清泠中。”

苏轼遨游山南山北,自言得奇胜之处十五六,认为开先寺漱玉亭的双瀑和栖贤三峡桥的激流为奇中之奇,胜中之胜。其余的写不胜写,所作景物诗,也仅此《庐山二胜》两篇。

栖贤三峡涧在含鄱口南寨,水源发自含鄱岭,与太乙峰之水合流,经两峰对峙,山形险恶的狮子口,形成三峡涧的急湍洪流,涧行栖贤谷中五六里,遂至山南五大丛林之一的栖贤寺。苏辙《庐山栖贤寺新修僧堂记》说:

元丰三年,余过庐山,入栖贤谷。谷中多大石,岌嶪相倚。水行石间,其声如雷霆,又如千乘车行者,震掉不能自持,虽三峡之险不过也。

苏辙写成这篇堂记后寄给老兄,请他书写,苏轼欣然命笔,他说:“欲与庐山结缘,予他日入山,不为生客也。” 1 至今相距不过三年多,果然到了栖贤僧堂,可以手自摩挲堂上这方弟作兄书的石刻了。

这一路栖贤涧水,汤汤流到寺东数百步处,忽遇巨石,与水相激,惊波喷空,鸣声震天,飞泻而下,是名“玉渊”。涧水南下二里许,宋祥符年间建三峡桥于此。桥身横跨绝壑,高出两崖之上,桥下则百尺深渊,急流澎湃,令人目眩。苏轼作《栖贤三峡桥》诗,说它是:“清寒入山骨,草木尽坚瘦。空濛烟霭间,澒洞金石奏。”

四月二十四日晚,苏轼一行到了甘泉口、石耳峰下的圆通禅院。

这座禅院曾因欧阳修来游,与居衲禅师夜坐小亭,论道达旦,赠诗有“五百僧中得一士,始知林下有遗贤”句而闻名天下。这寺院也是老苏的旧游之地,与居衲长老亦曾相识。苏轼来此的翌日(四月二十五日),适逢老苏逝世十八周年忌辰,他特诚斋戒恭书“宝积菩萨献盖”颂佛一偈,捐彩幡一对,赠与现在的住持可仙长老,为他父亲祈求冥福。可仙说:“昨夜梦见宝盖飞下,着处出火,岂非今日之兆。”苏轼因此又作一诗留念。

继与刘格同游简寂观,后至归宗寺,黄龙山北麓的温泉院。

苏轼在温泉院随便翻阅游客留题的诗文,看到可遵和尚的题壁诗:

禅庭谁作石龙头,龙口汤泉沸不休。

直待众生尘无垢,我方清冷混常流。

苏轼本有好辩的嗜癖,喜欢做翻案文章,一时兴起,即题一绝于后道:

石龙有口口无根,自在流泉谁吐吞?

若信众生本无垢,此泉何处觅寒温。

其时这可遵和尚住在圆通寺里,听说大名鼎鼎的苏轼续了他的题诗,大大得意起来,立刻追踪前往,要求一见。途中听人传说苏轼作了《三峡桥》诗,所以,待他追到苏轼面前,就急急慌慌说道:“和尚也有一首绝句,要题在尊作三峡诗后,身上没带纸笔,只好读给你听。”接着便高声朗吟起来:

君能识我汤泉句,我却爱君三峡诗。

道得可咽不可漱,几多诗将竖降旗。

苏轼看这和尚,那副硬攀知己的面目,丑俗不堪,自悔落笔轻率,误惹劣僧,便迭口催促轿夫快走,不加理睬。旁观者方大称快,不料可遵却大言遮羞道:“子瞻护短,见我诗好甚,嫉妒而去。”

可遵立刻回到栖贤寺去,要把他那首续三峡诗题上寺壁,不料栖贤寺僧正在忙着盘磨碑石,准备镌刻苏诗,见他那种好名若狂的样子,骂他一顿,撵出寺门,山中传为笑谈。 2

随后,苏轼来到朱砂峰下的白石庵,此是好友李常(公择)的读书处。公择出仕后,将他的藏书九千卷庋藏在这庵中,称“李氏山房”,苏轼曾为作记,路经此处,便进去参观了一遍,觉得公择有那么好的读书地方,何苦到外面去做官,作诗寄意,劝他不如重做读书庐山的李白。诗曰:

偶寻流水上崔嵬,五老苍颜一笑开。

若见谪仙烦寄语,匡山头白早归来。

有一天午间,苏轼独自一人,徜徉于五老峰下,随意进入白鹤观去玩,没想到进入观门,但见院子里松荫匝地,观中却闻无一人,只听见偶有棋声叮咚,出于户内。到了这种“静如太古”的境界,才知道司空表圣诗:“棋声花院静,幡影石幢高。”确如他所自许有“得味于味外”的功力——这一种诗人才能感受的印象,苏轼心中铭刻很深。十余年后,身已被谪海外,看他儿子与人下棋,他还回忆此日此时的情味,作《观棋》诗。 3

他和参寥、刘格自南徂北,一路游赏,来到北香炉峰下的东林寺。

这东林寺原是晋朝慧远法师的弘法道场,远公在此组织佛教史上有名的白莲社,弘扬净土教义。此地有香炉、经台、天池诸山,环列寺南,翠岚照槛,风景如画。寺外有条虎溪,相传当年溪边林薮中,蓄有老虎护卫这座律寺。远公送客,从来不过虎溪桥,只有陶渊明陆修静来访那一回,远公送他们走时,一路讲话,不觉过了溪桥,林间伏虎忽然大声鸣啸起来,三人相向大笑。这不过《高贤传》里一段“山林佳话”而已,与史实不合,然而寺有三笑堂,苏轼也题过《三笑图赞》 4 。

东林本为“律宗”的寺院,甫于元丰三年(1080)诏改“禅席”。南昌太守原要延请宝觉禅师来做住持,宝觉举常总法师自代。常总听到这个消息,连夜走避。王太守传檄属郡,追踪访求,终于在江西新淦深山中找到了他,推避不得,才来庐山。东林老僧说:“远公曾留谶记:吾灭七百年后,有肉身大士革吾道场。今符其语。”苏轼来时,常总长老正在大事扩充院宇,修葺一新,当即招待这两位贵宾留宿寺中。 5

虎溪,水深石怪,春夏之间,山泉汹涌,湍流甚急。这一晚,苏轼在枕上,就听着虎溪淙淙的水声,山鸣谷应,彻夜不绝。恍惚之间,他觉得庐山这片山色,岂不就是《法华经》上说的,世尊菩萨所现示的清净法身,庄严妙相。若然,则这片彻夜不绝的水声,即便是遍覆三千大千世界的广长舌,日夜不停地在念着佛偈。以溪山见僧之体,以广长舌、清净身见僧之用。苏轼崇敬常总长老的高洁,就将这份“东林夜怀”,作成一首小诗,赠与常总:

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

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

最后由东林长老陪往西林寺。苏轼一路观察山景,峰峦重叠,不但距离远近,形势向背,各有不同的容色,而高低起伏,姿态互异,更是变化无穷。苏轼这几日来,看山所得,不仅是美感上的享受,更重要的是得到了一重解悟,得到了一重隽妙的见知。《题西林壁》道: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黄山谷读了此诗后,说:“此老于般若横说竖说,了无剩语;非其笔端有舌,安能吐此不传之妙?”其实,这首小诗,千余年来,成为家喻户哓的名言,并不因为它于文学上有何特别优异的表现,也算不得是禅门的机锋,苏轼只是拿庐山的变化来印证一个人间的认识,然而,即此认识,便是无上智慧。

人们所见事物,往往只从自我的感觉出发,把自我的心作为衡量世间事物的标准,因此,所见事物,便无可避免地着上了主观的色彩和感情。譬如杜甫诗说“感时花溅泪”,只因他自己在感伤时事,所以觉得花也陪他溅泪,如由另一个登徒子来看这同一朵花,也许他所见的正是“露滴牡丹开”的好景。

所以出于我们感官上所见知觉闻的一切事象物相,并非事物本身的真实,只因人们惯把自己当作宇宙的中心,一切看法想法,都难摆脱自私的成分,即“身在此山中”这一大魔障,造成主观的蔽锢,说是我所见的庐山,事实上只是透过庐山看了他自己。世人都以如此“自我中心”的虚假认识,做“自以为是”的价值判断,因此造成这个现实世界中无穷的冲突与祸患。

世人在这个自我中心的笼罩下,以为万物皆须为我,花须为我娇艳,山亦为我作态。其实,这不是“认识”,只是我的幻觉,一旦这种幻觉破灭的时候,人类的命运,就只剩下一大堆的虚空和痛苦。

苏轼能够离开“身在庐山”的立场,来看庐山,便是他的绝大聪明。他能以平等心来看庐山,使我与山,山与我,一体俱化,共同成就万物与我一体的理想生命,创造有情的世界。王国维人间词话》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苏轼此日,真能观山,他所看的,不仅是诗的山,画的山,更重要的是大自然给他的一重解悟,由这虚舟触物的解悟,得到精神生活与大自然圆融一致的享受。

游毕西林寺,一僧二俗,就从岭北云峰,洒然下山了。

二 访弟·殇子

苏轼谪至黄州的第三年春四月,他的老友杨绘(元素)因举荐属吏王永年,被台谏纠弹,贬官荆南节度副使,乘这机会曾到黄州来看望过他。当时杨绘还对苏轼提起十年前,他接替陈襄来知杭州时,苏轼赠词《醉落魄》中有“尊前一笑休辞却,天涯同是伤沦落”的句子,不料正应验了今日两人相同的命运,成了“语谶”,相与感叹良久。

