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四○三年——前二二一年

第一节战国形势

东周兼并战争继续发展,以三家分晋为标志,进入战争剧烈的战国时期。形式上是七个大领主争城夺地,实际是一个已经成为阶级的新兴地主阶级以及与它血肉相联的大商贾和说客游士推动大领主们为建立地主政权而展开剧战。一百八十二年长期战争,基本上是地主政权的秦对领主地主混合政权的山东六国猛烈进攻,结果秦国胜利,出现了统一全国的封建地主皇朝——秦朝。

前四○三年(周威烈王二十三年),晋国韩赵魏三家世卿立为诸侯,战国时期开始了。在东周时期政治上还发生一些天下大宗和共主作用的封建领主王朝——东周,到战国时期,完全失去了作用,它只是作为一个小国存在着(前二四九年秦灭周国),不再是代表一个历史时期的王朝。

战国是七个独立的强国,各尽自己最大的力量相互间进行攻击或防御的战争。战胜国扩地,战败国削地,疆域常有变动。七国位置,西方秦国,东方齐国,南方楚国,北方燕国,中部韩赵魏三国,赵在北,韩近西,魏居中,韩魏最接近秦国,先受秦攻击。

一秦国

秦在东周时期,是个文化落后的国家。前三六一年,秦孝公立,下令求贤。卫国人法家公孙鞅(仕秦有功,封于商,号商鞅)应募入秦,得孝公信任,变旧法创立新法。秦从此成为七国中第一强国。早在战国初年,李悝(音亏kuī)在魏,吴起在楚,曾行新法,但为旧势力所阻。秦旧势力较小,因之商鞅变法得到成功。商鞅也就成为这一历史时期的代表人物。

前三五九年,商鞅第一次变法,要点如下:

(一)组织民户重编户籍,五家为伍,十家为什。什伍内各家互相纠察,一家作奸犯法,别家必须告发,如不告发,连同受重罚。这是残酷的统治法,但在贵族领主役使下的大量农夫因此得直接作为国君的民户,是有进步意义的。

(二)加强劳动力户主如有两个儿子,儿子到一定的年龄,必须分家各自独立谋生,否则加倍出赋税。父子兄弟各立门户,可以加强生产中的自动性,防止一家人相互依赖,劳逸不均。分家之后,各自照顾自己;儿子借给父亲耕具,就觉得是个很大的恩惠;婆母不经儿媳的许可,使用簸箕扫帚,立即受到儿媳的责备;婆母儿媳间一不融洽,就会争吵起来。这种制度,对家族制度的父权起着限制作用。

(三)奖励军功立军功的人,各按功劳大小受爵赏;私斗的人,各按犯罪轻重受刑罚。商鞅制定秦爵,分二十级,第一至第八为民爵,第九以上为官爵,农民立功得爵(战阵上斩敌人首一级,赐爵一级),受各种优待,有机会成为中小地主。

(四)崇本(耕织)抑末(商贾手工业)奖励耕织,生产粟帛多,超过一般人产量的得免徭役。工商和游手贫民,连同妻子没入官府做奴婢。战国时东方各国所谓工商食官的手工业奴隶商业奴隶,虽然还被贵族领主所占有,但自由民身分的工商也已普遍存在和活跃。商鞅抑末政策,意在防止商贾高利贷者兼并土地,使秦民专力从耕织与战争中求富贵。同时,国君独占工商业,也可以增强国家的富力。文学游说之士,属于末一类,不许入秦。秦国富强而文化不及东方各国,这也是一个原因。法家一般也代表商贾(地主常兼作商贾)的利益,商鞅抑末是在秦国的特殊措施。

(五)变领主为地主无军功的宗室(贵族领主),一概废除他们的名位,按军功从新规定尊卑爵秩等级,各依等级占有田宅臣妾(奴隶)。这是变法中最重要的一个措施,许多无军功的贵族领主因此失去了特权,变为民户中的富户。有军功的宗室,最高爵不过封侯(第十九级关内侯,第二十级彻侯)。侯仅收食邑内租税,不直接管理民事,也失去了原有的特权。领主制度的秦国从此变为地主制度的秦国。

这个巨大的改革,必然引起贵族领主的反抗。以秦太子为首,反抗者多至千数。商鞅说“法令不行,由于贵戚犯法,要行法先从太子开始”。因为太子是嗣君不便施刑,把太子的师傅公子虔(音钱qián)、公孙贾两个大贵族施了黥刑(面上刻黑字),第二天新法完全通行了。秦国行新法十年,秦民大悦,路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不穷乏)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农村)邑(城市)大治,秦成为第一大强国。

前三五○年秦建都咸阳,筑冀阀,在阙上公布法令。商鞅又实行第二次变法,使秦国更进一步的地主政权化。

(一)归并各小都、乡邑、聚(村落)为大县。全国凡四十一县(《史记·六国表》和《商君列传》作三十一县),每县置一县令,掌管全县政事,消除领主政治的残余影响。

(二)开辟阡陌封疆(田间分疆界的土堆),承认各人新辟土地的所有权,按各人所占土地面积定赋税。阡是田间南北车路,陌是东西车路。战国时战争用步骑兵,兵车极少用,田间无须留宽广的车路。东方各国阡陌早已逐渐开辟为田地,商鞅开秦国阡陌,用意正相同,说井田废于商鞅,是腐儒的谬说。

(三)划一斗、桶(斛),权、衡,丈、尺。全国货物交易,有统一的度量衡制度。

(四)禁止父子兄弟同室居住,革除残留的戎狄旧俗。

秦国地广人稀,邻近国三晋土狭民众,商鞅知道“民所欲者田宅也”(《商君书·徕(音赖lài)民篇》),悬赏招徕邻国农民到秦国种地,给田宅,免兵役,使专力耕织。秦民服兵役,轮番出战,常有余力。秦国足食足兵,有战必胜。

商鞅两次变法,破坏了领主的宗族制度,也限制了地主的家族制度,使秦国成为当时先进的富强无比的统一国家。消灭政治落后的山东六国,推行秦制建立封建大帝国的基础从此萌芽了。秦孝公死后,太子秦惠王即位,车裂商鞅,杀商鞅一家人,但商鞅新法,除了秦庄襄王用大商人吕不韦为相,停止对商贾和游士的排斥,其余大都相沿不变。

秦国孝公、商鞅在咸阳创地主政权,与周国文武周公在丰镐创领主政权,对历史同样是伟大的贡献。

前三八七年,秦伐蜀,取南郑。前三一六年,秦惠王使司马错灭蜀国(都城在四川成都市),徙秦民一万家到蜀地,后又灭巴国(都城在四川重庆市)。秦对当地居民似乎是保持着良好关系,如昭襄王与巴人盟誓说“秦犯夷输黄龙一只,夷犯秦输清酒一钟”(《华阳国志·巴志》)。意思是说秦罚重,夷罚轻,秦决不犯夷。秦得巴蜀广大土地和居民的助力,确如司马错说“取其地足以广国,得其财足以富民缮(补充)兵”(《战国策·秦策》)。

秦国疆域,北有上郡(陕西北部),南有巴蜀,东有黄河与函谷关(河南灵宝县)。地势险固,宜于守御又宜于出击,被称为天府雄国。

二韩国

韩东邻魏国,西当秦函谷关大路,两面受敌,连年被兵。前三七五年,韩哀侯灭郑,自平阳(山西临汾县)迁都到郑都新郑(河南新郑县)。后来又迁都阳翟。韩昭侯用法家申不害为相,行苛刻政治,国力暂时加强。申不害死,韩又被侵伐。韩国疆土北自成皋(河南荥阳县西北)过黄河到上党(治设山西长治县),南有陉山(在河南郾城县),东临洧水(源出河南密县,至新郑东南流入颍水)。山地多,平原少,物产贫乏,人口稀疏,七国中最为弱小。

三魏国

前四二四年,魏文侯即位。魏文侯学儒术,著书六篇,《汉书·艺文志》列在儒家。他尊敬田子方、段干木,重用西门豹、李悝(即李克子夏弟子)、乐羊及大军事家吴起,在诸侯中最有声望。秦孝公变法以前,魏是一个最强的国家。魏国疆土:南有鸿沟(即汴河),与楚为邻;东有淮颍与宋齐为邻;函谷关内黄河西岸,自郑(陕西华县)西北过渭河,沿洛水(北洛河)东岸到上郡,筑长城与秦为邻(前三二八年,魏河西地全部入秦);北有卷(河南新乡阳原一带)、酸枣(河南延津县),与赵为邻。魏地平原肥沃,人口稠密,无险可守,四面受敌。魏惠王因畏秦兵;前三四○年,自安邑(山西安邑县)迁都大梁(河南开封市),与韩为近邻。

四赵国

建都邯郸(河北邯郸县)。西有黄河,南有漳河,与魏为界;东有清河(河北清河县西境),与齐为界;北有易水,与燕为界;又西北傍阴山筑长城,与匈奴、楼烦、林胡为界。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向北开拓疆土,巩固了北方边界。

五燕国

建都蓟(北京市),又有下都(河北易县)。燕君是西周初召公奭后裔,东周时期燕国弱小,常为山戎所攻掠。燕昭王招募贤士,得乐毅,出兵破齐,燕成北方强国。燕疆域东北有辽东与朝鲜为邻,北筑长城与东胡、林胡、楼烦为界,西有云中、九原,与赵为邻,南境筑长城与齐为界。燕离秦远,受战祸较缓,有余力开拓辽河流域,奠定了古代中国东北方的疆域。

六齐国

建都临淄(山东临淄县)。在西周东周,齐都是大国。前三八六年,世卿田和代姜姓为国君,齐更强盛。疆土南有泰山,与楚鲁宋(前二八六年齐灭宋)为邻;北有渤海,隔海与燕为邻;西有清河,与赵为邻;东滨大海。齐国富兵强,与秦远隔,不受秦兵威胁。齐宣王招集天下文学士几百千人,给与优厚的待遇,让他们自由地讲学议论。这些人聚居在都城稷门(西门)外,当时号称稷下先生。宣王以后,养士风气继续保存,各种学派,大体汇集在齐国,临淄成为战国时期的文化城。稷下先生不同于贵族卿相门下的食客,对文化确有可贵的贡献。

七楚国

楚自西周以来,吞并小国最多。战国时期,楚农业落后,兵力不强,但常开拓国土。前三三四年,楚威王取越国浙江以西土地。楚威王又遣将军庄(音敲qiāo)率兵入滇(云南),以滇池(云南昆明市)为中心,扩地数千里。(前二八○年秦夺楚黔中郡,庄归路阻绝,在滇建国,自称滇王。)楚国地大,北至中原,与韩、魏、宋、齐为邻;西有黔中(治设湖南沅陵县)、巫郡(治设四川巫山县),与巴及秦为邻;南有苍梧(湖南南部九疑山),与百粤为邻;东至海滨。在广大国境内,有苗族华族和许多其他小族,居民相互间交流文化,产生以巫文化融合华夏文化为基本的楚文化。各族也就在同一文化中大体融合了。楚国八百余年扩张经营,为秦汉创立伟大封建帝国准备了重要条件,七国中秦楚应是对历史贡献最大的两个国家。楚旧都郢,后迁都鄀(音若ruò湖北宜城县),又迁都陈,前二四一年迁都寿春(安徽寿县)。

七国土地楚最大,秦赵次之,齐魏燕又次之,韩最小。人口楚魏最多。楚兵一百万,按五人出一兵约计,当有人口五百万。魏兵七十万,当有人口三四百万。秦兵六十万,赵兵四五十万,秦赵两国当共有人口五六百万。齐全国七十余城,前二七九年,田单守即墨城,得壮士五千人,即墨全境合老弱妇女当有四五万人。如每城连乡村平均有一万户,每户平均五人,全国当有人口三四百万。韩兵三十万,燕与韩相似,两国当共有人口三百万,七国人口总数约计当在二千万左右。二千年前中国已有同族同文化如此庞大的人口,秦汉建立统一大帝国,这也是一个重要的条件。

第二节经济情况

东周、战国的兼并战争,实质上是领主与新兴地主争夺政权的斗争。战国时期,地主阶级在秦国取得完全胜利,在山东六国也取得胜利,但还不能完全压倒领主。由于领主政权的破坏和削弱,剥削方式改变了,束缚在宗族里面的大量农奴,比东周后期更进一步获得了解脱的机会,农奴大体变为农民了。这是一个重大的变化,在这个变化下,战国社会呈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气象。

战国社会的繁荣气象,表现在下列各方面:

一人口大增

《战国策·赵策》载赵奢(战国后期人)说“古代海内分为万国,城大不超过三百丈,人多不超过三千家。⋯⋯现在一千丈的城,一万家的邑到处可以看到”。战国时大城市齐国都城临淄有户七万,韩国宜阳县城方八里,可驻兵十万,赵奢所说古代,不必拘泥在何时,说战国时一万家的中等城邑很常见是可信的。东周前期大夫采邑不过国都的三分之一、五分之一或九分之一,人口最多不过千室。诸侯国都三百雉(城墙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三倍于大采邑,人口三千家,也是大采邑的三倍。前六六○年,卫国被狄人攻破,卫国民人被俘或逃散,遗民仅得男女七百三十人,加上共(河南辉县)、滕(山东滕县)两地民众也只有五千人。经二十余年的休养生息,人口增加十倍。卫是与鲁并称、大而不强的诸侯国,人口如此稀少,其他国家相差当不会很多。人稀自然地旷,秦穆公袭郑,路遇郑商人弦高,才被发觉。杞国本在今河南杞县,后来迁到今山东昌乐县,又迁安丘县。郑宋边境,有大块空地,两国相约不许夺取。这都说明当时人力非常缺乏,土地荒废不能开垦。东周前期的情形很象赵奢所说的古代。东周后期人口已渐增加,战国时人口大增。丰富的人力与农业手工业工具和技术的改进相配合,生产力大大提高了。

