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年——二八○年

第一节政治概状——东汉前期

(汉光武帝至汉章帝共六十四年)

刘秀(汉光武帝)获得了农民战争的果实,重新建立起汉朝的统治。因为他建都在洛阳,史家称他的汉朝为东汉朝。

汉光武帝本人是个大豪强。他所依靠的统治集团(云台二十八将、三十二功臣、三百六十五功臣)是一个以南阳豪强为基干的豪强集团。这个集团一开始就显出严重的兼并性和割据性,因之东汉前期,作为中央集权的体现者的朝廷,只能在不妨碍豪强利益的限度内对他们行施着一定程度的控制权。东汉后期,两个豪强集团猛烈地争夺对朝廷的控制权,大大发展了它们的兼并性和割据性。它们给广大农民制造出无限的灾难,农民被迫起义,最后爆发了黄巾军大起义。由于大起义的失败,豪强们各依自己的武力,公开割据称雄,统一的外壳破裂了,社会进入大混乱的分裂时期。

本节叙述东汉前期因王莽时农民战争的推动,社会多少有些进步;同时因战争的果实落在豪强集团手中,豪强势力加速地扩大起来,引起东汉后期豪强集团的猛烈冲突。

王莽时农民起义军势力到达的地区,奴隶参加起义,地主受到惩罚,农民有荒地可垦,土地与奴隶问题获得了部分的解决。赤眉军屡战屡胜,兵士们却日夜愁泣,要求回家种地。这说明起义地区的地主统治已经发生变化,淳朴的兵士们认为可以回家了。汉光武帝在农民战争这个部分胜利的基础上,着手解决奴隶与土地两个根本问题。

公元二六年,即汉光武帝称帝的第二年,当时战争正在开始,他便下诏书,令民间释放奴婢。自二六年到三八年,下了七次诏书(其中一次是免罪徒为庶民)释放官私奴婢。诏书说:敢拘留不放的奴婢主,按略卖人口律治罪。他又给那些被父母出卖为奴婢的制定了保护生命的法律。公元三五年,连下三次诏书:(一)奴婢主杀奴婢不得减罪;(二)奴婢主炙灼奴婢,按法律治罪,免被炙灼者为庶民;(三)废除奴婢射伤人处死刑的法律。这些限制奴婢主暴虐和允许奴婢有自卫权的法律,显然含有进步的意义,这将使权势较小的奴婢主,在兽性勃发的时候,多少要有些顾忌。自公元五三年(汉光武帝建武二十九年)到七九年(汉章帝建初四年),朝廷发给鳏寡孤独及不能生活的贫民粟三斛或五六斛前后凡十次,平均约三年发一次救急粮,主要用意也在减少贫民卖身为奴婢。东汉朝奴隶不象西汉后期那样成为社会的危急问题,汉光武帝这些措施是起着作用的。地主阶级并不反对这些措施,因为农民大起义给了它应得的教训。

在解决土地问题上,汉光武帝完全失败了。公元三六年,全国统一。三九年,下诏书检查垦田与户口实数。豪强霸占大量土地,州郡官不敢去查问,对广大农民和某些缺少势力的地主,官吏却以查田为名,大肆讹诈,逼得全国农民和某些地主到处起兵反抗。青徐冀等州曾是农民起义军的发源地,反抗尤为剧烈。汉光武帝面对着这个事实,采取什么措施呢?当然,他同州郡官一样,也不敢查问豪强。他追究大司徒(宰相)欧阳歙做汝南太守时查田不实、贪赃一千余万钱的罪行,下狱处死。又用同样罪名杀死河南尹(最重要的地方官)及郡太守十余人。这算是对农民表示那些赃官已经受到惩罚了。他是镇压农民最有经验的统治者,他知道用武力镇压起兵反抗的农民,将要引起农民更大的反抗,因此他用五人共杀一人,五人一起免罪的分化法,很快把反抗平息下去。从此以后,东汉朝廷向豪强势力完全屈服,不再检查垦田与户口的实数。汉光武帝自称“吾理天下亦欲以柔道行之”,这就是他对豪强所行的柔道。