这次游罢庐山,还至九江,苏轼才得到好消息:上年(元丰六年,1083)十一月皇帝南郊祀天于圜丘,大赦天下,杨绘亦援恩例起知兴国军,已至任所。苏轼感念他们之间的友谊,不惜从九江原路折回到与武昌甚近的兴国去看望杨绘。

然后,苏轼一人再自兴国陆行,径赴筠州去看他的老弟。过瑞昌,自言“溪上青山三百叠,快马轻衫来一抹。……”(《自兴国往筠,宿石田驿南二十五里野人舍》诗),这时候天气尚不太热,旅途还算轻快。五月一日至建昌,途遇苏辙的女婿王适(子立),再至永修,访问了李莘(野夫)、李常(公择)兄弟的故居,因为屋主久已不在,似已十分荒败。当时李常已离开舒州,在京做礼部侍郎,李莘亦官于他处,所以诗说:“何人修水上,种此一双玉。思之不可见,破宅余修竹。”他怀想故人,只是:“我来仲夏初,解箨呈新绿。幽鸟向我鸣,野人留我宿。徘徊不忍去,微月挂乔木。”一种朋友契阔的怀念,更加深了他在流浪中的寂寞。

到了奉新,先派人送信给苏辙说:“已至奉新,旦夕相见。”将至筠州前,又写了《将至筠,先寄迟、适、远三犹子》那篇长诗,说他“露宿风餐六百里”,明朝虽然已可走到高安的南(蜀)江了,但是“念汝还须戴星起”,充分写出了他当时的兴奋和热望。距高安二十里,苏辙等已在城外建山寺迎候了。

苏辙在筠州,交游寥落,常相往来的,仅有洞山和云庵和尚、黄蘗的道全禅师和圣寿院的蜀僧有聪禅师。在接信之前几天的晚上,云庵和尚梦与苏辙及有聪禅师,三人一同出城去迎接五祖寺的戒禅师,醒后觉得奇怪,一早便来告诉苏辙。话未说完,有聪禅师却也来了。

苏辙迎上去,大声对他说道:“他正与洞山老师说梦,您也是要来说梦吗?”

“夜来,正梦到我们三人同去迎接五戒和尚。”有聪禅师说。

苏辙拊掌大笑,说:“世间果有同梦的事,真是奇怪!”

过不几天,苏轼的送信人到了。苏辙、云庵二人大喜,及期,雇了竹轿,出城二十里至建山寺等他。

苏轼到了寺中坐定,兄弟久别重逢,一时不便说话,苏辙就各将前些日子所做的梦说给他听,不料苏轼听后,说出一段故事来。

“我八九岁的时候,常常梦见自身是个和尚,往来陕右一带。还有先妣孕我时,曾经梦见一个和尚要来我家投宿。还记得这和尚身材瘦长,瞎了一只眼睛。”

云庵大惊道:“戒和尚是陕西人,瞎了一眼的。晚年弃五祖寺来游高安,终于大愚。从现在倒数上去,恰恰五十年。”

苏轼这一年是四十九岁,大家相信五戒禅师是他的前身。苏轼自己也很信这话,至元祐中,在京城给云庵和尚写信,还说:“戒和尚不识人嫌,强颜复出,真可笑矣。既法契,可痛加磨砺,使还旧规,不胜幸甚。” 6

不但如此,自是而后,苏轼常穿衲衣,甚至将朝服套在衲衣外面,穿了就去上朝。那时候,哲宗皇帝还是十几岁的小孩,眼睛尖,好奇心重,他看得很奇怪,便问右珰陈衍道:“苏轼衬在朝章里面的是什么衣服?”

“是道衣。”陈衍回答。

哲宗听了一笑。 7

苏轼来了,被款待住在苏辙家厅堂前厢的东轩里。

说到苏辙的住处,比黄州的临皋亭还不如。他刚到高安时,就住在盐酒税局里,屋在江边,常遭水淹,而且敝旧不堪。后来乞得郡守的许可,才借到部使者的府邸暂住,仍然是一所东倒西歪的破宅,他自己用木头来支撑欹斜,土补圮缺,才勉强可住。只有厅堂外那间东轩是自己新造的,还在轩前手种了两株松树,百来株绿竹,算是最富情调的一间居室,现在用来招待老兄。

苏辙在高安的生活,远不如苏轼在黄州那样闲适。这盐酒税的差事,原来有三个人在做,苏辙来后,另外两个人适皆罢去,从此不再补人,一切琐事都压在苏辙一个人肩上了。早晚上下班,中间隔着一条江水,都须坐船摆渡,自作诗说:“朝来榷酒江南市,日暮归为江北人。”已够奔波劳苦了,何况他还必须整天坐在市场中,鬻盐、沽酒、秤量猪肉和鱼鲜,与那些市侩贩夫争论斤两,计较锱铢,一点休息时间都没有。直要等到天黑了,才能收拾税场,关门渡江回家。回到家里后,他已筋疲力尽,昏然就睡。等他一觉醒来,天也亮了,他又得再赶到江南去做同样的琐事。所以虽然造了这间东轩,并没有时间来享受,自言:“每旦暮出入其傍,顾之,未尝不哑然自笑也。” 8

这次苏轼远来,才真派上了用场。

这是苏氏兄弟黄州别后第一次重逢,而且是与他全家人的合聚,他们可以一起自由自在地讲眉山家乡土话,做家乡点心“水饼”来吃,毫无拘束地说笑话。

苏轼最关心的是他的三个侄子,他上次见到他们还是十多年前,时在济南,老三虎儿(苏远)出生还不久。现在老大阿梁(苏迟)年已弱冠,和老二阿罗(苏适)都已长大得能够高谈阔论了,连这最小的幺儿也已十一岁,开笔学习作诗了。他很高兴几个侄子都已长那么大,给他们写“别诗”,自问中夹着甚深的感慨(《别子由三首兼别迟》):

两翁归隐非难事,惟要传家好儿子。

忆昔汝翁如汝长,笔头一落三千字。

世人闻此皆大笑,慎勿生儿两翁似。

不知樗栎荐明堂,何似盐车压千里。

苏辙的公事,无人替代,甚至端午节那天,他仍然要去鬻盐沽酒,所以,苏轼只得带了三个侄子去玩了一趟大愚山的真如寺(这大愚山就是五戒和尚圆寂的地方)。

在高安,只能住六七天,多年的盼望,却像天上的闪电一样,照眼一亮便过去了。临别时候,他劝慰弟弟道:“三年磨我费百书,一见何止得双璧。愿君亦莫嗟留滞,六十小劫风雨疾。”——人生途中,难免风风雨雨,只是吹打愈狂,过去愈快,劝他不要为眼前的潦倒而沮丧。

苏轼自己现在固然飘泊无归,但是,一个自幼从儒家学说里锻炼出来的人,怎样都消灭不掉“求为世用”的抱负,天生我才必有用,决不放弃拯物济时的责任,决不甘心使生命的意义从此失落。不过读书人虽要求用,但是立身处世,自有原则,决不放弃。他说了斩钉截铁的话,要他的弟弟不要担心他的前途:“知君念我欲别难,我今此别非他日。风里杨花虽未定,雨中荷叶终不湿。”——这是苏轼可以自豪的志节,也是苏轼形体之外压不倒的英气。

苏轼从筠州折回九江,要在九江等待留在黄州的家眷,来此会合。

参寥自下庐山,也仍在九江等候,苏轼回来后,与他共住慧日院。九江旧名浔阳,当地有一唐代著名的道观——紫极宫,宋时改为天庆观。李白有《浔阳紫极宫感秋》诗。太白作此诗时,也在贬谪境况中,且与今日的苏轼,同为四十九岁。苏轼往游,兀自默诵着太白的原诗:“何处闻秋声,翛翛北窗竹。回薄万古心,揽之不盈掬。……懒从唐生决,羞访季主卜。四十九年非,一往不可复。野情转萧洒,世道有翻覆。……”一种时光流逝的压迫,一种落拓无归的际遇,使苏轼惊讶于人生真是变化莫测,没有可以肯定的存在,惘然和唱:“流光发永叹,自昔非余独。行年四十九,还此北窗宿。……世道如弈棋,变化不容覆。”吐露他寥落无依的伤感。

天庆观的道士胡洞微,热烈接待苏轼。他说,他种有玉芝,一名琼田草,已经培养了七八年,再过几年,便成熟可食,吃了可以延年益寿,慨然预约,到时定当分赠。苏轼非常感激这胡道士的慷慨——时光流逝的怅惜连带产生服食长生的幻想,诗人李白最丰富的那份想象,同样激荡着这半百老人的胸襟。

苏轼与胡道士于此订交,并将从磁湖得来的石菖蒲数本,一起托付这位道士代他培养。苏家全部眷口坐了大船从黄州到了九江,时将六月,参寥也要回浙江於潜去了,赋诗留别,苏轼和作,有“到后与君开北户,举头三十六青山”句,三十六峰系言嵩山,指河南府永安县的少室山,苏轼移置汝州,即在是地,意为约他将来更至汝州相见。

苏辙《次韵作却寄迈迨过遯诗》,有云:“迈年最长二十六,已能干父穷愁里。”苏迈时将前往饶州德兴县去当县尉,苏轼决定先送儿子赴官,六月初九至湖口,父子二人还乘便游了当地的名胜石钟山。