二铁制工具的广泛使用

东周时铁称恶金,只能用作农业工具。战国时铁的用途推广,农业工具如耜、铫(音姚yáo)、镰、鎒(音耨nòu)、铚等,木工工具如斧、锯、钻、凿等,女工工具如刀、锥、针等,都用铁制造。农业手工业工具用铁而外,没有锋刃的战争用具也开始用铁,如铁甲、铁杖、铁殳等。某些地区又发明炼钢术。《禹贡》梁州(四川)贡品有铁、有镂,镂是可以刻镂器物的钢铁。据《吴越春秋·阖闾内传》所记,吴越是最先发明炼钢的地方。铸铁剑成功的人,在越有欧冶子,在吴有干将和干将妻莫邪(音爷yé)。欧冶子干将是同学,都能铸宝剑。据说他们的老师曾因铸剑不成,夫妻二人投身冶炉中,剑才铸成。弟子们改用发爪投炉中,也铸成了剑。这里含有神话成分,剑师投身冶炉中,未必真实。当时的冶炼技术,不可能从生铁炼成钢,所谓铸,当是造青铜剑称铸,造铁剑也通称为铸,实际是在熟铁上加一些含炭的物质,经过淬(增加硬度)锻(挤出杂质)等工,造成铁刀剑。熟铁里加一点炭质可以成钢(含炭百分之一点七到百分之○点二五,都是钢,含炭百分之一点七以上是生铁,含炭百分之○点二五以下是熟铁),最早的炼钢术从无意中获得了。此后逐渐改善,并传到楚国。楚国宛地出钢铁,所制的矛很锐利。秦昭王曾夸奖楚国铁剑的锋利(长沙楚墓中已发见铁剑一柄,长约七七公分,宽约四公分)。韩国出宝剑最多,河南西平县有冶炉城,有棠谿村,都是韩国著名的铸剑处。西平有龙渊水,淬刀剑特别坚利,称为龙渊之剑。制青铜刀剑不须用水淬,要用水淬一定是钢铁。战国以来有一种髡刑,把罪人须发剃光。《韩非子·显

学篇》说,婴儿不剃头要肚痛。罪人头面也许可用青铜刀硬刮,剃婴儿头应该用钢刀。东周时婴儿生三月才剪发,足见还没有剃刀。前二一一年(秦始皇三十六年)东郡地方,白天落下一块星石来,有人在石上刻“始皇帝死而地分”七个字。陨石含铁质,陨石上刻字,非好钢不可。秦始皇统一后,游行全国,到处刻石纪功,刻石工具也应是钢制。战国时某些地区已能制钢,无可置疑,不过铁还不能代替青铜在武器制造上的地位。《管子·地数篇》说,天下名山五千二百七十(此句据《史记·货殖列传正义》补),其中出铜的山四百六十七,出铁的山三千六百零九。这里所说山数未必真确,铁产量多于铜产量,铁用途广于铜用途,则是事实。又说,上有丹砂,下有黄金;上有慈石,下有铜;上有陵石,下有铅锡赤铜;上有赭石,下有铁。战国时期,已有这些采矿知识,足见矿业颇为发达。

三农业进步

孟子反对当时最普遍的三件事,说好战的人该受头等刑,讲合纵连横的人该受二等刑,辟草莱(开辟草荒)任土地(无限制占有耕地)的人该受三等刑。从孟子主张行均分田地的井田制与反对任便占有耕地看来,战国时土地确是大量开垦出来了,同时地主与少地失地农民间的区分也极为显著了。不过草莱地变为耕稼地,无论土地为谁所有,总是一个进步。

东周已有牛耕,战国时似颇推广,这与地主富农从宗族制度中分化出来并逐渐发展是一致的。商鞅改长六寸四分(营造尺)的周尺为长七寸二分的秦尺。又改一百方步的周亩为二百四十方步的秦亩。田亩面积的扩大,用意在提倡牛耕,也就是奖励地主富农经济,因为地主富农才有养牛的财力。放大亩的面积,又可省去田间若干封疆田洫。商鞅第二次变法,开阡陌、改田制后,“初为赋”,当是按新亩制制订赋税法。山东六国仍用周亩,想见牛耕不象在秦国那样被提倡。《礼记·月令》季冬之月(十二月)“命农(《吕氏春秋》作司农)计耦耕事,修耒耜,具田器”,这又说明不论秦和山东六国的普通农民仍用耦耕法。

孟子说到深耕和粪田,荀子更屡言肥料的功用。荀子说多粪肥田,又说五谷一岁再获。《周礼·草人》分土壤为九类,用九种动物骨煮汁拌谷物种子,种在一定的土壤上,称为“粪种”。《周礼·薙氏》、《礼记·月令》季夏之月(六月),都说烧草取灰或沤草使腐用作肥料。深耕、施肥、粪种、一年再获,显然是战国时农业技术上的进步。孟子说省刑罚,薄税敛,农民才能深耕。《荀子·富国篇》说

“民富自然田肥,田肥自然出产加倍;民贫自然田瘦,田瘦自然出产减半”。事实上遭受刑罚税敛的迫害,最严重的是普通农民,深耕肥田的只能是地主和富农。

古史称禹、益时起,即知利用河渠沟洫和井灌溉农田、园圃。东周时渐见正式记载,特别是楚相孙叔敖创建芍陂(在安徽寿县)灌田,规模最大。入战国后,灌田更被重视,《周礼·稻人》叙述灌溉法,想见战国时对水利的讲求。著名水利工程如魏文侯时西门豹、襄王时史起引漳水灌溉邺田,秦始皇初年,用韩国水工(水利专家)郑国创建郑国渠,灌田四万余顷。战国时治水有专门名家,能施行大规模的水利工程,是古代文化的一个重大成就。东周对园圃种蔬菜已成专业。园圃用井水灌溉,先前是凿隧道通井中,人抱瓮入井汲水。战国用桔槔汲水,代替极拙劣的抱瓮灌溉法。

战国时期无疑是一个农业跃进的时期,基本原因在于战国时土地私人所有制已经确立,这在当时是进步的制度,因而对农业起着推动的作用。

四手工业发达

东周时鲁齐两国手工业在各诸侯国中最为著称。战国时山东各国手工业更见发展。如《周礼·考工记》叙述木工分七部,金工分六部,皮革工分五部,设色工分五部,刮磨工分五部,陶工分两部。《考工记》文有残缺,但就现存文字看来,可以想见分工的细密及技术的讲究。《礼记·月令》季春之月(三月),命百工审查五库器材的质量,其中有金、铁、皮、革、筋、角、齿、羽、箭、干、脂、胶、丹、漆等物,这些正是金工、皮革工、设色工、刮磨工所用的原料。金(青铜)工造重要器物主要是造武器。《考工记》叙述制青铜法,分青铜为六种:第一种铜五分锡一分,可造钟鼎,第二种铜四锡一可造斧斤,第三种铜三锡一可造戈戟,第四种铜二锡一可造刀剑,第五种铜三锡二可造削刀及田猎所用箭镞,第六种铜锡各半可造镜及燧(日光下取火的镜)。上述各工都是官府手工业,战国时战争规模巨大,一次战争双方兵士多至数十万或百万。官府制造大量兵器及军用品,需要很多的工人(工业奴隶)与很大的工作场所,民用器物不得不让民间百工自由制造,自由交易。东周后期本已存在着“百工居肆”、“工肆之人”的民间手工业者,到战国愈益发达起来。孟子说农与百工间纷纷交易,相互依赖,不可或缺,特别是陶工、冶铁工、木工、车工对农业生产的关系更是密切。民间百工一般是小规模制造,制成物品后,即在肆(摊)上出卖,小手工业者兼作小商人。战国时铁耕盛行,冶铁业中出现大富豪。如邯郸郭纵,富敌国王;赵国卓氏,冶铁致富;魏国孔氏、鲁国丙氏冶铁起家,致富巨万。冶铁成为民间手工业的最重要部门,其经济上地位超过官府手工业的金工部门。

五商业兴盛

东周时期有官府商业与私人商业的区别。范蠡、端木赐是著名的大商人。战国时,私人商业更盛。大盐商猗顿富比王公,名驰天下。周人白圭讲致富术,要旨在于掌握时机,精确运用“人弃我取,人取我与”(《史记·货殖列传》)的法则,白圭被尊为商贾的祖师。战国时大都邑如齐都临淄、赵都邯郸、以及大梁(开封)、洛阳都是著名大商业城市。中等都邑有市,称为“有市之邑”,如韩国的上党,其中七十邑有市。小邑也多有小市。《周易·系辞》所谓“日中做市,招集天下的人民,聚会天下的货物,交易而退,各得其所”,就是指这种赶集式的小市。《韩非子·亡征篇》说“商贾的钱财存放国外,可以亡国”,足见商业中更重要的是私人商业。战国时自由买卖的土地私有制已经确立,大量农民因土地被兼并失去本业或不胜地主商人的剥削,自愿放弃本业,群向工商业求生计,所谓“从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史记·货殖列传》),所谓“耕田之利十倍,珠玉(经商)之利百倍”(《战国策·秦策》),都说明经商致富为当时一般人所愿望和追求的。周国人风俗,不爱做官吏,专心做工商,求十分之二的利息。鲁国人喜欢讲儒学,后来风俗改变,经商谋利比周人更迫切。周鲁人如此,别国人也未必不如此。商鞅重农抑商政策,不仅不能行施于山东六国,即在秦国也不能遏阻重商的趋势,到战国末年,大商人吕不韦终于参加了秦国的政权。

《荀子·王制篇》形容当时货物流通的情形说,北方的走马大狗,南方的羽毛象牙犀皮颜料,东方的海鱼海盐,西方的皮革毛织品牦牛尾,中国市场上都能买到。住在泽地的人可以得到木材,住在山地的人可以得到水产,农民不动刀斧不陶不冶可以得到器械,工商不耕不种可以得到粮食。荀子看到通商的重要,主张“四海之内若一家”(《王制篇》),中外交易,互相救助,都可以得到安乐。战国商业的发达,给学术上的大一统思想以影响,也给秦汉统一并向外扩展提供了一个相当重要的条件。但这里必须注意,自战国以后长期封建社会里,商业虽在逐步的发展,对整个封建经济却并不起决定的作用。企图用所谓“商业资本主义”来曲解历史,是必须予以驳斥的。

《禹贡》扬州荆州贡物有金三品,即金、银、铜三种。墨子弟子耕柱到楚国做官,得十金送墨子。楚王答张仪说,楚国出产黄金珠玑犀象。黄金白银用作贵重货币,当从东周后期楚国开始,至战国随着商业的发达,黄金成为通行的货币。现存古货币有“郢爰”,形似小饼,称为饼子金或饼金。饼金有黄金饼,也有银饼。北方别有称镒的黄金货币。金银币以外,又有铜币,分贝形、刀形、钱(耕器)形、圆形四种。铜币轻重不等,铸钱地区也极纷杂,想见当时商贾可以私铸,官府并不禁止。商贾获得铸钱权,又增加了一个牟利致富的大门径。

战国比东周生产力有更大的发展,因而社会各阶级也有更多的变化。

一统治阶级

领主秦相自商鞅后,有公孙衍、张仪、甘茂、樗里子、魏冉、范睢、蔡泽以至吕不韦、李斯等人。除了樗里子是秦宗室,其余全是异姓客卿,这说明秦国贵族领主失去了政治上特权。山东诸国有异姓客卿也有贵戚之卿。国王有大事,得和贵戚之卿商量,有大过不听谏,贵戚之卿有权废国王。山东大领主如齐国孟尝君田文,私招天下侠客游民六万余家到自己的封邑薛,齐王不敢干涉。赵国平原君赵胜,家有大量土地,管事人多至九人,不肯出田租给赵王。韩非子说,士卒依靠权势人家,逃避徭役,人数上万。这说明六国残留着领主势力,政治和经济都落后于秦国。

地主韩非子说赵襄子时候(春秋末期),住宅园圃已经自由买卖。战国时土地所有权的取得,主要是用买卖的形式,有钱的人就可以享受地主的乐趣。苏秦说,“我如果有洛阳负郭(近城市)田二顷,我还会出门求富贵挂六国相印么!”二顷田的地主就什么都不想干了,地主生活的优裕可以想见。地主阶级中有将相官吏拥有田宅的地主,如赵将赵括得钱就买田宅,秦将王翦请秦王赐田宅,留给子孙做产业;有地主兼营商业,如有枣树一千株,栗树一千株,漆树一千亩,桑麻一千亩等所谓素封的地主;有农民上升的地主,如《吕氏春秋·孝行览》、

淮南子·人间训》所说,孔子的马吃路旁禾稼,被耕者扣留。马夫对耕者说,你耕地东到东海,西到西海,我的马怎能不吃你的禾稼呢?耕者大喜,把马送还。这个故事说明有的农民可能上升为地主。地主阶级在朝廷上有参与政治权,在农村中有各种享受。荀子说,乡间轻薄子服装美丽,态度妖冶,专门引诱妇女,这就是地主富农家子弟享受的一种。地主阶级的兴起,对破坏领主制度说来,是一种进步,但土地在买卖形式的兼并下,农民失去耕地也愈益加剧。

士士,除了代表农与工肆之人的墨家,大都是地主阶级参加政治活动的代表。春秋时期诸侯卿大夫养士的风气已经开始,到战国,山东各国国王将相争着养士,士成为社会上最活跃的一种人。