西汉后期极其紧张的土地与奴婢问题,由于农民大起义得到部分的解决,依靠这个部分的解决,东汉才建立起将近二百年的统治。

西汉地主阶级分无市籍与有市籍(包括一切所谓微贱人)两部分。无市籍地主有做官吏的权利,有市籍地主不得做官吏甚至法律上不许占有田地。这两种地主虽然都有大小豪强,但从政治地位说来,无市籍豪强是上层豪强,它的最高级是贵族和大官僚;有市籍豪强是下层豪强,它的最高级是大商贾。政治上上层豪强排斥下层豪强。经济上两种豪强有相同处,就是上层豪强也经营商业,下层豪强也兼并田地;他们又有相互联系处,就是下层豪强向上层豪强纳贿取得政治上的保护。

汉光武帝封功臣三百六十五人,封外戚四十五人,与宗室王侯合成一个豪强集团。朝廷用人,主要从这个集团中选取,特别是南阳人。东汉皇室宗室的男女嫁娶,大体上也不出这个集团的范围。皇后皇太后的母家常是这个集团中最有势力的一家。东汉后期,政权常常落入外戚手中,外戚成为无市籍大地主,也就是上层豪强的政治代表。

汉光武帝为集中权力,在朝官中设尚书六人,分掌全国政事。尚书官位低微,但“天下枢要,在于尚书”,职权极为重大。朝廷最高的官称为三公(太尉、司徒、司空),并无实权,只是给那些有资望的大臣享受名义上的尊荣。在宫内设中常侍、小黄门、中黄门等宦官多人,掌传达皇帝口诏,阅览尚书呈进的文书。东汉后期,宦官经常从外戚手中夺得政权,指挥尚书们发号施令,朝廷大官无法对抗。宦官都是无赖凶狡人出身,他们夺得政权后,成为有市籍地主,也就是下层豪强的政治代表。

无市籍的中小地主有权做官吏,仕进的道路一般是(一)公府辟召,就是三公等大官特聘著名士人做本官府属官;(二)郡国荐举,就是郡太守国相按二十万人口选举孝廉一人的比例,每年保荐孝廉若干人到朝廷,考试及格后授各种官职;(三)由曹掾(音院yuàn吏)积累资格逐渐上升,就是京内外各长官(包括县令)聘士人做本官府属吏,由吏迁升为官。走这三条仕路的人,必须(一)是士人;(二)是通经学或能作奏章的士人;(三)是被称为孝廉的士人。中小地主要做官吏,只好先读书,因之,东汉太学、地方官学、私学都很发达。也因为学校发达,士人间竞争也更加剧烈,在孝廉这个名义下,包含着各式各样的求名法。例如许武被举为孝廉以后,和两个兄弟分家,三分财产自己取最好的一份。两个兄弟算是能让,也被举为孝廉。许武于是大会宾客,宣告使两弟成名的本意,把自己一份财产分给两弟,许武因此获得更大的声名。又如赵宣葬父母,就在墓道中居住行丧礼,前后凡二十余年,乡人都称他是孝子,州郡官屡次请他做官,他都不出来,孝名愈来愈大。后来郡太守陈蕃查出赵宣在墓道中生了五个儿子,按惑众欺鬼神的罪名处罚。上述那些求名法一般是出于缺乏势力的士人。有凭借的士人就不必这样做,他们或者以阀阅(门第资格)被荐举,或者走权贵门路。例如河南尹田歆,某次照例荐举六个孝廉,其中权贵指定的就有五个。不管士人用什么方法求仕进,有权荐举士人的大官还自有一个选择法,那就是“郡国举孝廉,大率取年少能报恩者,耆宿大贤,多见废弃”。荐主与被荐人在政治上发生君臣的关系,在私人情感上发生父子的关系,被荐人如果对荐主不表现臣子的情分,就算忘恩背义,将为士类所不齿。大官们历年荐举士人,形成许多大大小小的私人集团。有些名门世家,甚至形成门生故吏遍天下的巨大团体。士人是无市籍地主阶级的一个阶层,东汉后期士人逐渐从外戚为代表的上层豪强集团里分化出来,变成官僚集团,在外戚、宦官两种势力之外,自成一种势力。它的政治代表,是士人出身的三公和大名士,它的政治倾向一般是接近外戚集团,反对宦官集团。它的进一步发展,就成为魏、晋、南北朝的士族。