这石钟山就是郦道元水经注》所记的“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的奇景之地。

当地的寺僧使一小童陪他们父子同往,手持小斧在水边乱石间挑选一两处敲敲,果然发出硿硿的回音,但是苏轼笑而不言,他一定要实地去勘察个明白。当夜,独与苏迈乘一小舟到绝壁下,果然听到山下石穴与江水相激荡,自然发出钟鼓一样的声音。舟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时,又发现有一大石踞于中流,此石中空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声音更加响亮。据说,历来游客看过便罢,像苏轼这样自棹小舟,夜探水石的人并不多。他自己也很高兴得此发现,写出《石钟山记》那篇有名的散文。

苏迈须从湖口分程,自往德兴,初次出仕去当地方官了。老父特为检出一方砚台来,亲撰铭文相赠。那铭文说

以此进道常若渴,以此求进常若惊。

以此治财常思予,以此书狱常思生。

苏轼和全家其他的人,则仍乘船溯江而南。经池州,六月二十三日到芜湖,七月初抵达当涂。

乐全老人张方平的儿子张恕,时居当涂,邀请苏轼宴叙,并出家伎侑酒,不料家伎中却有黄州旧守徐大受的爱姬胜之在内,君猷死后,她已归了张家,不料在此相遇。

苏轼本就非常喜欢娇小玲珑的胜之,也很欣赏她的冰雪聪明,在黄州时与她最熟,也写过好多阕词来赞美她,送过她好茶和好泉,认为只有她才配享受此物;又说过她是一个出身很好的女孩子等,似乎有一点秘密的爱意。

这次意外重逢,王明清《挥麈后录》记有一则故事:

东坡北归过南都,其人已归张乐全之子厚之恕矣。东坡复见之,不觉掩面号恸,妾乃顾其徒而大笑,东坡每以语人,为蓄婢之戒。

古人本将姬妾视同私人财产,可以随意将她遣去或赠人,何况时在君猷身后,苏轼没有理由“掩面号恸”,除非他心里还有一份难忘的旧情,面对胜之嬉笑自若,毫无情意的态度,使他借君猷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作《西江月》(姑熟再见胜之,次前韵)一阕以寄慨:

别梦已随流水,泪巾犹浥香泉。相如依旧是臞仙,人在瑶台阆苑。

花雾萦风缥缈,歌珠滴水清圆。蛾眉新作十分妍,走马回来便面。

过姑熟堂下,苏轼偶读当地所印的“李白十咏诗”,不禁抚掌大笑道:“伪作败露了,岂有李白作这等诗!”后来听说王安国曾在秘阁中见过李赤集中有此诗。赤自比李白,所以名赤,据说为厕鬼所惑而死。苏轼说:“今观此诗止如此,而以比白,则其人心恙已久,非特厕鬼之罪。” 9

苏轼观察敏锐,感觉力很强,并非完全是天赋,大部分得之于凡事认真的态度,对于浮夸、作伪的事,落在他的眼中,一点也不肯含糊,亦不肯人云亦云。游石钟山,他对那出于自然的天籁,非拏舟夜探,寻出根底不休;《姑熟十咏》伪诗,他不肯读过抛开,悻悻于赝物李赤;游庐山,在陈令举的《庐山记》中读到徐凝的瀑布诗,非但訾为“至为尘陋”,更讨厌他伪作乐天诗称羡此句有“赛不得”的这种谎话,不惜作诗痛骂:“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这些都是小事,然而十足表露苏轼求真求实的真性情。

苏轼在当涂,往访诗友郭祥正(功甫),这郭功甫于熙宁年间即以殿中丞致仕在籍,不大乐意做官,而以诗闻名,梅圣俞推誉他为“太白后身”。

苏轼在郭祥正醉吟庵里喝酒,酒后兴发,索笔濡墨,就在他家髹漆屏上,画了一幅竹石,醉墨淋漓,大气磅礴。祥正无意得此,喜出望外,立刻送他两支家藏的古铜剑。苏轼复诗为谢,才将何以当时有非“挥洒云烟”不可的冲动,解释出来道:

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

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

平生好诗仍好画,书墙涴壁长遭骂。

不嗔不骂喜有余,世间谁复如君者?

一双铜剑秋水光,两首新诗争剑铓。

剑在床头诗在手,不知谁作蛟龙吼。

苏轼写字作画,大抵都在醉后,这是他自不讳言的癖性,生活中激越起伏的情感与艺术冲动相结合,借着痛快的笔墨,发泄他的感情。所以,此诗是苏轼画论的基础,此画则是苏轼盘郁胸中的块垒。

人在世间,处处受着束缚,步步似有荆棘,聪明过人,才气愈大者,他所感受的压迫,当然也更深更重。郁闷无聊到极点的时候,唯有借着酒醉,才能脱出尘俗世网,把自己暂时解放一下,所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即是此意。酒精的力量,是一种刺激,平常人可以借此灌夫骂座,可以醉后痛哭;而艺术家者,则以笔墨这种工具,以借醉得全的天真,写出他沉积胸中的块垒。满纸淋漓的醉墨,往往是诗人无所皈依的沉哀,“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都一样是精神发泄的产品,都一样是性灵的呼号与怒吼。

苏轼这幅郭家漆屏上的醉画,在他的朋友中印象很深。苏轼殁后,黄鲁直于崇宁元年(1102)在荆南作诗曰:“郭家髹屏见生竹,惜哉不见人如玉。”李端叔(之仪)更深入了解此画作者当时的心境,次韵诗曰:“大枝凭陵力争出,小干萦纡穿瘦石。一杯未釂笔已濡,此理分明来面壁。我尝傍观不见画,只见佛祖遭诃骂。人知见画不见人,纷纷岂是知公者。”画中重要的是作画者的精神,不是笔墨。所以端叔看这画,竟然不见画面,但看入画里的“芒角”和“槎牙”,而为之震栗:“汗流几案惨无光,忽然到眼如锋铓。急将两耳掩双手,河海震动雷电吼。” 10

一个惯弄笔墨的人,无不讲究使用的工具,癖好文房用品,苏轼更不例外。黄州文化落后,苦无笔墨,他作诗说:“我贫如饥鼠,长夜空咬啮。瓦池研灶煤,苇管书柿叶。……”所以一旦身还江淮,到了当涂,他即热烈寻求仅次于广州端石的歙砚。不料他又遭遇了一次小型“笔祸”。

苏轼曾作《凤咮石砚铭》,中有“苏子一见名凤咮,坐令龙尾羞牛后”句。其实龙尾是歙砚中的上品,曾为南唐李后主所爱用,石质紧密温顺,扣之声如玉振。所以歙人认为他的品评不公,便赌气说:“您既自有凤咮,何必再求龙尾。”

当地的奉议郎方彦德,家藏一方龙尾大砚,他说:“阁下倘能作一诗,稍解前语,即当将此大砚奉赠。”

苏轼果然作了《龙尾砚歌》,得到了这方歙砚。又将郭祥正送他的铜剑换了张近(几仲)的龙尾子石砚。

唐坰送他张遇墨半丸,张遇是李廷珪、李承宴后一人,苏轼珍视之为“乌玉玦”。老朋友孙觉(莘老)上年与李常同时被召至京,任太常少卿。初入经筵,例有文房之赐,莘老不善书法,佳墨名笔对他都无用处,便转送了苏轼。苏轼得到,不啻贫儿暴富,作诗四首为谢。苏轼此时,漂泊江淮,穷无所归,却亟亟于求砚弄墨,说是个人的爱癖,也只有深怀艺术感情的人,才能有此近于沉迷的嗜好。

然而,苏轼全家这段长江上的旅程,恰在六七月间铄石流金的大热天,日晒船蓬,水蒸炎暑,生活在这小小船舱里,长达两个月,怎能不人人生起病来。最先病倒的是王夫人,答袁真州书:“某到金陵一月矣,以贱累更卧病,殆不堪怀。……”他自己的疮毒也复发了,与文玉帖说:“某到金陵,疮毒不解,今日服下痢药,羸乏殊甚。……” 11

在这种情形下,身体的抵抗力很重要。老年人抵抗力弱,所以病了。初生的婴儿,抵抗力更弱,侍妾朝云所生的遯儿,还不满十个月,禁不住湿热夹攻,于七月二十八日一病殇于金陵舟次。

老年丧子,本是人生一大苦事,苏轼痛悼不已,只归咎于自己的恶孽,连累了这个孩子,不得长大。亲自将他抱去金陵埋葬,葬后,双手空空回来时,一路上禁不住老泪纵横起来。

朝云,这个失去爱子的年轻母亲,更是整日整夜,只伏在床上痛哭,遯儿是她唯一的命根子,口口声声要和这个孩子同去。突然失去婴儿吮吸的乳房,涨满了乳水,溢流出来,湿透了床褥,他穿的小衣裳,还挂在衣架上,令人触目心伤。苏轼没有办法安慰她,作《哭子诗》曰:

吾年四十九,羁旅失幼子。

幼子真吾儿,眉角生已似。

未期观所好,蹁跹逐书史。

摇头却梨栗,似识非分耻。

吾老常鲜欢,赖此一笑喜。

忽然遭夺去,恶业我累尔。

衣薪那免俗,变灭须臾耳。

归来怀抱空,老泪如泻水。

我泪犹可拭,日远当日忘。

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

故衣尚悬架,涨乳已流床。

感此欲忘生,一卧终日僵。

中年忝闻道,梦幻讲已详。

储药如丘山,临病更求方。

仍将恩爱刃,割此衰老肠。

知迷欲自返,一恸送余伤。

苏轼很奇怪,人生梦幻一场的了悟,早有认识,何以事到头上,仍然一点都想不开,啮心的痛苦丝毫解脱不得。正如平日储藏药物已如山积,一到疾病上身,仍然觉得无药可医,听任这把“恩爱”的利刃,来切割老人的肝肠。