宗族制度破坏后,国王和贵族势力削弱了,他们迫切需要大量拥护者,不得不向地主阶级的士求助。战国初年,魏太子击(武侯)路遇文侯的老师田子方,太子赶快下车拜谒,子方昂然不答礼。太子问,“富贵该骄傲,还是贫贱该骄傲?”子方说,“自然贫贱该骄傲。诸侯骄傲要失国,大夫骄傲要失官。贫贱的士主张不合,议论不用,立即跑到别国去,好比丢掉一只草鞋子,你怎么拿富贵来比贫贱!”(《史记·魏世家》)田子方这些话,说明领主依赖士来巩固统治地位,士也依赖领主来取得富贵,双方有密切的关系。

领主地位愈来愈危殆,养士风气也愈来愈盛行。战国末年领主卑躬屈节招天下士,惟恐士不来附己。当时著名养客的贵族有孟尝君、平原君与魏国信陵君魏无忌,楚国春申君黄歇。四人养士各在三千人以上。孟尝君与宾客吃同样的饭,并赠送礼物给宾客的亲戚。平原君散家中财物供养宾客。信陵君待士更谦恭,搜求隐士无所不到,在四人中声誉最高。春申君门下上等客都著珠履。别一著名养客者燕太子丹,要讨刺客荆轲的喜欢,尊荆轲为上卿。最好的房舍,最好的饮食和车马,都送给荆轲享用。太子丹还天天到荆轲那里问安,惟恐荆轲不满意。太子丹把燕国的命运寄托在可耻的刺客身上,是养客者中间最下等的一个。这些领主们,尽量吸取劳动群众的血汗,来求得士的满意,企图得到士的助力,维持自己的地位,这正好说明领主统治已经走到了末路。

士大体分为四类:一类是学士,如儒、墨、道、名、法、农等专门家,著书立说,反映当时社会各阶级的思想,提出各种政治主张,在文化上有巨大贡献。这一类人声名大,待遇优,如儒家大师孟子,后车数十乘,侍从数百人,往来各国间,凭他的声名,所到国家,国君们都得馈赠黄金,供给衣食,听取孟子的议论。一类是策士,即所谓纵横家。这一类人长于政论,富有才能,凭口舌辩说,得大官取富贵。《战国策》专记载策士的议论,苏秦张仪是他们的代表人物。一类是方士或术士,这一类人可分两等,一等是天文、历算、地理、医药、农业、技艺等学科的专门家,在文化上也有巨大的贡献;一等是阴阳、卜筮、占梦、神仙、房中术等骗取衣食的游客。最下一类是食客,这一类人数量最大,流品最杂,其中包括鸡鸣、狗盗、任侠(恶霸)、奸人、罪犯、赌徒、屠夫、刺客等等无赖凶人,通过贵族将相来吸食劳动人民的血汗。田文曾路过赵国,赵人闻名,聚立路旁看他,笑道“原来只是一个短小男子”。田文发怒,他的食客下车斩杀观众数百人,索性把一县人都杀死才走路。后来田文失位,食客都跑散了,田文复位,食客又回来。所谓食客,就是这样野蛮的贵族走狗。四类士身分不同,他们活动的目的基本上都是为了巩固统治者的地位。

大商贾战国时富商大贾与士一样,也成为社会上最活跃的一种人。孟子主张对工商业什一而税,去关市之征。他的主张没有一个国君能采用。他斥大商贾为贱丈夫,但贱丈夫仍为王公贵族所尊重。大商贾可分为三类:一类是作政治活动的商贾,吕不韦是这一类人的显著代表。一类是兼营农业畜牧业的商贾。一类是兼营大手工业的商贾,《史记·货殖列传》所举巨富,多属这一类。大商贾所使用的人,一种是伙计,如洛阳贫民到富商家学商业,替富商贸易,走遍天下各都市,更多的一种,是大商贾凭借财势,用高利贷、价买、掳掠等方式,压迫穷人作奴隶,从事商业、农业、手工业劳动,因之大商贾实际是封建社会里存在着的奴隶主,是最落后的一个阶层。秦始皇初年,吕不韦为秦相国,封河南洛阳十万户。吕不韦在政治上得势后,表现出大商贾发展的方向。吕不韦并不满足于十万户的封建性租税,他占有奴隶一万人,驱使他们从事各种劳动,垄断洛阳工商业。

战国时期的统治阶级,是由衰落的领主阶级和新起的地主阶级(包括士和大商贾)构成的。

二被统治阶级

农民农民是人口中占最大数量、生产中占主要地位的一个大阶级。孟子说“无君子(统治者)莫治野人(农民),无野人莫养君子”。又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孟子·滕文公篇》)。孟子造出农民应该受治的理论,正好说明统治阶级只有依靠农民才能得到生存。荀子主张“省(减少)工贾,众(加增)农夫”(《荀子·君道篇》),以为“工商众则国贫”(《富国篇》),加增农业生产者是国富的根本,这也说明农民是主要生产者。战国初,魏文侯用李悝行“尽地力之教”。所谓尽地力之教,就是辟草莱,任土地,允许土地自由兼并。李悝又创立一种平籴法来减轻兼并对农民的迫害。这个方法是国家遇丰年,平价买入农家余粟,凶年则平价卖出积粟,使农民得继续生产免于流亡。照李悝的计算,农夫一家五口,耕田百亩,平均每亩收一石半(约合今三斗),得粟一百五十石。除十分之一的租税十五石,余一百三十五石。一人每月平均食一石半,五人一年共食九十石。余四十五石,每石卖钱三十,得钱一千三百五十。除祭祀、赛会用钱三百,余钱一千零五十,每人衣服用钱三百,五人共一千五百,不足四百五十。(加上妇女纺织,全家收入大体相抵。)如遇天灾和疾病、丧葬、临时赋敛等意外费用,便入不敷出。事实上,公田制废弃后,农民不是都有田百亩,少地农民生活自然更穷困,有百亩田的农民,负担也极沉重,很难出入相抵,李悝平籴法多少起着保护农民的作用,是有进步意义的一种措施,因为比商人地主任意操纵,到底是好一些。

上述农民生活情况,各国大体相似。商人、地主乘农民困急,放高利贷,因而取得粟米、土地与奴婢。弱赖对秦王说,商人不耕作,却有积粟,是有其实而无其名;农夫终年劳苦,家无积粟,是有其名而无其实。可见农民的收获物、田宅与一家人,都是商人、地主榨取的对象。

农民遭受残酷的剥削,竭力求谋生存:有的节衣缩食,生活费用减到最低程度;有的放弃本业,转入工商业;有的离乡背井,散至四方谋生。一般失去耕地的农民,有的在商店当佣工,有的为人灌园,有的充当雇农。韩非子说雇农出卖劳力替人耕作,主人给他衣食工钱,希望他耕得深,耘得快。流浪到都市上,充当临时雇工的,人数也不少。如荀子说,雇市上佣工打仗;韩非子说,雇佣工开沟渠。农民用这些方法都不能维持生活时,有的只得饿死在沟壑里,有的只得卖身为奴隶。

有了农民阶级,自然要分化出富农、中农、贫农、雇农等各个阶层。但在资本主义社会出现以前,它们都是封建主义性质的,决不能说封建社会的农民阶级已经存在着农村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半无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了。因为农民阶级本身并无发展的前途,在封建社会里,农民只能希望自己变成地主,在资本主义社会里,才能希望自己变成资本家,富农也就成为农村资产阶级。同样,在工人阶级领导的社会里,除了富农,农民也可以变成工人阶级。由于农民阶级的特性,所以无须怀疑封建社会里是否存在着富农。

魏国有温囿(果园或菜园),每年收租八十金,后来租给西周君,年租一百二十金。小国君可以向大国租园子,农民向地主租耕地,自然更是常事。孟子荀子都说,一个农夫应该有五亩宅地,百亩耕地。孟子又说“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孟子·梁惠王篇》)。农民失去耕地或耕地不满百亩,不能养活一家人,是当时普遍的现象,所以孟子主张行井田制度,给农民一百亩恒产,使束缚在土地上“死徙无出乡”(《滕文公篇》),这样,封建统治才能巩固。

工商战国时民间小工商业比东周更见发达,在山东各国,当有相当大的人口从事小工商业。这种人自己制造器物,自己设肆出卖,如韩非子所说,车匠希望人富贵,棺匠希望人死丧。韩非子又说,工匠造恶劣器械,骗农民的钱。荀子主张禁止工匠在家里制造器具。这都说明自由经营的小工商业,在生产上有重要的地位,他们是农民生产的主要配合者。

奴隶奴隶也有相当数量,来源是俘虏、罪人和贫民。《周礼》质人掌管市上买卖货物的契券,所谓货物,指人民、牛马、兵器、珍异。人民当作一种货物来买卖,自然是奴隶或农奴。《周礼》司厉掌管惩治盗贼,罚盗贼为奴,称为罪隶。《礼记·曲礼》有献民虏礼,民虏就是奴隶。官府和富贵人家用奴隶供役使,但多数用在手工业生产上。官府手工业的大官称工师,管理百工,督促手工业奴隶工作的人称监工。孟冬月(十月)国君考验制成的器物,器物上刻有工人姓名,如制作不良,要追究治罪。季秋月(九月)百工停工一月,其余不得休息。官府手工业造贵族用和军用器物,对人民生活没有益处。大商贾利用奴隶劳动,经营采矿冶铁等业,这种奴隶劳动,对农民和小工商业者起了配合的作用。《韩非子·喻老篇》说“好年景,臧获(奴隶)耕种的田也能丰收”,足见奴隶也用在农业上,不过耕种得不好。

战国时,构成封建社会的阶级,主要的不是领主和农奴而是地主与农民了,但山东各国的领主在政治上仍占统治地位。秦与六国间进行长期的激烈战争,说明完全地主政权与半地主半领主政权间的斗争是当时主要的斗争。地主与农民间的阶级斗争,在这种情势下还不到激化的程度。秦统一全国后,地主成为农民面前唯一的大敌对阶级,从陈胜吴广开始,历史上不断地发生农民反抗地主压迫的大小起义。

第三节七国兴亡

商鞅相秦孝公变法,变落后国为先进国。商鞅定策,先击败魏国,逼魏东迁。秦据黄河、函谷的天险,可以出兵攻击山东诸国,完成帝王统一的大事业。从秦孝公到秦始皇,都是为达到这个目的而进行战争。

魏在秦孝公以前,是天下最强的国家。魏都安邑,逼近秦国,商鞅认定魏是秦的心腹病,非魏灭秦,即秦灭魏。前三四○年商鞅大破魏军,魏惠王弃安邑迁都大梁。前三三二年(秦惠文王六年),魏献阴晋(陕西华阴县)。前三三一年,秦大败魏兵,斩首八万,次年魏献黄河西岸地求和。前三二九年,秦兵渡河取魏汾阴(山西荣河县北)皮氏(山西河津县西)。前三二八年,魏献上郡十五县。秦既得河西全部魏地,黄河天险,在秦掌握。从此秦不断攻夺河东魏赵土地,主力则出函谷关攻击韩国。

正当秦魏两大国连年战争的时候,山东诸国害怕起来,不知怎样来抵御秦国。策士洛阳人苏秦创合纵说。前三三四年,苏秦见燕文侯说合纵的利益,文侯送他车马金帛,去联合各国。赵、韩、魏、齐、楚都听从,赵王做纵长,苏秦一人佩六国相印。所谓合纵,就是从燕到楚,南北合成一条直线,共同反对西方的秦国。苏秦合纵的规约是:

秦攻楚——齐魏出兵援救,韩断秦粮道,赵燕作声援。秦攻韩魏——楚攻秦军后路,齐出兵助楚,赵燕作声援。秦攻齐——楚攻秦军后路,韩守成皋,魏阻秦道路,燕出兵救齐,赵作声援。秦攻燕——赵守常山(河北正定县),楚屯武关(陕西商县东),齐渡渤海援燕,韩魏出兵援救。秦攻赵——韩守宜阳,楚屯武关,魏屯黄河南岸,齐渡清河,燕出兵援赵。苏秦这个计划,对秦国是不利的,因为山东六国土地比秦大五倍,兵力大十倍,如果六国坚持合纵,秦的统一战争将遭受极大的阻碍。不过六国相互间存在着矛盾,都想乘机从与国方面得些便宜,纵约极不稳固。苏秦的合纵前后只有三年便解散了。后来几次合纵也不曾阻止秦兵的进攻。

秦国破坏合纵的方法叫做连横,就是结合山东任何一国,连成一条横线,攻击其他各国。《韩非子·五蠹篇》说“纵者,合众弱(山东六国)以攻一强(秦)也;而衡(横)者,事(投降)一强以攻众弱也”。战国策士奔走游说,议论风生,归根只是纵与横两种主张。七国间此战彼和,变化无常,归根也只是纵与横两种活动。秦昭王时,范睢为相,定“远交近攻”策,连横愈益得势,合纵愈不易成,但秦仍怕山东合纵,直到战国末年,胜败已定,还是怕纵的合成,所以秦始终坚持连横,用山东策士为相,执行这个国策。

当苏秦在山东合纵,秦用魏人张仪为相,进行连横。前三一八年,六国第一次合纵出兵攻秦,推楚怀王为纵长。秦出兵函谷关击破韩军,六国退走。前三一七年,韩、赵、魏、燕、齐五国连同匈奴共攻秦,秦大败韩赵军,斩首八万二千,韩赵引外族兵助内战,结果是遭受可耻的大败。前三一六年,秦灭蜀,后又灭巴,愈益富强。前三○七年,秦取韩宜阳,斩首六万。宜阳是韩国大都邑,宜阳入秦,行军更便利。秦又渡河筑武遂城。韩君先世坟墓在平阳(山西临汾县西南),武遂离平阳七十里,韩君被胁不敢反秦。前二九三年,秦大将白起大破韩魏兵于伊阙(河南洛阳县龙门山),斩首二十四万。此后韩魏兵力大衰,献地求和,不敢抗秦,秦主力南向击楚。