东汉后期的政治,在统治阶级方面,基本上就是外戚、宦官两大集团附带着一个官僚集团的活动、冲突和变化。这三个集团在东汉前期先后发育起来,不过,汉光武帝和他的继承人汉明帝还能掌握皇帝的权力,外戚,尤其是宦官,还不敢公然横行作恶。他们在位的时候,确是惩治不法官吏比较严,赋税徭役比较轻,对外战争比较少,史家称汉明帝时“天下安平,百姓殷富”。王莽暴乱后,出现这个休息时期,是符合社会要求的。汉章帝改变汉光武帝、汉明帝的“严切”政治,被称为“宽厚长者”。外戚、宦官得到宽厚待遇,开始作起恶来,汉章帝死后,东汉政治便进入黑暗时期。

第二节政治概状——东汉后期(汉和帝至汉灵帝共一○一年)

公元前一一九年,西汉武帝置盐铁官,从豪强手中收回盐铁大利。这是中央集权势力压倒豪强割据势力的一个重大标志。公元八八年,汉章帝死,汉和帝(十岁)继位,窦太后临朝称朕,外戚窦宪总揽大权,事实上窦家做汉皇帝了。这是一件非常的事,不取得整个统治阶级特别是豪强的默许是会发生困难的。窦太后临朝,首先宣布“罢盐铁之禁,纵(任)民煮铸”。这就是朝廷让出盐铁大利来换取豪强对窦氏政权的默许。从此豪强富力大增,政治上野心也随着加强。一向被排斥的下层豪强,现在不肯屈服了,他们很自然的要求参与政权,但做官吏却有困难。例如富人王仲家有千金,送给贫士公沙穆一百万钱,让公沙穆买个官做,自己间接得些做官的好处。公沙穆决心求做孝廉,拒绝他的买官钱。王仲这一类人有了投靠宦官的一条道路,自然都成为宦官的拥护者。宦官凭借这个社会基础,也就有了相当的力量和外戚争夺政权。盐铁官的废除,标志着中央集权势力的削弱,豪强割据势力的增强,同时也是东汉后期黑暗政治开始的一个信号。在这个黑暗时期里,广大劳动人民遭受了严重的灾难,国境内的少数族,也受到残酷的欺压,反抗战争到处发生,但都被豪强势力镇压下去。东汉后期国家衰弱,豪强却拥有坚强的武力,终于酿成东汉末年社会空前大破坏的军阀混斗。

窦宪得政权后,窦家的大批徒党都做了朝官和地方官,最小的也得做个县令。这些徒党们尽量搜刮民财给窦宪送礼报恩。窦家又养了许多刺客,迫害比较正直不肯附从的官僚集团中人。公元九二年,汉和帝与宦官郑众密谋,杀窦宪,窦家党徒全部革官下狱治罪。郑众因功封侯,宦官从此参与政事。

一○五年,汉和帝死。一○七年汉安帝(十三岁)继位,邓太后临朝。邓骘(音至zhì)辅政。邓太后从窦家的失败里取得了一些经验,她并用外戚和宦官,形式上不偏重外戚。她又授权河南尹、南阳太守(洛阳、南阳是贵族集中地)等重要地方官严格管束邓家人和邓家的亲戚宾客。这些人犯罪,地方官有权惩罚他们。她又表扬儒学,尊礼三公,使邓骘荐举名士杨震等多人,把官僚集团吸引到外戚方面来。邓太后这样做,地位算是巩固了。一二一年,邓太后死,汉安帝结合一部分宦官起来杀逐邓家人。新得势的宦官引用失意官僚与下层豪强做官,作为自己的徒党。杨震一派鲠直的官僚认为“白黑混淆,清浊同源”,坚决抗议。所谓白清,就是按正途仕进的士人,所谓黑浊,就是无权做官的微贱人。从此外戚与宦官的冲突以外,又加上清流与浊流的冲突。杨震被迫自杀,更加深了清流对浊流的仇恨。

