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储粮防灾

苏轼以两浙西路兵马钤辖龙图阁学士知杭州,于元祐四年七月三日到任,进谢上表中,有曰:“仰荷至仁,曲从微愿。江山故国,所至如归,父老遗民,与臣相问。”皆为实言。苏轼回忆当年被陷御史台狱,死生莫卜,其时距他离开杭州,且已六七年了,而当地士民,还在追念这位离职久已的好官,为他设置解厄道场,祈求上苍保佑他消灾免祸。 1 主管这件案狱的当局,移文杭州索取境内所留苏轼的诗作,杭人坦然提供数百首,心里则颇鄙薄此种为文字兴狱的作风,诮为“诗帐” 2 。他们对被迫害者的同情,不言而喻。

不仅此也,苏轼后来谪放黄州,杭州的故人还相约凑出钱来,一年两次,派人遄程到黄州去问候他,还带来许多杭州土产的食物——荔枝、螺酱、茶叶。见于苏轼黄州所作《杭州故人信至齐安》诗:

昨夜风月清,梦到西湖上。

朝来闻好语,扣户得吴饷。

轻圆白晒荔,脆酽红螺酱。

更将西庵茶,劝我洗江瘴。

故人情义重,说我必西向。

一年两仆夫,千里问无恙。

相期结书社,未怕供诗帐。

还将梦魂去,一夜到江涨(杭州桥名)。

回溯熙宁七年(1074)十月交卸通判职务离杭,到这次元祐四年(1089)七月重来,别已一十五年,苏轼所满心喜悦的,并不完全为了西湖的湖光山色,而是杭州人对他这份深厚的情义,使这天涯游子,如有归乡之乐。

北宋当年,杭州还是一个美丽而宁静的小城,不能与京城开封相比,要到南宋建都于此,改名临安,它才繁荣热闹起来。祖居钱塘的周煇,在南宋时听故老传说从前的杭州:“昔岁风物,与今不同。四隅皆空回,人迹不到。宝莲山、吴山、万松岭,林木茂密,何尝有人居。城中僧寺甚多,楼殿相望。出涌金门,望九里松极巨,更无障碍。……” 3 所以苏轼作《去杭十五年复游西湖》诗,也说:“葑合平湖久芜漫,人经丰岁尚凋疏。”可见虽号地上天堂的地方,人口并不甚盛,但这对于一个刚从汴京十丈红尘中逃避出来的苏轼,毋宁是个非常理想的住处。

做知州的有官邸称“州宅”者可居,但在州宅之东,消暑堂之后,另有一座为屋五间的建筑,系熙宁年间赵清献公抃知杭州时所造,以钱塘旧城的城闉为基地,所以房屋虽然并不高大,但因建地高,特别超出在州宅及园圃之上,可以俯瞰虚白堂,历来为州者多居之,称为“高斋”。苏轼用以招待他的宾客居住,和黄州的雪堂一样。

苏轼自己住定后,首先注意到的是杭州的廨宇官屋,都已非常破败。这些建筑,本来都是吴越国主时代所造,虽然建材都是珍材异木,然而历时皆在百年以上,大部分颓败倾斜,随时有倒屋伤人的危险。苏轼到任前一个月,使院屋倒,压伤两个书手;八月鼓角楼坍了,压死鼓角匠一家四口。因此,遇大风雨时,职官们都不敢在正堂里值宿。苏轼派人检查,计有官舍、城门、楼橹、仓库等二十七处,大段隳坏,亟须抢修。他于九月间,上《乞赐度牒修本州廨宇状》,状请给赐度牒二百道,并请依照旧数支公使钱五百贯,用来应付修缮的经费。

状中,他还插述一段感慨。说他的前任,虽也有“果于营造”者,如孙沔造中和堂,梅挚造有美堂,蔡襄造消暑堂等,然而“皆务创新,不肯修旧”,听任实际需用的廨宇在风雨中东倒西歪,因循支撑,苟延岁月,只是不修——当官的爱做门面事,自古已然,而今为烈。

初到任时,苏轼还曾感叹过杭州的“人经丰岁尚凋疏”,不料丰岁无常,就这时候,他所辖属的浙西七州——杭、湖、秀、睦、苏、常、润,已经雨旸失调,正在酝酿凶年的灾荒了。因为这些地方,有一部分从上年(元祐三年)冬季开始,到今年春天,一直霪雨为患,田中积水不退,无法施种早稻;至五、六月水退后,才再补种晚稻的秧苗;不料插秧后,又遇上干旱之灾。两次稻作,全遭损害,所以市上米价先已腾贵,每斗要卖到九十足钱。江南水乡,麦产甚少,照这情形,可以预见明年春夏之交,必有饥馑盗贼之忧。

苏轼下车伊始,正是干旱严重的大热天,立刻有两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待他解决。一是如何平抑米价,筹措粮源,准备赈济明年的缺粮;二是如何疏通运河,恢复水运交通,并使城中的居民有足够的水用。

关于第一个问题,苏轼把有关当地的粮食需要,调查清楚,就目前的收成预测来年缺乏的数量,然后于十一月间,上《乞赈济浙西七州状》,向朝廷提出请求:一是减收本路上供钱斛一半或三分之二,俟年成丰熟时,分年起偿;二是请即诏令停止公家在本路各州收购常平、省仓、军粮、上供米、封桩钱等各项名目的钱米;三是乞将上供钱散在诸州税户,令买金银绸绢,以免钱荒。

这个状子奏报去京后,久久未得诏答。他知道地方监司有报喜不报忧的官僚习气,不肯实事实说;而更多的人,非到灾荒临头,饿殍载道,不见得会有未雨绸缪的远见。他心里非常不安,分头给太师文彦博、宰相吕大防以及门下仆射诸公,写信呼吁,促请他们注意和支持。

苏轼非常了解杭州风俗的浮薄,上吕仆射(大防)论浙西灾伤书中,特别申述了这一点。因为大防是北人,不甚了解南方人的生活习俗,与朴实的北人不同,抵御灾荒的能力也就非常薄弱,所以必须由政府预为筹谋,准备赈济。否则,饥荒一经发生,社会就难免动乱不安。

苏轼书中说

……三吴风俗,自古浮薄,而钱塘为甚。虽室宇华好,被服粲然,而家无宿舂之储者,盖十室而九。自经熙宁饥疫之灾与新法聚敛之害,平时富民,残破略尽。家家有市易之欠,人人有盐酒之债。田宅在官,房廊倾倒;商贾不行,市井萧然。譬如衰羸久病之人,平时仅自支持;更遭风寒暑湿之变,便自委顿。仁人君子,当与意外将护,未可以壮夫常理期也。……

经过这样多方呼吁,终获朝旨许可,准予保留上供米三分之一,办理平籴。

来年正月,粮食供应果已青黄不接,苏轼便下令减价出籴常平米,把骎骎欲上的粮价压了下去。

宋朝的救荒政策,法有政府办理贷款的规定,地方官可以不必入告朝廷,专权自办。但是苏轼不愿意放贷官款,顾虑贷放容易,将来与租税同时催收时,民不堪命了,此与从前反对青苗的原则一样。他决心专用平籴法,不使遭灾的百姓贻留后患。

随后苏轼又想到九月间为了修缮廨宇,乞赐度牒那个案子,认为如得朝廷给赐,即可征召苏湖常秀各州富户,照市价纳米购买这批度牒,然后可以将这批米以低价卖与缺米县份。这一进一出,虽然政府在米价上要吃一点亏,但可疏解米荒,平抑粮价。而出籴所得价款,即使短少一点,依然可以挑紧要之处修葺官屋。照此做去,政府给赐一份度牒,就可以派上两种用场,“先济饿殍,后完破产”。

他把这个构想,也奏报了朝廷,对于先前乞赐度牒一案,抱着极大的期望。

度牒,是出家人的身份证明。宋朝,度牒由中央政府专卖,一个人要出家做和尚,须先买好度牒,才由寺院剃度。政府出卖度牒,在财政收入上占有重要地位,有时竟超过朝廷岁收的十分之一。

一道度牒的价格,因时因地不同。神宗时的官价,每道卖钱一百三十千;但在夔州路则卖到三百千,广西路卖到六百五十千(《宋会要辑稿》)。如依米价每斗九十文计算,一纸官价度牒折合白米一百石以上。

老百姓要买度牒,因为和尚道士可以逃避兵役、劳役,不出身丁钱和其他苛捐杂税;法律规定,属于寺院的田产免付租赋,所以部分地主也要买张度牒,用来逃避租赋的负担。

苏轼七月到任,正是铄石流金的炎夏时节,干旱之灾已成。他最先注意到的是当时主要的交通命脉——运河干浅所造成的交通瘫痪,因而货运阻塞,使谷米薪刍全面涨价。

解决水的问题,是拯救干旱的根本,也是疏通货运、平抑物价的唯一办法。苏轼前任杭州通判时,曾与当时的知州陈襄共同擘划过杭州的水源,在这方面他有相当的了解,因此很快接受临濮县主簿、监杭州商税苏坚(伯固)的建议,第一步浚治杭州的两条运河:一是南抵龙山浙江闸口,北出天宗门的茆山河;一是南至州前碧波亭下,东合茆山河而北出余杭门的盐桥河。

他先调集捍江兵士及诸色厢军千余人,浚治这两段河道,各有十余里。以茆山一河,专受钱塘江的江水;以盐桥一河,专受西湖淡水。因为若不把这两道运河的水源分别隔开,则每天江潮来时,随着潮水带进大量泥沙到运河里来,不出三五年,河道依然要被淤塞,前功尽弃。所以这次工程不但河分两道,又在钤辖司前创建一座水闸,每天江潮上时,关闭闸门,使龙山江潮只能从茆山河出天宗门而去;等过了一两个时辰,潮平水清,才开闸门,则江潮中挟带的泥沙,就不会流入穿越市内的盐桥河,大部分流经城市的运河也就不会淤塞了。茆山河流,全在市区外的乡野之地,浚治淤积,便无碍城中的商市和居民。

此一工程自元祐四年十月开工,不到半年,即已完成。两河河床受水的深度,都在八尺以上,于是客货船运,顺利通行。杭州的父老们都一致赞颂,说三十年来,开河未有如这次那么深、那么快的。

治水救旱,浚河通航是解决问题的一半,而另一半的任务则为充裕人民日用的水源。根据苏坚的建议,原来西湖淡水贯城进入清湖河者,大小共有五支水道,但却都从清湖河直下,径出余杭门,不复与城中运河相灌输,未加利用,最为可惜。因此他们在涌金门内小河中,造一座小堰,使暗门和涌金门二道所引湖水,注入法慧寺东沟中,沿此添凿四五道新沟,引入市内猫儿桥河口,由猫儿桥河口流入新水门而至盐桥河——这就是盐桥河专受湖水(亦即淡水)的导流工程。

盐桥河的下流,容纳江潮的清水,上流有西湖活水流性,有此两大水源,则城中居民便永无缺水之忧了。这湖水所过曲折之处,分别设置石柜贮水,老百姓可以汲用洗濯,并可为救火消防之备。苏轼与苏坚商定了这个计划,再叫仁和知县黄僎去实地相度,又亲率僚吏躬自验视,认为确凿无疑,就用以工代赈的办法,将这小堰和凿沟的工程于元祐五年四月二十日开工做了。

苏轼原来请求留上供米一半或三分之二,用以赈灾,而朝廷所许只有三分之一。照他的估计,还差三万石,他只引领期待朝廷能够如数给赐二百道度牒,可以让他先用来调节粮米,再修官屋。

其时淮南路也报灾伤,朝廷将它并成一案办理,准了两浙、淮南路,各赐空名度牒三百道,付各路转运使,命与提刑、两路钤辖司洽商分配。

这宗公事的主管是转运使叶温叟,他在出巡各州勘灾途中,奉到圣旨,却不会商有关官署,擅自作主,把它分配了,杭州只配得度牒三十道。

这使苏轼大为不平,立刻上奏《论叶温叟分擘度牒不公状》。状言:度牒的分配,应该依州郡大小、户口众寡、灾伤程度的深浅来定配额,现在叶温叟不经会商,擅自分配,已经违背了诏令,而他独出私意,只分与杭州三十道,更不公平。如润州人户,仅为杭州的十分之三,而且并未报灾,他却分与度牒一百道;其余或多或少,任意支配,漫无准则,致使“杭州百姓,例皆咨怨,将谓圣恩偏厚润州,不及杭州”。 4

苏轼在状中再度详申杭州缺米的严重,乞赐指挥于三百道度牒内支一百五十道与杭州。

叶温叟与苏轼是进士同年,两人议事每不相合;不过,公事虽然要争,但不妨碍私谊。此事之后的元祐六年(1091)正月,叶温叟以主客郎中被召还京,行前还与苏轼一同视察新河。将行,轼作《浣溪沙》小词为他送行,还希望将来再在杭州相逢:

阳羡姑苏已买田,相逢谁信是前缘。莫教便唱水如天。

我作洞霄君作守,白头相对故依然。西湖知有几同年。

这段度牒公案,卒于五年五月获得解决,由朝廷加赐两浙、淮南度牒六百道,其中杭、扬二州,各得百道。

于是,杭州且有钱余,可作开湖的部分经费了。 5

二 吏治

苏轼生性刚直,善善恶恶,毫不假借。他固然有出尽全力,争取粮米备赈的仁心,但也有不顾常度、法外惩暴的勇气。

浙西诸郡,产丝织绢,全国第一。每年年初,政府拨出库钱贷放民户,约定于蚕熟后,以织成的绢抵还贷款,实即政府预购,一千输一缣,称“和买绢”。这批收购绢例须纲运上京,供中枢配给军公人员之用。

近些年来,民间故意织造一种“轻疏糊药”的劣绢,拖到期限迫近,蒙混缴纳,煽合众人拒绝官方挑剔,习以为风。但是送到京里以后,受配的官吏军人,都说两浙衣赐不好,年有估剥,使原纳专典的职官,被枷锁鞭挞,典卖竭产,还不够赔偿。

苏轼认为此乃姑息之弊。他命令受纳官吏,必须认真挑选,不受威胁。七月二十七日,受纳场前,就发生纳绢的民户二百余人齐声叫嚣的骚动事件,同时拥入州衙,向知州喧诉。苏轼一面依理晓谕,一面责令仁和县丞调查,此中必有凶奸为首的人在幕后煽惑群众,要挟官府。

果然查出是颜巽的两个儿子——颜章和颜益,他们纳和买绢五疋,全是轻疏糊药、丈尺短少的劣品,受纳官拒不接受;这颜姓兄弟立刻就号召到数百人,在受纳场上包围监收的官吏,大声叫喊示威,秩序大乱。苏轼即时下令,差人将这颜章、颜益逮捕到案,枷送右司理院(法院)勘查。

逮捕了首恶二人的第二天,人户缴送的都是好绢了,而且更无一人再敢喧闹生事。

苏轼继续追查这颜家父子的素行,原来他们是犯罪世家,地方恶霸,故意打击官府的威信,达到横行闾里的目的。颜巽原是土豪,他曾在衙门里当过书手,熟识胥吏,因犯赃私和逃税,两次刺配本州和滁州的牢城,而两次都托病保释出来,即在地方上为非作恶,父子凶奸,使老百姓望之如虎,不敢不听从他的号令。

这次事故,就案件的本质而论,不过触犯税法而已,所以右司理院的判决,只能予以行政处分,对这种凶狡的人,毫无用处。苏轼认为:“以匹夫之微,令行于众;欲以众多之势,胁制官吏。”这个样子的社会恶霸,实在不能姑息;右司理院只可依法判处,但显然不足收惩儆之效,除恶即是保良,苏轼别于法外加判曰:

颜章、颜益,家传凶狡,气盖乡闾,故能奋臂一呼,从者数百,欲以动摇长吏,胁制监管,蠹害之深,难从常法。

径将颜章、颜益二人,“法外刺配”(脸上刺了花,充军到远恶州郡去)。苏轼一面上奏朝廷,乞状下本路转运使遍行约束晓示外,而自于法外作此处分,实已超越了知州的权限,同时引咎自请朝廷重典。

章上,朝中御史论苏轼为违法,贾易尤累章攻讦不已。朝廷无奈,一面诏许苏轼“放(免)罪”,一面将颜章也放了。苏轼心里很是不平,觉得州郡官的责任与权力,不成比例,很难做事,上《杭州谢放罪表》,有言:

伏以法吏网密,盖出于近年;守臣权轻,无甚于今日。观祖宗信任之意,以州郡责成于人,岂有不择师帅之良,但知绳墨之驭。若平居仅能守法,则缓急何以使民。……

这段话骂尽乡愿式的官僚政治,对于朝廷的处置不能坚持原则,也深表遗憾。该表还有一段自述个性的话,非常坦白而且沉痛。如言:

早缘刚拙,屡致忧虞。用之朝廷,则逆耳之奏形于言;施之郡县,则疾恶之心见于政。虽知难,每以为戒,而临事不能自回。……

“临事不能自回”这句话,活画出一个严别是非、疾恶如仇的勇者的面相。

然而事情并未了结,朝廷虽已放罪,御史们还是不赦。后来总攻击时,这也是罪状之一。

北宋当时,最大的敌人是北方的辽国;而东北滨海之地的高丽,是臣属契丹的一个毗邻小国。契丹人阴蓄跃马中原之志,有政治预见力的人,都有“心所谓危”的警惕。他们利用高丽人来中国做间谍工作,“使者所至,图画山川,购买书籍。议者以为所得赐予,大半归之契丹”(《论高丽进奉状》)。所以这些年来,有很多高丽人用各式各样的名义到中国来,朝贡的、通商的、拜佛的,络绎不绝。

他们通常都利用商船上的人来做内线,一则求财利,一则要情报,互相勾结,已是存在很久的事实。前几年有个王子和尚义天来华访谒各大丛林,即是一端。

明州,即今浙江宁波府,唐宋时代最大的贸易港。高丽人来华,大都是从明州入境,他们如欲到中原各地去游历,则杭州是旅程中第一个大站。

因此,苏轼到任才三四个月,就碰上一件棘手的高丽僧人请求进贡的案子。

这事情起源于已死的杭州惠因院僧静源。这静源不是一个佛门清净的出家人,从前曾在滨海地方的寺庙里住过,惯与出海的舶客交通牟利,那些舶客们在高丽替他做宣传。因此,元丰末年,高丽王子和尚义天来华时,也曾往拜静源。

今年,静源死了,他的门徒和一个叫徐戬的便想出花样来。那徐戬曾为高丽雕造夹注《华严经》板两千九百余片,公然运往,得到白银三千两的报酬。他食髓知味,乘此机会便鼓动静源的门徒,带了他师父的画像,搭了商船去高丽往告义天。义天就派他的门徒寿介、继常、颍流和院子金保、斐善五人到杭州来祭奠亡僧静源。苏轼令本州将他们送往承天寺安置,选职员二人,兵十名,妥善照管,不许随意出入。

祭毕,寿介才呈状称:临发日,高丽国母交他两尊金塔,命他进奉宫廷,祝皇帝和太皇太后的万寿。苏轼一面令主管部门退还他的书状,答复道:朝廷清严,守臣不敢专擅奏闻。一面奏报朝廷道:“高丽久不入贡,失赐予厚利。意欲来朝,以未测朝廷所以待之薄厚,故以祭亡僧而行祝寿之礼。礼意渺薄,盖可见矣。若受而不答,则远夷或以怨怒;因而厚赐,正堕其计。臣谓朝廷宜勿与知而使州郡以理却之。……”

苏轼虽然已将这批高丽使者管在承天寺住,但是仍不放心,特别甄选了西湖下天竺的净慧禅师思义,来当高丽僧人的馆伴,赋予监察的任务。这净慧学行很高,通达世故,每日与他们讲论佛法,词辩之外,又复步步跟踪,弄得那些高丽僧人毫无办法。思义从谈话中,把寿介此行的动机和经过问出许多破绽,报告苏轼。 6

旧例,外国使至,吴越七州政府所费的招待费,要花二万四千余缗,民间所费还不计算在内。苏轼认为不值得如此靡费,命令所属州郡酌量裁减。

高丽僧经他奏准,从福建泉州遣送归国。苏轼认为刁商招诱外夷,为国生事,必须严惩;同时奏奉朝廷准许,将徐戬发配到千里外的州军编管。

苏轼对这方面的警觉性很高,元祐五年八月泉州纲首检举商客王应年等冒请高丽公凭,发船入大辽买卖。他便上《乞禁商旅过外国状》,此是当时情势下必须做的“保密防谍”措施,而执政大臣们,由于和平日久,十分颟顸,对之漠然。

苏轼治大恶,务严峻,绝不姑息;但是对于轻微罪过而事足同情者,他的宽厚,却又常常出人意表。

有件债务案子,某人欠绫绢钱二万不偿,被债主告到官里。苏轼把被告传来讯问,供曰:“我家以制扇为业,父亲刚死,又遇今年入春以来,连雨天寒,所制的扇子卖不出去,并非故意不还。”苏轼看了他老半天,然后说:“姑且把你所制的扇子拿来,我来替你发个利市。”

一会儿扇子取到,苏轼就中选取白色夹绢团扇二十柄,就拿起判笔来各写行书、草字,画枯木竹石,顷刻而尽。给他道:“拿去,赶快变钱还债。”那个人抱扇泣谢而出。一出府门,就被好事者争以千钱取一扇,立刻卖光了,到后一步的还懊恨不置。这故事传说出去,阖郡称嗟。 7

苏轼对于偶犯罪失的士人,爱护尤甚,因为他经历过一个寒士的困难,非常同情他们。

一次,所属都商税务查获了一个逃税的南剑州乡贡进士吴味道,带了两大包私货,包面上写作“杭州知府苏某封至京师苏侍郎宅”。不但逃税,而且冒名。苏轼问他内中所装何物?此人实说道:“味道今秋忝冒乡荐,乡人集资为赴京盘缠。我以一百千钱买得建阳小纱二百端,如沿路抽税,到京就不剩一半。以为当今负天下重名者莫逾先生,所以假冒台衔。不料先生已临镇于此。罪实难逃,乞求宽恕。”

苏轼叫笔吏另加包封,上写自己名衔送“京师竹竿巷苏学士收”交给吴味道,且说:“先辈这回将上天去也无妨,来年高过,当却惠顾也。”味道悚谢再三而去。 8

苏辙于本年六月除吏部侍郎,三日后改翰林学士兼吏部尚书。味道不知,所以称苏侍郎;而苏轼改写包封,称苏学士。

苏轼治郡,对于鱼肉人民的豪强,虽然绝不放过,但是那个时代,国家承平日久,社会安定,所以真正的巨奸大憝,并不常有,犯行大多是些偷鸡摸狗,迫于饥寒而起的细事。在苏轼人道主义的观念上,求生是人的基本权利,因求生而致犯罪,实在可以同情,甚至想到自己在这里做官,恋恋于这份俸禄,也不过是为了生活。二十年前 9 ,他初来杭州做签判,那年除夕,在都厅当值,例须点查囚系的人犯,看到黑越越的一大堆人挤满了监狱,点到天黑还不能回家,心里非常难过,当时曾在厅壁上题过一首“除日当早归,官事乃见留”的诗。

二十年后,苏轼重来,苛酷的新法已经革除了,现在情况,已与从前不同。元祐五年除夕,检点狱讼,竟是“庭事萧然,三圄皆空”。

苏轼听到这个报告,欢喜满足之余,认为此“盖同僚之力,非拙朽所致”。和前篇韵作诗呈公济、子侔两通判:

山川不改旧,岁月逝不留。

百年一俯仰,五胜更王囚。

同僚比岑范,德业前人羞。

坐令老钝守,啸诺获少休。

却思二十年,出处非人谋。

齿发付天公,缺坏不可修。

三 治六井·开西湖

古代社会缺乏公共卫生设施,任何地方水旱灾荒之后,一定会发生瘟疫,瘟疫蔓延,也必有大批大批的人死亡。

果然,杭州于干旱之后,翌(五)年三月间,气候转暖,疫病随即大作,照苏轼说:“杭州是水陆交通之区,因疫病死者,比他处常多。”

苏轼立即实行两项救济措施:一是设置病坊,一是施药。

他拨出结余官钱两千贯,自捐私款黄金五十两,在城中众安桥设置病坊一所,取名“安乐”,遴选僧人主持施医的工作。规定每年从钱粮(即田赋)中留出病坊的常年经费,三年内医逾千人者,对主持僧人,呈由朝廷赐与紫衣。 10

既设病坊,他又自费修合药剂——圣散子,施送贫病。这圣散子的功效,苏轼自记:

昔尝览千金方三建散云:风冷痰饮,症癖痎疟,无所不治。而孙思邈特为著论,以谓此方用药节度,不近人情,至于救急,其验特异。乃知神物效灵,不拘常制,至理开惑,智不能知。今仆所蓄圣散子,殆此类耶?

据他说,此药表里虚实,一切不问,凡阴阳二毒状至危急者,连续饮服数剂,立即汗出气通。如遇时疫流行,于天明时用大釜煎煮,不问老少良贱,各服一大盏,就能使疫气不入其门;如是平常疾病,空腹一服,也能饮食倍常,百病不生,真是“济世之具,卫家之宝”。

这圣散子药效如此神奇,简直就是万应灵丹;而且所用都是中下品的药科,每服成本只要一钱。所以苏轼劝人施药,必曰“千钱可救千命”。四年春间杭州这场时疫中,苏轼自费修合此药,广事施舍,据说,“得此药全活者,不可胜数”。

这个秘方,苏轼得来不易:

其方不知所从出,得之于眉山人巢君谷。谷多学,好方秘,惜此方不传其子,余苦求得之。谪居黄州,比年时疫,合此药散之,所活不可胜数。巢初与余约不传人,指江水为盟。余窃隘之,乃以传蕲水人庞君安时。安时以善医闻于世,又善著书,欲以传后,故以授之,亦使巢君之名与此方同不朽也。

一千多年前的苏轼,就反对家传秘方,认为应将验方公开,博施济众。

苏轼初从巢谷手上得到这个秘方的时候,他在黄州贬所,经济情况很不宽裕,然而还是合这个药,施舍别人。 11

疫病期间,失时旷业,饥民必然骤增,苏轼又命人设厂煮粥,普施贫病。

苏轼去任后,所设病坊,改名“安济”,从城中众安桥迁至西湖上,办了没有几年,就停废了。南宋周煇言:四十年前见到祥符寺一老僧,称其先师曾隶安济坊,现在杭州虽为陪都,却不见官府再办这种拯民疾苦的社会事业。

饮水,与人们的健康和防止疾病传布,关系非常密切。苏轼为解救杭州旱灾,费了半年功夫,浚治了茆河、盐桥两道运河,疏通了航运,供给了居民洗濯用的水,但还不能解决人民日常饮水的问题。

杭州,本在水底,由沧海变成桑田,故虽渐为城市,而水泉咸苦,居民还甚稀少。唐李泌始造六井,汲引西湖群山所出的淡水,供应民饮;白居易继复治湖浚井,筑石函隔绝江水,饮水问题才获充分解决。

至熙宁五年(1072),钱塘六井年久失修,居民又苦水不够饮。时陈襄来知杭州,苏轼为通判,命僧人仲文、子珪、如正、思坦等负责修整,自擘划以至工程的点验,苏轼亦均参与其事。钱塘六井对于杭州居民饮水的关系,苏轼有极深的了解,当时并应陈襄之请,为撰《钱塘六井记》一文,石刻于相国井之亭上。 12

十六年后,沈公井又告淤塞了,时又灾旱,军民皆苦无水。苏轼想起前事,就各处寻觅熙宁年间负责修井的这几个和尚。四人中只剩下子珪一僧尚在人间,虽然已七十,但幸精力未衰。苏轼问他:“沈公井何以又坏了?”他说:“熙宁中虽已修好,但当时系用毛竹来做水管,所以容易腐坏。”于是改用瓦筒作管,又将瓦筒盛在石槽中,两边以砖石培瓷固护,底盖力求坚厚,锢捍周密,费时不过一二月,即已完工。井既修复,则西湖淡水,几乎遍于全城,家家都有可饮之水了。

子珪僧从前已获朝廷赐予紫衣,这次苏轼又上状为他请得“惠迁”师号,用以酬谢他两次修井的营干劳苦。 13

然而问题是一个接着一个发生的,钱塘六井虽然修好了,但是六井的水源则在西湖;若是西湖的水源不足,不但六井归于无用,即辛苦浚治的运河,不得不取给于江水,江满必挟泥沙以俱来,仍将三年一浚,劳民伤财事小,为患闾里之害更大。

西湖湖水不但供给居民饮用而已,白乐天治湖,做石函泄水,湖水灌溉附近的田亩,达千顷之巨。吴越王时代,特置撩湖兵士千人,日夜开浚。自入宋朝以后,西湖被定为皇家放生池,就疏忽了浚湖的工作,每年干旱时节,水草丛生,横长蔓出,在湖面上出现了一块一块的葑田,葑田占据了湖面,湖水无所容纳,便越来越少了。苏轼说,他做本州通判时,湖上葑田还只占十之二三,到现在相距不过十五六年,湖面已经堙塞了将近一半。

开浚西湖工程,先由杭州父老农民一百一十五人到帅府来请愿,他们说:“西湖之利,上自运河,下及民田,亿万生聚饮食所资,非止为游观之美。而近年以来,水面日减,茭葑日滋,更二十年无西湖矣。”苏轼奋然道:“使杭州而无西湖,如人去其眉目,岂复为人乎!”

钱塘县尉许敦仁也建议“西湖可开”,他说:“议者欲开西湖久矣,自太守郑公戬以来,苟有志于民者,莫不以此为急,然皆用工灭裂,又无以善其后。……”

所以始终无人办好。但看西湖形势,三面环山,一角通江,虽以风景名胜腾誉天下,其实却是杭州城的一大蓄水潭,群山所受的雨水,流注西湖,干旱时期的农田灌溉和全城居民的饮水,莫不取给于此。西湖堙塞了,山水无所容蓄,稍遇干旱,即成灾害。所以开湖是民生乐利的水利工程,并非只为“游观之美”。

苏轼和各方面商议决定,既是为民兴利的事,必须克服任何困难,说到做到。苏轼遂于元祐五年四月二十九日,上《乞开杭州西湖状》,请再赐度牒五十道,配合本州赈饥余款,就可将湖面葑草二十五万丈清除干净,使西湖复唐之旧。照宋朝立法,本州节余款项,知州有权动用。苏轼就利用手头现有一万贯钱、一万石米的节余,足够支应十万人工。以每工开葑一丈计算,就可添得十万丈的水面,全湖积葑二十五万丈,已可消除十分之四。所以拜发奏状前一日——元祐五年四月二十八日,他已差派捍江船务等兵士五百名,先已动手铲除葑草,搬载湖泥;一面再分派民工参加作业,这些民工都是仰赖救济的灾民,以工代赈,减少政府的负担。

自开工之日起,苏轼闲日一至湖上,亲自督察工事的进行,奔走于砾石泥淖之中,甚至忘记回家吃饭,好在他生活习惯简率,就便与堤工同吃。施德操北窗炙輠录》说:“筑新堤,坡日往视之。一日,饥令具食,食未至,遂于堤上取筑堤人饭器,满贮其陈仓米一器,尽之。”

他借钱塘门外大佛头山,即石佛院的十三间楼,作他的临时办公处。这石佛头山旧称始皇缆船石,僧人思净刻山为佛,筑院,与寿星院为邻,都在万松岭山麓。开工后七日即是端午假日,游人都出钱塘门到十三间楼来玩,苏轼也在那里督工,看到湖上游人如织,那样热闹,心里好不高兴。作《南歌子》词,题为“杭州端午”:

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游人都上十三楼,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

菰黍连昌歜,琼彝倒玉舟。谁家水调唱歌头,声绕碧山飞去晚云留。

辅佐苏轼主持开湖工程最力的,一是驻杭州的两浙兵马都监刘季孙,所用的兵工,完全靠他调度和督率,他每日由万松岭以至新堤,往来奔走,不辞劳怨;第二个是监杭州商税的苏坚,他娴习水道工程,故能担当这个非常重要的角色;第三个是钱塘县尉许敦仁,他首先建议西湖可开,且又是他所辖属地区的分内公事。所以此一工程中,这三个人的贡献都很大。

治湖所需最重要的条件:一是人力,二是船只。

人力方面,工兵自有常业,调拨有一定的限度,加上以工代赈的夫役,还是不够,船只缺乏的情形更严重,等到奉准全面开湖之日,这两项短缺,就成了非常困扰的问题。苏轼亲自写信给秀州的章致平求救,要他集合秀州人船前来助役,语气迫切,可见当时工程紧张的情况:

公见劝开西湖,已动手成伦理矣,想不惜见助。赃罚船子,告为尽数刬刷,多多益佳。……仍告差人驾来,本州诸般,全然阙兵也。至恳!至恳!