苏轼只想大哭一场,把所有的悲哀一齐发泄掉。

三 金陵谒荆公

王安石于熙宁八年(1075)二月,东山再起,复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同年四月,进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再度拜相。这时候,神宗对他虽然敬信不衰,但政治大环境,对他先已造成的“亲友尽成政敌,谤怨集于一身”的情况,并不因为中间稍稍间歇而有任何改善。另一意外,他的还朝,反而见忌于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吕惠卿,认为安石再相,挡了他的锦绣前程,遂欲力闭其途,只要可以为害安石的,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利用献《流民图》的郑侠狱案,害安石之弟安国。更将安石给他的私书,中有“无使齐年(指冯京)知”“无使上知”语者,密呈神宗,动摇皇上对他的信心。安石一则痛心于他的新政措施败于群小之手,事功渺不可期;再则又很悔恨于“智不足以知人,而险诐常出于交游之厚”。失望之极,屡屡上章求去,无奈神宗总是不许,甚至诏令“勘断来章”,以示挽留的坚决。

不料再相的翌年,安石最得力的长子王雱(元泽),竟以三十三岁的英年,忽患背疽而死。遭遇如此,安石悲伤不堪,万念灰灭。决心摆脱政柄,罢为镇南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宁府,萧然归隐金陵。

一个政治家,一旦从热烈的政治生活中冷静下来,不免回顾生平,牵扯出种种前尘往事,常为自己作下一个残酷的结论。安石自嗟这一腔救国救民的抱负,何以竟不为当代的先达和老成所接纳,血心创造的种种新政措施,又不能获得大部分正人君子的合作,孤军奋斗勉强打下的一点新政基础,而又后继无人,是不是他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无情的东流,将来历史上又将如何描画他呢?他不能为同时代的人所了解,怎能避免后人的曲解或歪曲?一向强硬的安石,也不禁惶惑起来,一种突然产生的孤高的寒意,侵袭着他;一种无助的失落和悲哀,淹没了他。当时所作七律一章,意境竟已非常苍凉:

自古功名亦苦辛,行藏终欲付何人?

当时黯暗犹承误,末俗纷纭更乱真。

糟粕所存非粹美,丹青难写是精神。

区区岂尽高贤意,独守千秋纸上尘。

安石原来有皇帝诏赐的一座宅邸,在金陵白下门外七里,距钟山宝公塔亦七里,故名“半山”的地方。虽是退休宰相的宅邸,周围却不筑设围墙。门下劝他,居室如此暴露,未免太不安全,他但笑而不答。每日骑匹野驴,带一两个随僮,漫游金陵各处山水名胜,南朝遗留下来的许多佛寺,逐一都有题咏,几年下来,倒已积存了很多诗稿。

后来,这位孤独的老人,不幸又害了一场大病。病后,精神体力更加大不如前,觉得自己要这空荡荡的大宅邸,实在没有用处,便把它舍作佛寺——名曰“报宁禅寺”。他则隐居钟山,闭门却扫,平常不大出门。到苏轼自黄州至金陵时,安石已经在此闲居八九年了。

当年的现实政治,曾使王、苏二人隔阂甚深,误会重重。但至罢政闲居以后,苏轼已在黄州,安石对于这位后辈的才气、学问和品格,却又非常欣赏起来。凡遇有从黄州来的人,他必定要问:“子瞻近日有何妙语?”

有一次,有人告诉他说:“子瞻宿于临皋亭,夜半醉梦而起,作《胜相院经藏记》一篇,得千余字,一气呵成,写毕,才点定一两字而已。现有抄本在船上。”

安石即请人取来。其时,月出东南,林影在地,这花甲老人,便站在屋廊檐下,就着薄暮微光,展卷细读,喜见眉宇。

“子瞻,人中龙也。不过这篇文章中,却有一字未稳。”老人读毕,慨然言道。

“愿意听听您的高见。”

“文中‘日胜日贫’那一句,不如说‘如人善博,日胜日负’。”

这话后来传到苏轼耳中,他也禁不住拊掌大笑,认为荆公确是知言。 12

苏轼一到金陵,即遭殇子之痛,还来不及去晋谒荆公,荆公却已野服乘驴,到江边来看他了。

苏轼不及冠带,出船迎揖道:“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

“礼岂为我辈设者!”安石洒然笑答。

这两位个性不同,但是一样伟大的人物,不论从前身在政治漩涡中,曾经有过若干是非,多少摩擦,而今事过境迁,金陵重见,则两人都已退出了那个混乱而又充满喧嚣的政治舞台,彼此皆是台下的闲人了,回首前尘,恍如噩梦。现在,悠游林下的王安石,得以一代才人来看待苏轼,苏轼则以前辈敬视荆公,无拘无束地晤言一室之内,不觉都有快慰平生的喜悦。

王安石与苏轼,二人间另有一件微妙的关合,为两人的生、死、出身,都在同一年岁上。安石生于天禧五年(1021),苏轼生于景祐三年(1036),年龄相差十五岁。安石成进士于庆历二年(1042),苏轼为嘉祐二年(1057),同为二十二岁登第,前后相距也是十五年。最后一点,则在当时两人都不自知的,安石薨于元祐元年(1086),苏轼卒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享年均为六十六岁,辞世先后也差十五年,可谓巧极。

苏轼约期来谒的前一晚,安石和几个门下客闲谈,他问“动”“静”二字,应该怎样解释?门客回答的话,拖拖沓沓数百言,还没解说明白,安石不能满意,便说:

“等子瞻明天来时问他。”

后来拿这题目问苏,苏轼应声答道:

“精出于动,守神为静,动静即精神。”

安石为之击节称叹。 13

苏轼在黄州作雪诗,有“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句,别人都不知典故出处,他二人谈到这诗时,安石说:“道家以两肩为玉楼,以眼目为银海,阁下使的是这个典故吗?”苏轼大笑称诺。退后,对安石门客说:“学荆公者,哪有像他这样博学的啊!” 14 荆公叫苏轼口诵一篇得意的近作,他亲笔写了,送他做纪念,又自诵诗叫苏轼写赠自己。 15

他们两人,接连数日,朝夕相见,饮食游玩,都在一起。金陵太守陈睦(和叔)陪伴他们同游了蒋山诸寺,安石的门客段缝(约之)、叶涛(致远)、陈辅之等共与游宴,大家都很偷快。

老年人历经世故,大抵都会喜欢史学,安石和苏轼于纵论诗文之余,不知不觉就把话题转入治史这条路上去了。安石认为苏轼是蜀人,平生纵迹又遍历中原和荆吴诸地,是重写三国史的理想人选,便鼓励他乘现在有时间来担当这一任务。安石说:“欧阳修作《五代史》而不作《三国志》,实是可惜,现在应该由你来做。”苏轼坚辞不敢,说:“作史我不内行,愿举刘道原(恕)自代。” 16 从覃心著作又谈到安定生活的重要,安石就举自己旧作《读蜀志》一诗为证,他说,三国的刘备曾对许汜说:“人该忧国忘家,不应求田问舍。”安石不以为然,曾作翻案文章曰:

千载纷争共一毛,可怜身世两徒劳。

无人语与刘玄德,问舍求田意最高。

因此,又劝苏轼就在金陵买点田地,寻所住宅,先把生活安顿了,然后才能读书治学。安石这番意思,非常明白,他希望苏轼留居金陵,和他作伴,苏轼也为之非常感动,作《次荆公韵四绝》中,有一首是: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苏轼面对这伟大而又孤寂的老人,想起“逝者如斯”又不可追的过去时候,有许许多多可以后悔的地方,所以说“从公已觉十年迟”,这是苏轼真诚的忏悔之辞,是他经过御史台狱的锻炼,经过黄州五年,沉痛的反省之后,才说得出来的真心话。荆公得此诗后,也很感动,惘然道:“十年前后,我便不厮争。”

苏轼在金陵逗留期间,听从安石劝告,开始访求田宅,可惜匆匆不得遇合。后来,他的忘年老友河南王益柔(胜之)奉命来替陈睦接知江宁,就又陪他再游蒋山,赋诗中提到荆公舍宅作寺的事,有言曰:“欲款南朝寺,同登北郭船。朱门收画戟,绀宇出青莲。”安石听说苏轼有此作,急命取读。当他念到“峰多巧障日,江远欲浮天”句时,不禁拍案叫绝道:

“老夫平生作诗,无此一句。” 17

五言诗是安石最擅的胜场,苏轼评荆公诗,说过:“荆公暮年诗始有合处,五字最胜,二韵小诗次之,七言诗终未脱晚唐风味。”历来论诗者,公认此是确当的评论。所以,作五言长诗而要博王荆公的拍案称赏,确是不易。

王益柔就任一日,即又诏移南都。时已八月,苏家泊舟为宅,终非久计,只得辞了荆公,八月十四日与王益柔联舟同往仪真(今江苏仪征)。

苏轼别去,安石对人长叹道:“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离开金陵的翌日,苏轼即在舟中作书上荆公,曰:

某游门下久矣,然未尝得如此行,朝夕闻所未闻,慰幸之极。已别经宿,怅仰不可言。……

苏轼回想熙宁年间的荆公,怀抱一腔救国的热忱,执持理想,那一份勇往直前的勇气,着实足以令人敬佩。曾几何时,如今只是个衰病而又孤独的老人,驴背行吟,蹀躞于钟山道上,不禁付与无限的同情。