一二五年,汉安帝死,幼童北乡侯继位,阎太后临朝,阎显掌大权,杀逐汉安帝宠信的宦官。阎家专权不过几个月,北乡侯病死。宦官孙程等十九人杀阎显,立汉顺帝(十一岁)。十九人都封了侯,宦官势力又大进一步。他们得兼做朝官,得传爵给养子,并得荐举人做官。从此下层豪强不合法的仕进变为合法的仕进,“无功小人,皆有官爵”,大大激怒了士人。李固一派比较鲠直的官僚依靠梁皇后家,企图和宦官对抗。

一四四年,汉顺帝死。一四六年,汉桓帝(十五岁)继位。梁太后临朝,梁冀掌管朝政。梁太后从外戚的失败里取得了更多的经验,她并用外戚和宦官,又表扬儒学,招募太学生多至三万余人。她杀逐李固为首的鲠直派官僚,引用以胡广为首的典型官僚。胡广是官僚集团的代表人物。他与宦官通婚姻,又与名士相交结,荐举陈蕃等人。当时谚语说“万事不理问伯始(胡广字),天下中庸有胡公”,意思是胡广熟悉典章有办事经验,柔媚谦恭能不抵触任何人。梁太后选用这一派官僚,使三个集团各行其事,取得相当的均衡,梁家政权因此保持了将近二十年。

一五九年,汉桓帝结合一批宦官杀梁冀。又杀梁家重要徒党自三公、九卿至州刺史、郡太守凡数十人,斥逐次等徒党三百余人,朝官几乎空了。这几百个徒党献给梁冀和梁冀自己直接搜括来的赃物,被朝廷没收后,官卖得钱三十万万。官卖价当然比实在价低,梁冀财产实际上应超过三十万万。加上梁冀一家人二十年来无限奢侈浪费的财物,再加上几百个徒党家的巨大赃物,总数真是骇人。从这个骇人的总数里可以想见劳动人民遭受到怎样可骇的剥削。梁家赃物很快就卖出了,收买的人无疑是宦官和有势力的贵族,他们拥有极大的赃钱,也就可以想见。

梁冀结交梁太后宠用的宦官,凡宦官家子弟徒党都荐举做地方官。名士出身的鲠直派官僚朱穆,某次被任为冀州刺史。冀州共有一百个县,听说朱穆快要到来,挂印逃避的县官就有四十多个;恃势不避,被朱穆拘捕治罪的又有多人。从上述事例看来,做朝官的主要是外戚徒党,做地方官的主要是宦官徒党,留给官僚集团的道路是不宽的。那些鲠直派官僚当然感到不满,企图仕进的士人更是无路可走。这种情形,迫使鲠直派官僚、名士、太学生结合起来,联络外戚来反对宦官。

朱穆因得罪宦官,被汉桓帝逮捕下狱。刘陶为首的太学生数千人到宫门外上书诉冤,说:宦官“父子、兄弟,布在州郡,竞为虎狼,噬食小民”。太学生斥责宦官“噬食小民”,固然是出于义愤,但梁冀罪恶并不比宦官轻多少,太学生却一句话也没说,足见他们的主要目的,还在于反对宦官侵夺仕路,反对下层豪强公然做官。

自一五九年梁冀死后至一六七年汉桓帝死,八九年间宦官势力几乎达到独霸政权的地位。以前宦官徒党多做地方官,现在也做朝官了;以前做地方官多是县官,现在做州刺史郡太守了。内外重要官职多被他们把持着,官僚集团的道路比梁冀死前更狭窄了。鲠直派官僚、名士、太学生以及地方官学生、私门学生结成广泛的士人集团,以宦官“虐遍天下,民不堪命”为理由,展开了士人、宦官间的斗争。