湖中刬下来的葑草,挖出来的湿泥,往哪里放呢?苏轼周视良久,口中喃喃:“今欲去葑田,葑田如云,将安所置之?”后来他从西湖原有自西至东的长堤和白乐天筑堤得到灵感。那两道湖堤是这样的:

西湖原来有道自西至东的长堤,历史非常久远,长庆年间白居易浚治西湖以前,便已存在。堤岸西边,密植垂柳,自钱塘门至西泠桥止。《临安旧志》说此堤“不知所从来”,又曰堤“径三里余,唐称白沙堤,宋称孤山路”。因为原有白沙堤名,所以后人往往误会这道湖堤为白乐天所筑,其实白诗“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带斜”,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此堤谁所开筑,则非乐天之功可知。

不过白居易确也筑过一堤,起自钱塘门水闸,过昭庆寺,沿宝石山麓北行,至松木场止,是《西湖志》所说“白公堤在钱塘门外,由石函桥迤北至余杭门”,即今武林门止的那一条,现已久废。

湖上葑田面积有二十五万丈之多,一旦刬草剜土,这刬剜出来的大量葑草湖土,除了取之于湖,用之于湖,没有比此更为经济的办法。湖上东西有堤,但是环湖一周,达三十里,南北往来,必须绕湖步行,非常不便,苏轼因此定计,废物利用,增筑一条自南徂北的长堤,则行人便而葑草湖泥都有用了。

历时四个月,占据一半湖面的葑田大部分被刬除了,南北相通的长堤也将筑成,苏轼续与章致平书云:

葑脔初无用,近以湖心叠出一路,长八百八十丈,阔五丈,颇消散此物。相次开路西葑田,想有余可为田者,当如教,揭榜示之。

这条堤,起自南屏,止于曲院。苏轼并未赋予堤名,到他离杭州任,林希来接事后,才榜之曰“苏公堤”。堤上跨筑六座桥梁,本亦无名,旧称第一桥、第二桥……这六桥各通沿岸港埠,目的是疏导诸港之水。后人自南山第一条起,名映波桥者通赤山港(埠),名锁澜桥者通麦岭港,名望山桥者通花家山港,名压堤桥者通茅家埠港,名东浦桥者通曲院港,名跨虹桥者通耿家步港。 14

堤工完毕后,两岸遍植芙蓉和杨柳,而不是后来的桃花,利用树根的生长盘曲,巩固堤岸,又建九个凉亭,便于行人歇脚。南宋时代吴自牧的《梦粱录》记曰:“自西迤北,横绝湖面,绵亘数里。夹道杂植花柳,置六桥,建九亭,以为游人玩赏驻足之地。”但这都是苏轼离任后的景色,苏轼和赵德麟诗,他的喜悦,只在湖葑空去,南北路通:

六桥横接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屏通。

忽惊二十五万丈,老葑席卷苍烟空。

前揭致章致平书中,有这样一句话:“相次开路西葑田,想有余可为田者。”后来钱塘县尉许敦仁建议将葑地作田,不如变为菱荡。他看到吴人种菱,每年春天,一定要将水中荇藻杂草芟除涝漉到寸草不遗,然后下种。现在如将路西部分开葑以后的湖面,辟为菱荡,以一定租额放给民户租领种菱,则葑草就无从生长了。

苏轼接受这个建议,但划定界限,沿界立小石塔做标记,种菱不许侵入界外的湖面,并命钱塘尉司管勾这一公事。苏轼前作《南歌子》词里的理想,完全实现了:

古岸开青葑,新渠走碧流。会看光满万家楼,记取他年扶病入西州。

佳节连梅雨,余生寄叶舟。只将菱角与鸡头,更有月明千顷一时留。

开湖大功告成,苏轼于寄林希诗中说:“卷却西湖千顷葑,笑看鱼尾更莘莘。”只以湖中游鱼之乐,来比拟他胸中充溢着的欢欣和安慰。

明朝的大名士杨升庵(慎)说:

宋修六塔河、二股河,费百十万钱谷,溺死数十万丁夫,迄无成功;如东坡杭湖、颍湖之役,不数月间而成不世之功,其政事之才,岂止什伯时流乎?

苏公堤这名字,是苏轼去后,接他后任的林希题的。杭人在堤上也为苏轼立过生祠。后十年,吕惠卿来守杭州,被他奏毁。

四 僚友

苏轼出知杭州时,与陈传道书曾言:

某以衰病,难于供职,故坚乞一闲郡,不谓更得烦剧;然已得请,不敢更有所择,但有废旷不治之忧耳。

然他料想不到,岂仅平常的烦剧,竟遭逢雨旱疾疫等一连串的灾荒。虽然比在京师,少受精神上的煎熬,但救灾如救火,身为地方首长,为一方人命所仰赖,其间操虑之苦,工程之繁,日不暇给,该是可以想象的情况。

所幸者,他有好些友善的同僚,得力的部属,帮他达成工作,相处非常愉快。

按照宋朝的政制,州郡通判皆由京朝直接委派,所有文书,非经通判副署,不得签发,并且握有对部属的监察权,目的在于削减州郡长官权力,但也造成州郡长官与通判不相合作、往往失和的流弊。

苏轼这次任内,先后调过三个通判,却都相处得很好。初为世交梅子明(灏)学士,苏州人。他是为了便于事亲,才自馆阁调来通守杭州。苏轼曾将得自文登海上的小白石,赠与其父作枕,寄诗有“爱子幸僚友,久要疑弟昆”的话。可惜在任未久,调职他去。

次为袁毂,字公济,一字容直,四明人,则是开封举人试的同年。

当时,袁毂考第一,当解元;苏轼考的是第二。但至省试,他却后于苏轼四年,才成进士,以后在宦途上又一直不得志。公济是个秉性淡泊、与世无争的人,苏轼与他过去曾在南新县一度相逢,看他景况似乎非常潦倒,现在却得共事于杭州,苏轼和诗说:“……却思少年日,声价争场屋。文如翻水成,赋作叉手速。”又说:“今年复为僚,旧好许重续。升沉何足道,等是蛮与触。共为湖山主,出入穷涧谷。……”这位长得清瘦如鹤的袁公济,与他是“青鬓共举,白首同僚”的老朋友。

后来袁毂调知处州,第三个来做杭州通判的是杨蟠,亦字公济,章安人,他是个有名的诗人,而且非常喜欢梅花,题《金山》诗“天末楼台横北固,夜深灯火见扬州”脍炙人口。欧阳文忠在世时,读杨蟠的《章安集》,题诗曰:“苏梅久作黄泉客,我亦今为白发翁。卧读杨蟠一千首,乞渠秋月与春风。”称许异常。他以奉议郎出为杭州通判,大约已是元祐五年之冬,其时距苏轼去任,为日无多,他曾两次各作梅花诗十首求和,苏轼也每次步韵和作十首,四十首咏梅诗,要无一句意思重复,要无一字落入俗套,实为不易,成为诗坛佳话。

帮助苏轼在杭州治水的苏坚,字伯固,博学能诗,他的本职是临濮县主簿,派监杭州在城商税。苏轼自京来任时,他专程到吴兴迎候,所以是“后六客”中的一人。苏轼疏浚盐桥、茆山二河,就是采用他的建议,所谓“参酌古今,而用中策”者是也。开西湖工程中,监工督役,得其助力亦多。

由于这份友谊,他们认了本家。伯固曾带他的儿子苏庠来谒,苏轼一见,大为欣赏,送他一方端砚,亲为制铭。苏轼慧眼识人,这少年即为后来南宋时期气节高尚的一大名士——后湖居士苏养直。

苏轼特别欣赏一个开封祥符籍的将军诗人刘季孙(景文)。莅任之初,在有美堂宴会同官,景文以西京左藏库副使为两浙兵马都监,驻杭州,参与宴集,席上作诗曰:

云间猎猎立旌旗,公在胥山把酒时。

笑语几番皆湛辈,风流千载与吴儿。

湖山日落丹青焕,楼阁风收雨露滋。

谁使管箫江上住,胸中事业九门知。

苏轼大为称赏,以后同游又共同工作,益发敬重他的人品,称之为英伟冠世的慷慨奇士,将他比作孔文举一流的人物。景文是刘壮闵公平的少子,有兄六人,皆已亡去,而景文时亦五十八岁,垂垂老矣。苏轼名诗: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这并非闲吟花草,而是书赠景文之作。盖“荷尽”者谓其诸兄皆已物故,而景文独如冬菊孤寒的枝干,借物喻人,赞其品格和节操。湖工完毕后,苏轼复上《乞用刘季孙状》,荐他可膺边疆重寄,但后来还是换用文官资历,出守隰州。

季孙和苏辙一样,个子长得很高,苏轼在离杭别宴上,步韵和诗,把他们二人比作西湖上的南北二高峰,几已视为昆弟。集存杭州与友人唱和诗篇,以与景文唱和者为最多,交好之深可想。

法曹毛滂,字泽民,他的父亲毛国镇,就是苏辙谪江西时的筠州太守。泽民曾至黄州谒轼问学,住过东坡雪堂,亲见当时苏轼穷困的境况;现在做了他的部属,又眼见他坐拥节旄的气概。所以苏轼在《次韵毛滂法曹感雨》诗中,特别重提旧况:“我顷在东坡,秋菊为夕餐。永愧坡间人,布褐为我完。雪堂初覆瓦,上簟下无筦。时时亦设客,每醉笥辄殚。……”这番描写,有其深意,泽民年轻,似乎有点少年得志的轻狂,所以诗尾用李泌和懒残和尚煨芋的故事:“悲吟古寺中,穿帷雪漫漫。他年记此味,芋火对懒残。”出于一个父执辈诚挚的期勉和爱心。 15

签书杭州节度判官郑遵彦,字之邵。他是熊本奉命知杭州时带来的帮手,谁知到任数日,熊又改知江宁,由苏轼来接手了。遵彦被留在杭州幕府两年,精勤吏事,帮助很大,苏轼为此很感谢熊本,诗言:“贤哉江东守,收此幕中奇。无华岂易识,既得不自随。”遵彦是事母有过人之处的大孝子,苏轼更是敬重,得到最好的新茶,先送遵彦的母亲。

马瑊,字中玉,荏平人,来得较迟,元祐五年八月始自淮南西路改两浙路提刑。他是黄庭坚的朋友,很能填词,唱和甚乐。苏轼筹议救济两浙灾伤事,得助很多。

事务工作虽有得力僚佐帮助,但自接事之日起,那一番预筹赈济、疏导运河等计划工作,一切皆须自己作主,颇费心力。这年冬天,苏轼忽患寒疾,告假在家,其时妻弟王箴(元直)和同乡仲天贶远从眉山来,秦观的弟弟秦觏(少章)自京师来杭州,一起住在高斋。苏轼因病得闲,即在家与元直等作伴,记夜饮云:

元祐四年十月十八日夜,与王元直饮酒,掇荠菜食之,甚美,颇忆蜀中巢菜,怅然久之。

十一月二十八日,苏轼在假,记夜坐事云:

既雨微雪,予以寒疾在告,危坐至夜。与王元直饮姜蜜酒一杯,醺然径醉;亲执枪匕,作荠青虾羹,食之甚美。他日归乡,勿忘此味也。

王箴送他一副拍板,轼家却无歌姬。记云:

王十六见惠拍板两联,意谓仆有歌人,不知初无有也。然亦有用,当陪傅大士唱《金刚经颂》耳。

苏轼今已入为近从,出为方面,而他家生活依然淡泊如在黄州;照当时社会习尚,如他这样门第,竟不蓄养歌姬,是出人意外的事。

苏轼的寒疾,缠绵了一个多月,至元祐五年(1090)正月,才销假视事,作《临江仙·疾愈登望湖楼赠项长官》词,则身体恢复健康了,湖上春色撩人,不免有点绮思:

多病休文都瘦损,不堪金带垂腰。望湖楼上暗香飘,和风春弄袖,明月夜闻箫。

酒醒梦回清漏永,隐床无限更潮。佳人不见董娇娆,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怜宵。

同年初夏,他的眼病又发,杨杰送他径山龙井水,据说洗眼有效 16 ,袁毂送他芎䓖和椒。前者药性行上,治头脑之疾;后者味辛香,气下达,可以去湿,发脚汗。不过他只眼昏旧疾而已,一般的健康情况还是很好,诗言:“幻色将空眼先暗,胜游无碍脚殊轻。”

随在苏轼左右问学的青年人,除秦觏(少章)外,还有一个钱勰的儿子钱蒙仲——穆父时任越州太守,与杭为邻。

苏轼自幼养成读书的习惯,尤其欢喜夜读。但是秦少章说:“某于钱塘从公学二年,未尝见公特观一书也。”如遇撰著或赋咏中须用典故时,则虽眼前烂熟事,必命少章或幼子叔党诸人检视原书后,才敢使用。 17

人之为学,本有两个不同的阶段:在第一个阶段里,须广泛吸收前人积累的知识和思想,应自勤读中求取;到得成熟阶段,必须把自己从别人的知见中解放出来,用自己的头脑,作独立的思考,然后才能建立自有的创意,发挥自有的感情。这第二个“不观一书”的阶段,正是运用想象力的创造时代,秦少章此一忠实记录,非常重要。

地方政务繁杂,苏轼有个很好的治事方法,他把每天要做的事条列在历纸上,做完的,当晚勾销,事无停滞,则心里就很舒坦,毫无牵挂地一觉睡到天明。所以他虽政事丛脞,但是还有余闲可从诗酒之适。 18

费衮在南宋绍兴末年,听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和尚对他说:苏公游西湖,常命旌旗随从,出北山路的钱塘门,他自己则带一两个老兵,从南山路的涌金门泛舟绝湖而来,在普安院吃午饭,再到灵隐、天竺随便走走,吏人抱牍相从,到了冷泉亭,他就据案判事,详研双方纷争辩讼,然后落笔如风,判定了积案。公事既毕,便与僚吏痛饮。薄暮,骑马回城,老百姓夹道来看太守。当时,这老和尚还在寺里做苍头,亲眼所见如此。 19

苏轼平常的生活非常简单朴素,他在湖上督工时,常到祥符寺琴僧惟贤房间去休息。到了,马上脱巾褫衣,露两股于榻上,叫虞候(侍仆)替他抓痒。他头上岸巾,只用一根麻绳压发。 20

但他也有约客挟伎,纵游湖上的豪举。王明清《挥麈后录》说:

姚舜明庭辉知杭州,有老姥自言故娼也,及事东坡先生。云公春时,每遇休假,必约客湖上早食于山水佳处。饭毕,每客一舟,令队长一人,各领数伎,任其所适。哺后,鸣锣以集之,复会望湖楼或竹阁之类,极欢而罢。至一二鼓,夜市犹未散,列烛以归,城内士女云集,夹道以观千骑之还,实一时盛事也。 21

苏轼兴会所至时,常会任性任情,做出非常天真可笑的事来。如晁以道为宿州教授,特意到杭州来看他,那晚,一脚踏进他的书室,只见壁上挂满了古画,苏轼独自坐在那里一一欣赏。谈到其中一轴钟隐的《雪雁》,他忽发雅兴,要在这画上题几个字,但这幅画轴挂得很高,他用两张桌子叠起来,亲自爬上去取画(大约他已忘掉可以叫仆人做的),失脚坠地,摔了一跤,幸而没有受伤,他还哈哈大笑。 22

传说中有个诗伎琴操,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颇有捷才。某一杭州通判,自唱秦观名作《满庭芳》,误举一韵,唱作“画角声断斜阳”时,琴操在旁,便纠正他道:“是画角声断谯门,不是斜阳。”——“门”和“阳”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韵,错一字则全篇韵脚都乱了。

那人便作难她道:“你可依阳字韵改作一遍吗?”

琴操毫不为难地接了下来,改得天衣无缝,不输原作。

据传,琴操曾侍苏轼游湖。舟中,轼戏与琴操说:“我作长老,尔试参禅。”随即问曰:“何谓湖中景?”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琴操答。

“何谓景中人?”

“裙拖六幅潇湘水,髻挽巫山一段云。”

“何谓人中意?”

“随他杨学士,鳖杀鲍参军。”

“如此意究竟如何?”