楚怀王与齐湣王相约彼此互救,秦派遣张仪见楚怀王,劝楚与齐绝交,秦愿送还商於(河南省淅川内乡一带)地六百里。楚怀王大喜,与齐绝交,请张仪为楚相,派人跟张仪到秦受地。张仪说,我只说六里,不曾说过六百里。楚怀王怒,前三一二年,发兵攻秦,大败,死甲士八万,失汉中郡。楚怀王大怒,发全国兵攻秦,又大败。前二九九年,楚怀王受秦欺,被秦俘获。楚丧地破军,国力衰落。秦在伊阙大胜后,移主力图楚。前二八○年,秦攻楚,取楚上庸(湖北房县均县等地)及汉水北岸等地。前二七八年,白起攻破楚都郢,楚兵败散,楚襄王逃到陈(河南淮阳县)躲避。前二七七年,秦又夺楚巫郡、黔中郡,楚国兵号称百万,此时仅有兵十余万,衰弱不能再振。

楚既破败,秦移主力攻北方强国赵。前二七○年,秦兵攻赵,被赵大将赵奢大破于阏与(阏音玉yù河北武安县西),这是秦很少遇到的一次大挫折。此后秦兵力暂时转向韩国,夺取韩地。前二六二年,白起取韩野王(河南沁阳县),隔断上党。上党降赵。前二六?年,秦攻上党,赵大将廉颇驻军长平(山西高平县)筑壁垒坚守,秦兵挑战,廉颇持重不应。秦派间谍送赵权臣黄金千斤,对赵王说,秦最怕赵奢的儿子赵括做将军,廉颇容易对付,而且快要投秦了。赵括善于谈兵法,赵奢还谈不过他,但是赵奢知道他将来一定要坏事。赵王中秦反间计,果然令赵括代廉颇为主将。秦听说赵用赵括为将,秘密使白起为上将军。赵括出兵击秦军,秦军诈败退走,赵括乘胜进击,直到秦壁下。秦据壁坚拒,吸引赵兵在壁下,出奇兵断赵军后路。赵兵受困,临时筑垒坚守,等待援救。秦昭王听得赵粮道已断,亲到河北,征发十五岁以上的男子,悉数送长平,阻绝赵救兵及粮食。赵兵饥饿四十六日,杀人而食。赵括分兵四队,轮流攻秦垒,不能破,赵括自率精兵猛攻,被秦兵射死。赵军失主将,投降秦军,凡四十余万人。白起怕赵兵寻机会反抗,把四十余万人一起在长平坑死。这是战国时期最大的也是最残酷的一个大战争,赵兵前后死亡四十五万人,秦兵也死去大半。兵法空谈家赵括凭他的空谈就断送了四十余万人的生命。前二五八年,秦围赵都邯郸已一年余,魏公子信陵君及楚军救赵,击破秦军,邯郸才得保全。

长平大战后,秦连年攻韩魏赵三国。前二三○年(秦始皇十七年)秦灭韩。前二二八年秦灭赵。前二二五年秦灭魏。前二二三年秦灭楚。前二二二年秦灭燕。前二二一年秦灭齐。山东六国全部灭亡,中国开始成为统一的大帝国。

第四节秦统一的原因

秦灭山东六国,建立中央集权的一统大帝国,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划时代的伟大事件。毛泽东同志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里指出,“如果说,秦以前的一个时代是诸侯割据称雄的封建国家,那末,自秦始皇统一中国以后,就建立了专制主义的中央集权的封建国家;同时,在某种程度上仍旧保留着封建割据的状态。”①这样简要深刻的语句,把周秦以下三千年封建国家的本质完全刻画出来了。由于宗族制度的崩溃,被残酷地束缚着的农奴从大小宗族中得到解脱,成为比较自由一些的广大农民阶级,这个阶级受尽战争的痛苦,是反对割据,要求统一的。由于家族制度的兴起,地主比起领主来,数量大大增加了,力量却大大分散了。地主阶级的豪强,在某种程度是实行割据的,但不遇特殊的时机,要象领主那样割据称雄,也是困难的。地主阶级面对着这个巨大的农民阶级,既不能恢复宗族制度分而治之,那末,建立起一个专制主义的中央集权的统治机构,是完全合于需要了。农民阶级要求统一,地主阶级在一般情况下,也要求统一,再加上当时社会已经存在着许多有利于统一的因素,这就只剩下一个谁来统一的问题。秦拥有各种优势,代表地主阶级向领主残余势力进攻,客观上相当地符合于农民阶级的要求,主观上则是满足了地主阶级的愿望,秦帝国就在这种情势下出现了。

秦国僻在西方,文化落在东方诸侯国的后面,但也在逐步前进。前三八四年(秦献公元年)开始废用人殉葬制;前三七八年(七年),开始有市;前三七五年(十年),开始有户籍。秦孝公时,商鞅变法,制订许多法令,建立起新兴地主阶级的政权。前三三六年(秦惠文王二年)开始用钱。落后的秦国,入战国后,一变而成先进的国家。

正因为秦国的腐化势力比较薄弱,所以新的制度得以实施。荀子曾到过秦国,在《疆国篇》里夸奖秦国民俗的朴素,官吏的忠实,大官的守法,朝廷的清静,认为是最好的政治。秦国军制,荀子也认为比别国好。《议兵篇》说,齐国讲求勇力技击,斩敌首一级,赏金一锱(音资zī,一两二十四铢,六铢为一锱),这种军队只能“事小敌”,遇上大敌就离散崩溃了,这是“亡国之兵”。魏国的武卒,是按照严格的标准选拔来的。被挑选上的人可以免户赋徭役,这样一来,军队辗转增加,“地虽大,其税必寡”,这是“危国之兵”。秦国以军功升进,不管他是什么人,打胜仗的有赏,打败仗的有罚,所以人人奋勇,求得军功。齐国的技击,不能碰上魏国的武卒,魏国的武卒,不能碰上秦国的锐士,一碰上,就象以卵击石了。足见秦在政治上、军事上都占有优势。

前二四六年,即秦始皇即位的时候,秦地有巴、蜀、汉中、宛、郢、上郡、河东(山西西南部)、太原、上党等郡。函谷关外有荥阳及周国旧地。单就疆土形势来说,秦对山东占有优势。

关中地本肥沃,郑国渠造成后,溉田四万余顷,农产更加丰富。秦昭王时,蜀郡太守李冰造都江堰,开辟稻田,大兴水利,蜀地沃野千里,无水旱灾,富饶无比。秦拥有两个大农业区,再加上巴、蜀出铜铁木材,西北戎狄地区出牛马,资源丰足,能够支持连年不断的战争。《史记·货殖列传》说“关中土地约占天下三分之一,人口不过十分之三,财富却占十分之六”。

①《毛泽东选集》第二卷第五八七页。这种估计,未必确实,但经济力量,秦确占优势。

秦自商鞅变法以来,奖励力耕力战,造成与山东诸国不同的民俗。秦始皇以前,秦国夺得重要都邑,往往驱出原来居民或令秦民迁往杂居。如前三二五年,取陕,放还陕民给魏国。前二八六年,魏献安邑,秦出其居民,募秦民并赦免罪人迁徙安邑。前二八二年,取赵二城,前二七九年,取楚鄢、邓,都赦免罪人迁居新地。前二七三年,立南阳郡,释免奴隶去居住。这大概是防止山东腐化生活传染秦民的缘故。同时,山东游士也反对秦国习俗,如鲁仲连愿跳东海寻死,不愿做秦民。秦始皇时,改变了这种办法,秦民与非秦民的差别,虽然还是存在,不过没有以前那样严格了。大抵秦国民俗,比山东朴素勇武,这也是秦的一种优势。

商鞅代表地主阶级的利益,建立单纯的地主政权。不过,地主阶级没有结合士与大商贾,力量还不能说是完整。秦始皇改变旧习惯,尊崇大畜牧主乌氏倮(音裸luǒ),位比封君(地位和侯爵一样),优待大丹砂商寡妇清,“礼抗万乘”(国王用客礼相待)。又用大商贾吕不韦为秦相国。吕不韦养学士、食客三千人。这样,山东游士和大商贾,不再反对秦的统一战争了。秦国地主政权的加强和影响的扩大,又是一种优势。

秦比山东六国有上述多种优势,但在全中国范围内,如果还没有统一的条件,秦统一仍是不可能的。当时形势,却已具备了促成全国统一的下列条件:

水陆交通陆路用车,西周时期以宗周为中心,通达四方各国。东周时又有海上内河两种水上交通,战国时更为发达。特别是内河交通,照《禹贡》所说,贡道(商路)以黄河为干路,联络各水,全国九州都可通达。《史记·河渠书》所说内河交通,自荥阳引黄河水南流为鸿沟,与济、汝、淮、泗四水相会,中原地区宋、郑、陈、蔡、曹、卫等地水上都可以交通。楚地西部有汉水;东部有邗沟,贯通江淮二大水,北上联济沂二水。吴越地区有三江(松江、钱塘江、浦阳江)五湖(太湖),掘渠相通,外可通海,内可通邗沟。齐地淄水济水相通。巨大人工沟通了大小各水,成一南北各地水路交通网,大有助于全国的统一。

商业战国时商业发达,居泽地的人得用木材,居山地的人得吃鱼盐,各地居民,因货物交换,经济生活上相互联系相互依赖,不可割离了。《礼记·月令》仲秋月,

“开放关市,招徕商贾,以有易无,各得所需。四方来集,远乡都到,自然财物充足,国用民用,不感缺乏,百事顺利。”这是商业有相当重要地位的说明。因为各国间需要通商,闭关不相往来成为不可能。

水利灌溉山东各国,各造堤防,天旱争夺水利,天涝放水到邻国。例如东周国想种稻,西周国不放水(前三六七年周分为东西两国);赵魏两国地高,齐国地势卑下,黄河不决齐堤,便要泛滥赵魏。壅水和放水,给地主、农民以生死的威胁,统一的管理成为两大阶级的共同要求。

障碍水陆交通的有各国所设的关津和长城、巨堑。障碍商业流通的有苛税,如客人过关,关吏要关税并勒索贿赂,骑白马过夫,照例要多纳税。《孟子·尽心篇》说“古代设关为了禁暴,今世设关为了行暴”。障碍水利灌溉的有以邻国为壑的各国堤防。这都是人为的障碍,只有全国统一才能消除或减少由于割据所发生的灾害。

以上所说诸原因以外,还有下列看来是抽象的,但是有巨大作用的两个原因:

劳动人民要求统一春秋时期大小一百多国,象莒、邾等小国,也要准备兵车一千乘。小国对大国缴纳的贡赋徭役,以及列国间的战争损害,国内君主贵族的奢侈浪费,全压在劳动人民的肩上,那时候小国人民,负担是极其严重的。但如晋齐等大国,土地人口比莒邾大几十倍,兵车不过四五千乘,从这一点说,大国人民的负担,要比小国轻得多。战国时期,秦赵等大国,兵力六十万,战争中用全兵力的次数极少,可以说人民负担又比春秋时期大国要轻些。所以人民的经验是:做小国的人民不如做大国的人民,做大国的人民不如做全中国统一的人民。邹鲁两小国打仗,邹国官员战死三十三人,兵卒一个也没有死亡。邹鲁人民不愿意打仗,七国人民当然也不愿意打仗,谁能统一中国,人民就希望从他那里得到和平。《孟子·公孙丑篇》说“人民遭受虐政的苦难,再没有比现时更厉害的了。饥人见食物就要吃,渴人见水就要喝,⋯⋯那个国王能行仁政,人民喜欢他,好比倒挂的人得到了解救”。秦国政治在七国中比较好一些,因此人民把希望寄托在秦国,荀子曾代表这个希望断定秦国将实现统一全中国的伟大任务。

共同文化要求统一西周以来,虽说华族居住中原,非华族的各种族居住在华族的四周,但事实上,中原地区也是各族杂居,与华族对敌,势力不小。东周后期,华族生产力进步,文化程度提高,因此逐渐地把居住在中原地区和四周边沿地区的各族融合起来。苗族的楚国统一南方,文化向上发展,与华族的区别消失了。东夷各族,长期接触华族文化,陆续并入齐鲁楚各国。秦在西方,受戎狄影响,被东方诸侯看作戎狄,战国初年秦国文化上升,成为华夏文化国。北方和东北方各族对赵燕等国,经过战争和文化交流,一部分并入华族,大部分退到长城以外。战国时期,北起秦、赵、燕三国长城,南至旧吴、越海滨,大体上只存在着一个华夏文化,也就是居住在广大境域内二千万左右的人口,文化是共同的,心理状态是共同的。孟荀大儒主张行仁政,使天下“定于一”。明确地代表了这种共同心理。

秦国拥有多种优势,在全中国范围内又具备着多种统一的条件,配合起来,这就是秦为什么能够结束八百年诸侯割据称雄的局面,建立起专制主义的中央集权的封建国家的原因。

第五节孟子与邹衍

孔子创儒家学说,墨子反对儒家,创墨家学说。杨朱生在墨子后,针对兼爱,创“为我”学说,反对墨家。孟子说,“拔他身上一根毛,天下人都可以得到利益,他是不干的。”杨朱是这样一个极端自私自利的提倡者。孟子时,杨墨两家学说满天下,士人们不是从杨就是从墨。儒家礼乐学说被墨家破坏了,儒墨两家说法不同的仁义学说又被杨朱破坏了。继承传统文化即所谓周道的儒家学派,自然要起来坚决反抗,代表人物就是孟子。