鲠直派官僚大都是名士出身。有些人已经做了大官,仍保持名士身分。如李膺做河南尹,与名士郭泰等人交结,被士人推为名士的首领。当时名士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求名不求官的名士。他们不就官府的征召,每拒绝征召一次,他们的声望和社会地位也就提高一次。他们认为“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虽然不做官,他们的社会地位实际上抵得一个大官。这一类人数最少,郭泰是著名的代表。第二类是言行刚劲疾恶如仇的名士。他们依据儒学的道德标准,实行了孔子“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的格言,认为善的人,互相推荐标榜,自然结合成一类,认为恶的人,不分轻重,一概深恶痛疾,只想杀逐他们。这是宦官政治激发起来的一种愤怒反抗。他们的行动是勇敢的,但丝毫也不能削弱宦官势力。这一类名士,是统治阶级中的鲠直派,也是抱有正义感、对人民有同情心的人。他们人数不多,在士人中却起着倡导作用。范滂是著名的代表。第三类是迎合风气的名士。这一类人数最多,是第二类名士得势时的附和者,也是典型官僚的候补者。例如张俭激昂地毁灭宦官侯览的家园,名闻天下。后来汉灵帝杀党人,张俭逃难,连累了许多隐藏他的人。张俭为要保全自己的生命,让成千的人破家灭族来替死。党祸解除后,张俭回家过着富裕生活,活到八十四岁,再也不敢说一句反对宦官的话。又如黄允,不就官府征召。大官们想见他,黄允自称养病,不见宾客。大官们派遣亲信人早晚到门上问候病情,也拒绝不见。黄允被认为清高士,声名极大。司徒袁隗是一个典型的大官僚,慕黄允大名,要把侄女嫁给他。黄允听说,托故逐走妻夏侯氏。夏侯氏大会亲族,当众宣布黄允隐恶事十五条,不过十天,黄允逃出洛阳,不再是名士了。黄允只是名士中不幸被揭露的一个,幸而不被揭露的名士,当然多得很。太学名士极大部分就是张俭、黄允一类的名士。

太学生三万余人,郭泰、贾彪为首领。郭泰等人结合陈蕃、李膺等鲠直派大官僚,评论朝政,褒贬人物,公卿大臣竭力接待士人,希望免受恶评。州郡都有官学,太学生与州郡官学生互通声气,形成一个全国范围的政治团体。宦官和他的徒党无论在宫内、在朝廷或在地方做官,都遭到猛烈的攻击。一六六年,汉桓帝指名士李膺范滂等二百余人为党人,下狱治罪。这些党人项颈、手、足加上所谓“三木”的刑具,头被一种东西蒙盖着,一个挨一个的受狱吏惨毒的拷打。汉桓帝皇后的父亲窦武,向来用财物结交太学生,颇得好评,这时候出面劝汉桓帝释免党人。宦官也不敢过度得罪士人。一六七年,汉桓帝赦党人回家,禁锢终身,不许再做官。

这是第一次党锢之祸。从这次党祸里,显示出统治阶级三个集团的地位发生了变化。原来在政治上有极大势力的外戚集团,自梁冀失败以后,政治势力和社会影响都降落了。象窦武那样的贵族,也要装出朴素生活来接近太学生。这说明外戚已经削弱到不能代表上层豪强。代表下层豪强的宦官集团,社会地位极低,虽然政治上有极大权力,精神上却感自卑,以获得名士们的一些礼遇为荣幸。李膺在狱中牵引出不少宦官子弟,足见宦官家某些子弟在接近士人,企图使自己士人化。宦官集团得势是暂时的,它所代表的下层豪强,极小部分转化为士人,大部分仍被看作无权做官吏的微贱人。原来代表中小地主以举孝廉为最好出路的士人,其中很多人因仕途顺利上升为大地主,自东汉初年以来,逐渐形成所谓“衣冠望族”(世代做官)或“姓族”(有名望的姓。称士族为望族、姓族与称豪强为大姓、豪姓形式上有些区别,实际都是豪强),散布在各州郡。这个士族即官僚集团,上起望族下至广大学生,包括了地主阶级的各个阶层。特别是鲠直派官僚与名士在坚强地攻击宦官中,造成一种很高的声望,原来依靠外戚的上层豪强现在转到官僚集团方面来,与官僚集团的上层结合成一体,这样,官僚集团愈益扩大,成为代替外戚集团对抗宦官集团的主要力量。郭泰自洛阳归太原,“衣冠诸儒”到黄河岸送行,车数千辆。这里所谓“衣冠”是指各种身分的官僚,所谓“诸儒”是指太学生一类的士人。范滂自狱中释放回汝南,路过南阳,南阳士大夫迎接他,车数千辆。洛阳、南阳是贵族、豪强、官僚的集中地,郭泰、范滂受到他们这样的尊崇,说明东汉末年,士族(即官僚集团)已经是统治阶级的主要代表。宦官失败以后,经过一番大混斗,士族对下层豪强以及一切所谓微贱人的压迫权进一步确立了,同时也不需要提拔那些出身低级士族的名士来反对宦官了。剩下的一件事,就是士族内部按族望的高低,门阀的上下,也就是按势力的大小来分配做官权。魏、晋、南北朝的九品(上上、上中至下中、下下)官人法,就是这一件既成事实的法律规定。