琴操不及作答,苏轼猛拍小桌,脱口道: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如此对口问答,不知不觉说到这个女孩黯淡的前途,苏轼是一片同情,而聪明的琴操则顿时感悟,便求落籍。一说她落籍后,就削发为尼了。 23

据清人谈迁的《枣林杂俎》说:明万历十七年于杭州邻邑临安县玲珑山,发现琴操墓残碣,为东坡所书,真伪莫辨。现代文人郁达夫曾往游访,墓在玲珑山寺之东;他在墓前翻阅新旧《临安县志》,都不见载有琴操事迹,作诗曰:

山既玲珑水亦清,东坡曾此访云英。

如何八卷临安志,不记琴操一段情。

诗意似言东坡曾赴临安访问琴操,不知所据,记此聊存一说而已。

杭州是东南交通要会之地,往来的朋友很多,如福建路转运判官曹辅(子方),先后提点两浙刑狱的杨杰(次公)、王瑜(忠玉),知越州的钱勰等,以及很多老友如文勋(安国)、杜介(几先)、徐大正(得之)、张天骥和贾收(耘老)也都跟他到杭州来了,共享湖山,留连诗酒,好客的苏轼,应有“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的快乐。

苏轼再度来杭,前后相距十五六年,人事情况已有显著的不同。第一,同僚间觥筹交错的机会,不如第一次来作通判时热闹。现在做通判的袁毂,便有过这样的抱怨:

东坡倅杭,不胜杯酌。部使者知公才望,朝夕聚首,疲于应接,乃号杭倅为“酒食地狱”。后袁毂倅杭,适郡将不协,诸司亦相疏,袁曰:“酒食地狱,正值狱空。”传以为笑。 24

一个人的生命中,十五六年,已是一段甚长的时间。苏轼再度来杭,不免有“湖山依旧,人事全非”的感触。当年过从的旧侣,忽然都已不见,现在相与的,大多是些年轻后辈,使这半老的诗人太守,有忽惊年华老去的悲哀。

苏轼莅杭之初,重游湖上,题名作记云:

元祐四年十月十七日与曹晦之、晁子庄、徐得之(大正)、王元直(箴)、秦少章(觏)同来,时主僧皆出,庭户寂然,徙倚久之。

余十五年前,杖藜芒履往来南北山,此间鱼鸟皆相识,况诸道人乎?再至惘然,皆晚生相对,但有怆恨。

人到中年以后,朋旧逐渐凋零,讣音倏至,谁也禁不住要既悲逝者,行自念也。

元祐五年(1090)二月,他的老友李常、孙觉都先后逝世,使他发出“早知身寄一沤中,晚节尤惊落木风”的悲叹。十月原在真定河东治边的老友滕元发(达道)忽又薨逝,苏轼感念金山的旧游,恍如昨日,而今却已幽明异路了,不禁老泪纵横,用张方平的名义,替他写了墓志。

元祐五年春,仲天贶、王箴都要回眉山去了,秦觏也要回家探亲,作《太息》一篇送少章;作六言绝句五首送天贶、元直,兹录其二:

三人一旦同行,留下高斋月明。

遥想扁舟京口,尚余孤枕潮声。(《送别三人》)

更欲留君久住,念君去国弥年。

空使犀颅玉颊,长怀髯舅凄然。(《送王箴》)

五 方外交

西湖僧寺之多,殿宇相望,苏轼自言:“吴越名僧与余善者十九。”亦是事实。但看他在杭州两年,相与往来的方外之交,确是不少;而且往还之多,也许甚于士大夫间的交游。这似乎不是偶然的现象。

十八年前,他第一次到杭州任通判,人地两疏,欧阳文忠公特地为他介绍西湖诗僧惠勤。到官三日,苏轼就冒着腊月严寒,往孤山访晤,抵掌深谈,交契非常。 25

此番重来杭州,惠勤虽然已死多年,苏轼下车之初,仍然首访孤山,为要往拜文忠遗像。惠勤的弟子二仲告诉他说:

“这僧舍里本无泉水,在您来之前数月,忽在讲堂后面,孤山脚下,流出一注甘洁的清泉来。我们即在这地方凿岩架石为室,只待您老为它题个名字。”

“欧公晚年自号六一居士,我们为纪念他,就叫六一泉好了。”苏轼说。

唐宋时代的孤山,林木深蔽,其中楼阁参差,有如仙境;山后则花圃罗列,幽美居全湖之最,而六一泉即在此山之麓,地当现在的西泠桥堍。苏轼为作《六一泉铭》,并于泉后凿石作室,名曰“东坡庵”。

孤山建一智果精舍,苏轼邀约参寥从於潜天目山来住持该院。参寥上人虽然籍属於潜,但他自认杭人,时有乡思,所以苏轼招之以诗说:

涨水返旧壑,飞云思故岑。

念君忘家客,亦有怀归心。

…………

智果精舍只是三间新造的僧寮,起建于元祐五年,屋宇虽小,而景物幽寂,似是苏轼特意为诗僧参寥所造。

到苏轼快要交卸时,智果院里忽然也发现有一泉,出自山岩缝石间,甘冷宜茶。元祐六年二月寒食后一日,苏轼带了他的朋友王瑜(忠玉)、张璹(全翁)从孤山坐船来向参寥告别,参寥汲泉钻火,烹黄蘗茶飨客,并且告诉大家,这是院内新发现的一注泉水。苏轼忽然想起七年前,在黄州,梦与参寥吟诗,有“寒食清明都过了,石泉槐火一时新”之句,当时不能解说泉如何新法,不料这个梦兆,却都应验于今日。座中人听他讲说这节故事,都怅然有事皆前定,各怀知命无求之感。苏轼名之为“参寥泉”,作《参寥泉铭》。

苏轼为杭州通判时,祥符寺可久、垂云、清顺三僧,都是他的诗友,现在似已只剩清顺一人,住持葛岭寿星院。

清顺所居曰藏春坞,门前有两株巨大的古松,松树上盘络得满满的凌霄花。这和尚年纪老了,常在树下打瞌睡。有一日,苏轼摒去骑从,独自去藏春坞看他,一路上松风骚然,落花满地,至,则清顺正在树下昼寝,手指落花,乞苏轼作一韵语,为赋《减字木兰花》:

双龙对起,白甲苍髯烟雨里。疏影微香,下有幽人昼梦长。

湖风清软,双鹊飞来争噪晚。翠飐红轻,时上凌霄百尺英。

这年春天,寿星院垂云亭所种的新茶可采了,清顺知他爱茶,特来相赠。春暖花开了,清顺又以诗代简,邀他去赏花,可惜苏轼因病,错过了花期。

西湖北山多竹,孤山、葛岭又都在比较静僻的北山路上,所以苏轼偕友游湖,最常去的是寿星院和智果精舍,访的是清顺和参寥,诗曰:“……云深人在坞,风静响应谷。与君皆无心,信步行看竹。竹间逢诗鸣,眼色夺湖渌。百篇成俯仰,二老相追逐(指同游的王瑜与张璹)。故应千顷池,养此一双鹄(指清顺与参寥)。”

五年夏日游寿星院,有咏寒碧轩诗,为后人评价甚高的一首名作,说它“初若豪迈天成,其实关键甚密”,句句扣着“寒碧”二字 26 :

清风肃肃摇窗扉,窗前修竹一尺围。

纷纷苍雪落夏簟,冉冉绿雾沾人衣。

日高山蝉抱叶响,人静翠羽穿林飞。

道人绝粒对寒碧,为问鹤骨何缘肥。

苏轼爱竹又好茶,而植茶在宋代为寺院经营事业之一。西湖群山如宝云山产者为宝云茶,下天竺香林洞产者名香林茶,上天竺白云山产者名白云茶,轼诗所谓“白云山下雨旗新”者是也。寿星院垂云亭茶,产量甚少,更负盛名,清顺每以新茶相赠。苏轼方外之交多,茶的供应不绝,诗谓“妙供来香积”,即是指此。

和尚中不乏精研茶道者,更特别“设茶”招待。

苏轼重来杭州之初,那年岁暮,往游落星寺。南屏寺僧谦师,远从南山赶来,为他“设茶”。谦师是湖上茶道名手,据他说:“此事得之于心,应之于手,非可以言传学到者。”苏轼深感其意,作诗相赠。

寿星院也有个梵英和尚,葺治堂宇,精洁无比,烹茶供客,芳洌异常,饮后齿颊生香,与一般的茶味不同。

苏轼问他:“这是新茶吗?”

“烹茶,必须新茶旧茶配合了用,香味才透得出来。”

这使苏轼连带想起,有个懂琴艺的人曾经对他说过,琴之制作,不满百年,桐木的生意尚未绝灭,故其缓急清浊,还会与气候的晴雨寒暑相感应,所以琴以古者为贵。此理与梵英所言,茶须新旧相交,香味始见,其理正同。 27

苏轼另有一个特别嗜好,就是蜂蜜。他在黄州时曾经用蜜酿酒,颇自得意,其实是失败的酿造。这次到杭州来,遇到了同好的和尚——仲殊。

这个和尚,是个传奇人物。

仲殊俗姓张,名挥,安州进士,但他风流成性,游荡不羁,他的夫人恨透了他,在食物中投了毒药要害他,几乎中毒而死,食蜜得解。医生警告他,若再食肉,毒发不可救,他从此看破红尘,出家做了和尚。 28

仲殊为承天寺僧时,苏轼与之相识。苏轼说他做诗,落笔很快,而又工妙绝时,如所作过润州绝句,实甚清丽:

北固楼前一笛风,断云飞出建昌宫。

江南二月多芳草,春在蒙蒙细雨中。

仲殊虽已为僧,却余习不改,欢喜作艳词,有《宝月集》,今已不传。所以苏轼作《次韵仲殊雪中游西湖》二首中,还调笑他道:

禅老复何为,笑指孤烟生。

我独念粲者,谁与余目成。

此时仲殊在杭州,已经辟谷,但吃蜂蜜,所以苏轼叫他“蜜殊”,说他的诗是从百花酿成的蜂蜜中化出来的。

陆游的伯父说,仲殊所吃食物,不论豆腐、面筋之类,一律要在蜜中渍过,他人都不能下箸,只有苏轼可与之共餐,而且吃得津津有味。 29 轼作《安州老人食蜜歌》,说:

东坡先生取人廉,几人相欢几人嫌。

恰似饮茶甘苦杂,不如食蜜中边甜。

苏轼引用佛典:“佛言:譬如食蜜,中边皆甜。”这是他经验人生的感喟。世俗朋友还有是非爱憎,利害关涉,不如方外之交,完全超脱于凡尘浊障之外,纯情可喜。

吴越诸僧中,苏轼最敬重二老:一是现在明州阿育王山广利寺的方丈大觉禅师怀琏;二是本在天竺,现已退居龙井的辩才,他是禅门临济宗的一代宗师。

皇祐年间,怀琏为庐山大德,诏往京师住持十方净因禅院。仁宗召对化成殿,问佛法大意,奏对称旨,赐号“大觉禅师”,并赐龙瑙钵盂一个给他。怀琏当着皇帝使者的面前,将这钵盂烧了,对使者说:“我们崇奉佛法的人,穿坏色衣,用瓦铁器盛食物,此钵不是我们佛门弟子用的。”使者归奏,仁宗大为嘉叹,亲笔写颂诗十七篇赐他。怀琏后在广利寺起造宸奎阁,即为奉藏仁宗御书之所。苏轼为写《宸奎阁碑》,还再三写信叮咛,要如何制作碑石,方如古制,十分郑重。 30

苏轼一到杭州,即以张方平所遗鼎甗献寄赠怀琏,作《大觉鼎铭》,借致敬意。后来听说大觉为小人所谗,几乎不能安居于阿育王山,大为惊忧。四明太守本是王汾(彦祖),为苏轼的同年,不巧甫于四年十一月调职离去,接任者王文渊似不相熟,所以只得写信托赵令畤转达,函曰:

育王大觉禅师,仁庙旧所礼遇。尝见御笔赐偈颂,其略云:“伏睹大望禅师”,其敬之如此。今闻其困于小人之言,几不安其居,可叹,可叹!太守聪明老成,必能安全之。……

其时大觉禅师已经八二高龄,宸奎阁落成未久,元祐六年正月,他就圆寂四明了。

辩才法师与苏轼兄弟,有二十年以上的交谊。轼之次子苏迨且是皈依在辩才座下的弟子。沈遘知杭州时,命他住持上天竺法善寺,经他竭力经营,弘开法宇,增屋几至万间,重楼杰阁,冠于浙西。

苏轼重来杭州,辩才早自上天竺,过风篁岭,退居龙井之寿圣寺,不再出山了。

龙井,本名龙泓,又名龙湫,有一山泉出自石罅,甃为方池,中生赤蜥蜴,寺僧以为小龙。据秦少游所作《龙井记》:“地当西湖之西,浙(钱塘)江之北,风篁岭之上。深山乱石中之泉,蟠幽而踞阻。岭之左右,大率多泉,龙井,其尤者也。” 31 山上一路苍松翠竹,并以产茶闻名四海,风物幽静无比。

这时候,辩才法师已是八十高龄的人了,但是神闲气静,精力犹甚矍铄。苏轼常常屏去随从,入山与老师坐谈终日,有忽尔跳出尘网的舒坦。

苏轼往访龙井,辩才亲自送出山门,两人话兴正浓,不知不觉间翻过了龙井后山的风篁岭。此岭高越西湖群山,路径最为深峻,漫山皆竹,故俗称莨筜岭。

辩才自从退居龙井后,十余年间,从来不曾出过此一山区,这次,不知不觉间过了风篁岭,左右惊曰:“远公复过虎溪矣!”辩才顾谓苏轼道:“杜子美不是曾经说过‘与子成二老,来往亦风流’吗?” 32

后来,乡人就在此岭上建了一亭留念,名曰“过溪”,亦曰“二老”,都是用的庐山慧远法师与陶渊明虎溪三笑的故事。

自此一别后,翌年(元祐六年,1091)九月,辩才法师无疾而逝。其时苏轼已在京师,命参寥代为致祭,要作《龙井辩才师塔铭》,自知谈佛不如其弟,特地叫苏辙执笔,此文今见《栾城集》中。

宋朝制度,知州对于辖属寺庙,有绝大的监管权力,也负有处理寺庙重大事务的责任,苏轼对于甄选僧官,颇具魄力。

径山寺的住持僧死了,照该寺祖师成约,后世甲乙轮值,从无例外。苏轼认为继任人应于山门内选用有德者,祖师成约,毫无意义。他便径以知州权力,派僧维琳嗣事。寺庙隐藏多方面的势力,这种破坏传统的举措,很多人不敢做的。起初,部分僧侣心甚不服,啧有烦言,经过一段时间后,心悦维琳的人日益加多,苏轼高兴得叹口气道:“今则大定矣。”(《东坡志林》)

若干年后,苏轼易箦时,临终及送的朋友,只有维琳长老和晚辈钱世雄二人。

九曜分支的南屏山,慧日一峰,巍然独耸,山麓有净慈寺,为五大丛林之一,西湖十景中的“南屏晚钟”即是净慈寺山门外钟楼的钟声。

净慈方丈圆照禅师请丛林中有名的高僧善本法师来为本寺上座,设堂讲经。杭州僧俗,奉事甚谨,他也戒律森严,信众非斋戒沐浴,不敢随便登他的禅堂。苏轼认为他既属禅宗,就不该如此装模作样,注重形式,决定开他一个玩笑。一天,苏轼故意带了伎女闯进他的讲堂。善本见了,自然不免愠形于色,只因他是太守,不便发作。苏轼作《南歌子》一阕,命伎在禅堂上大师面前唱将起来:

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 33 ?借君拍板与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皱眉。却愁弥勒下生迟,不见老婆三五少年时。

佛教中的禅宗,讲究的是明心见性,要在自由解放的精神里,求取心灵的顿悟,不像律宗那样注重戒律的形式。净慈是禅寺,善本是禅师,所以此歌首问袭卢陂长老问延沼禅师语,问他“师唱谁家曲?传承哪家的宗风?”实在有点挖苦的意思。

善本对此,无可奈何,只得为之破颜一笑。于是,苏轼高兴得大嚷道:“今日参破老禅了。”

元祐五年(1090)八月,旨召善本赴京住持皇族家庙的法云寺,杭州的信众认为善本一去,净慈僧俗一定会跟着星散。苏轼认为未必,他就邀约越州的楚明长老来接掌净慈寺。后来事实证明,法众非但未散,反而增多至五千余人。

一个地方长官,每天有堆积如山的案牍待他判行,每天有多少无聊的人事要他应付,苏轼之所以“欲将公事湖中了”,无非要借清净的环境,做冷静的判断。

苏轼暇日,宁愿到西湖群山寺院里,和世俗利害无关的僧侣谈禅说诗,亦不过求取心情轻松,洗涤尘俗而已。

我们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艺术家气质特重的智者,必须在有限范围内,与凡俗隔离,置身于利害得失之外,但却又抱持着一腔入世的热情,与无怨无悔为民服务的真诚。

六 救灾和水利

元祐五年(1090)六月初,苏轼读邸报,知朝廷因各路旱灾,内出手诏两道,广征言事。他便于同月初九日,怀着悲悯的心情,就地方所见病民的弊政,奋笔疾书《应诏论事状》。

他首先说:陛下即位改元,于今五年,已经三出此言。虽圣人不惜罪己,而臣子实不忍闻。因是出守外服,不能尽知朝政,所以只能就亲眼目睹的人民疾苦,州县官吏日夜在做那些伤残人民肌体,离散人民父子,破坏老百姓的生业,为国家敛怨而又毫无裨益国家财用的四事:

一、人民现欠市易被籍纳的产业,朝廷准许给还或收赎,而有司另创籍纳折纳法,使十之八九,不能还赎。

二、积欠盐钱,朝廷已许照产场本价归偿,余俱除放,但提举盐事司官执文害意,谓非贫乏,不在此数。

三、登极大赦前人户以产当酒的欠款,应该只纳官本。

四、元丰四年拣选剔除的上供和买绢,抑勒配卖与民,不住地鞭笞催缴,请依今年四月九日圣旨除放。

状末言:“以上所有四事,伏乞出敕施行,若有一件不如所言,臣甘服罔上误朝之罪。”

不料进呈此状后,经过一百零八天,杳无音讯。苏轼于九月二十七日上状查问,直至六年一月才接到尚书省札子,方知三省并未进呈,甚且说:“不曾承受前状。”事情揭穿后,三省同奉圣旨,令别具呈奏。苏轼于同月九日即上《缴进元祐五年六月应诏所论四事状》,为时已经拖过半年多了。而且,即使这是奉旨补呈之件,仍如石沉大海,渺无下文。

元祐后期的政事,已经颟顸到了这种程度,官僚只会争夺权位,粉饰太平,对于生民的疾苦,不但漠不关心,甚至是他们的忌讳。太后诏求直言的结果,竟然如此,史言“元祐之治”,亦不过尔尔。