在金陵,因为王夫人病须调治,住了一个月,然后到了仪真,得到真州太守袁陟(世弼)的帮忙,先把家眷安顿在仪真学舍里,继在仪真探问可买的田庄。苏轼从黄州来,手头非常拮据,只能托人卖掉京中的宅第南园,可得八百余千,等钱来买这边的田宅,以便归隐,与子由书:“稍留真,欲葺房缗,令整齐也。”即是指此。

苏轼与秦观在金山聚首后,因他新举进士,特再为他上书荆公:

轼顿首再拜特进大观文相公执事。近者经由,屡获请见,存抚教诲,恩义甚厚。某始欲买田金陵,庶几得陪杖履,老于钟山之下。既已不遂,今仪真一住,又已二十日,日以求田为事,然成否未可知也。若幸而成,扁舟往来,见公不难矣。

向屡言高邮进士秦观太虚,公亦熟知其人。……才难之叹,古今共之,如观等辈,实不易得。愿公稍借齿牙,使增重于世,其他无所望也。

荆公希望苏轼卜居金陵,可以作伴,而苏轼留在仪真二十余日,买田未成,似乎没有这个缘分,但是,即使成功,为时也已太晚,别后不到两年,荆公即病逝金陵,永别人间了。

四 求田问舍

苏轼将离金陵,消息传来,老友滕元发已奉恩诏“起知湖州”,他赴任行程中,必可便道相见,立刻专函告以行止,约在仪真或扬州一晤。书曰:

自闻公得吴兴,日望一见于中途。而所至以贱累不安,迟留就医,竟失一婴儿。又老境所迫,归计茫然。故所至求田问舍,然卒无成。十四日决当离此,真州更不敢住,恐真守坚留,当住一日。不知公犹能少留,以须一见否?若到扬,闻公犹在,亦须轻舟往见也。

滕元发是到黄州来看过他的老友之一,那是元丰四年(1081)正月间,他从池州徙官安州时事。六年冬,罢安州任,到京师去,两人又约好在岐亭相见,不料苏轼去黄陂接他,元发却道出信阳,错失交臂。元发那次晋京,被人中伤,扯入妻党的一个大逆案中,几为小人所杀,因此责降筠州安置,当时他有一篇《辩谤引疾疏》稿,专人送请苏轼改定。苏轼认为“引疾”不大妥当,替他改作了《辩谤乞郡状》。状上,神宗悟到元发是被人诬陷的,所以有这次起知湖州的新命。元发是范文正公(仲淹)的表弟,秉性豪迈,不但喜欢谈兵,尤擅实地作战。生得躯干魁梧,姿度雄爽,据说每当他殿前奏对完毕,退出去时,皇帝一定目送其行,是个美丽的伟男子。

苏轼在仪真安顿好了家眷,即乘船往金山去会滕元发,不料船至中途,元发已乘小舟,破浪来迎——苏轼将这别后重见一瞥间的印象,书寄贾收 18 说:

久放江湖,不见伟人。昨在金山,滕元发以扁舟破巨浪来相见,出船巍然,使人神耸。

看似一番无关紧要的话,其实是长时期被湮埋在尘下,满眼尽是凡庸,如今耳目突新的一种感慨。两人四年不见,执手涕下,苏轼于金山别后寄书道当时的感受,有曰:

一别四年,流离契阔,不谓复得见公,执手恍然,不觉涕下。风俗日恶,忠义寂寥,见公使人差增气也。

元发对苏轼竭力称颂神宗皇帝的仁慈和念旧,劝他先把从前所作文字的刊印书版,一律烧毁,以示悔改,然后上表请求改定一个谪郡,极有可能获得恩准的。苏轼听了为之心动,决定于十月间赴扬州会过吕公著后,照计拜表乞请。

同时,秦观和润州太守许遵一同来了。师弟二人,灾后重见,感慨万千。就在此时,他为秦观写上荆公的第二书,请求荆公提拔这个青年才俊。

且说金山位于京口长江最宽阔处,所谓江心一峰,水面千里,简直与海无异。而山在江中,风涛四起,势欲飞动,所以又称浮玉山。金山有一极大丛林,始建于东晋元帝时。梁天监四年(505),武帝曾在该寺修建水陆大法会,称金山寺。宋真宗曾经梦游此山,庆历八年(1048)遭火灾,由瑞新禅师发愿重建,曾巩为作碑记;元丰中,宝觉禅师住持该寺,造“至游堂”,苏轼为作堂记。

苏轼此来,住持金山的,即是前在庐山归宗的、苏轼送他“怪石供”的了元禅师,这了元也即后来赐名“佛印”的佛印和尚。

了元要代苏轼买田京口,并且要买与金山寺庙产邻近的田亩,即可便代照管,苏轼非常感激他的好意,此时却又发现了京口的蒜山。山在江上,山上有一片松树林,风帆历历,尽收见底,视界非常广阔,与黄州临皋亭颇有相似之处,苏轼认为是筑屋卜居的理想地方,作诗向了元要求:“蒜山幸有闲田地,招此无家一房客。”后来苏轼决定居住常州宜兴,这话遂无下文。

苏轼绝意仕进,到处求田问舍,本来预备终老黄州,所以涉湖看田,杨绘为他介绍定襄胡家田,陈镗为他接洽荆南头湖的庄田,后来诏移汝州,便此作罢。至金陵后,寻田于金陵、仪真,至与滕元发商议决定向朝廷乞住常州后,更欲买田京口,均无遇合,苏轼很是失望,有段记事说:

吾无求于世矣,所须二顷田,以足饘粥耳。而所至访询,终不可得。岂吾道之艰,无适而可耶?抑人生自有定分,虽一饱亦如功名富贵,不可轻得也。 19

幸而在仪真时,遇到了他的进士同年蒋之奇(颖叔),蒋是宜兴人,现任江淮发运副使,置司真州。他们是少年时代的朋友,知道苏轼求田常润,记起及第当年,在琼林宴座上,两人戏约将来退休,定当一同卜居阳羡的旧话,所以立即派人到他家乡宜兴去代苏轼寻田。苏轼感谢他的热心,《次韵蒋颖叔》诗说:

月明惊鹊未安枝,一棹飘然影自随。

江上秋风无限浪,枕中春梦不多时。

琼林花草闻前语,罨画溪山指后期。

岂敢便为鸡黍约,玉堂金殿要论思。

之奇终于替他找到了宜兴的卖主,苏轼便从金山到宜兴去看田。田在深山中,距城五十五里,地名黄土村,田主姓曹。苏轼于九月底到了宜兴,访问了县令李去盈,借到通真观侧郭知训提举宅寄寓,由一单姓秀才陪同,亲往黄土村田上去步量,大约一年可有八百石谷子的收成,足够全家生活了。

地主曹家酒食相饷,告诉苏轼这种土酒名叫“红友”,苏轼笑道:“此人知有红友,不知有黄封,真快活人也。”——宫廷内库法酒,例用黄罗封幂,谓之“黄封酒”。看似一句笑话,却充分流露出对政治生涯的厌倦。 20

苏轼终于买定了宜兴这片田地,将来还想买一小园,自种柑橘。十月初二在宜兴舟中作《楚颂帖》,略曰:

……吾性好种植,能手自接果木,尤好栽橘。阳羡在洞庭上,柑橘栽至易得。当买一小园,种柑橘三百本。屈原作《橘颂》,吾园若成,当作一亭,名之曰楚颂。 21

退休后住在许昌的范镇(景仁)招他住到那边去,苏轼说:“范蜀公呼我卜邻许下,许下多公卿,而我蓑衣箬笠,放荡于东堤之上,岂复能事公卿哉!”复书婉谢:“囊中止有数百千,已令儿子持往荆渚(宜兴)买一小庄子矣,恨闻命之后。……”

王巩邀他住到扬州去,苏轼告诉他已买了宜兴田,并说:“非不知扬州之美,穷猿投林,不暇择木。”

苏轼不曾想到他所买下的这片田地,日后为他招惹了不少麻烦。曹姓田主卖田后,却来诈赖,诬告到官府,苏轼移牒本路转运使,请求秉公处断,事经转运使查实,曹姓卖主也招服了确是“非理昏赖”,断归苏轼,但已拖赖了七八年田租,苏轼时已在京服官,“愍见小人无知,意在得财”,不愿与他计较,仍许曹姓照原价收赎。这曹姓本图诈赖,并无能力赎田,也就无事了,后来却被御史黄庆基抓来作为诬谄苏轼侵渔民田的罪状,专章弹劾,时已元祐八年(1093),真是动辄得咎,无往而不被诬罔。 22

苏轼买田事定,自宜兴再还京口,遇到故人王介(中甫)之子王洸之(彦鲁)。洸之官国子直讲时,因故得罪,亦在贬谪途中。讲起其父王介,不免勾起一连串的旧人旧事,苏轼慨然说道:

“自天圣以来至仁宗朝,以制策登科者,总共只有十五个人。在我登科之前,已经亡故五位,当时存世者,除我之外,仅有富弼、张方平、钱明逸、吴奎、夏噩、陈舜俞、钱藻,和令尊中甫先生、舍弟辙等九人。

“其后十五年间,令尊、钱明逸、吴奎、陈舜俞又先后谢世;又八年至于今日,十五人中只剩了张方平和我兄弟三人而已。

“不但人物凋零,现在连制策这一科名,也被那吕惠卿废了。……”