孟子名轲,鲁国邹人。孔子中庸学说传曾参,曾参传子思孔伋,孔子孙),子思再传为孟子,孟子学说可以说是孔子的嫡传。孟子与齐宣王梁惠王同时,带着车子数十乘,侍从多至数百人,游说齐魏等国王,虽然他的学说被国王们看作“迂阔而疏于事情”(不合时宜),但在当时思想界中却发生大影响。晚年回家著书七篇,又给后世思想界极大的影响。孟子确是孔子以后最大的一个儒学大师。

孟子自任为孔子的继承人,《孟子》七篇,充分发挥了孔子学说的仁义部分。大体说来,作为孟子思想中心的仁义学说,表现在他的反对非儒家学派和他的政治思想、哲学思想等三个方面。

孟子反对当时各种非儒家学说,主要是“辟杨墨”。他在《滕文公篇》里痛斥杨朱墨翟,说“杨氏为我是无君,墨氏兼爱是无父,无父无君是禽兽”。墨翟有君,硬说他无父,称为禽兽;杨朱无君又无父,却说他无君,看作与人相近的禽兽。在《尽心篇》里说“逃出墨家一定到杨家去,逃出杨家一定到儒家来”。足见孟子认为杨与儒是比较相近的。孟子“辟杨墨”,正说明孟子的阶级偏见。墨子被认作禽兽,只是因为墨家代表劳动群众要求一些政治上的利益。墨家流派宋钘(音坚jiān)创制华山冠(华山形状,上下平均)表示上下应该平等,这是儒家绝不能允许的。杨朱与孟子同属地主阶级,区别只在杨朱所暴露的剥削思想,毫无掩饰、毫无节制,孟子则是谈仁义,使剥削思想有掩饰与节制。杨朱的思想在政治上就是暴君污吏的民贼思想,孟子对它深恶痛绝确是事实,但和墨家比起来,却看作较好的思想了。孟子又和许行的农家学说作了一次著名的辩论。《滕文公篇》载许行主张“君民同耕,不耕不得食。布和帛长短同,麻和丝轻重同,五谷数量同,鞋子大小同,那末价钱都一样,即使幼童上市,不会受骗”。这种虚幻反动的平均思想的学说,孟子予以非常明快的驳斥,是有重大意义的。孟子说,“货物不同,价值也不同,大鞋与小鞋同价,谁还制造大鞋呢?照许行的做法,天下再没有好质量的货物了,怎么治国家!”孟子一生辩论,影响最大的在于辟杨墨,但有较多进步意义的却在辟许行。当时各国都在讲求富国强兵的方法,孟子独依据仁义学说,与各种学派进行争辩,对儒家学派有极大的贡献。

孟子的政治思想,基本上是劝国王行仁政以达到全中国统一的目的。仁政首先是实行井田制度,给农民五亩之宅、百亩之田,另外给国君耕公田十亩,比种田百亩抽税十分之一的彻法,农民收入可以多一些。当时地主兼并,农民失地或少地,给农民土地是必要的,但土地从何处来,孟子不曾说及。不过,孟子既有此主张,总会想到土地的来源。他是孔子的嫡传,要复西周之古。他对滕文公谈施行井田的办法是划地主的土地为井田(所谓“正经界”),分配给农民去种,使农民“死徙无出乡”,“公事毕(种公田),然后敢治私事(种私田)”。这种办法,实际是要地主回到领主、农民回到农奴的地位上去。象滕那样小国,也许实行得了。至于齐魏大国,不仅不能阻止地主的兼并,同时也不能强迫多数农民再去当农奴,所以孟子的仁政学说,被国王们看作不合时宜,无法采用。但是孟子的仁政学说,含有不少独辟的积极思想,如痛斥民贼,说汤放桀,武王伐纣是诛独夫不是弑君;如重民轻君,说“民为贵,社稷(国)次之,君为轻”。得民心的人得做天子,天子失民心,就是独夫,人人得而诛之。如君臣关系,说君待臣象手足,那末臣待君象腹心;君待臣象犬马,那末臣待君象路人;君待臣象土芥(轻贱物),那末臣待君象仇敌。如限制君权,说国君用人或杀人,不要单听左右亲近人的话,也不要单听大夫们的话,要国人都说这个人好或国人都说这个人可杀,经过国君考察后,才决定用或杀。孔子在《春秋》弑君书法中,承认国人有权杀暴君。孟子依据孔子及西周时敬天保民思想,大胆予以发挥,成为封建时代最可宝贵的一种政治理论。

孟子的哲学思想,是性善论。这是仁义学说必然的出发点,犹之性恶论必然主张礼乐学说一样。孟子把口、耳、目、心所喜欢的东西人人相同,来证明合于统治阶级利益的理义,也是为一切人所喜欢。事实恰相反,统治阶级的理义,根本在于维护剥削,而被统治阶级的理义,根本在于反对剥削。统治阶级的理义,怎能说是为一切人心所喜欢呢?孟子性善论是从统治阶级看本阶级的性是善的,所以本阶级的理义也是善的。以此为标准,被统治的人当他对理义表示顺从的时候,性也是善的,表示反对的时候,象墨子代表庶民要求一些政治上的权利,那就是性恶的禽兽。与孟子相反,荀子主张性恶论,是从统治阶级看被统治阶级的性是恶的,所以要用统治阶级的刑法来强迫被统治阶级顺从,事实上荀子也以为统治阶级的性是善的,否则不可能有制礼的圣人,也就不可能有遵礼的士大夫。性善性恶说法不同,本质都是宣布统治阶级权利的不可侵犯。性恶论的出现,也说明战国后期阶级矛盾比前期更趋尖锐。

荀子说子思、孟子是五行学说的创始者。孟子有“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孟子·公孙丑篇》),“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尽心篇》)等近乎五行推运的说法。比孟子稍后的邹衍,扩大五行学说,成为阴阳五行家。秦汉时孟子一派儒者与阴阳五行家结合,大得统治者的尊信。

《周易》讲阴阳,《洪范》讲五行,原来是解释宇宙的两种不同的哲学思想。阴阳是朴素的辩证法,五行是朴素的唯物论。至齐人邹衍混合两种思想,并且改造成唯心论,大大加强它们的神秘性,创立起阴阳五行家。邹衍著书五十六篇,十余万言。

战国时期海陆交通开始发达,地理知识大为增加,如《山海经》、《穆天子传》、《逸周书·王会解》以及比较真实的《禹贡》、《周礼·职方氏》等书,都反映出人们的眼界不再局限在黄河中下游这个小区域里面。邹衍依据当时已有的一些地理知识,用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边的方法,先详述中国九州名山、大川、道路、禽兽、物产、奇珍,称为赤县神州。从此推广,象赤县神州的州共有九个,称为九州,外面有小海环绕。小海环绕的九州称为一州,这样的州又共有九个,外面有大瀛海环绕。再往外便是天地的边际。邹衍又用同样的方法,从当时上推至黄帝各时代的制度和盛衰,再往上推直到天地剖判以至天地未生的时候。这些虽出臆测,但扩展了空间观念和时间观念,应是邹衍学说中的有益部分。

曾子反对天圆地方说,以为如果地是方的,那末地的四角就没有天。又重视历数,说圣人注意日月的度数,考察星辰的运行,使四时节气不发生错误。孟子也说一千年的冬至日可以算出来。曾子、子思、孟子学派,主要在讲论仁义,其次才兼讲天文历数。这个学派的支流阴阳五行家,主要在讲论天文历数,其次才讲仁义。古代天文历数与灾异占候混为一事,迷信成分极浓厚。前五一一年,晋国史官史墨给赵简子占梦,预言六年后吴将攻入楚都,但不能灭楚,理由是火胜(克)金。墨子不信五行,驳斥占卜术用五色龙定吉凶。足见东周时五行说早已通行,至邹衍特加发挥,号称“谈天衍”,把阴阳消长与五行相胜配合起来,造出五德终始(水德克火德,火德克金德等)的循环论与命定论。

阴阳五行家传播“推五德终始之运”的学说,要人们一举一动完全听命于鬼神天数。这种学说影响最广泛而流传又极久远,是战国诸家学说中最有害的一种。

第六节老子与庄周

道德经》五千言,确是战国时期的著作。据《史记·老子列传》所说,《道德经》的著者是楚国苦县(河南鹿邑县)厉乡曲仁里人李耳。李耳的儿子名宗。宗为魏将,封于段干。前二七三年,宗被秦白起击败,魏使宗献南阳求和。《史记·魏世家、六国表》与《战国策·魏策》均有记载。宗(《魏策》作段干崇)是战国后期人,事无可疑,那末,李耳的年代也可以推知。宗儿子名注。注儿子名宫。宫玄孙名假。假在汉文帝时做官。假儿子名解,为胶西王邛(前一五四年邛死)的太傅,就在齐地住家。司马谈、司马迁父子崇尚黄老,《史记》在《老子列传》记李耳世系,在《乐毅列传》后记道家传授,体例略同《孔子世家》与《仲尼弟子列传》。《史记》叙述李耳乡里世系及师弟传授,如此明确,必有根据,决非虚构。

据《礼记·曾子问篇》,孔子师事老聃,是老聃确有其人。战国诸子创学说,多依托古人,道家书依托尤多。《汉书·艺文志》道家:《老子邻氏经传》四篇。班固自注:“姓李名耳,邻氏传其学。”班固生在东汉初年,不曾怀疑《老子》非李耳所作。道家书有《伊尹》(商汤相)五十一篇,《太公》(周文王师)二百三十七篇,《辛甲》(周太史)二十九篇,《鬻子》(周文王师)二十二篇,《管子》(齐桓公相)八十六篇,《黄帝四经》四篇,《力牧》(黄帝相)二十二篇。这些书都依托古代帝王师相,李耳所作依托孔子师老聃,是不足为奇的。《黄帝四经》非黄帝作而世称为黄帝,《老子》上下篇非老聃作而世称为老聃,事同一例。说《老子》上下篇一定是老聃所作,未免拘泥,说《老子》上下篇一定是关尹(《汉书·艺文志》道家有《关尹子》九篇)环渊(《汉书·艺文志》道家有

《蜎子》(蜎音渊yuān)十三篇)之流所作,未免穿凿。庄子说孔子到东周,见道家思想的老聃问礼,接受老聃的教训。庄子也说杨朱见老聃。按杨朱生在墨子后,孟子前,决无见老子之理,庄子说显然不可信。《庄子》书本来十分之九是寓言,信寓言为真事,未免过于天真。《史记·老子列传》列举若干荒诞不可通的说法以后,用“谁也不知道对不对”一句话把那些不可通的说法都否定了。司马迁最后断定说老子(李耳)是个隐君子,不是东周史官;他的儿子名宗,是魏国的将军;李耳学说的宗旨是“无为自化,清静自正”,不是教孔子笃守古礼的那个老聃。著《老子》上下篇的人,应根据《史记·老子列传》与班固《汉书·艺文志》肯定是李耳。孟子批评当时各学派,没有提到老子,这说明李耳学说流行在孟子后。荀子开始评论老子,说他只看到屈的好处,没有看到伸的好处。韩非子作《解老》、《喻老》两篇,发扬老子学说。足见老子学说的传播在战国后半期。

老子是有极大智慧的古代哲学家。他观察了自然方面天地以至万物变化的情状,他观察了社会方面历史的、政治的、人事的成与败,存与亡,祸与福,古与今相互间的关系与因果,他发现并了解事物的矛盾性比任何一个古代哲学家更广泛更深刻。他把这种矛盾性称为道与德。道是从一切具体事物中抽象出来的自然法则或规律。《老子》书中多用“一”代表道。“一”里面有正反两面对立着。有对立,才有变动,老子称为“反者道之动”。反面开始是柔弱的,但是它可以转化到强大方面去,取得正面的地位。老子称为“弱者道之用”,“柔弱胜刚强”。正反两面在一定条件下互相转化,老子称为“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正复为奇,善复为妖”。德是宇宙间一切具体存在着的事物所含有的特性。德不能脱离具体事物而独立存在,德所寓的事物称为得。韩非子说“德者内也,得者外也”,王弼注《道德经》(即《老子》)说“德者得也”。从各个的德综合为一般的道,从一般的道表现为各个的德,有道便有德,反之,没有德也就没有道。韩非子称为“道有积(积众德成道)而德有功(实在的事功),德者道之功(道不离德)”(《解老篇》)。庄子说道在万事万物的里面,郭象注《庄子》说“道不逃于物”。老子以这些朴素的辩证法,讲论“人君南面之术”(统治术)与一个人(统治阶级的人)如何立身处世的方法,全部学说贯穿着道德这个根本思想。