一六七年,汉桓帝死,汉灵帝(十二岁)继位。窦太后临朝,窦武掌朝政。窦武结合陈蕃、李膺等人,准备杀宦官。一六八年,宦官杀窦武、陈蕃,又杀逐所有窦、陈派的朝官,宦官权力达到了最高峰。前些时,太学生和全国士人共相标榜,给大名士三十二人(加三君为三十五人)立称号。窦武(外戚)、陈蕃(官僚)、刘淑(宗室)三人称三君,算是士人的首领。李膺等称八俊(俊杰),郭泰、范滂等称八顾(有德行),张俭、刘表等称八及(能引导后进),度尚(农民起义的凶恶镇压者)等称八厨(有钱救济贫士)。地方名士也立称号,如山阳郡有张俭为首的八俊、八顾、八及二十四人。窦武、陈蕃死后,汉灵帝大兴党狱,杀李膺、范滂等一百余人,禁锢六七百人,太学生被捕一千余人。党人五服内亲属以及门生故吏凡有官职的人全部免官禁锢。这是第二次党锢之祸,对士族的打击是惨重的,内外官职几乎全部被宦官集团占据了。一个富人孟佗,想得个官做。他和宦官张让的管家奴交朋友,送管家奴很多财物,要管家奴当众对他一拜。某日,孟佗去谒见张让。张让门前经常有求官人的车数百或千余辆,孟佗的车不能前进。管家奴率领一群苍头(低级奴)迎到路上拜孟佗,把他的车子抬进门去。求官人见了大惊,以为孟佗是张让的好朋友,争着送他珍宝。孟佗分出一部分送张让,张让很满意,叫他做凉州刺史。一说,孟佗送张让葡萄酒一斗,便得凉州刺史。不管孟佗怎样取得刺史这个大官,宦官引用大批下层豪强来填补从士族那里夺得的官职则是事实。凡属于宦官集团的大小官有一个共同性,那就是“贪如豺虎”(当然,不是说士族中没有很多的豺虎)。宦官杀逐了党人,但对士人还是有疑惧,他们想出一些办法来,企图加强自己的势力。一七五年(熹平四年),汉灵帝命蔡邕写定五经文字,刻石碑四十六块立在太学讲堂前(熹平石经)。五经文字与宦官本来毫不相干。因为太学生在太学争考试等第的高下,往往闹到官府里去争讼。宦官早已被名士们议论政事吓得发狂,乱杀一阵,现在这些太学生又来纠缠经学,扰攘不休,对宦官确是一种可厌的刺激。五经石碑一立,宦官得到清静了。不过,太学生既然诵习经书作为议论的根据,想公然说出拥护宦官的议论来是困难的,因此宦官在太学以外,要另立一个太学。一七八年,汉灵帝立鸿都门学。这个皇帝亲自创办的太学里,讲究辞赋、小说、绘画、书法,意在用文学艺术来对抗太学的腐朽经学。又为鸿都文学家乐松、江览等三十二人画像题赞辞来对抗党人们标榜的三十二大名士。学生考试及格,就给大官做,不及格也得个较小的官做。还有一些学生,汉灵帝命令三公州郡荐举或征召来代替荐举孝廉。宦官这样做,觉得对士族的排斥还不够彻底,因为鸿都学生虽然被士族称为出身“微蔑”(极低微为蔑)、“斗筲小人”(不足道的人),到底还是读书人,下层豪强不一定读过书,想做官仍受到限制。