一种人事沧桑的迷茫,一种生死存亡的悲哀,激荡在这老少两代之间,不禁相对涕泣。苏轼作《王中甫哀辞》,却又很豁达地想开了:人,无论贤愚贵贱,死亡是一律公平的,觉得自己这无端的感伤,非常好笑。诗言:“……已知毅豹为均死,未识荆凡定孰存。堪笑东坡痴钝老,区区犹记刻舟痕。”

于是,由京口渡江,十月十九日至扬州,谒见知扬州军州事的吕公著,请教过这位富有政治经验的前辈后,即于十月十九日自扬州拜发。

第一次的《乞常州居住状》,略曰:

……臣以家贫累重,须至乘船赴安置所。自离黄州,风涛惊恐,举家重病,幼子丧亡。今虽已至扬州,而资用罄竭,无以出陆;又汝州别无田业,可以为生,犬马之忧,饥寒为急。窃谓朝廷至仁,既已全其性命,必亦怜其失所。臣有薄田在常州宜兴县,粗给饘粥,欲望圣慈特许于常州居住。若罪戾之余,稍获全济,则捐躯论报,有死不回。……

公著设宴款待这位远客。他是前朝名相吕夷简的公子,与欧阳修同辈的人物,向以沉默寡言、态度矜重出名。苏轼在这严肃的前辈面前,当然也没有高谈阔论的机会,这顿饭吃得非常沉闷,苏轼竟在席上打起盹来,筵前歌伎在唱:“夜寒斗觉罗衣薄。”突然惊醒了的他,喃喃自语道:“夜来走却罗医博。”一脸惺忪睡态,惹得筵边群姬,无不慝笑。 23

幸而酒罢,公著陪他去后园散步,有个歌姬拿出一把团扇来求他题诗,他才在挥毫落纸的兴头上,一消胸中闷气。

苏轼既已拜表乞居常州,也就中止了汝州的行程,与杜介访竹西寺,十一月间至高邮访问秦观,在秦家盘桓了好几天。直到他至淮上将去泗州时,秦观又赶来渡口送别,饮酒淮上,作《虞美人》一阕赠别:

波声拍枕长淮晓,隙月窥人小。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

竹溪花浦曾同醉,酒味多于泪。谁教风鉴在尘埃,酝造一场烦恼送人来。

苏轼既渡淮河,经山阳来到泗州(今江苏盱眙),其时已经岁云聿暮,一年将尽,苏轼便会同家人,留在泗州度岁。

苏轼自离黄州,这大半年来,带着一家人东奔西走,从来没有安定过一天,也着实是风尘劳苦,需要休息。所以在泗州,最使他快活的事情,是十二月十八日到雍熙塔下,和尚开的澡堂里,洗了个痛痛快快的热水澡。苏轼作《如梦令》两阕,凡有浴池洗澡经验的人,必会觉得非常有趣,而且好像“擦背”这个行业,在宋朝由寺院经营的浴室里就已经有了。录词如下:

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

自净方能净彼,我自汗流呀气。寄语澡浴人,且共肉身游戏。但洗,但洗,俯为人间一切。

除夕那一天,苏轼的亲戚,现任淮东提举常平的黄寔(师是),乘船来到泗州,泊舟汴口。时正大雪纷飞,偶在船头远远望见有个人很像苏轼,策仗立在对岸,似在埠头等人的样子。过来招呼,果然是他,两人握手言欢,黄寔回到自己船上,取了扬州厨酿二樽、雍酥一奁,送到他的寓处来。苏轼得此卒岁,全家都很高兴。 24 作《泗州除夜雪中黄师是送酥酒二首》,大表雪中送炭的情味。今录其一:

暮雪纷纷投碎米,春流咽咽走黄沙。

旧游似梦徒能说,逐客如僧岂有家。

冷砚欲书先自冻,孤灯何事独成花。

使君半夜分酥酒,惊起妻孥一笑哗。

苏轼在泗州,数游南山(都梁山),一次是和三十年前乡中旧友刘仲达同游的,话旧感叹,因而有“三十三年漂流江海……”那阕《满庭芳》之作。最好笑的,是泗州太守刘士彦陪他同游的那一次。倦游归来,苏轼作《行香子》一阕,原是很平常的记游之作,全词如次:

北望平川,野水荒湾,共寻春、飞步孱颜。和风弄袖,香雾萦鬟。正酒酣时,人语笑,白云间。

飞鸿落照,相将归去,淡娟娟、玉宇清闲。何人无事,宴坐空山。望长桥上,灯火乱,使君还。

不料最后几句话,却惹得这位刘太守大起恐慌。他是一个地道的“山东侉子”,出身法家,胆小如鼷。一听到这阕词中有“望长桥上,灯火乱,使君还”这几句话,吓得不得了,赶来谒见苏轼,苦苦央告道:

“知有新词,您老名满天下,此作不久便将传诵京师,依法:泗州夜过长桥者,徒二年。何况我是州官。”

这老实人竭力恳求苏轼赶快把这首词藏起来,切勿示人。苏轼对他笑道:“轼一生罪过,只为开口,而且都不在徒刑二年以下的。” 25

元丰八年(1085)的正月初四,苏轼便离开泗州,要到南都去谒见归老林下、衰病不堪的乐全老人张方平。

五 南都来去

元丰八年(1085)新正,苏轼在泗州得到消息,他去年十月十九日在扬州拜发的《乞常州居住表》,投入主管章奏的官署,他们“拘执微文”,挑剔文字上的小毛病,借为口实,不肯转呈。苏轼于是改写一状,派遣专人入京投递,这第二次写的表文,首尾比较详尽,比较哀戚,中间文字无大变更,如言:

臣昔者尝对便殿,亲闻德音,似蒙圣知,不在人后。而狂狷妄发,上负恩私。既有司皆以为可诛,虽明主不得而独赦。一从吏议,坐废五年。近者蒙恩量移汝州,伏读训词,有“人材实难,弗忍终弃”之语。岂敢复以迟暮为叹,更生侥觊之心。但以禄廪久虚,衣食不继。累重道远,不免舟行。……臣受性刚褊,赋命奇穷。向非人主独赐保全,则臣之微生岂有今日?敢祈仁圣,少赐矜怜。臣前去南京(都),听候朝旨。

苏轼忙着买田宜兴,乞居常州,苏辙则于十二月间奉诏移知绩溪县,在这年前年后的时间里,兄弟俩分在两路,各奔前程。苏辙是乘舟出筠江,过南昌登滕王阁,除夕夜是在鄱阳湖上度过的,新年他在庐山。苏轼除夕是在泗州,过年后才到南都,其时苏辙已至绩溪县任。哥哥是无可奈何,只想安于江湖,弟弟则幸已离开了那个遭人排挤的环境,从江西去安徽做“百里侯”了。

苏轼二月至南都,是张方平退休后第三次来谒。

乐全老人张方平(安道),第一个识拔苏氏兄弟,将他们推荐给欧阳修,得到这文坛盟主的揄扬,至于今日,饮水思源,苏氏兄弟对他一直敬礼不衰。尤其苏辙自中制科后,曾多年追随方平做事,关系更加亲密。

元丰二年(1079)七月,张方平以太子少师致仕,一直家居南都(今河南商丘),苏轼遇有机会,一定要抽出时间来,遄程去看望这位息影林下的长者。在张方平家居的十五年间,苏轼亲谒乐全堂有六次之多,除了最后一次吊祭之外,盘桓把晤,相得甚欢。这老人视苏氏兄弟如自家子侄,非常关心他们的事情。

苏轼诗狱案起,方平虽已退休,却不顾一切,以三朝元老的地位竭力营救,恩谊深重,在这两弟兄的心中,感激怀念不尽。

所以,苏轼脱祸归来,晋谒乐全老人,是预定行程中的一件大事。正月初四离开泗州,径往南都,就寄居在乐全堂中,与老人作伴,住了将近两个月。

这时候,张方平已经七十九岁了,两目昏暗,几已失明,平居精神好的时候,苏轼陪他谈谈疾病、医药、服食养生,以及做梦之类老年人通常喜欢的话题,也是苏轼向来留心,颇为内行的学问,谈得津津有味。他们之间,诚如苏轼所谓“有契于心,如水倾海,如槖鼓风”那样的和谐与亲切。 26

因为方平病目,所以他家聘有私家眼医王彦若,擅于针治目翳,技术超绝。苏轼在黄州时,久患角膜炎,未曾完全治愈,趁这个机会请王医诊治了。在那个时代,用器械割治眼睛里面翳膜这种外科手术,简直是骇人听闻得要使人人“缩颈走避”的奇事,然而苏轼听了王医一番解说,非常佩服,写下《赠眼医王生彦若》一诗,对这冷僻怪异的题目,居然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有庄子“庖丁解牛”的风味。 27

李廌(方叔)闻知苏轼已抵南都,即自颍州阳翟遄程前来谒见。

方叔的父亲李惇(宪仲),是苏轼的同年,虽然生前并不相熟,但知道这人“贤而有文”,不幸早逝,身后萧条,家境非常贫困。李廌向苏轼讲述这些年来的景况,说起:“我祖母边氏、前母张氏、生母马氏和先君的柩木,都还未葬。恁便怎么穷困,我也不敢沮丧,然而四丧未举,真是死不瞑目。”说到伤心处,流下泪来。

苏轼听了,心里很难过。恰巧,他有个从前在徐州交好的朋友梁先(吉老)听说他快要回常州去了,送了十匹绢,一百两丝的“程仪”来,苏轼推辞不得,就收下来全部转送了李廌,又作了一篇《李宪仲哀词(并叙)》,结尾几句是:“有生寓大块,死者谁不窾。嗟君独久客,不识黄土暖。推衣助孝子,一溉滋汤旱。谁能脱左骖,大事不可缓。”希望认识李宪仲父子的人,都能慷慨解囊,帮助他完成这件葬亲的大事。