旱荒的善后救济工作,刚刚放下,而元祐五年之初,浙西数郡,忽又大雨成灾,太湖泛滥,淹没两岸的农田,灾害的情势,甚于去年的干旱。太湖区域是两浙主要的产米地区,太湖一闹灾荒,两浙的粮食全都失了调剂,来年的饥荒,是可以明显预见的。

苏轼早于七月十五日就首上《浙西七州灾伤状》。他说,今年春夏之交,雨水调匀,浙人举债播种,力事农作,原来希望今岁能够丰收,弥补去年的灾荒。不料一场淫雨风涛,全部冲光。他叫将官刘季孙往苏州沿路勘访,不单是豪雨成灾,又多大风,鼓动潮浪,冲坏堤堰,水势泛滥的范围一扩大,就更不可收拾了。湖州水入城中,民家浸水尺余,受灾更重。转运判官张璹自常、润回来,亲见吴江、平望、八尺间,合家田苗没在深水底里,父子聚哭的惨象。

继说:“救灾恤患,尤当在早,救之于未饥时,用物约而所及广。”何况,“去年之灾,如人初病;今岁之灾,如病再发。病状虽同,气力衰耗,恐难再持”。所以他请求朝廷行下户部及本路转运提刑、两路钤辖司及早相度准备,于秋冬间不惜高价,多籴常平米,以便明年平籴救荒。

十日后,即七月二十五日,续上第二状。

盖因拜发第一状后不过六天,忽又风雨大作,一连数日,昼夜不停。苏轼于风雨声中,绕室彷徨,恍如眼见州民男妇老幼在一片汪洋中,被狂风豪雨所摧残,老百姓的产业和作物,被大水所吞没,一阵阵战栗呼号的声音似从耳边响起,他推窗望雨,忧心如焚,不管前状之发,不过数日,忍不住于七月二十五日,又挑灯夜起,手写第二状,如言:

前乞下户部及本路提转钤辖司相度,未蒙施行。本月廿一至廿三日,昼夜大风雨;二十四日雨稍止,至夜复大雨。料苏、湖等州风涛所损,必加于前,若不早作擘划,必有流殍之忧。

如这类事,在后来台谏官的弹章中,指他虚报灾情,都是罪状。

苏轼一面奏报朝廷,一面再以私人名义,分函有关地方监司守令,劝他们广籴备灾,合议救灾方策,等等。如《寄新任秀州太守胡深父书》云:

浙西数郡,例被霪雨飓风之患,而秀之官吏,独以为无灾,以故纷纷至此。公下车,倍加绥抚,不惜高价广籴,以为嗣岁之备。宪司行文,欲收籴米,此最良策,而榷户专斗所不乐,故妄造言语,聪明所照,必不摇也。

救灾恤伤,提刑司是主管单位。当时两浙提刑马瑊(中玉)初自淮南路调来,苏轼迫不及待,要和他觌面商讨。函招不至,他只好写信给他的老朋友越州太守钱勰,代他促驾。书言:

浙西诸郡,水潦既甚,而七月二十一、二、三三日,大雨暴风,几至扫尽。灾伤既不减去岁,而常平之备已空,此忧在仆与中玉。事有当面议,不可以尺书尽者,屡以此意招之,绝不蒙留意云。冬初方过浙西,虽子功旦夕到,然此大事,得聚议乃济,数舍之劳,譬如来一看潮,亦自佳事。试告公以此意劝之,勿云仆言也。

事隔一个月后,灾势已成,缺粮的情形已很严重,价亦高涨,九月初七始奉旨将此案交由都省关牒本路转运提刑司相度施行。

苏轼焦急不堪,认为现在再从调查开始,时已不及,而且事情交到这班本位主义的官僚手里,调查也不会确实,上状力争说:

……深恐转运司官吏,职在供馈,所有宽减额斛,难于自言,伏乞圣明以一方生灵为心,决自圣意,指挥三省更不下有司往复勘当施行。

苏轼先在本州价购粮米,历时一月,无人赴仓卖米;原想提高收购价格,却怕刺激粮价上涨,而且进价太高,官本遂重,明年出籴为难。所以唯一希望,只能请求朝廷,准向年成丰熟的近便州军购粮五十万石,储为明年平籴救济之用。此项购粮的经费,则可以从本路常平钱项下拨偿。

——这第二状(相度准备赈济第二状),是九月十七日拜发的。

四天后的二十一日,续上第三状,控告提刑司吝惜两三钱,不肯遍行公文,禁止抑价收购。抑价收购,必然买不到米,他举例说:指挥杭州依旧作斗米七十文收籴,亦不过籴得三万余石,其余辖属诸郡,也不敢有违,闻得苏、秀出米地方,现今不过籴得二三万石。照此情形,本区收购存粮,现在已经不易,务请诏下于收成好的近便州军籴买五十万石,储备救济来年饥荒之用。

到元祐五年(1090)的十一月间,苏轼七月间所上浙西七州灾伤状才蒙圣旨行下,令发运司兑拨钱一百万贯,趁时籴买斛斗封桩,准备移用,余依所奏施行。然而,发运司官吏奏称:淮南江东,米价高昂,不肯收籴。苏轼痛心疾首地叫喊道:“使圣主已行之命顿成空言,饥民待哺之心,中途失望。”(《再乞发运司应副浙西米状》)但是官僚政治的本位主义牢不可破,再怎样力竭声嘶地呼吁,也是徒然。

十一月下旬,苏、湖、杭、秀等州的米价开始上涨,官价籴购计划显然已经行不通了。苏轼清查杭州义仓存米四万余石,遇上灾荒年份是准许俵散的。苏轼上相度赈济七州第四状,就在报告他的计划:“开春米价增涨,即将义仓常平米贱价出粜,则一郡之民,人人受赐。所收钱并用填还常平所亏官本。仍下浙西诸郡,依此体例施行。”——这是他职权范围之内可以做的事,虽区区四万石,还不足原定赈济所需的十分之一。

苏轼与水有缘,他在杭州,十足只有一年半的时间,疏运河,筑堰闸,治六井,开西湖,最后还遇上一场遍及所辖七州的大水灾;他的最大政事,几乎无一不是与水有关。及至六年二月,已经有内召为吏部尚书的消息时,他还在孜孜兀兀地和同官商讨、勘察、计划于钱塘江上流的石门,开一运河,以避浮山之险。

钱塘江为天下之险,而浮山是险中之最。浙东温、台、明、越诸州往来者,虽从西兴直渡杭州,可以不涉浮山,但自浙东的衢、睦、处、婺,皖之宣、歙,赣之饶、信及福建路八州往来者,都须从龙山进出,因为江滩水浅,必须候潮水来时,方能乘潮而行。

浙江潮自海门东来,势如雷霆,浮山峙立江中,与鱼浦诸山犬牙交错,挡住了奔腾的潮水,乱了流势,洄漩怒射,状如鬼神。往往在深水中忽然涌出十数里的陵阜,旦夕之间,又忽然消失了。纵使是熟练的船老大、潜水夫,也不能预测航道的深浅,冒险乘潮行驶的船只,就无法逃避翻覆的命运,每年溺没人货,不计其数,公私坐视,无可如何。

衢、睦等州,地旷人稀,粮食生产不足,仰赖苏州、秀州运米到桐庐,散销各地;而杭州一带居民所需燃料(薪炭),都取给从上江运来:两者都因浮山之险,覆溺阻碍之故,数州的柴价米价都较别处为贵。

其时有个前任知信州军州事的侯临(敦夫),为葬生母于杭州的南荡,往来江滨,注意到这个问题,乘便实地考察地形,访问当地的父老和船家,反复研究,写成一本《开石门河利害事状》,送请苏轼参考。

苏轼根据侯临的建议,邀集前任转运使叶温叟、两浙转运判官张璹、创议人侯临以及张弼等同往江上,实地踏勘,再经共同商讨,拟定开石门河的计划:

从浙江上游,地名石门的地方开始,沿山向东,利用斥卤弃地,开凿一条运河,引入钱江及鸡谷诸水,凡二十二里,通至大江。

再沿江筑岸,面对潮水来向用石块砌筑;潮水不及之处,用竹子筑成泥岸,约八里长,到达龙山的大慈浦。

从大慈浦北折,抵小岭下,凿岭六十五丈,通达岭东之古河;将古河稍加浚治,东南行四里许,即至龙山闸,与运河相衔接。

此河开凿完成,即可永远回避浮山之险了。

计划既定,即派观察推官董华估计所需工料,预算全部费用为钱十五万贯,用捍江兵及诸郡厢军三千人,两年可以完工。

苏轼遂上《乞相度开石门河状》,附呈侯临所撰《开石门河利害事状》一本,董华《预计合用钱物料状》一本,地图一幅,请求朝廷命令本路监司派官共往勘验,如所言不妄,请由朝廷支赐钱物,即派侯临督办这一工程。石门河开,不但可以救活无穷的性命,完惜不赀的财物,更利于数州柴米运销的流通,使田野市井,同歌圣泽。

此次“相视新河”一行中,张弼有诗,苏轼次韵 34 说:

…………

我凿西湖还旧观,一眼已尽西南碧。

又将回夺浮山险,千艘夜下无南北。

坐陈三策本人谋,惟留一诺待我画。

…………

苏轼在杭,兴作水利工程三项,都由博采众议而成,认为自己不过“画行”而已。即使在上报朝廷的奏疏中,他也一一陈明计划创议者是谁,监工督役者的现职和姓名,不论官职如何卑微都不抹杀他们的劳绩。长官不攘功,足以使人人乐于效命,使一切人才皆得出头。看似一个起码的条件,但是古往今来官僚社会中具有这种气度的人,似乎也不多见。

前状是二月上旬拜发的,但至同月二十八日,京师诏下苏轼以翰林学士承旨召还了。苏轼当将此事,寄望于他的后任林希会来实施,不料朝廷倒是准了他的奏请,而林希却听信小人谰言:“今凿龙山姥岭,正犯太守身。”竟将此一关系人民生命财物安全的航运工程计划,束诸高阁了。 35

苏轼应召还京,特意绕道苏州、湖州、常州一带水灾严重的地区,亲自考察太湖、松江一带,但见水波浩淼,无异成了大海。

江南地区的水患,由来已久,仁宗朝的名臣范仲淹,最先提出治水的方略,但未触及泛滥之根本原因;熙宁年间,王安石用郏亶的治田说,为大地主们猛烈反对而罢;苏轼做杭州通判时,曾往湖州督察松江堤防的改修工程,对这问题,有过研究;今次再度考见泛滥的实况,认为这样浩大的水势,绝对不是数月霪雨所能造成,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出口淤塞,若能海口通畅,吴中即无水患。

松江海口之所以淤塞,是由于庆历以来,江上行船,改用陆挽,陆挽必须先筑挽路,建长桥,植千柱于水中,公私漕运虽然称便一时,但是挽路侵占江面,桥柱阻留泥沙,于是松江渐次淤积,海口终于扼塞,大水不能入海,一定会在沿江两岸泛滥成灾。

习用的长桥和挽路,固然不能废去,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即开凿旧桥外的挽路,另筑千桥,桥拱各加大为两丈,使松江的水流能够加速通过;然后公私协力浚渫海口,如此则江水有力,泥沙不再沉积,而水患也就少了。

苏轼听说常州宜兴县进士单谔 36 ,颇精水利之学,特别向他请教。单谔面陈所撰《吴中水利书》一卷,苏轼细读后,认为确有精辟独到的见地,所以到京后,上《论三吴水利状》,即将单氏原书随状进呈。

苏轼说,三吴水利的重要,在于两浙之富,为国家财政所依恃,每年漕运京城米一百五十万石,其他赋税供馈,不可胜计,如果听任它十年九涝,必致公私凋弊。乞朝廷将此状和单著一并发交本路监司,躬加按察;或差懂水利的干练官吏,认真研考这个计划,详陈利害,商讨进行。

苏轼水学,是综合范仲淹的治水说与郏亶的治田说,两者加以折衷而成论,后世专家们的批评,认为并无太大的创见。其实,苏轼的研究只为实用,此来眼见太湖沿岸,田庄尽成泽国的凄惨景象,即使他已身返廊庙,重归玉堂了(奏状于元祐六年七月二日),依然寝食难安,亟望朝廷能够饬令地方,做好这件解决百年来江南水患的疏导工程。不料此状奏上后,仍为群小所弹,宰执所格,当时并不果用。直至数百年后,明人治三吴水利,却从苏集中检得这份资料,认为有用,付诸实施。苏轼为政论学的实用精神,不是高谈阔论的后人所能菲薄的。

七 奉召还朝

宋自开国以来,厉行中央集权制,所以士大夫社会的观念中,一向重京卿而薄外官;京卿得罪者常外放州郡,视为责降,几成通例。苏轼初至杭州,不知底细的陈传道,写信来安慰他的“不遇”,苏轼大为不安,复书言:

来书乃有遇不遇之说,甚非所以安全不肖也。某凡百无取,入为侍从,出为方面,此而不遇,复以何者为遇乎?

尽管苏轼自己,有此不同流俗的胸襟,可是宣仁太皇太后却也并不同此想法,她是在极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准了苏轼乞放外郡的请求,心里抱着满腔遗憾,无时不在考虑弥补。

苏轼一离京城,元祐四年六月即除苏辙为吏部侍郎;三天后,改翰林学士;不久,又命权兼吏部尚书。纵然说苏辙自有进用的条件,但是晋升的速度那么快,时间又排得那么凑巧,令人不得不信,这未始不是太后的弥补手腕。

元祐五年(1090)正月,距苏轼莅杭不过半年,范祖禹即疏请召轼还朝,以为在中枢政治的重要献替上,不能没有像他这样一个耿直敢言的大臣。疏言:

臣伏见苏轼文章,为时所宗,名重海内。忠义许国,遇事敢言,一心不回,无所顾望。然其立朝多得谤毁,盖以刚正嫉恶,力排奸邪,为王安石、吕惠卿之党所憎,腾口于台谏之门,未必非此辈也……伏望圣慈早赐召还,今尚书阙官,陛下如欲用轼,何所不可?

然而其时杭州正在灾荒之中,苏轼勠力从事于救灾工作,不便中途换人,只得暂时搁置一下。五月间,遂有再除苏辙为御史中丞的诏命。

这次诏命,系由宫中直接以中旨颁发,出于太皇太后的宸衷独断,事先未与宰执商议,因此引起自宰相以次,满朝的不悦。

不但宣仁太皇太后如此惓惓于苏氏兄弟,而年方十五,尚未亲政的哲宗皇帝,也很惦念这位曾任侍读的老臣。据王巩说,苏轼自杭召归途中,曾亲口告诉他说:在杭时,一日,宫里派中使下来,交代公事既毕,地方监司官集合在望湖楼上公宴饯行。席终,他迟不动身,问苏轼道:

“某未行,监司莫可先归。”

诸官告退,他密语苏轼道:

“某出京师时,往辞官家,官家说:辞了娘娘再来。某往辞太后殿,复到官家处,引某至一柜子旁,出此一角,密谕曰:赐与苏轼,不得令人知。”

取出来的赐物,是茶一斤,封题皆是御笔亲书,苏轼赶忙写了札子称谢,托他代为进呈。

说完这个故事,苏轼慨然言道:

“且教子由伏事娘娘,我小使头出来,自家门打一解。” 37

元祐五年底,太皇太后两次面谕执政,要召苏轼还朝。翌年正月,就有召轼为吏部尚书的消息。

苏轼闻讯,大为惶惑,因为范袓禹上年曾经论荐,所以复函淳父说:

奉书不数,愧仰可知。辱手教,且审起居佳胜为慰。某凡百粗遣,闻天官之除,老病有加,那复堪此。即当力辞乞闲郡尔。侧聆大用,以快群望。未间,千万以时自重。不宣。

同年二月,朝廷以刘挚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以苏辙为中大夫守尚书右丞。

太皇太后这次径擢苏辙居辅政之地的诏命,便没有以前几次那样顺利了,命下中书,右司谏杨康国拒不书读,奏曰:

辙之兄弟,谓其无文学则非也,蹈道则未也。其学乃学为仪秦者也,其文率务驰骋,好作为纵横捭阖,无安静理。陛下若悦苏辙文学,而用之不疑,是又用一王安石也。辙以文学自负,而刚狠好胜,则与安石无异。

其言与反对派向来所说的无异,指三苏是苏秦、张仪的策士之学,毫无新鲜内容。章上,不报。改诏范祖禹书读行下。

太皇太后的旨意,虽然贯彻了,但苏氏弟兄之为朝臣侧目的情势,也益发深重了。

正月间,原拟召苏轼为吏部尚书,即前函所说的“天官之除”,后来既任命了苏辙为尚书右丞,兄弟同朝执政,总有不便。所以,二月二十八日诏下杭州,就改为以翰林学士承旨召还了。

苏辙对于尚书右丞这一新命,内则不敢超迁于老哥的前面,外则凛惧于同僚的忌嫉,连上四状,辞不接受。状言:

伏念臣幼无他师,学于先臣洵,而臣兄轼与臣皆学,艺业先成,每相训诱。其后不幸早孤,友爱备至,逮此成立,尝兄之力也。

顷者,兄弟同立侍从,臣已自愧于心。今兹超迁,丞辖中台,与闻政事,而臣兄轼适自外召还,为吏部尚书,顾出臣下,复以臣故,移翰林承旨,臣之私意,实不遑安。况轼之为人,文学政事,过臣远甚,此自陛下所悉,臣不敢远慕古人,内举亲戚,无所回避。只乞寝臣新命,若得与兄轼同备从官,竭力图报,亦未必无补也。

苏辙求与老哥一同退守侍从,使与现实政治权势,保持一个相当的距离,确实是个比较安全的处置。无奈太皇太后之重用苏辙、召还苏轼,用意本在牵制执政,所以仍然诏示不许。

苏轼在杭州奉诏,也立即奏请辞免翰林学士承旨,拜发了第一状。他的立场,亦是亲嫌理应回避,如言:

……窃睹邸报,臣弟辙已除尚书右丞。兄居禁林,弟为执政,在公朝既合回避,于私门实惧满盈……伏望除臣一郡,以息多言。

将来接替知杭州事的,是苏轼的老友,与他同应开封举人试,在仕历上亦步亦趋的林希(子中)。他以天章阁待制知润州,调知杭州。苏轼很高兴林子中来接他的手,有许多地方未完的心愿,希望子中能来完成。

苏轼奉诏还朝,杭州是无法留恋的了。一向乐观的他,以为既有苏辙在朝辅政,而他的处境,太皇太后也很明白,只要表示坚定的心,请求再行外放,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所以他心里还很轻松。

不过,杭州的朋友,西湖的山水,即使是堤边的一草一木,行路的男女老幼,处处都似连系着感情的脉动,一时真不容易放开。所以,自有内召消息以来,苏轼湖上漫游的行脚,更加勤快了。

二月,杭州的天气,还是春寒料峭的时候,福建路转运判官曹辅来了,陪他雪中游湖。过些日子,龙山真觉院的瑞香花开了,他们又一同去赏花。

这瑞香花,有黄紫两种,有紫瓣而金边者,初产于庐山,后来广植于各处。据(咸淳)《临安志》:“东西马塍,瑞香最多,大者名锦熏笼,色香清远。”然而,这已是南宋时事,苏轼为守时,却以真觉院的瑞香花为最胜。轼诗篇首言:“幽香结浅紫,来自孤云岑。”可知这是紫色而传自庐山的那一种。

曹辅和其他坐客都说这不是瑞香,是紫丁香。苏轼笑子方不识:“公子眼花乱发,老夫鼻观先通。”连作三阕《西江月》,其第三阕专为瑞香辩证:

怪此花枝怨泣,托君诗句名通。凭将草木记吴风,继取相如云梦。

点笔袖沾醉墨,谤花面有惭红。知君却是为情秾,怕见此花撩动。

作为一个中国旧诗人,必须通识草木虫鱼之名,原非易事。现在插入这段闲话,实欲见出苏轼的性格,认真而又好胜,即使是这种细碎的花名之争,他既不肯含糊混同,而又那么恣肆地调侃他的朋友。

越州太守钱勰(穆夫),几于同时被召,从班再知开封,苏轼作《临江仙》送他先行。对于仕宦生涯的奔走四方,他深有感慨。如言: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即将离去杭州的苏轼,只有尽量抽出时间来,山南山北地跑,身在春日二、三月的西湖风光里,山寺闻钟,湖边策马,消解无可奈何的离情。苏轼胸中久已蕴积一个极大的愿望,追寻白乐天所能得到的悠游林下的那个旧梦,忽又在心廊回荡起来。

当元祐元年(1086)九月,苏辙得除起居郎,兄弟同侍皇帝迩英阁读书时,苏轼就曾有过这个想望,留着“子由服侍娘娘”,自认“定似香山老居士,世缘终浅道根深”。希望就可抽身退出这个现实政治的圈子,其时,距他起复还朝,还不满一年,而且正在扶摇直上青云的时期,他已抱有怀退之想,“世缘终浅”,苏轼自知他终究不合是一个富贵场中的人物。

苏轼在杭州,曾遇善于看相的程杰,作诗为赠,也说:

书中苦觅元非诀,醉里微言却近真。

我似乐天君记取,华颠赏遍洛阳春。

白乐天做过杭州和苏州两地刺史,后以秘书监召迁刑部侍郎,其后遂以刑部尚书致仕。宦游三十年,退居洛阳,疏沼种树,构石筑楼于香山,凿八节滩,自号“醉吟先生”,与和尚结香火社,文酒自娱者二十年,以七十五高龄逝世。

苏轼非常羡慕白乐天这“水畔竹篱边”的闲居生活。现在他从杭州太守召还,行年五十六岁,倘能及此告退,如与乐天一样能活到七十五岁,则也一样可有二十年的闲居之福。在这美丽的幻想里,苏轼自言不如乐天者,他还有个樊素,名花伴老,然而,苏轼岂不自有一个深爱的朝云?

离杭三日前,往别西湖南北山诸道人,下天竺的惠净和尚赠他一方丑石,作三绝句,诗题也说:“余去杭十六年而复来,留二年而去,平日自觉出处老少,粗似乐天,虽才名相远,而安分寡求,亦庶几焉。”诗之一曰:

出处依稀似乐天,敢将衰朽较前贤。

便从洛社休官去,犹有闲居二十年。

善相的程杰似乎也没能看出他以后还有那么大的风波,还有那么一段九死一生的艰危。即以目前而论,好不容易逃出九陌红尘的火坑,到西湖边来透了一口闷气,如今又得硬着头皮回去,能不能够再逃出来,实在也很难说,虽然他自己似乎还很乐观。

杭州的同僚,在西湖上设宴饯行,刘季孙有诗,马瑊有词——赋《木兰花令》送别,苏轼各有和作。兹举中玉词,以见僚友对他的感情:

来时吴会犹残暑,去日武林春已暮。

欲知遗爱感人深,洒泪多于江上雨。

欢情未举眉先聚,别酒多斟君莫诉。

从今宁忍看西湖,抬眼尽成肠断处。

苏轼自别西湖,不论何时何地,惓惓难忘。不幸的是此别以后,果然再也无缘重到杭州。

苏轼决心不愿留京供职,所以单身一人上京,一面上章力辞,只望途中就能得到朝廷别给一郡的恩诏,他就可避过汴京城中无谓的麻烦。

元祐六年(1091)三月初九,苏轼自杭州西郊下塘乘船离杭,因为这次水灾以苏州和湖州的情况最严重,所以他要从水路绕道灾区,亲自勘察一个明白。于是决定先赴湖州,溯吴淞江,再至苏州。

八 破琴之梦

舟行途中,苏轼整日蜷曲在船舱里,耳边只是单调的橹声,夹着船夫的吆喝,怀着满腔心事,如波涛起伏,动荡不宁。

三月十八日夜,船泊吴淞江。五更时,苏轼梦见仲殊长老,在弹一张十三弦的破琴,弦音非常怪异。苏轼甚为诧异,便问仲殊:“琴,何为十三弦?”

仲殊口诵一诗代答:

度数形名岂偶然,破琴今有十三弦。

此生若遇邢和璞,方信秦筝是响泉。

梦中,对此诗意,好像还能了解似的。醒后,这四句诗也记得很清楚,不过意思转为模糊。饭后午睡,不料竟又重复这一梦境,心里觉得奇怪,就取过纸笔将它记录下来,预备到苏州与仲殊见面时给他看。不料尚未写毕,殊老已经扣舷求见。其时,距离苏州,还有五里路程。

这个“破琴之梦”,实非无自而至。

苏轼在船中,长日无事,不免回想往事,觉得刘挚这个人,最最不可思议。王安石当国时期,他原是个不向权势低头的硬汉;而今,一旦执政,忽然就要援引小人,党同伐异,无所不为,竟然完全变为另一个人了。

司马光逝世后,刘挚乘时崛起,招徕羽翼,排除异己,成了官僚集团朔派的领袖。任何政治制度,只要一有派系存在,为了维护集团利益,政治上一切夺权现象,都是免不了的,尚非国家之患;但是大处不该违背立国的原则,小处不该违背个人立身的本末。

刘挚所领导的夺权运动,是非常成功的。朝廷里面,现在已经尽是朔派的天下,不但占尽要津,而且把持了言路;戆直的吕大防,已经孤立,不足顾忌;只是与元祐政治对立的,那批旧被司马光罢废在外的政客们,各处散布谣言,窥伺机会,阴谋东山再起,最为可虑。他们大多是老手的职业官僚,极善运用政治技术;即使官廷内部,也有照顾的人事,为达目的,什么手段都敢使,什么谣言都敢造,挑拨离间,动摇在位的大臣。

宋朝的制度,君权至上,即使是宰辅之臣,进退均在君主一念之间。所以,刘挚为了贪恋既得权位,对于那些在野政敌,就不得不畏惧,不得不联络。

刘挚和他们之间发生联络,都由邢恕牵线,最先与蔡确通声气,然后不惜叫自己的儿子刘斯立与章惇的儿子致平相交结,内外勾通起来。到了上年协调成熟,刘挚便蒙着老实人吕大防,共同提出了“调停论”,公然主张对于前被排斥的新法用事诸臣,不妨“稍加引用,以平宿怨”。

果然如此,则司马光那一番努力,罢废新法,分别邪正,辛苦建造的这个贤人政治的架构,岂不完全搞垮?元祐更化的人治原则,岂不完全破灭?太皇太后对于刘挚此论,迟疑不决。苏辙时为御史中丞,站出来说话了,两上《分别邪正札子》 38 ,有言:

盖自熙宁以来,小人执柄,二十年矣。建立党与,布满中外;一旦失势,睎觊者多。是以创造语言,动摇贵近,胁之以祸,诱之以利,何所不至。

又说:

顷者一二大臣,专务含养小人,为自便之计,既小人内有所主,故蔡确、邢恕之流,敢出妄言,以欺愚惑众。……故臣愿陛下谨守元祐之初政,久而弥坚;慎用左右之近臣,毋杂邪正。

此所谓“一二大臣”,意指刘挚,并明言蔡确、邢恕,与之有关联,幢幢鬼影,皆已呼之欲出。

对于吕大防、刘挚的调停论,苏辙斩钉截铁言道:“独未闻以小人在外,忧其不悦,而引之于内,以自遗患者也。”

宣仁太皇太后命宰执将苏辙这两道札子,于帘前公开诵读。听完,她乃降口谕说:

“苏辙疑吾君臣兼用邪正,其言极中理。”

所幸刘挚道行尚浅,不能一手遮天,朝臣中还有多人反对此议,“调停论”始被攻破。

苏辙所说的邢恕本来就是不折不扣的诡诈小人。恕,字和叔,郑州原武人,洛学程颐的门生。元祐初,由程颐荐于吕公著,得为起居舍人。他教唆太后的内侄高公绘,上书请求尊礼太妃,为高氏异日之福。太后大为气愤,叫他侄子来问:“谁为汝作此书?”公绘不敢隐瞒,对曰:“起居舍人邢恕。”

太后以神宗顾托之深,天下责望之重,自临御之初,即先限制对于自己母家的恩荫,所以示天下以至公。而邢恕竟敢挑拨她母家子侄,作此逾分的请求,必欲严惩。因此命他出知随州。

邢恕本来就是小人,且不说他;而苏轼最早记忆中的刘挚,却完全不是现在这副嘴脸。当权前后的刘挚,判然不同了。

苏轼回想熙宁年间,初任监察御史的刘挚,他那正气凛然的声音风貌,竟是如在梦里。犹忆他到任之初,入见神宗时,帝问:“卿从学王安石耶?安石极称卿器识。”

刘挚对曰:“臣东北人,少孤独学,不识安石。”

从此极论新法弊害,中丞杨绘原亦与他同声抨击。安石使曾布作《十难》反诘,声势汹汹。杨绘怕了,当廷谢罪,而刘挚独能奋然作色道:

“为人臣岂可压于权势,使天子不知利害之实。若谓向背,则臣所向者义,所背者利;所向者君父,所背者权臣。”

如此直搏当朝的宰相,这是何等激昂的烈士声口,不料到他自己要做权臣时,竟然变得如此丑恶。私欲使人堕落,权力使人腐败,现在的刘挚,已是隔世的另外一个人了!苏轼在船舱中思前想后,感慨沉吟,心里充满了迷惘,充满了悲悯。

这份迷茫、悲悯的情绪,化作了三月十八之夜,舟泊吴淞江上的破琴之梦。

苏轼心想:小人真有本事,善于利用别人的弱点;而原来的铮铮铁汉,只因邢恕一番播弄,便要援引群小,认是同调的了。

旧时传说唐朝的房琯,于开元年间,作宰卢氏。一日,与道士邢和璞出游,过夏口村,入一破寺,坐古松下暂息。邢道士使人凿地,掘得一瓮,瓮中藏有娄师德与智永禅师书一幅。和璞笑谓房琯道:

“还记得这件事吗?”

邢和璞从地下捡出一张破纸,使房琯从此相信他前生是智永禅师。

现在的刘挚,经邢恕一番勾串,即使他相信被司马光打出去的一批“秦筝”,个个都是“佳琴”,但他自己高踞在政治舞台上,已从正派的须生,变成一个大白脸了。

苏轼抵京,寄住在兴国浴室,亲戚柳仲远来见。他想起柳家旧藏有宋迪(复古)临唐人本(邢和璞、房琯前世事)的一幅画,便向仲远求取。既得,遂将吴江琴梦事记于其上,又题《破琴》诗于后曰:

破琴虽未修,中有琴意足。

谁云十三弦,音节如佩玉。

新琴空高张,丝声不附木。

宛然七弦筝,动与世好逐。

陋矣房次律,因循堕流俗。

悬知董庭兰,不识无弦曲。

琴,本来只有五弦,周文王、武王各增一弦,所以正规的是七根弦;筝,渊源于瑟,有十七弦。而现在则如人事一样颠倒,琴有十三弦,而筝却是七根弦了。然而,十三弦的破琴,形象虽然怪异,而音节总还是响铮铮的佩玉之声,一如旧日的刘挚,不失大丈夫立身的本末;现在虽然变成拱张高处的新琴,但却声不附木,宛然是具随波逐流、追求时好的筝了,实在可惜;至于那些依草附木之辈,只是替房太师招揽纳贿的董庭兰,微不足道了。

柳仲远将宋迪摹本那幅画送了苏轼,自己托王诜临出一本,题为“邢房悟前生图”,苏轼再题《书破琴诗后》:

此身何物不堪为,逆旅浮云自不知。

偶见一张闲故纸,便疑身是永禅师。

苏轼奇怪人如贪恋权位,便迷失了本性,竟不想人生如逆旅,富贵皆浮云?又何苦这个样子做人呢?