汉灵帝和宦官们为了彻底排斥士族并满足自己的无底囊,索性开一个叫做西园的官员交易所,标出官价公开卖官,地方官一般比朝官价贵一倍。各县肥瘦不等,让求官人估价投标,出价较高的人才能得标上任。定价以外,又看求官人身分及财产随时加减,如名士崔烈半价买得一个司徒(定价一千万钱)做,宦官曹腾(汉桓帝的宦官)的养子曹嵩家极富饶,买太尉出钱一万万,比定价贵十倍。又为优待主顾,扩充营业起见,允许先挂赊欠账,到任后限期加倍还欠。又为尽快周转以广招徕起见,一个官上任不久,另派一个新官又去上任,州郡官一月内甚至替换好几次。官怕损失本钱又要大获利钱,一到任就得本利兼收,刻不容缓。人民被迫“寒不敢衣,饥不敢食”,贱价卖出自己仅有的一点谷物,让新官一到就得钱,以免一家人性命不能保。汉灵帝和宦官觉得这样做还是不够,命令州郡送助军(当时黄巾已起义)修宫钱,大郡多至二三千万钱,最小的县也不能免。送钱以外,还要“价买”木材石料,令州郡运送到京师。宦官派人点收,硬说材料不中用,只给价十分之一,转手卖给商人,得十足价钱。有些材料根本不点收,让州郡再送。人民在这一大群豺虎盗贼的吞噬下,逼得实在生路全绝,一八四年开始的黄巾大起义,虽然很快彼镇压下去,但农民仍到处起来反抗。当时宦官害怕黄巾起义的威力,有些暗中投降,愿作内应,其余都召还做地方官的子弟和徒党,准备退避。汉灵帝感到孤立,下诏赦免党人,利用那些口头上斥责宦官虐民自己似乎是同情农民的士族来镇压起义军。经常宣称“张常侍(张让)是我的父亲,赵常侍(赵忠)是我的母亲”的汉灵帝开始觉得士族有用,质问宦官们说:你们总说党人想造反,该杀该禁锢。现在党人都给国家出力,你们反倒和黄巾通情,该杀不该杀!饱受宦官高压的士族因此又得了势。士族仇视宦官,更仇视农民起义,他们看到汉朝必亡,纷纷组织武力,等待割据称雄的时机到来。

一八九年,汉灵帝死,皇子刘辩继位。何太后临朝,何进掌朝政。社会下层(屠户)出身的何进企图依靠下层豪强的大豪强董卓杀宦官,不料宦官首先发动,杀死何进。士族大豪强袁绍起兵杀宦官二千余人,宦官全部歼灭。董卓引兵到洛阳,逐走袁绍,废皇子刘辩,杀何太后,立汉献帝。罪孽深重的外戚和宦官一起消灭了,东汉的朝廷实际上也消灭了。象征中央集权的朝廷已经消灭,豪强们便公开进行着疯狂的武装混斗,黑暗的东汉后期转入了社会空前大破坏的分裂时期。

第三节政治概状——分裂时期

(一九○年——二○八年即汉献帝初平元年至建安十三年凡十九年为前段,二○八年——二八○年即建安十三年至晋武帝太康元年凡七十三年为后段,前后共九十一年)

士族想独占政权,坚决排斥下层豪强和所谓微贱人;士族中所谓望族的高级豪强想独占政权,坚决排斥地位较低的豪强;每个高级豪强想独占政权,坚决排斥其他高级豪强。被排斥者也都想独占或分得政权,坚决排斥他们的对方。豪强们互相排斥,造成战争无限残酷、秩序极度破坏、户口可骇地耗损、生产剧烈地衰落的分裂局面。地主阶级的豪强,在西汉后期以来,逐步扩大并增强着他们的割据势力,到了这个时期,他们有足够力量足以实行比以前任何时期更猖獗的罪恶行为,短促的前段十九年中,把两汉四百年积累起来的社会各种财富极大部分都化为乌有。