张方平老病学佛,苏轼来,授以《楞伽经》,交他三十万钱托代翻印布施于江淮间,以弘佛法。

苏轼后来听从了元的意见,“印施有尽,若书而刻之则无尽”。所以不惜工力,亲自抄写经文,叫人到杭州去寻了刻工来,雕刻书版,藏于金山寺中——但是书版亦有兵燹水火之灾,世间真无常住的东西。

苏轼在南都,住了不到一个月,即元丰八年二月,朝廷告下,准了他的申请:

“仍以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团练副使、不得签书公事,常州居住。”

得此,即免道路奔波,再去汝州,犹是小事,而常州住家,原是多年来的愿望,一旦竟然实现,真使苏轼欣喜欲狂。离开黄州时,曾作《满庭芳》一阕为别,现在则“蒙恩放归阳羡,复作一篇”:

归去来兮,清溪无底,上有千仞嵯峨。画楼东畔,天远夕阳多。老去君恩未报,空回首,弹铗悲歌。船头转,长风万里,归马驻平坡。

无何。何处有,银潢尽处,天女停梭。问人间何事,久戏风波。顾谓同来稚子,应烂汝,腰下长柯。青衫破,群仙笑我,千缕挂烟蓑。

苏轼身经大难,不能不相信命运,现在只希望这一场生命里的逆流,都已过去,祈祷上苍,从此船头转向,长风万里,莫要再起风波,让他得在常州这样美好的地方,平平安安度他的劫后余生。

从此,苏轼心里充满了宁静和幸福的喜悦,有《春日》一诗,极可体味他此时闲适的心情:

鸠鸣乳燕寂无声,日射西窗泼眼明。

午醉醒来无一事,只将春睡赏春晴。

苏轼过着隐士一样的生活,唯一遗憾的是“君恩未报”,万万料不到这回“放归阳羡”,已是神宗皇帝对他最后一次的恩泽,一个月后的三月初五戊戌,这位三十八岁,英年有为的皇帝,忽然龙驭上宾,驾崩福宁殿了。

南都密迩京师,三月初六日,苏轼已闻遗诏,立即举哀挂服。回念神宗对他的知遇,对他所作种种回护的努力,心里非常痛苦,写信给同难的王巩说:

先帝升遐,天下所共哀慕。而不肖与公,蒙恩尤深,固宜作挽词,少陈万一。然有所不敢者耳,必深察此意。

无状罪废,众欲置之死,而先帝独哀之。而今而后,谁复出我于沟壑者,归耕没齿而已矣。

说是不敢写的《神宗皇帝挽词》,结果还是写了三首,如言:“……病马空嘶枥,枯葵已泫霜。余生卧江海,归梦泣嵩邙。”把自己身世的悲哀,归结在一片忠君爱国的情怀中,说得何等沉痛,同时并为张方平作《神宗功德疏》。

四月初,苏轼辞别乐全老人,离开南都,过楚州,再至扬州。五月初一日,往游扬州竹西寺,这是杜牧诗所谓“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的名刹。时值仲夏,天气已热,苏轼跑得累了,就在寺中休息乘凉,作了一首好诗:

道人劝饮鸡苏水,童子能煎莺粟汤。

暂借藤床与瓦枕,莫教辜负竹风凉。

打盹醒来,身心舒泰,迤逦归去,看见有父老百姓十余人,聚在路边说笑。只见其中一人,两手加额,一脸虔诚地说道:“见说好个少年官家。”

其时上距神宗之崩,已经两个月,哲宗已经嗣立,苏轼听到老百姓那么至诚地讴歌“吾君之子”,心里非常高兴。再加自己获准常州居住,买就了宜兴的田产,虽然不能富裕,以后日子,至少可以免于流浪,免于饥寒,何况这一年淮浙间的年成,又很丰熟。这几件事,归在一起,使他压抑不住心里满溢出来的欢喜,于是续吟一首道:

此身已觉都无事,今岁仍逢大有年。

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

苏轼一时高兴,把这两首连同最先作的“十年归梦寄西风,此去真为田舍翁”的那一首,冠上《归宜兴留题竹西寺三首》的诗题,一起写在途中僧舍壁上。谁能料到,像这样的抒情小诗,也会招惹麻烦。后来元祐年间,竟被御史赵君锡、贾易摭来,指责苏轼见先帝崩驾,幸灾乐祸,无人臣礼,为大逆不道的罪证,严加纠弹。宋朝的言官“风闻言事”,有权胡说八道,也是当时的弊政之一。 28

六 阳羡一梦

苏轼不愿居住河南的临汝,也辞谢了各方邀约,一心一意只要居住常州。这一段地方因缘,由来已久。

远在仁宗嘉祐二年(1057),苏轼新中进士,他去参加开封城西郑门外琼林苑举行的进士及第宴时,席上遇到宜兴籍的同年蒋之奇,谈起他家乡的风土之美,苏轼非常涎羡,即席与蒋相约,将来如有退休这一天,必欲与他同到阳羡定居。这次在仪真碰到之奇,谈到二十八年前的旧约,苏轼诗中遂有“琼林花草闻前语,罨画溪山指后期”的话。罨画溪,这个极美的水名,即是宜兴县的圻溪,琼林宴上,苏轼还仅闻其名,未履其地。到熙宁六年(1073),东南各地发生灾荒,苏轼时任杭州通判,奉派赴常润一带放粮赈饥。他一到常州,立即大为赞叹道:“一入荆溪,便觉意思豁然。”真是如有宿缘。

在常润道中,写五首诗寄给杭州的知州陈襄(述古),其中有一首盛称惠山泉、阳羡米的,即认为宜兴是书生居家最理想的地方。原诗是:

惠泉山下土如濡,阳羡溪头米胜珠。

卖剑买牛吾欲老,杀鸡为黍子来无?

地偏不信容高盖,俗俭真堪着腐儒。

莫怪江南苦留滞,经营身计一生迂。

谁知十三年后的五月,他才得偿宿愿,居家于此。

苏轼回到常州时,正是江南春老,桃花犹盛,园蔬柔绿,江鱼鲜美的好时候。老饕苏轼,不免食指大动,尽情享受一番。扬子江中的鱼产,他最欣赏两种,一是鮰鱼,一是河豚,只可惜鮰鱼多骨,河豚有毒。他曾戏作一绝句说:

粉红石首仍无骨,雪白河豚不药人。

寄语天公与河伯,何妨乞与水精鳞。

河豚鱼生活在江河入海口处,咸淡水混流的暖水之中。每年春初,沿江上溯,于四五月间杨花乱舞时,它们在淡水中产卵,等到所产的卵育成鱼苗后,再顺流而下,洄游海口,这时候,身含剧毒,割烹不得其法,食之立即中毒而死。所以梅尧臣诗说:“庖煎苟失所,入喉为镆邪。若此丧躯体,何须资齿牙。”然而,河豚尚未入海之前,有毒的部分还未发达,是可以吃的,盛产于镇江、南京、太仓、江阴、常熟、常州一带的江面上。苏轼来时,正是河豚当令的时节,据说这是一味千古无双的珍馐美味,它有鱼类的鲜嫩,又有豚肉的腴厚,尤其腹内有膏,色白,俗名“西施乳”,风味只可想象,不能言传。苏轼对此念念不忘,甚至当他题建阳僧惠崇所绘《春江晚景图》时,竟将春花春水江南一时的美景,都拿来做了河豚鱼的配角。如言: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苏轼嗜食河豚,不久就出了名。当地有一仕绅,特地烧了河豚鱼请他,全家女眷躲在屏后窥视,要看这位大名士吃了如何品评。

只见此老坐上桌后,下箸大嚼,一言不发,偷觑的妇人们甚为失望。正在此时,苏轼夹了一大块,狠狠说道:“也值一死。”即时放入口中。请客的主人,全家大悦。 29

苏轼在常州,日子过得非常悠闲,有时去与报恩寺的长老谈谈禅,该寺僧堂新造,以板为壁,苏轼便为题诗写字殆遍。 30 有一次邂逅了从前的黄州通判孟震,两人共话黄州旧事,恍惚如在梦中。

像这样一家团聚,一点心事都没有的逍遥岁月,苏轼自己有阕《菩萨蛮》词,写得最为传神:

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为溪山好。来往一虚舟,聊随物外游。

有书仍懒著,水调歌归去。筋力不辞诗,要须风雨时。

苏轼自从去年四月离开黄州以来,整整一年间,挈带全家老小,尽在长江、淮河东南一带流浪,生活很不安定。他曾费了多少精神,才在宜兴买定了田亩,又费了多少踌躇和渴望,才得获准常州居住,得偿二三十年前的夙愿。神宗皇帝驾崩,他很感伤,以为从此再也没有“出我于沟壑”的人了。他在扬州竹西寺玩的时候,以为只要年成好,衣食无虞,从此可做个高蹈的诗人,从容欣赏江南的好山好水,从容享受江南的水陆珍馐了。

然而,人的命运,正如他所说的,只像一片迎风起舞的弱羽,风如不肯停止,这羽毛也就静息不下来。神宗皇帝晏驾以后,中枢政治正掀起了一阵巨大的风潮,太子赵煦嗣位,是为哲宗,虽然是“好个少年官家”,但当时他还只有十岁,不能亲政,由祖母太皇太后高氏垂帘摄政,是为宣仁太后。