老子看到了矛盾的某些重要法则,特别是正反两面互相转化的法则,成为老子学说的精髓。因为战国时期,贵族领主正在没落中,已没落的企图恢复失去了的特权,未没落的企图巩固将失去的地位,思想上带着消极、保守的色彩,老子学说正是这些没落领主思想的反映。老子学说的精神,不是要发展矛盾,解决矛盾,向前推进,而是要阻止发展,保持原状以至向后倒退。老子在政治上人事上应用他所了解的法则,大体有四类:一类是“抱(守)一”。所谓“抱一”,就是一方面“无为”、“好静”、“无事”、“无欲”,缓和另一方面的反对,使事物常常保持原来的情状,不让矛盾发展起来。老子以为治民做事,最好象“啬”(农夫)种田,只许田上有一种禾,不许有别种草。国君能在危机未起前去危机,乱事未起前除乱事,国家可以长久。做事情始终如一(“慎终如始”),可以免于败坏。一类是“取”。其方法是“将欲歙(音系xì缩小)之(对方),必固(定要)张(扩大)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自方处于柔弱地位,使对方处于刚强地位,刚强已极,就要转化到它的对面,归于失败。这个道理叫做“柔弱胜刚强”、“强梁者不得其死”。一类是“守”。既然正反两面要易位,已在正面的人,如何能常得而无丧(失),常利而无害呢?韩非子在《解老篇》里解释祸福的关系说,“人有祸害,心里恐惧,心恐惧则行为端正,行为端正则思虑周到,思虑周到则明白事理。行为端正则无祸害,无祸害则尽天年;明白事理则必成功。尽天年则长寿,必成功则富贵。长寿富贵叫做福,而福本于有祸,所以说,祸兮福之所倚。⋯⋯人有福自然是富贵,富贵自然衣食美,衣食美自然骄心生,骄心生自然行为淫邪,举动违理。行为淫邪自然要短命,举动违理自然无成功。短命无成功叫做祸,而祸本生于有福,所以说,福兮祸之所伏。”这里说明正反易位是有一定的条件的,要常保正面,不转到反面,必须“知止、知足”,必须“去甚、去奢、去泰”,必须“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知其荣,守其辱⋯⋯”,正面不完全脱离反面,正面就会保持常态。例如王公大人自称孤、寡、不谷(不善),表示贵不弃贱,高不弃下,因为“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贵、高脱离贱、下,贵、高也就不能存在。刘向《别录》论道家“秉要执节(关键),清虚无为,及其治身接物,务崇不竞(柔弱)”;《汉书·艺文志》班固论道家说,“秉要执本(道、德),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人君南面之术也,合于尧之克让(能谦逊退让)。”这都是说,老子善于守高贵地位,是统治阶级最有用的学说。一类是“无”。老子阐发无的妙用,是老子学说独到的见解。老子以为“有无相生”,“有生于无”,例如房屋,当门窗处无墙壁,这个无对房屋正是有用。老子把无当作最高的理想。他说,学道应天天进益,行道应天天减损,减损又减损,一直到无为。无为才能无不为。想取天下,一定要无为,如果有为,就不能取天下。战国时期社会动荡剧烈,人民迫切希望安静休息,老子所说无为、清虚、静止,正是当时取天下的一个方法。无为政治在一定时期是有效的,西汉前期便是明证。

老子应用无的学说在阶级矛盾上,对统治阶级主张无为。他说,民为什么饥饿,因为统治者食税太多;民为什么难治,因为统治者喜欢有为。又说,朝廷很奢华,民间一定田荒食虚,所以“损有余(统治者)而补不足(民)”是合乎天道的政治。对被统治阶级主张愚民。他说“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民之难治,以其智多”。要“虚其(民)心(无知),实其腹(有饭吃),弱其志(无欲),强其骨(能劳动),常使民无知无欲”。事实上愚民是困难的,因此他想倒退到小国寡(少)民的远古时代去。那里用不着各种器械,不要舟车,不要甲兵,不要文字,结绳就行了。这一国望得见那一国,这一国听得到那一国的鸡狗声,国与国间居民自给自足,一辈子不相往来。老子想分解正在走向统一的社会为定型的和分离的无数小点,人们被拘禁在小点里,永远过着极低水平的生活,彼此孤立,没有接触的机会,社会进步所不可缺少的愿望和努力,老子都看作有害。这种反动思想,正是没落领主的思想,他们不敢向前看,只好回头看那辽远的后面,幻想在那些小点里过着“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的美满生活。

道家学说比儒家更保守。儒家复古,只复到西周,道家却想复到“结绳而用之”,“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远古。社会向前发展,在地主阶级的儒家看来,只要加以节制,不使变动太快、离旧礼制太远,就可以了;在没落领主的道家看来,则是不可容忍的罪恶。《庄子·天地篇》载一段故事,说子贡在路上看见一个种菜老人,抱瓮入井,汲水灌园,用力多,见功少。子贡劝他使用桔槔,老人忿怒道“谁不晓得那个东西,我不能无耻到用桔槔的地步”。这当然是寓言,但正表现道家的极端的保守思想。

老子小国寡民的政治思想是反历史的,就其深刻地观察了当时社会各方面的矛盾,发见了若干辩证法的规律来说,却是极可珍贵的。老子生在战国时期,对辩证法已有如此程度的认识,虽然古代的辩证法必然是不完备的、自发的、朴素的,但在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传入中国以前,古代哲学家中老子确是杰出的无与伦比的伟大哲学家。

老子的唯物论是把天地万物的运行生灭,看作纯循自然规律,并无人格化的神存在。人对自然只能任(顺从)和法(效法),不能违背它。他说“天地不仁(无情),以万物为刍狗”,所以“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刍(草)、狗(兽)、人都是天地间自然生长的物,兽食草,人食狗,都合乎自然规律,天地并不干预兽食草,人食狗,所以圣人也不干预百姓的各谋其生活,所谓“圣人无常心(成见),以百姓心为心”,与“以百姓为刍狗”,用意相同,归根还是无为,任自然的意思。后来法家引申这种思想为极端的专制主义,就是君主制订法令,臣民绝对服从,象服从自然规律一样。

儒道两家是封建统治阶级不可偏废的两个重要学说。儒家是一条明流,它拥护贵贱尊卑的等级制度,使统治者安富尊荣;道家是一条暗流,它阐明驾驭臣民的法术,使统治者加强权力。秦汉以后历朝君主,凡善于表面用儒,里面用道,所谓杂用王霸之道的国常兴盛,不善用的国常衰亡。儒经和道经也为历朝士人所必读,成为学术思想的主要泉源。因此,孔子与老子两大学派,一显一隐,灌溉着封建社会政治、文化的各个方面。

庄周,宋国蒙(河南商丘县东北)人。《史记》说他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也就是与孟子同时,恐不可信。庄周当是宋王偃(前三二八年至前二八六年)时人,与李耳同时或稍后,因为庄子思想显然源出老子,《史记》已有定论。庄子所说人事极大部分是荒诞无稽的寓言(《庄子·寓言篇》所谓“寓言十九”)。所谓与惠施辩论,楚威王聘请为国相等事,都属假设,并非实有。《庄子》三十三篇,其中内篇七篇是庄子自作,外篇杂篇共二十六篇,多出道家依托,不全合庄子本意。论庄子应以内篇为主。

宋王偃狂妄,逐宋君剔成,自立为王。他是战国时著名暴君。攻击齐、楚、魏,与三大国为敌。挂起一个盛血的皮囊,把它射破流血,叫做射天。酗酒淫妇人,群臣劝谏,就被他射死。各国都说宋国出了桀纣,不可不诛。齐魏楚三国出兵杀王偃,灭宋国。庄子宋国人,目睹王偃作乱,正象狸子黄鼬子东跳西跃,不顾高低,一朝被捉,无地逃命。战国末叶,争城夺地,机诈无穷,辩士说客,议论纷纭,庄子都看作狸子黄鼬子跳东跳西,蚊子牛虻子飞来飞去,不算作一回事。老子主张无为,目的在于有为、无不为,主张任自然,目的在于效法自然规律来治国、驭众、固位、保身。庄子以“物(人)不胜天”(《庄子·大宗师篇》)为中心思想,说无可奈何的叫做命,不可违离的叫做天。他把无为说成无是非,无成败,无梦醒,无生死,无空间(“天地并”)、时间(“无古今”),一切归于无;把任自然说成弃绝人世,学做浑沌,不视不听不食不呼吸,回到无人类的世界里去。庄子所作内篇七篇,把战国社会的消极面集中表现出来,他那种极端厌世悲观的思想和纵肆无边际的辩说,似乎要引导人们走到毁灭的路上去。郭象《庄子序》说“读了他的书,自己好象经过昆仑山,入太虚境,游惚恍庭的样子了”。荀子评庄子只见天不见人,是的,庄子完全失去了人对自然斗争的自信心。

庄子思想源出老子,流派却不同,所以两汉时黄老并称,不称老庄。魏晋时期以庄配老,并称老庄,与佛经同为腐朽的统治阶级所宗尚。

第七节荀子与韩非

孔子提倡仁义、礼乐,墨子反对礼乐,提倡兼爱。杨朱反对兼爱,提倡为我。孟子反对杨墨,提倡仁义。老子庄子反对仁义、礼乐,提倡无为、任自然。荀子反对孟、墨、老、庄,提倡礼义。荀子弟子韩非,博采荀、老、名、法各家要旨,集成韩非的刑(形)名法术之学。孔子仁义学说至孟子得到充分的发挥,孟学结合阴阳五行家成一大学派。孔子礼乐学说至荀子得到适时的修正,通过韩非结合黄老名法成一大学派。荀子在儒家中是和孟子有同等地位的大师,在诸子百家中也和孟子一样,善于评论异家,表彰儒学,是孟子以后最大的儒者。韩非传荀学,脱出儒家范围,自成专家,完成了极端专制主义的政治理论,为战国时期最后的也是最合时的大思想家。

荀子名况,赵国人。齐宣王招天下著名学士来齐国,居稷下,食大夫禄,号称列大夫,著书议论,不治政事。齐湣王时,稷下学士更盛,多至数万人,齐湣王晚年,荀子到稷下游学。当时齐将败亡,列大夫离齐散去,荀子南游楚国。齐襄王时,稷下士又盛,荀子回到齐国在列大夫中“最为老师”,被尊称为卿。荀子遭谗,离齐至楚,春申君以荀子为兰陵(山东枣庄东南)令。荀子又遭谗,离楚至赵,在赵孝成王前议兵。离赵至秦,见秦昭王与秦相范睢。离秦归赵,又至楚为兰陵令。前二三八年,春申君死,荀子失官家居,著书数万言,死后葬兰陵。《史记·荀卿列传》说荀子“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齐湣王晚年到春申君死时,约五十年,如《史记》所说,荀子年当在一百岁左右,似不可信。应劭《风俗通》改年五十为年十五。荀子见齐国将亡,说齐相行王道,十五六岁童子谈论王道,游齐游楚,也未必可信。荀子确实年龄无法证明,自前二八六年(齐灭宋年)至前二三八年是荀子活动时期,则近事实。

孔子所传授的礼,内容是等级制度及由此产生的法令和刑罚。外表是朝聘丧葬、揖让周旋等繁缛的仪式。乐配礼仪居附属地位。儒家礼乐,经墨家道家的攻击,又不合时君世主的好尚,战国时古仪古乐崩坏略尽,礼义(礼的本意)却因荀子的修正和发挥,更接近法家学说,符合地主阶级政治上的需要。秦朝建立大一统制度,基本上采用了荀子的礼义学说。

左传》昭公二十五年载郑大夫子大叔说,“人是靠礼生活的,人不论直性或曲性,都得按照礼来矫正自己的性格,合礼才得称为成人。”荀子从这个传统观点出发,创造出一套礼义学说。

荀子对自然界的看法,与孔子孟子有极大的区别,与老子却有些接近。荀子以为天有常道,地有常法,按照自然规律在运行变化,并无鬼神、命运、妖怪操纵着天地万物。吉凶祸福在于人为,不在天地。尊敬天地,希望多生财物,不如加强生产,积蓄财物,由人自己来控制。赞美天地的威德,不如利用物性,由人自己来制裁。等待好时候的到来,不如自己按时勤作,不失机会。依赖天地生长财物,不如依赖自己的智能,使生长得更多。想望万物来供人使用,不如自己治理万物,各得其用,不使失丧。心愿天地多生些有用的物,不如治理已有的物使成为有用。弃人为而望天赐,是反万物之情(理)的妄想,即使劳心苦思,决不能得到益处。君子尽力做自己的事,不希望天有什么赐与,所以一天天有进步;小人放弃自己的努力,希望天有什么帮助,所以一天天在后退,君子小人的悬殊,就在于一个靠自己,一个靠天地。人对自然界,不是要顺从畏敬,恰恰相反,要发挥人力,向自然界作斗争,使天地万物为人所控制、所利用。这种人胜天的思想,正是战国时期生产力显著发展的反映(《荀子·富国篇》说,人力可以增加生产,不愁衣食缺乏)。从孔子的畏天命到老庄的任自然,各学派中只有荀子能正确地说明人对自然界的关系,《天论篇》应是诸子书中最有积极意义的也是唯物论思想最显著的一篇重要著作。

荀子认为人胜天地万物的原因在于合群,群所以能合的原因,在于合理分配生产物。分配合理自然大家协和,协和自然一致,一致自然多力,多力自然坚强,坚强自然胜物。反之,分配不合理就要争夺,争夺就要纷乱,纷乱就要分离,分离就要衰弱,衰弱就不能胜物。人胜物的关键既在于合理分配生产物,那末,贵贱有等级,长幼有差别,贵者长者分多,贱者幼者分少,自然是不容量辩的真理了。荀子把这个所谓真理叫做礼,也叫做礼义。制礼的是圣人,行礼的是王公大夫士,所以天子至尊至贵,应得最高的享受,握最大的权力。自天子至士按礼分禄,是合理的。众庶百姓不知礼,必用刑法来制服,使出力生产,供养长上,也是合理的。荀子把封建等级制度看作与人类同时并存的永恒真理,把制礼行礼的国君大夫士看作养活众庶百姓的人,说礼的定义就是养(《礼论篇》说“礼者养也”)。孟子说“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还算是治人者因分工而得食,荀子则说成治人者养人,事实完全颠倒了。他的封建专制主义学说,就在这个治人者养人的观点上建立起来。