吴淞江上的破琴之梦,只是苏轼难言的感慨,心头的鄙薄。

像邢和璞与房琯这类道家故事,平凡得俯拾即是;而苏轼托诸梦境,一再题咏,长跋记事,即使是那条诗题,也故意将许多不相关联的人与事扯在一起;一则赞柳瑾善草书,一则称宋复古的画艺,梦里梦外的仲殊长老,梦中所见的破琴!邢和璞的“邢”姓(影射邢恕),唐朝的“宰相”房琯(影射刘挚)……构成光怪陆离的一重烟幕,跳掷起落,令人目迷,显然是诗外有事,只因“时忌”,不能不这样故作神秘。

苏轼自吴淞而至苏州,目睹大水所造成的毁败和破坏,灾区人民的饥荒惨状,深恨去年奏请朝廷,拨放钱一百万贯、买米平籴这个案子,虽然已获圣上旨许,却被发运使诿称淮南江东米价昂贵,不肯收籴,以致造成目前饿殍载道而无可救援的惨局。官僚的误国殃民,实在可怕。

于是,苏轼满怀悲愤地上《再乞发运司应副浙西米状》,报告他实地勘察的灾情如次:

目睹积水未退,下田固已没于深水,今岁必恐无望;而中上田亦自渺漫。妇女老弱,日夜车水,而淫雨不止,退寸进尺。现今春晚,并未下种,乡村缺食者众,至以糟糠杂芹莼食之;又为积水占压,薪刍难得,食糟饮冷,多至胀死……流殍疾疫必起。……今亲见数州水灾如此,饥殍之势,极可忧畏……岂敢为已去官,遗患后人,更不任责。

苏轼不能像个官僚,无视于泡在深水中的民命,虽然他现在实际上已无这个职守。一路遍与接任的林希、淮南转运毛渐(正仲)、两浙转运使和提刑马瑊等讨论救灾的方策。两年前,他初到杭州时,米价每斗九十文,现在京口米已涨到每斗百二十文,贵上三分之一,人心已是惶惶,而且四月天气,阴冷得像正月一样,蚕麦收成,皆已无望,他要林希继续与上述诸人合力,早做储备,迟即无益。

苏轼一路勘灾留滞,到润州已是四月。他的后任林希还在润州,马上举行盛大欢宴,但苏轼此时,心头眼底,尽是一片荒寒的水潦灾象,决然食不甘味。

再至扬州,答诏已至,其中有“兄弟同升,朝廷盛事”的话,不允所请。苏轼再上辞免第二状,很有预见地说:

……而况清要之地,众所奔趋,兄弟迭居,势难安处。正使缘力辞而获谴,犹贤于忝冒而致灾。

他为表示坚定的决心,暂缓赴京,转往南都去等候朝旨。

到达南都乐全堂张家,已经是五月了。张方平致仕家居十五年间,苏轼这回是第六次到南都来谒候。从这次相与晤聚二十余日之后,一别便成永诀,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在南都,奉到尚书省札子:三省同奉旨,对于他前上辞免第二状,太皇太后降诏依然不允所请。苏轼再上第三状,举一前朝成例为必须回避的理由,请求在扬、越、陈、蔡各州中,随便给予一郡。其例为:

窃见仁宗朝王洙为学士,以其从子尧臣参知政事,故罢。臣今来欲乞依王洙故事回避。

中古时代政治上,援引前朝典故是不成文法中最具强势的理由,十足表示辞意的坚决。然后他静静地住在张家,陪伴衰病的乐全老人,撰写《滕元发墓志铭》。

然而第三状仍然不能“遽回天意”,奉诏不许。苏轼徘徊斗室,自己从头检点,从治平二年(1065)自凤翔签判任上得替还朝,至今二十七年来经历的仕迹,一片心血,遭遇无穷的侮辱与不停的迫害,真如遍体陈伤,一一隐痛,可以覆按,他本来不愿再提这些往事,但是事到如今,若不从头细说,尽露本心,又绝不能够获得太皇太后谅解,也不会准他辞免;倘若贸然到京供职,则现在由刘挚独揽政柄的朝局下,原本在朝的苏辙且已栗栗危惧,不可终日,在他赴京途中,听说因荐王巩除知宿州事,已遭台谏安鼎攻击,在家待罪了。小苏尚且如此,何况大苏是众所忌嫉的目标,他若要来,那些刘相御用的台谏们,怎会放得过他,早已磨刀霍霍,等他送上去听凭宰割了。

再三考虑,只有向太皇太后从头诉说过往一切,归结为此行必然要被毁败的结果,恳求曲赐保全。

状中叙述英宗和神宗两朝,因蒙“二帝非常之知,不忍欺天负心”,所以上疏六千余言,极论新法不便,因此激怒王安石,招来谢景温的弹奏和冤诬,牵连发生乌台诗狱和黄州贬谪的经过。

哲宗立,起复还朝,因论差役雇役利害,得罪了司马丞相,又为程颐党人侧目,致被朔洛两派交相攻击;在经筵因论黄河不可回夺,开罪了执政,只好力求外放。而现在遭逢众怒的情形,并未消解,留朝,不过徒作牺牲,无裨国家。

苏轼原状最后一段话,说得非常沉痛:

臣之刚褊,众所共知。党人嫌忌,甚于弟辙。岂敢以衰病之余,复犯其锋。虽自知无罪可言,而今之言者,岂问是非曲直。所以不避烦渎,自陈入仕以来进退本末,欲陛下知臣危言危行,独立不回,以犯众怒者,所从来远矣。

臣若贪得患失,随世俯仰,改其常度,则陛下亦安所用;臣若守其初心,始终不变,则群小侧目,必无安理。虽蒙二圣深知,亦恐终不胜众,所以反复计虑,莫若求去。

苏轼甚至说:“若朝廷犹欲驱使,或除一重难边郡,臣不敢辞避,报国之心,死而后已。”

宣仁太皇太后虽然宽和仁厚,但却是个大事精明的女主。眼看范纯仁刘安世劾罢以后,吕大防质朴无能,容易受人操纵利用,朝局将被朔党头子刘挚所独占,尤其内外奔竞爵禄的政客,如万流归壑,有一起归附刘相门下之势,所以太皇太后不次擢升苏辙,目的是用他来辅助吕大防,原欲建起一道权力制衡的堤防,防止刘挚独揽政柄。

刘安世久在谏垣,又收揽了一批丧家之犬的洛学门人,朱光庭、杨畏、贾易等人做他的羽翼,把持了言路。那个时代的政治结构中,台谏本是帝王的耳目,假使台谏官都成了宰相的附庸,为执政所用,则太皇太后岂不孤立于上,耳目尽蔽了吗?因此,她必须有个公忠体国、忠诚可信如苏轼者,依以防止权力下移,抵制刘挚辈的野心。

所以苏轼请辞,愈是说得呕心剜肺,太皇太后愈是紧紧抓住不放。

苏轼逗留南部,总不能永远趑趄不前,落个抗旨的罪责,遂于五月二十四日别了张方平,继续晋京。

苏轼为了表示决心请辞,所以单身赴京;到京之后,仍然保持外官的身份,也不住到苏辙的官邸——东府去。汴京有东府西府八座官邸的建筑,是神宗创置给政府执政所居之所。 39

所以他便寄寓于开封城内第三条甜水巷里兴国寺的浴室院中,院僧慧汶招待他在东堂住下。

苏轼于五月二十六日上殿报到,二十九日赴阁门受诰命,但仍继续上疏,恳请于贺坤成节(七月十六日宣仁太皇太后诞辰)上寿后,仍乞外放。

六月一日供奉官梁迪奉旨宣召再入学士院,四日又奉诏兼侍读,至六月中旬才搬到西阙角附近的东府,去与苏辙同住。

苏轼住在兴国寺时,求退不能,心情沉重,无聊中翻阅寺中名人留题的诗卷,也看了自己当年的旧题,引起许多回想,顾念平生,无穷感慨。想到自己第一次到兴国寺来住时,还是个年轻的应举士子;经历三十余年的艰危困苦,一事无成,而今仍然还住东堂;当年的住持老僧德香早已死了,而自己也已是一个急欲归休的老翁,不禁对这空虚的人生,发出满含悲悯的一笑,作诗三绝:

半熟黄粱日未斜,玉堂阴合手栽花。

却思三十年前味,未饭钟时已饭茶。 40

梦觉还惊屧响廊,故人来炷影前香。 41

鬓须白尽成何事?一帖空存老遂良。

尺一东来唤我归,衰年已迫故山期。

文章曹植今堪笑,却卷波澜入小诗。

九 竹寺题诗案

短别两年,京朝的局面,已经完全不同。

虽说是吕大防与刘挚分任左右二相,而大防这个老实人,却听由刘挚翻云覆雨,一手摆布。刘安世领袖谏垣,声威赫赫;王岩叟签书枢密院,主掌军事;梁焘为礼部尚书,管领文教。朔派大将,个个位居要津。更可怪的,原是洛学弟子的朱光庭、杨畏、贾易诸人,既失靠山,一起归附了刘相门墙,刘便利用他们做政治打手。

所以,苏轼一至宫门报到,贾易立即擢升,当上了侍御史。这是谁都明白的安排,是个鹰出鞲、犬突围的阵势。可怜的苏轼,已经成为目标中的猎物,是无可置疑的情势。

苏轼也很警觉,索性揭穿这个阴谋,细数从前他与贾易之间的嫌怨,留京定要遭殃,据此坚乞外放州郡,避免发生纠葛。七月初六所上札子,是这样说的:

……贾易,(程)颐之死党,专欲与颐报怨。因颐教诱孔文仲,令以其私意论事,为文仲所奏,颐既得罪,易亦坐去。乃于谢表中诬臣弟辙漏泄密命,缘此再贬知广德军,故怨臣兄弟最深。臣多难早衰,无心进取,岂复有意记忆小怨?而易志在必报,未尝一日忘臣。

其后召为台官,又论臣不合刺配杭州凶人颜章等。今既擢贰风宪,付以雄权,升沉进退,在其口吻……不久必须言臣并及弟辙。辙既备位执政,进退之间,事关国体,则易必须扇结党与,再三论奏,烦渎圣听。

苏轼的结论是:

朝廷以安静为福,人臣以和睦为忠。若喜怒爱憎,互相攻击,则其初为朋党之患,而其末乃治乱之机,甚可惧也。

因此,苏轼“血恳”太皇太后赐予一郡,以免发生轇轕。“贴黄” 42 说:“与其将来徇众多党与的谤议而被出,不如现在用回避亲嫌的理由,便与一郡的好。”这已不啻是自求保全的哀辞。然而,宋朝的传统,君权至上,太皇太后不信她不能庇护一个苏轼,依然坚执不放。

自杭州闻命之日就上疏恳辞起,到此苏轼已经七上封章,两进札子,请求外放,仍是难回太皇太后心意。

苏轼来时,特意实地勘察灾情,到京之后,就上札子,报告浙西灾伤,他说:“浙西诸郡,接连两年发生天灾;而今年的大水,比熙宁年间的水灾还要严重。……”就他这两年在浙中实施救灾的经验,只用籴售常平米这一个办法,就可以使米价不涨,使人民免为流殍;所以请求朝廷令两浙运使,估计浙西诸郡到明年七月应籴粮米斛数,在其辖下诸路封桩及年计上供钱斛内擘划应付,接续籴卖就可,不需其他济助。

札上,太皇太后诏准赐米百万石、钱二十万缗。

侍御史贾易即与杨畏、安鼎联衔疏论:“苏轼所报浙西灾伤不实,乞行考验。”

贾易只说“乞行考验”,朝廷不能驳他“毋须再查”。幸而诏旨的词头降下中书省时,给事中范祖禹以其职权“封还”,录黄奏曰:

国家根本,仰给东南。今一方赤子,呼天赴诉,开口仰哺,以脱朝夕之急。奏灾虽小过实,正当略而不问;若因此惩责,则自今官司必以为戒,将坐视百姓之死而不救矣。……

此一波折,使苏轼大为忧急,因为他深知官场的弊风,事情一经行文地方考验,地方官为推卸责任,为观望执政当局的风旨,一定掩饰灾情,不敢实奏。果然如此,苏轼枉坐“奏报不实”事小,而浙西亿万生民,流离沟壑,不得救援,如何得了。

台谏与给事中意见不一,苏轼急切之间,想起有个朋友可以相助,那是现为御史中丞的赵君锡,以他中丞的地位,有资格讲一句话而挽救灾区百万生民。所以立刻派王遹去见君锡,求其一言以助。苏轼万万没有想到这一个交谂朋友,现在已经变了,他要出卖苏轼,别求进阶,使苏轼几乎陷入“离间风宪”的大罪。

七月廿八日,苏轼再上札子,请求回避贾易,札尾预言:“若不早去,不过数日,必为易等所倾。”

果然不出所料,四日后的八月初二,太皇太后已有贾易、赵君锡联衔的弹章,秘密封交吕、刘二相,要他们两人先行研商,同时还特别叮咛:“不得遍示三省官。”

贾、赵这份弹章,兼攻二苏,大部分的内容,尽是多人说过的那套陈腔滥调,重施舒亶、李定故技,新作料只有所举竹寺题诗一节,诬陷苏轼闻先帝之丧而心喜,实犯悖逆大罪。

指劾苏辙者,说他为中书舍人日,泄密命于吕陶;荐王巩为不当;张耒不俟朝参,先许供职。所责虽皆细事,但给他戴上一顶大帽子,曰:“苏辙厚貌深情,险于山川,诐言殄行,甚于蛇豕。”

劾苏轼的主要罪状,则为书于扬州上方竹西寺的那首小诗。被检举的原诗是:

此生已觉都无事,今岁仍逢大有年。

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

贾状说,先帝崩逝,人臣泣血号慕,苏轼却作诗自庆。原题“山寺”两句在前,“此生”两句在后,已经播于四方;后来迹不自安,才另增别诗两首,颠倒先后两句,题以元丰八年五月一日,调换诗板,欲自掩饰,其为悖逆,“可谓痛心疾首而莫之堪忍者”。

又指轼撰吕大防左仆射麻制,用了一句“民亦劳止,庶几康靖之期”。认为是将熙宁、元丰间的治道,比作周厉王时代的民劳板荡,“闻者股栗”。

另又拉扯一大堆废话做陪衬,说他差免役问题上的反复变乱,在杭州决配颜章兄弟为横暴立威;说他浮报灾情,虚言水利;说他西湖筑堤,科借居民什器,虐使捍江厢卒,只为自己游观之乐。

八月初三日,辅臣奏事延和殿,依次论及台谏交章,论及苏轼题诗竹寺一案时,苏辙即先代奏:

臣兄乙丑年(元丰八年)三月六日在南京闻裕陵遗制,成服后,蒙恩许居常州,既南去至扬州。五月一日在竹西寺门外道傍,见十数父老说话,内一人合掌加额曰:“闻道好个少年官家。”臣兄见有此言,心中实喜,又无可语者,遂作二韵诗,记之于寺壁,如此而已。今君锡等加诬,以为大恶;兼日月相远,其遗制岂是山寺归来所闻之语?伏望圣慈体察。今日进呈君锡等文字,臣不敢与。

苏辙奏罢,表示不敢参与讨论,遂先下殿。

竹寺题诗,倒是一个新鲜材料,而且这罪名若是成立,是可以杀头的“大逆不道”。不过小人作伪技术非常拙劣,既谓轼诗已经播在四方,又说题尾日月是后所抽换,如朝廷根究,要见佐证,其言立败。事后,叶梦得游山光寺,还亲见该诗的“当时志刻”,叶梦得《避暑录话》有一条说:

子瞻山光寺诗……余尝至其寺,亲见当时诗刻,后书作诗日月,今犹有其本,盖自南京(都)回阳羡时也。始过扬州则未闻讳,既归自扬州,则奉讳在南京(都),事不相及,尚何疑乎!

此案未了,贾易接连又上一章,根据御史中丞赵君锡言,苏轼曾派秦观、王遹往说君锡,诬指苏轼“交通言语,离间风宪”。

这件事,确是苏轼的冒昧行动,贻人口实。

贾易弹章,引赵君锡的话说:“昨日(七月二十七日)傍晚,从(御史)台回家,秦观来见,谢我荐他为秘书省正字。又说:‘贾御史的章奏(即言不可以秦观污辱文馆)中说“邪人在位,引其党类”,此意是在倾陷中丞,中丞应该赶快补进一状,其事可解。’”君锡认为苏轼仗势颐指御史中丞与侍御史自相攻击,阴险已极。

君锡说,他之举荐秦观,是因为秦的文学好,现才知道此人品行浮薄,所以要撤回前荐。

赵君锡又说,同一天的晚上,苏轼又派他的亲戚王遹来见,说两件事:

一、秦观为公所荐,今反如此,要加注意。

二、两浙灾伤如此,贾易、杨畏却说传言过当,要朝廷察其虚实。朝廷已从其奏,而给事、两谏官以为当听其账恤,不能先下核实之旨来阻碍赈济。台谏的议论不同如此,中丞岂可不为一言?