宣仁太后四月临朝,首召吕公著乘传赴阙,授尚书左丞,继留司马光为门下侍郎,征询人事。公著、君实两人的荐牍中都有苏轼,然而苏轼不知;太后深深记得神宗皇帝眷念苏轼的遗意,亦亟欲将他起复,所以四月中旬都中即有起用苏轼的消息。五月间正式颁发朝命,复官苏轼为朝奉郎。

宋朝官制,起复责降的罪官,亦要一步一步做,这是恢复正式官阶的第一步,然后才实授官职。在京的王巩最先得此好讯,立刻托人告知湖州的滕元发,滕就派贾收遄程前来通知。苏轼复书说:“一夫进退何足道。”读邸报,才知司马君实出山了,寄书致意,也只说:

某启:去岁临去黄州,尝奉短启,尔后行役无定,因循至今。闻公登庸,特与小民同增鼓舞而已。亦不敢上问,想识此意。

苏轼仍以一介草民自居,不敢上陈任何政见,这种从容进退的风度,不是热衷爵禄的人所能想见的。

六月告下,苏轼以朝奉郎起知登州军州事。

苏轼虽然绝不愿意放弃常州的生活,然而君命征召之下,为知识分子拯物济时的责任所驱策,他不能不忍痛割舍。此后“荆溪风土”常常在他胸中萦绕,身在京中,却屡与翰林院的同僚蒋之奇、胡宗愈诸人谈说荆溪,作《蝶恋花》词:

云水萦回溪上路,叠叠青山,环绕溪东注。月白沙汀翘宿鹭,更无一点尘来处。

溪叟相看私自语,底事区区,苦要为官去。尊酒不空田百亩,归来分取闲中趣。

七月至润州,许遵陪他重游金、焦二山,八月二十七日过扬州,访问接替吕公著知扬州的杨康公(景略),至石塔寺与无择道别。故黄守徐大受的弟弟大正追来送他,相见淮上,与他同行。九月抵楚州,与杨杰游,至淮口,遇大风,不能行舟,困卧船舱中,他的次子苏迨作了一首《淮口遇风》诗,他读后高兴非凡,特步原韵和作一首,有“我诗如病骥,悲鸣向衰草。有儿真骥子,一喷群马倒。……”那样奖誉的话。不但如此,他还写信寄扬州太守杨康公说:

两日大风,孤舟掀舞雪浪中,但阖户拥衾,瞑目块坐耳。……某有三儿,其次者十六岁矣,颇知作诗,今日忽吟《淮口遇风》一篇,粗可观,为和之,并以奉呈。

欣欣得意之情,宛如声口。

大风中,蔡允元来看他,临别作书相赠,有曰:

仆闲居六年,复出从仕。自六月被命,今始至淮上,大风三日不得渡。故人蔡允元来船中相别,允元眷眷不忍归,而仆迟回不发,意甚愿来日复风。坐客皆云:东坡赴官之意,殆似小儿迁延避学。……

“小儿逃学”,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譬喻。

过海州,已是十月,再经怀仁而至密州。

十年前苏轼曾官密州,在州城修造一座超然台,这次旧地重游,当然要盘桓一番。现任太守霍翔,亲自担了牛酒来迎接他和他的随从一行,又特诚在超然台上,置酒款待。苏轼高兴的是“重来父老喜我在,扶挈老幼相追攀”这一份民间的热情,感慨的是时光过得真快,当年的小孩子现在都已长大成人了,自己怎么能够不老,“当时襁褓皆七尺,而我安得留朱颜”。超然台上还留着当年手写诗赋的石刻,又不免拂拭尘垢,手自摩挲一番。追寻旧梦,虽然惆怅多于喜悦,但是别有一种温慰,对这地方产生无上亲切的感情,所以他还建议霍太守,可以在城外筑一石埭,将北流的扶淇二水导引进来,使城郭之间能多一道溪湾,景色将会更加美好。

苏轼于六月间自常启程赴任,一路上游山玩水、访问友好,直至十月十五日方才抵达登州,这一并不太远的旅程,足足走了三个月。

不料到任只有五天,同月二十日忽又奉到九月间的朝命:

“以朝奉郎知登州苏轼为礼部郎中。”

又要将他召还京师去了。他很早就知道登州海上有名的奇景“海市蜃楼”,总以为既官是邦,来日方长,总可以慢慢欣赏,而且此景居常出现于春夏二季,现在时入初冬,亦不易见。不料席不暇暖,就须离去。苏轼不肯坐失这回机会,往祷于海神广德王庙,居然应验,他终于看到了虚无缥缈中的这一奇景,作长诗《海市》记其观感。

苏轼于十一月二日别登州,过莱州、青社、济南、郸州、南都而至京师。

苏轼之与登州,真是名副其实的“五日京兆”,但他还是看出了当地有关军政与财税的两大弊政,必须改革。

他说:“登州地近北虏,实居边疆前线的地位,向来屯驻重兵,教习水战。每年四至八月,派兵戍守与北虏蓟州界附近的驼基岛,戒备森严,原是京东一路的最大屏卫。近年来久安无事,军方便将这支兵力,随便抽调到莱州、密州等处去分散屯驻,兵势分弱,易启敌人觊觎之心,而且更番抽调,也影响水上作战的训练。”

所以他上《登州召还议水军状》,请令登州平海四指挥兵士不得差往别州屯驻。

其次,他详述所见登、莱两州现行榷盐制度的弊害,请求官收盐税,恢复食盐的自由贸易,以刺激生产,便利民食。苏轼在经济方面,一向反对政府统制产销的政策,现在所举,因为限于地位,只说登莱两州的弊害,但他盼望的还不止此,“并请详讲其余州军榷盐利弊情形”,施行改善。

这是《乞罢登莱榷盐》的第二状。

这两状,都是于十二月间一到京师,立即呈奏的。这是苏轼再度从政的第一手笔,表现他对国防和民生的两大关切。

1 〔宋〕苏轼:《东坡志林》。

2 〔宋〕陆游:《老学庵笔记》。

3 苏轼被谪海南,作《观棋》诗,自叙曰:“余素不解棋,尝独游庐山白鹤观,观中人皆阖户昼寝,独闻棋声于古松流水之间,意欣然喜之,自尔欲学,然终不解也。儿子过乃粗能者,儋守张中日从之戏,余亦隅坐,竟日不以为厌也。”

4 楼钥《跋东坡〈三笑图赞〉》曰:“陆修静始至庐山,已在元嘉年间,时远公亡已三十年,陶渊明亡亦二十年矣。”故所传人物不确,只可视之为山林佳话。

5 〔宋〕释惠洪:《僧宝传》。

6 〔宋〕释惠洪:《冷斋夜话》。《栾城集》有《全禅师塔铭》,即黄檗之有全亦称道全禅师。洞山之云庵,曰有文,即克文禅师,苏辙有《洞山文长老语录叙》。

7 同上。

8 〔宋〕苏辙:《栾城集·东轩记》。

9 本集:《书李白十咏》。

10 〔宋〕李之仪:《姑溪集》。

11 《圣宋名贤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与文玉帖》。

12 〔宋〕释惠洪:《冷斋夜话》。东坡孙苏符曾跋此文之后曰:“此先祖文成日所书,‘如人善博,日胜日贫’,‘贫’初亦不作‘负’字,可见世传荆公事为妄也。符拜手书。”然周煇清波杂志》又说:“苏东坡云‘如人善博,日胜日负’,王荆公改作‘日胜日贫’。坡之孙符云‘元本乃月胜日贫’。”则当时已有歧说。东坡好书己作,连写数十本者有之,苏符见者未必定是初稿,或荆公所见抄本有误字亦未可知,不可即谓无此事也。

13 〔宋〕吴垧:《五总志》。

14 〔宋〕赵令畤:《侯鲭录》。

15 〔宋〕潘淳:《潘子真诗话》。

16 〔宋〕徐度:《却扫编》。又朱弁曲洧旧闻》曰:“东坡尝谓刘壮舆曰:《三国志注》中,好事甚多,道原欲修之而不果,君不可辞也。壮舆曰:端明曷不为之?东坡曰:某虽工于语言也,不是当行家。”

17 东坡亦有类此谦语。《宋稗类钞》:“陈传道尝于彭门壁间见书一联:一鸠鸣午寂,双燕话春愁。以问东坡,世传公作,然否?坡笑曰:此唐人得意句,仆安能道此。”前辈风仪,大抵如此。

18 贾收字耘老,湖州人,东坡旧友,既老且贫。滕元发知湖州,东坡致书托其照顾者,故函贾耘老云云。

19 本集、《东坡志林》。

20 〔宋〕张世南:《游宦纪闻》。

21 周益公题跋载东坡《楚颂帖》全文。

22 本集:《辨黄庆基弹劾札子》。

23 〔宋〕邵博:《闻见后录》。

24 〔明〕陶九成:《说郛》。

25 〔宋〕王明清:《挥麈后录》。

26 本集:《祭张方平三则》。

27 苏籀栾城遗言》:“箴眼医王彦若在张文定公门下,坡公于文定坐上赠之诗,引喻证据博辩,详切高深,后学读之茫然,坡公敏于著述如此。先祖(辙)屡云。”

28 本集:《辨题诗札子》。又叶梦得避暑录话》。

29 〔宋〕孙奕:《示儿编》。

30 罗大经鹤林玉露》:“……后党祸作,凡坡之遗墨,所在搜毁,寺僧亟以厚纸糊壁,涂之以漆,字赖以全。至绍兴中,诏求苏黄墨迹,时僧死久矣,一老头陀知之,以告郡守,除去漆纸,字画宛然,临本以进。高宗大喜,老头陀得祠曹牒为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