荀子以为人生而有欲,有欲必争夺,这就是性恶论的根据。性恶论形式上是说凡人之性皆恶,实际却分王公大夫士与庶人(民)为两大类。士以上属知礼类。照荀子的说法,人性原来是恶的,因为学礼与为礼而知礼义,恶变为善了,这种行为善的人,可用礼乐来对待。众庶百姓属不知礼类,因为他们不学礼不为礼,所以始终是性恶的。这种行为不善的人,必用刑罚来制服。荀子又分人为圣人、中庸、元恶三种。圣人能自动矫正本性,制作礼义;中庸能受教化知礼义;元恶不受教化不知礼义。王公士大夫的子孙,如果不学礼义,应归入庶人类;庶人的子孙,如果学礼义,应归入卿相士大夫类。不学礼义便是性恶,庶人显然不能学礼义,所以性恶的是庶人。孟子用统治阶级的理义来证明人性善,荀子用统治阶级的礼义来证明人性恶。性善论性恶论归根只是说,合于统治阶级利益的就是善,不合的就是恶。

对善人用礼乐,对不善人用刑法。礼乐刑法历代有变化,孟子法先王,虞夏商周都是先王,无法得到适合当今的礼乐刑法。荀子改为法后王,理由是天地过了长久的日子,眼前的却是今天,先王行了各种的治道,合时的却是后王。荀子斥责俗儒,说他们粗略地取法先王,扰乱当世的法制,议论谈说,实际上无异于墨子。这大概是指孟子一派的儒者,因为他们标榜法先王,无异于墨子的法先王。荀子所赞美的大儒是法后王,重礼义,轻诗书,划一制度,辅佐当今后王统一天下,这大概是说荀子自己的志愿。孟子法先王,是想行周公孔子的所谓王道,荀子法后王,是要实行战国末年已经成熟了的中央集权制度。孔孟政治学说经荀子修正,不再是迂阔难行的儒学了。

荀子人胜天地万物说,是有进步意义的,由此造出专制主义的学说,在当时也是适合政治需要的。可是荀子否认命运,不敬天地,不信鬼神,不法先王,轻视仁义,人本性恶诸说,对统治阶级并不合用。因为统治阶级要利用命运、天地、鬼神来巩固自己的地位,要利用先王、仁义、性善来文饰自己的政治,赤裸裸地用刑法来实行专制主义,是和王霸杂用的统治术不合的。所以在形式上合用的还是孔孟传统儒学,而荀子在儒学中地位不得不落后于孟子。后世孔子庙中没有荀子的位置,虽然专制主义是他倡导的。

荀子是儒家传经大师,秦汉儒生所传《诗》、《礼》、《易》、《春秋》诸经说,多出荀子,因之在儒家传经事业上荀子远高于孟子。

韩非继承荀子的哲学与政治学,推进一步便失去儒家面貌,成为刑(形)名法术之学。

韩非是韩国贵族,与李斯同在荀子门下为大弟子。李斯自以为不及韩非。韩国衰弱昏乱,韩非屡谏韩王任用贤人,富国强兵,韩王不能用。《韩非子·问田篇》载堂谿公劝韩非不要得罪昏君权臣,遭受祸害。韩非回答说“我不怕昏君权臣,宁愿遭死亡的祸害,一定要替众庶百姓谋利益”。韩非所说为众庶谋利,实际是代表新兴地主阶级的政治思想,坚决反对残余领主的腐朽政治。韩非著书十余万言,传到秦国,正合秦国政治的需要,秦始皇赞叹不已,说“我得见此人,和他在一起,死也安心了”。秦攻韩求韩非,前二三三年,韩非入秦。李斯怕韩非得信任,进谗言杀害韩非。

韩非子是战国末总结诸子学说的大思想家,他吸收荀子的儒家学说、老子的道家学说以及东周以来郑国传统的法家名家学说,构成韩非的刑名法术之学。荀子依据儒家“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礼记·曲礼》)的旧说,主张人君对士以上用礼义,对庶民用刑罚。韩非子废弃礼义,主张人君对臣民一概用刑。韩非思想的基础是更加扩大的性恶论。韩非推崇老子,全书多引《道德经》语,但老子宗旨在柔弱无为,韩非却主张刚强有为。《解老》《喻老》两篇,阐发道德本意,语甚详备,但其中无一语说及无为柔弱,可见韩非仅取老子的法术,并不取老子的宗旨。法家(包括名家)有法、术、势三派。李悝、商鞅一派专主用法。李悝著《法经》六篇,为律家之祖。商鞅定秦法,国富兵强。他们所主张的法是君主制订法令,全国臣民无不遵守,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君主一人所说出的话是最高贵的话,说出来就成为令,所要做的事是最适当的事,定出来就成为法。一国里面,不许有两个人定法出令。申不害、尹文一派专主用术。术是君主驾驭臣下的方法,形名是术的一种。所谓形名,就是“循名以责实”,要臣下名(言)实(行)相符。尹文说,有形的(实在的事情)一定有名(名义、言论),有名的却未必一定有形。有了事实,不一定被言论到,但事实仍是事实;有了言论,是否真合事实,不可不根据言论去检查事实。所以君主必须根据臣下所言,检查臣下所行。慎到一派专主用势。势是凭借权位,有重权高位便能治天下,用不着要等待贤智。韩非综合三派学说,以为君主当乘势执术,臣下当守法奉令,不可偏废。

集一切权力于君主一人,是韩非学说的本旨。但君主一人决不能有这种无限的智力,照韩非说:国君一人力不敌众人,智不胜万事,与其靠自己不如靠一国。用一国的眼睛看,看得最清楚,用一国的耳朵听,听得最明白。所以下君用尽自己的智能,中君能用众人的力,上君能用众人的智。用众人的方法是“听其言必责(检查)其用(实用),观其行必求其功(效果)”(《韩非子·六反篇》)。

韩非思想是荀子思想进一步的发挥,以此为基础,采取老子的术,商鞅的法,申不害、尹文的术(形名),慎到的势,造成完整的极端专制主义的政治理论。当春秋后期农民地主两个新阶级开始产生的时候,与领主对比,势力自然是微弱者。孔子主张复兴周道来求政治上的统一,正反映了那些微弱阶级的政治要求。战国前期,两个新阶级力量增加了,孟子主张行仁政、保民而王,说明地主阶级向领主要求统一,还不能离开农民阶级的援助。战国后期,地主阶级更加强大,公然和农民阶级对立,它的代表人荀子主张用专制主义来求统一。到了韩非学说的出现,说明中央集权制度已经达到完全成熟的时期,地主阶级成为主要的统治阶级,同时农民阶级也成为主要的对抗阶级。

第八节散文与诗赋

黄炎族掌文化的人叫做史,苗黎族掌文化的人叫做巫。黄炎族与一部分苗黎族混合成华族,巫史两种文化并存,互相影响也互相斗争。传说:颛顼曾禁巫教。《墨子·非乐篇》说,商汤禁巫风,贵族犯禁罚丝二襚,庶民加倍;想见巫史间一向存在着斗争。史重人事,长于征实;巫事鬼神,富于想象。商朝人信鬼,巫风盛行,祭祀特多,歌舞降鬼神,应有许多诗篇,惜全部亡佚。史官所记,除大量甲骨文字记载当时大事,现存《商书·盘庚》、《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微子》等篇,是大体上保持原来辞句的商史遗文,尤可宝贵。依据这些文篇来看,可以推知商朝已有相当成熟了的散文,也可以推知有相当成熟了的诗歌,与西周初年的诗文应有同样的水平。

周朝重史不重巫,史官掌记事也兼作诗歌(诗三百篇不少是史官所作)。史官世代专业,儒家所传经书,其原始部分大都是两周史官旧藏的典册。经书文辞分散文与诗歌两类。散文分质言文言两体。质言如《周书·大诰》、《康诰》、《酒诰》等篇,直录周公口语,辞句质朴,不加文饰。凡朝廷诰誓、钟鼎铭文多属质言体。文言如《周书·洪范》、《顾命》以及《仪礼》十七篇,都是史官精心制作,条理细密,文字明白。孔子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论语·雍也篇》)凡史官所自作,多属文言体。鲁史左丘明采集诸侯国史记,作《左氏春秋传》,创文言体散文的极致。诗歌基本上四字成句,叫做四言诗。体裁分风雅颂三类。《周颂》是配合宗庙祭祀时所奏音乐的诗篇,辞句最朴素。西周贵族美(赞美)、刺(讽刺)王政,用西方古音乐歌唱的诗篇叫做雅诗。东周时宋国作《商颂》,鲁国作《鲁颂》,从章句形式看来,可能是用雅诗同类的音乐。《国风》是用各国地方音乐歌唱的诗篇,多采取民间歌谣,贵族所作也不象雅诗那样严肃。风诗吟咏情性,文学价值特高,最为流行。战国初魏文侯听古乐想睡觉,听郑卫之音不知倦,因为郑卫音乐繁音急促(“烦手踯躅”),是一种悦耳的音乐,和它相配合的诗篇,也是一种悦心的文学。

两周散文与诗歌,经孔子删订成为儒家专门的经学。传经师儒,或阐发经义,或讲明训诂,与文学完全绝缘。文学的主流诗歌被尊为经,失去了活力,儒生只能背诵古诗三百篇,不能创作新诗一篇。孔子以后,学术由贵族转移到士阶层,诸子并起,各述所闻,散文因诸子著书而发展起来。首先是墨子,用质言体著书,引用古语,多译成当时庶民口语。墨家以外,诸子都用文言体著书。战国时孟子、庄子,《战国策》所载诸策士口说,都是议论风发,文质并胜。荀子、韩非子说理精密,不重文采。诸家文风不同,却都是优秀的散文作者。

诸子著书,重在谈论政治,阐明哲理,但其中包含寓言、故事、神话、隐语,往往隽永有味,类似文学。诸子中专有小说一家,采取街谈巷语,反映民间风俗,最有文学意义,儒家说它道听途说,小能小善,对大道有碍。战国小说因不被重视,全部亡佚。或说:《燕丹子》是战国小说的仅存者,确否未可知。

诗歌与音乐互为影响,不可分离,民间永远在创造新音乐新诗歌,新的流行了,旧的自然衰落。公羊家说,周时国家养活贫穷无子的老年男女(男年六十以上,女年五十以上),到乡间采取新诗歌。从乡送到邑,邑送到国,国君送给天子。天子有掌音律的大乐官叫做太师。太师选择新诗歌若干篇,修正章句和音乐,给天子演奏后,流传到四方。《诗经》十五国风中很多诗篇是这样得来的。最晚的风诗是陈灵公(前六一三年至前五九九年)时诗,此后不再有新篇。当时正是周天子愈益衰弱,兼并战争愈益激烈,公田制改变为税亩制的时候,这个养老人采诗制度势必废弃,民间新诗歌新音乐不能通过乐官的修正、士大夫的记诵,传到后世来。儒家反对新声,以为郑声淫,郑卫宋齐是乱世之音,桑间濮上(卫)是亡国之音。墨家非乐,以为“亏夺民衣食之财”(《墨子·非乐篇》),道家以为“五音令人耳聋”(《老子》),儒家守旧,墨道二家反对音乐。儒墨道三大学派都是新乐新诗的障碍,但民间创造并不因此停止。孟子记录孺子《沧浪之水歌》,想见东周后期至战国,四言诗正向五言诗发展。

东周时列国朝聘,宾主多赋诗言志。赋是一种声调,与歌不同,与诵相似,所谓“不歌而诵谓之赋”,就是不用音乐,随口朗诵几句古诗,表达自己的意旨。东周列国间有时用廋辞(廋音搜sōu谜语)来测验对方君臣的智力,战国时有所谓隐书,记载各种谜语,不读隐书,就会答不上廋辞。荀子用赋的声调写廋辞,作《礼》、《智》、《云》、《蚕》、《箴》(针)五赋,形式缺乏变化,含义也只是些儒家常谈,虽是新体裁,却少新意义。荀子又仿民间舂米歌调作《成相辞》,每章四句或五句,音节短促,所讲又都是儒家训条,和五赋同样,有新体,少新意。

北方学士无一人从事韵文文学,荀子独作赋与《成相辞》,应是受楚国屈原的影响。《成相辞》作于春申君死后,五赋大概也是荀子晚年所作。儒家老师仿赋诗声调作赋,用北方音韵,说儒家教义,因而看不出受《楚辞》影响的形迹来。

新体文学的创造在南方楚国,屈原是最大的创造人。

屈原是《三百篇》后推动文学到更高境界,使文学内容更加丰富的伟大诗人。楚国传统文化是巫官文化,民间盛行巫风,祭祀鬼神必用巫歌,《九歌》就是巫师祭神的歌曲。又巫师行术,唱禁咒辞,句尾用“些”字。民间歌唱,句尾带兮(音同侯字)字。屈原作《离骚》、《九歌》,弟子宋玉作《招魂》,都是用楚国方音,修改民间流行的曲调,变成新创造。《吕氏春秋·侈乐篇》说“楚之衰也,作为巫音”,可知楚辞是巫官文化的最高表现。其特点在于想象力非常丰富,为史官文化的《诗》三百篇所不能及。战国时期北方史官文化、南方巫官文化都达到成熟期,屈原创楚辞作为媒介,在文学上使两种文化合流,到西汉时期,楚辞成为全国性的文学,辞赋文学灿烂地发展起来。