于是,贾易述赵的结论为:“君锡乃以为(秦)观与(王)遹挟轼之势,逼臣言事,欲离间风宪,臣僚皆云奸恶。”

秦观和王遹分别往见赵君锡,传苏轼的话,确有其事,苏辙曾奏:

“昨见赵君锡章,言臣兄轼交通言语事,晚间臣兄云:实有此,然非有所干求,已居家待罪。”

宋朝的制度,政务官不得与台谏往来,苏轼谓所传言,是这样的:一是希望荐主维护秦观;二是赈济浙西灾伤案,台谏与给事中持论不一,希望御史中丞赵君锡说一句话,以救两浙的灾民,绝无离间风宪之意。

秦观得除秘书省正字官,系王巩托由赵君锡认荐;而贾易反对说“不可令秦观污辱文馆”。秦观为了此事,要赴诉恩门,求救于举主,原是常理,苏轼不过顺便带了一句话:“秦观已被贾易言了,宜为朝廷珍惜人才。”

令王遹传语君锡,所说是“台谏、给事中互论灾伤,公为中丞,坐视一方生灵陷于沟壑,欲其一言以救两浙亿万生齿”。此言与七月二十八日所上乞回避贾易札子中所说的完全一样,但是忽于行迹,就被赵君锡冠上“交通语言,离间风宪”的罪名,卖与贾易。

人情诡诈,宦海尤甚。天真的苏轼万万没有想到赵君锡会是出卖他的反复小人。其实,官场中只有利害,本无友谊。当苏轼外放杭州的时候,赵君锡时任给事中,眼见太皇太后对苏轼恩礼特别厚重,猜测不久将有还京大拜的可能,所以上章请求太皇太后留轼在朝,他那时是这样两面讨好的人:

苏轼之文章,追攀六经,蹈籍班马,知无不言,壬人畏惮,为之消缩;公论倚重,隐如长城。请留之在朝,用其善言,则天下蒙福;听其谠论,则圣心开益;行其诏令,则四方风动,而利博矣。

其计果然得售,同年九月,苏轼出使辽国,君锡就当上了副使。从此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官位升到吏部侍郎、御史中丞,但他并未餍足。

苏轼自杭还朝,二人相遇于殿前,苏轼述当时的情形道:

臣与君锡,初无疑间。近日臣召赴阙,见君锡崇政殿门,即与臣言:“老缪非才,当此言责,切望朋友教诲。”臣既见君锡,从来倾心,以忠义相许,故敢以士君子朋友之义,尽言无隐。

其实所谓“从来倾心”者,二苏都上了“阿谀”的当。现在时移势易,赵君锡觉得大苏已无利用价值,而小苏不去,适成自己前程的障碍,所以他要勾结贾易,以为投靠刘相门墙铺路。

赵君锡接替苏辙的遗缺,从吏部侍郎升上御史中丞。御史中丞例是执政大臣的后补者,赵君锡得陇望蜀,他现在所觊觎的是苏辙现职尚书右丞这个地位。

苏轼应召还京,口口声声要避亲嫌求去,他是不会当政的了,用不着再趋奉他。苏辙被刘挚所憎恶,贾易正以全力攻两苏,他便供给秦观、王遹两访的资料,合力围剿。第一目标,虽是大苏,而弹章的字里行间,却暗示身居执政的苏辙,有泄露朝廷机密之罪。去掉苏辙,则御史中丞之进为尚书右丞,水到渠成,稳稳到手的了。

小人唯利是图,利之所在,六亲可以不认,何况朋友。

赵君锡一石二鸟,果如定计。苏辙有奏自咎:

臣兄所以知朝廷文字,实缘臣退朝多与兄因语次遂及朝政,臣非久当亦引咎请外。

君锡的期望,就是这样。

八月初四,苏辙已递辩状,部分执政们在延和殿太皇太后帘前进言:

“详细研究贾易的疏状,前后矛盾。贾易为王安礼所赏识,荐应十科之选。现在那些失职在外的人,都在江淮一带,无不与今日执政为仇。今日这个疏状,不但动摇朝政,暗中则在发泄失职大众的怨愤,伏望圣慈详察。”

执政奏事毕,太皇太后愤然降谕曰:

“贾易排击人太深刻,须与责降。”

当时,吕、刘二相的“调停”主张,虽因迫于众论,暂被压制,但在野政客们兴风作浪的压力,并未减轻。大防认为如留苏轼在京,更加不得平靖,所以,他接着奏道:“不如并苏轼两罢为便。”

太皇太后不得不准此奏,遂愤然谕曰:“贾易责降不能太优。”老太后的愤怒,如闻其声,如见其色。

右相刘挚接口道:“两罢甚为公平,且可以息事,容后进入文字。”奏罢,遂退。

以上帘前面对,只有吕、刘二相独留,他人不得闻见。但赵君锡当日便知道了两罢的消息,即日连上两章:一是救贾易,曰:“易有何罪?”二则曰:“蔡确无礼于太后,与苏轼无礼于先帝,其罪一也。”——小人为恶务澈,非要陷苏轼于恶逆重谪之罪,不肯罢手。

翌日(八月初五)诏定:

翰林学士承旨侍读苏轼为龙图阁学士知颍州。

侍御史贾易以本官知庐州,后改宣州。

宰执原拟以南部留台安置苏轼,然而这时候,王巩自被攻罢宿州,仍任管勾太平观,住在南都,苏轼认为有所不便,叫苏辙去向吕大防说:

“诸公欲以南都处之,固甚幸,然定国在彼,恐与之友善,必与公家难为。”

因此,改知颍州。

政治迫害的力量,使原是一个豪迈不羁的性情中人,变得胆小如鼷。

关于赵君锡,太皇太后降谕:

“君锡莫须罢中丞?所言轼事,怎生行得?此与蔡确事全别,蔡确自以奸邪为恶,昨恐官家奈何此人不得,久远为朝廷大患,故贬之。作诗亦是小事。”

刘挚对曰:“君锡旧为吏部侍郎,欲令还旧官。”

太皇太后谕曰:“还他旧官甚好。”赵君锡欲升反降,弄巧成拙。

“轼诗亦须取一文状。”吕大防说。这是老官僚的手段,有一件认可的解释文字,省得以后再起波澜。

太皇太后说:“莫不消?”

刘挚对曰:“此事不可便已,今可令苏轼分析因依。”

太皇太后同意了。

于是,苏轼于初八日上《辩题诗札子》,指明三月初六在南都闻遗诏,至五月初,始在扬州竹西寺题诗,时间相距两个月。因为“臣初得请归耕常州,盖将老焉”。而淮浙间所在丰熟,故诗曰:“此生已觉都无事,今岁仍逢大有年。”臣实喜闻百姓讴歌吾君之子,出于至诚,故诗曰:“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

解释完了,苏轼始愤然结曰:“君锡等辄敢挟词诬罔,加以恶逆之罪,乞正国法。”

这场风波,以两罢来作解决,正是元祐朝一贯的作风。司马光逝世后,职业官僚当位,一切以巩固利禄为先,以和光同尘为手段,再也没有政治原则。官僚不敢得罪任何人,除非你站的地位,挡了他的前途,才和你拼。垂帘听政的宣仁太皇太后,像天下所有上了年纪的老夫人一样,凡事但求平静,碰上争执,不问是非,一味平抚,她只要保全祖宗的基业,太平无事,只等皇帝长大,便可以还政。因为如此,所以元祐之世,贤奸杂进,一切都不是司马当年的理想了。

不过,太皇太后对于苏轼,维护周至,仍以求避亲嫌的理由,除授为龙图阁学士知颍州军州事,诰词中且有“不为朕留”的话,所以苏轼作进上谢表:“……虽所向之奇穷,独受知于仁圣。力求便郡,盖常怀老退之心;伏读训辞,有不为朕留之语,殊施难报,危涕自零。”主恩深厚,在“不为朕留”四字中,表露无遗。

苏辙继以“缘臣忝冒,致之外徙,私意有所未顺”,上状请求与兄同出。不许,留任尚书右丞。

当兹扰攘初定,苏轼写信给王巩说:

自公去后,事尤可骇,平生亲友言语往还之间,动成坑阱,极纷纭也,不敢复形于纸笔,不过旬日,自闻之矣。得颍藏拙,余年之幸也。自是刳心钳口矣。

续又一书云:

上状知已达。风俗恶甚,朋旧反眼,不可复测。某所被谤,仁圣在上,不明而明,但怜彼二子者,遂与舒亶、李定同传尔。

此是苏轼对于这场风波的感慨,所遗憾者,只是他所尊重的朋友之道,如今已经荡灭无存。至如贾易之流,本来只是政治打手,除了怜悯之外,没有什么好说的。

十 东府感旧

苏轼出知颍州,太皇太后恩礼不衰,诏赐对衣一袭,金腰带一条,银鞍辔马一匹。临到要作谢表,使他想起儿时的一段故事——上了年纪的人,喜欢回忆旧事,苏轼也不例外。

当他还只十几岁时,父亲在念欧阳修的《谢宣召赴学士院仍谢对衣并马表》,他在一旁听得非常出神,老苏就叫他效作一篇,其中有两句是:“匪伊垂之带有余,非敢后也马不进。”老苏很高兴地称赞道:“你这孩子,留这两句将来可以自用。”现在他已五十六岁,以龙图阁学士出知颍州军州事,谢表上正好用得上去,只要略加头尾。如言:

臣衰不待年,宠常过分。枯羸之质,匪伊垂之而带有余;敛退之心,非敢后也而马不进。徒坚晚节,难报深恩。

苏轼这次再度还朝,在京时间,虽然不满三个月,却使他看清楚了现在的朝局和刘挚这班政客的面目。这汴京,已被这帮有办法的时世儿大力霸占了,正如这条驰道,车走雷鸣,风驰毂击,一片噪音,都是他们驰骋,再也容不得外来的人了。即使你本来无意逗留于此,即使你钳口结舌,没有说过一句话,也逃不过无端的风雨。

苏轼之所以有这个譬喻,是因为寄寓苏辙的东府,确在西阙角相近的驰道之旁,夜中屡被车声骚扰,不能安睡,就又迷迷糊糊地想起了怀远驿的旧梦来了。时光过得真快,一晃三十年,当时兄弟同下誓言,做几年官,稍为积点衣食之资,便该及早求退,回乡去重寻风雨对床之乐。苏轼认为自己现在还有希望就从颍州溯江回乡,重尝家乡名产的石蜜与柿霜;但是苏辙地位不同,执政官不能轻言求去,不知何时可了。想到这里,这一生忧患劳瘁,五十六岁的老人,不禁有无边寂寞之感。作感旧诗(并叙):

嘉祐中,予与子由同举制策,寓居怀远驿,时年二十六,而子由二十三耳。一日,秋风起,雨作,中夜翛然,始有感慨离合之意。自尔宦游四方,不相见者,十尝七八。每夏秋之交,风雨作,木落草衰,辄凄然有此感,盖三十年矣。元丰中,谪居黄冈,而子由亦贬筠州,尝作诗以纪其事。元祐六年,予自杭州召还,寓居子由东府。数月,复出领汝阴,时予年五十六矣,乃作诗留别子由而去。

床头枕驰道,双阙夜未央。

车毂鸣枕中,客梦安得长。

新秋入梧叶,风雨惊洞房。

独行残月影,怅焉感初凉。

筮仕记怀远,谪居念黄冈。

一往三十年,此怀未始忘。

扣门呼阿同(辙,一字同叔),安寝已太康。

青山映华发,归计三月粮。

我欲自汝阴,径上潼江章。

想见冰盘中,石蜜与柿霜。

怜子遇明主,忧患已再尝。

报国何时毕,我心久已降。

虽然明知苏辙位居执政,不能随便抽身与他同归,但自个儿心里,总还痴望,明年此日,可以相将还乡,像两只鸥鸟没入烟波浩淼的大海里一样,不再被人记忆。题《子由书王晋卿画山水》诗,写出他这一份期待的心理:

此境眼前聊妄想,几人林下是真休。

我今心似一潭月,君已身如万斛舟。

看画题诗双鹤鬓,归田送老一羊裘。

明年兼与士龙去,万顷沧波没两鸥。

苏轼既出,同时,他的长子苏迈得授河间令,也要走了,现在只剩苏辙一人在京,继续留任尚书右丞。刘挚及其打手们,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心腹杨畏,那个世称杨三变,向与邢恕狼狈为奸的现任殿中侍御史,便会合谏官郑雍、安鼎全力向苏辙进攻了。

无奈苏辙谨言慎行,让人抓不着他的短处,说来说去只是举荐王巩除知宿州为不当这一节旧话而已。

政坛里的打手,打人成了习惯,不论何时,都须有个攻击的目标,倘若没有敌人可打,就打自己的同伙。他们没有是非,没有道义,凡是挡在路前面的都是障碍,都是攻击的靶子。玩火的刘挚,不幸终于得了引火烧身的报应。

问题出在邢恕谪官永州时,曾经写信给刘挚,挚复书中,有“第往以俟休复”这样一句话。有个叫茹东济的人,将这封信抄了下来,被杨畏、郑雍二人弄到手,便加笺注道:“休复者,语出《周易》。以俟休复者,俟他日太皇太后复子明辟也。”他们又攻击刘挚的儿子斯立与章惇诸子(章致平等)往来甚熟,刘挚也常接近他们,指为“延见接纳,为牢笼之计,以冀后福”。

此不啻直接诬言太皇太后有意改立她的亲子,如京外的谣言一样。太皇太后非常生气,当面诘责刘挚道:

“言者谓卿交通匪人,为异日地。卿当一心王室,若章惇者,虽以宰相处之,未必乐也。”

这句话非常沉重,语意双关,骂章惇亦所以骂刘挚。刘挚惶惧,上章自辩,几个执政同僚也替他说了话。然而,太皇太后说:

“垂帘之初,挚排斥奸邪,实为忠直;但此二事,非所当为。”

于是,权倾一时的尚书右仆射刘挚便罢相了,出知郓州。时在同年十一月间,距苏轼离京,不过两个月,正应了《书破琴诗后》的话:“逆旅浮云自不知。”

1 〔宋〕张端义:《贵耳集》。

2 诗自注:“仆顷以诗得罪,有司移杭取境内所留诗,杭州供数百首,谓之诗帐。”

3 〔宋〕周煇:《清波杂志》。

4 叶梦得《避暑录话》亦详记此事,盖梦得为叶温叟之侄孙,得闻于其叔祖,所述殊不正确,如诋苏轼为“自私其州”。其实润州亦浙西路所辖属,何私之有。

5 本集:《元祐五年五月奏户部拘收度牒状》。

6 〔宋〕苏轼:《东坡志林》。

7 〔宋〕何薳:《春渚纪闻》。

8 〔宋〕何薳:《春渚纪闻》。又周煇《清波别志》所记,事同而略简,其结语曰:“倘遇俗吏苛刻,必断治伪冒,没入其物,还有此气象乎!”人治国家,重教化而轻刑罚,宋朝更是一个特别尊重士人的时代。苏轼此举,不能用现代的眼光来批评他。

9 苏轼于熙宁四年辛亥(1071)六月签判杭州,至元祐五年庚午(1090),恰为二十周年。

10 〔宋〕周煇:《清波别志》。

11 本集:《圣散子前后叙》。

12 本集:《钱塘六井记》。

13 本集:《乞子珪师号状》。

14 〔宋〕周密:《武林旧事》。

15 沙门慧皎《高僧传》:“唐李泌读书衡岳寺,察懒残所为非凡人,聆其中夜梵唱,响彻山林,先凄怆而后喜悦,必谪堕之人,时将去矣。中夜潜往谒焉,懒残命坐,发火取芋以啖之,曰:‘慎勿多言,领取十年宰相。’后拜而退。”

16 集有《次韵杨次公惠径山龙井水》(自注:龙井水洗病眼有效)及《次韵袁公济谢芎椒诗》。

17 〔宋〕何薳:《春渚纪闻》。

18 周煇《清波杂志》:“番江寓客赵叔简编修,宣和故家,家藏东坡亲书历数纸。盖坡为郡日,当直司日生公事,必著于历,当晚勾销。惟其事无停滞,故居多暇日,可从诗酒之适。”

19 〔宋〕费衮:《梁溪漫志》。

20 〔宋〕施德操:《北窗炙輠录》。

21 王明清《挥麈后录》:“望湖楼一名看经楼,乾德五年忠懿王钱氏建,去钱塘门一里许。”《临安志》:“竹阁在孤山。”吴自牧《梦粱录》记杭州夜市,亦言:“杭城大街买卖,昼夜不绝。夜交三四鼓,游人始稀;五鼓钟鸣,早起者又开店矣。”所言与记相符。

22 〔清〕潘永因:《宋稗类钞》。

23 〔宋〕方勺:《泊宅编》。又瞿佑归田诗话》。

24 〔宋〕朱彧:《萍洲可谈》。

25 〔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

26 〔宋〕周必大:《二老堂诗话》。

27 〔宋〕赵令畤:《侯鲭录》。

28 本集:《安州老人食蜜歌》诗注。

29 〔宋〕陆游:《老学庵笔记》。

30 本集·书简。

31 引自(咸淳)《临安志》。

32 〔宋〕阮阅:《诗话总龟》。

33 〔宋〕释道原:《景德传灯录》。风穴延沼禅师有卢陂长老问曰:“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延沼禅师曰:“超然迥出威音外,翘足徒劳赞底沙。”

34 本集《奏开石门河状》:“臣与前转运使叶温叟、转运判官张璹躬往按视。……”而诗题则为“与叶淳老、侯敦夫、张秉道同相视新河,秉道有诗,次韵二首”。秉道为杭人张弼字,张弼亦即诗中所说的“髯张乃我结袜生,诗酒淋漓出狂怪”者。璹,字全翁,二张绝非一人。也许两张都是同行的人,张璹原为两浙转运判官,此事与他前任职务有关,所以可在官文书的奏状中列名;张弼只是临行的诗友,官守不及,所以不见状文。然而何以诗题又遗漏张全翁呢?殊不可解。

35 何薳《春渚纪闻》载工程计划内有二案,除龙山一案(即奏状所陈之计划)外,尚有一条自富阳新桥港经余杭至郡北关江涨桥一节。因无确切根据,于正文中删去。

36 单谔:常州宜兴人(1031—1110)。嘉祐进士。不乐仕进,独留心于吴中水利,尝乘船往来苏、常、湖州,勘查水利,积三十年而著《吴中水利书》。

37 〔宋〕王巩:《随手杂录》。

38 〔宋〕苏辙:《栾城集》。

39 枢密院与中书省对峙文武二柄,号为“二府”:东府掌文事,参政佐之;西府掌武事,副使佐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京师职事官旧皆无公廨,虽宰相执政亦僦屋而居。元丰初始置东西二府于右掖门之前,每府相对为四位,俗谓之八位。东府与西阙门相近,西府正值右掖门。”

40 唐代王播,少贫,客扬州木兰院,随僧斋饭。僧厌之,饭后始击钟,播至,斋堂已空矣。后二十年,播出领是邦,见曩所题字,已碧纱笼护矣,乃题二绝,一云:“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东坡颇厌薄其人,此即反其事为言,对当年兴国寺主持僧德香,志其感激之情。

41 礼该院故主持僧德香遗像。

42 贴黄:宋奏状,札子用白纸,意有未尽,用黄纸,书写贴于上之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