屈原是楚国贵族,被楚怀王(前三二八年至前二九九年)放逐出朝廷,又被楚顷襄王(前二九八年至前二六三年)流放到江南。屈原遭两个昏君以及佞臣的迫害,忧愁烦乱,作《离骚》。他热爱楚国,他同情楚国人民,《离骚》充分表现出他的天才创造力和高尚的政治理想以及本人的志洁行芳。《离骚》的产生,标志着中国古代文学向前大进了一步。屈原所作,据传说还有《九歌》、《天问》、《九章》等篇。最后作《怀沙赋》,投汩罗水自杀。屈原、宋玉、唐勒、景差所作,纯用楚国方音,自有声调,称为“楚辞”,与赋异体。汉人用赋的声调读楚辞《离骚》、《怀沙》等篇也就被称为赋,统称为辞赋。汉武帝时,淮南王刘安作《离骚传》,以为《离骚》义兼风、雅,可与日月争光。东汉初班固作《离骚序》,以为《离骚》多说虚无之事,不合经义。以《离骚》为首的楚辞,与《诗》三百篇起源不同,据儒家经义来评论楚辞,是儒家的迂见,楚辞的真价值并不在于符合儒家的经义,恰恰相反,正在于不受儒家经义的拘束。

第九节战国文化的一般状况

古来文化积累至战国,经诸子百家著书立说,作成类似总结性的记录。儒墨道三大学派主要是论述社会方面的知识,三大学派以外,诸子百家中还记载不少关于自然的社会的知识,这些知识,或有书流传,或仅存书名,或偶见征引,虽然残缺不全,一般文化状况大体可以推见。

天文历算学观测天象,敬授民时,从来是国家大政,天子和国君设史官专掌天文历算(《周礼》有冯相氏、保章氏)。战国时诸子中也有专家,阴阳五行家就是谈天的一个学派。辩士惠施能说天所以不坠,地所以不陷,风雨雷霆所以发生的缘故,大概也是这一门学问的专家。惠施想证明地形是圆的,提出“南方无穷而有穷”,“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庄子·天下篇》)两个辩题。第一题是假设一个人向南方一直走去(无穷),到了极南的一点,再走便成了向北(有穷)。第二题是假设两个人走不同方向,向北转南,向南转北,两人相遇的地方便是地的中央。汉朝浑天家说天的形状象鸟蛋,天包地外象蛋白包蛋黄,地圆如弹丸。惠施所说,可能就是浑天家的起源。战国时天文历算家讲天体,流行着比天圆地方说前进一步的盖天论。盖天论以为天象一个圆盆盖在上面,地象一个圆盘覆在下面,天离地八万里,天以斗极为中央,中央比四旁高六万里,斗极下的地是地的中央,比人所居的地也高六万里。惠施两个辩题,正是反对天地都是一个半圆体,和中央固定在斗极所在的盖天论。

西周时期,用二十八宿观测太阳的运行,求得朔日所在。至战国中期,楚人(《史记·天官书》作齐人)甘德、魏人石申测定黄道附近约一百二十个恒星的位置与这些恒星距北极的度数,用来观测木、火、土、金、水五个行星的运行。甘、石二人开始发见五星出伏的规律,他们测定恒星的记录,是世界最古的恒星表。

地理学西周到战国,中国(西周初中国是指黄河北商国,《禹贡》所谓冀州)的疆域继续在扩大,凡华夏文化到达的地方,都称为中国或海内,中国以外土地叫做四裔或海外,华族以外各族叫做诸夷。因中国疆域扩大,积累起丰富的地理知识,因与各族有经济、文化的接触,积累起关于地理、民俗、特产、神话等各种传闻。例如墨子《节葬篇》说,越国东有慨沐国(溉音慨kǎi),生下长子,杀了吃掉;父死,弃母不养,说她是鬼妻,不可在家里住。楚国南有炎人国,父母死,刮去皮肉,单葬骨骼,算是孝子。秦国西有仪渠国,父母死,火烧遗体,称为登天。荀子也说,氐羌不愁被俘当奴隶,却愁死后不得火葬。这些大概是可信的传闻。又如《山海经·海外经》有贯胸、三首、三身、一臂等国,自然是荒诞无稽的传闻。战国时地理学家依据地理知识和各种传闻所著的书,大体分两类。一类是比较确实的地志,《山海经》的《山经》、《周礼》的《职方氏》、《尚书》的《禹贡》,《禹贡》与《职方氏》九州合图《尚书·禹贡》与《周礼·职方氏》有关九州的记载,充分表明战国时期地理观念的广阔,并反映这一时期的大一统思想。因而,根据这种记载,制成简图,是很值得的。不过,两者所记却不尽一致:《职方氏》有幽、并而无徐、梁。本图诸州方位,以《禹贡》为本,图上带有括号的各州,系表示《职方氏》所异于《禹贡》各州的大致方位。贡》属这一类。《禹贡》所记最为确实。一类是真伪混杂,伪多于真的传闻,《穆天子传》(假托周穆王西游事)、《逸周书》的《王会解》(假托周成王受四方诸族的贡品)、《山海经》的《海外经》、《大荒经》属这一类。《穆天子传》、《逸周书》西晋初才发见,其中不免有晋人附益处,但并非全出伪造。从《穆天子传》可以想见华族与西方诸族的接触较多,从《王会解》可以想见华族与四方诸族的物产交换。《山海经》记载许多怪物异事,一部分是巫书的残余,一部分是华族与诸族自古相传的神话和祖先故事。照这些记载说来,北狄犬戎出黄帝族,苗民出颛顼族,摇(瑶)民出帝舜族,氐羌出伯夷父(颛顼师)族,巴人出太拜皞族。本来华族是黄炎族与诸族的融合族,诸族中也融合着黄炎族,因之各族传说中的祖先也成为各族的共同祖先。

医学医学从巫术开始。刘向《说苑》说上古有人名叫苗父,向北诵十字咒,轻重病立即平复。这个苗父就是苗黎族的巫师。巫治病主要是用祈祷禁咒术,但也逐渐用些酒、草等药物。《山海经·大荒西经》有灵山,说巫咸、巫彭等十巫,往来灵山采百药。咸彭是商朝名巫,大概他们开始兼用草药。东周时医与巫分业,医专用药治病。鲁国上卿季康子曾送孔子一服药,孔子说,我不懂药性,不敢尝试。《孟子·滕文公篇》引《尚书》说,“如果吃了药,病人不昏闷,病不会好。”可见医生用药,病人服药,都带有冒险性。因之国君饮药,要臣先尝;父母饮药,要子先尝,免得病人遭危险。许悼公患疟疾,长子许止没有先尝药,许悼公被药毒死了,许止哭泣一年也死了。《礼记·曲礼》说“医不三世,不服其药”,《左传》定公十三年载齐大夫高彊说“三折肱知为良医”,这都是说经验的重要。战国初李悝计算一个普通农民家庭的用费,其中包括疾病费,这是宗族制度破坏后,民间也有了医生,从此治病经验愈益增多了。战国时医学就在这个基础上发展起来。

战国著名医生有号称扁鹊(相传黄帝时有扁鹊)的齐国秦越人。扁鹊是一个民间医生,他发明脉理,能望色、听声、写(观)形,知病轻重。他周游各国大都市间行医:到赵都邯郸,俗重妇人,就做带下医(妇科);到周都洛阳,俗尊老人,就做耳目病医;到秦都咸阳,俗爱小儿,就做小儿医。秦国大医官李醯(音希xí)自知技术不如,使人刺杀扁鹊。《史记》为良医立传,扁鹊居首,是有理由的。扁鹊明确反对巫术,说病有六种不可治,“信巫不信医”,就是不可治的一种。扁鹊著《难经》,用人体解剖来阐明脉理和病理,完全脱离了鬼神迷信的影响。巫医分业以后,扁鹊是总结医学经验的第一人,又是切脉治病的创始人。

战国医学家托名黄帝,作《内经》十八卷,现存《素问》、《灵枢》,就是《内经》的残余。《素问》谈病理,《灵枢》又名《鍼(针)经》,治病用针艾。《灵枢·经水篇》说

“其(病人)死可解剖而视之”。战国医学家知道从解剖求病理,确是找到了发展医学的道路,不过当时的解剖术很粗疏,要说明病理,不得不采取阴阳五行说。

《周礼·天官》冢宰属官有医师

(大医生)、食医(掌调饮食)、疾医(内科)、疡医(疡音阳yáng外科),又有兽医,这是官医的分类。《汉书·艺文志》分方技为四类:有医经类,总论医理;有经方类,包括内科、妇科、小儿科、狂颠病科所用药方及食物宜忌;有房中类,说是调节情欲以求寿考;有神仙类,包括步引(体操)、按摩、芝菌(不死药)、黄冶(炼丹砂为黄金)等长生法。上述方技四类,前二类属医学,后二类多是方士欺人的邪术,《汉志》总称为方技,从巫术分出的医学,又被方士邪术混淆了。

农学战国诸子中有农家,总结农业经验。《吕氏春秋》的《上农》、《任地》、《辨土》、《审时》四篇,当即农家学说的一部分。《汉书·艺文志》有论耕种、积蓄、养蚕、种树、养鱼鳖、藏果实、看土壤、相六畜等书,这些书可能含有迷信成分,但也记载着不少农业生产的知识。

制器技术《周礼》所记器物不下数百种,这都是实际存在的器物,并非儒生伪造。《周礼·冬官》(工官)亡佚,今存《考工记》,还保存战国时器物制作法的一部分。《考工记》说“发明器物的人叫做圣人”;《世本》有《作篇》,记古来各器物的发明人。大抵战国以前,统治者还重视发明,以为百工之事都是圣人所创造。儒家道家主张一切守旧。《荀子·王制篇》说“械用则凡非旧器者举毁”,要把不合古制的器物一概毁坏,使国君好古不用新器械。老子甚至想毁舟车,说“民多利器,国家滋昏(愈弱);人多技巧,奇物(邪事)滋起”。认为器械的改进,对统治者有害。儒道思想盛行,严重地障碍了手工业的顺利发展。

战国时战争剧烈,儒道思想不能阻止武器制造上的进步,连弩和铁剑比弓箭铜刀大进一步。连弩和铁剑的使用,是战国手工业的重大成就。

军事学兵法是战争指挥者高度智慧的表现。军事学家总结战争经验,著成兵法书,在文化上也是一种重要的贡献。东周时期,北方齐国、南方楚国都是积累起丰富的军事知识的国家,特别是齐国,军事学专家尤多。孙武著兵法十三篇,最为杰出。战国时齐孙膑著兵书,主张用骑兵。春秋齐景公时,大夫攘苴(音攘居rǎngjū)作《司马法》。战国时齐威王使大夫论述古兵法,成《司马穰苴兵法》一百五十五篇。齐楚两国外,各国都有兵家,卫人吴起最著名。汉初张良、韩信整理兵书,共得一百八十二家,其中战国兵家占极大多数。战国时诸子百家活跃,兵家是最活跃的一家。

艺术殷墟甲骨上所刻文字和殷周钟鼎上各种花纹,是殷周两朝传流至今的绘画与雕刻。战国时艺术有新的进展,制作器物,多极精美,如水陆攻战纹铜鉴,可以推见战国艺术的一般。其他偶见于文字记载的,如楚国宗庙祠堂,有大壁画,图绘天地山川神灵怪物以及古圣贤的神话与故事,读《楚辞·天问篇》想见大壁画内容的丰富。《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载,一个画家为周国君在竹片上作画,三年才画成,看不出画的是什么。清晨放在窗口,望见竹片上有龙蛇禽兽车马人物各种形状。《喻老篇》又说,一个宋国人用象牙雕刻楮叶,三年才刻成,放在真楮叶里,分不出真假来。韩非子所说如是事实,则战国艺术已达到相当高度的水准。相传舜禹时已有漆器,战国时漆器成为高级艺术品,近年来从长沙楚墓中发见漆器多件。器物上彩绘色泽竟似新制。又楚墓中发见料器,制作甚为精美。这些,不仅表现了手工业技术的成就,更重要的是表现了艺术上的成就。

简短的结论

恩格斯曾指出,封建战争在各国集权国家形成过程中乃是一种必然的合法的阶段。东周和战国的长期战争正是这样的一个过程。

从东周时期开始的大小宗族兼并战争,战国时期发展到了剧烈阶段。在这个阶段里,秦国首先建立起代表新兴地主阶级利益的政权。秦在当时是先进的国家,政治、经济、军事都占有优势,但比较上落后的山东六国,也有强大的反抗力量。战国将近二百年的长期战争,本质是地主政权代替领主政权的战争,是家族制度代替宗族制度的战争,是中央集权的统一国家代替诸侯割据称雄的战争,秦国取得战争的最后胜利,是历史发展的一个伟大成就。

在这个阶段上,束缚在宗族里的农奴得到解脱,成为广大的农民阶级。由于农民阶级的出现,生产力前所未有地提高了。以农业生产为基础,工商业也跟着发展起来。

墨子说“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墨子·非乐篇》)。战国时战争规模比东周大无数倍,一次战争斩首数万以至数十万,三巨患以外又加战死一巨患,战国时人民的苦难是非常严重的。但是这种苦难,也有它一定的代价,那就是从战争中取得了中国的统一,从养士中发展了灿烂的文化。

称为诸子百家的士,对文化有巨大的贡献。儒家法家积极提倡大一统思想,是进步性较多的学派。墨家虽称显学,但它是一种既不合于统治阶级的需要,又无益于劳动群众的学派。道家哲学高出诸子,但含有较多的反动思想。其他诸家各有所短也各有所长。总起来成为多面性的战国文化。

屈原创造楚辞,丰富了华夏文化。巫史两种文化的合流,不仅在文学上开出新境界,在华夏文化的扩展上,意义更为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