董卓是凉州的下层豪强,他的部属都是些地方土霸和羌族胡族的豪酋。董卓为首的一群极端凶恶的豺虎盗贼是最野蛮的破坏者。当时人口、文化、财物最集中的洛阳和较次的旧京长安,都被这群野兽彻底地毁灭。董卓率军进入洛阳,就毫不掩饰地表示自己要做皇帝。各有企图的广大士族,朝官以用计谋的王允为首,外官以号召发兵讨贼的袁绍为首,呼应起来反对董卓。董卓在士族的压力下,用无法形容的残暴手段来对抗,同时从洛阳退避到长安,又从长安退避到郿坞(离长安二百六十里)。坞高厚都是七丈,坞内藏谷够三十年食用,金二三万斤,银八九万斤,上等衣料堆积象小山,以为这样就可以安居无忧。一九二年,王允杀董卓。董卓部属李催(音决jué)郭氾等人大杀王允和朝官并屠长安城,老少不留。这群野兽又互相混斗,关中人民几乎被杀绝。一九六年,汉献帝带着一些残余的朝官从野兽群中逃出,回到洛阳。朝官很多饿死或被兵士杀死,汉献帝又失去了这些拥护者,皇帝的名号更空虚了。

袁绍为首的一伙所谓勤王将领,和董卓的一伙同样是割据混斗的野心家,同样是残酷地屠杀人民的豺虎盗贼。袁绍家接连四代有五个人做三公,在士族中是最高级的望族。袁家门生故吏遍天下,结合成一个最大的私人团体。当袁绍号召起兵讨董卓的时候,各路大豪强就开始了割据混斗。袁绍弟袁术占南阳,刘表占荆州,公孙度占辽东,袁绍占冀州,公孙瓒占幽州,刘焉占益州,曹操占兖州。董卓被杀以前,这些所谓讨董卓的“义兵”,已经这样割据混斗起来或准备割据混斗。董卓被杀以后,袁绍凭借袁家势力,在多次残酷的战争中,占有冀、青、幽、并四州,成为北方最强大的割据者。袁术也凭借袁家势力,据江淮间地,自称皇帝,建都寿春,成为南方最大的割据者。

一九○年到二○八年,前后凡十九年。这十九年里,中国境内特别是黄河流域化成了大屠场。董卓系统的豪强在洛阳以西地区,袁绍系统的豪强在洛阳以东地区,还有其他大豪强以至各地方无数小豪强,无时无地不在混斗相屠杀。下列诸例说明战争大屠杀以外的一些小屠杀。刘表占荆州,地方上宗贼大起。刘表诱斩宗贼头领五十五人,地方立见平静。所谓宗贼,就是土霸豪酋胁迫同姓人及附近农民据地做盗贼。刘焉占益州,杀州中著名豪强十余人。这是外来豪强镇压本地豪强的一例。公孙度占辽东,灭郡中名豪百余家。这是本地下层豪强得势对士族进行报复的一例。公孙瓒占幽州,杀害士族,信任下层豪强。理由是衣冠士族自以为身分应当尊贵,不知感恩,下层豪强被擢拔,知道感激公孙瓒。这是士族豪强结合下层豪强压迫士族的一例。汉献帝自长安逃出,路过安邑,垒壁群帅都来求官号,这是小豪强到处筑垒立壁,割据小块土地,希望依附大豪强的一例。以上只是举出一些例,远不是事实的全部。但也可以看出混斗的一斑。凡豪强所在,必然要兼并割据,也就必然要混斗互杀。以袁家为例,袁术因袁绍分得袁家大部分门生故吏,骂袁绍是妾生子,不算袁家人。袁绍大怒,使刘表斗袁术,袁术也使公孙瓒斗袁绍。袁绍的部属至少分成两派,袁绍死后,两派拥袁绍子袁谭袁尚动兵相仇杀。袁术战败穷困,投奔部曲将(带亲兵的亲信将官)被拒绝,袁术饿死。豪强对外部当然要混斗互杀,对内部也一样要混斗互杀,一句话,豪强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混斗杀人。人民极大部分被杀死饿死了,一部分流亡到较安静的地区或逃出边境,没有武力的一部分士族也离开本土向外地流亡。

十九年豪强大混斗的过程里,人民要求统一的意志仍在发挥它的伟大力量,那些割据势力逐步被克服了,社会依然向统一的方向前进。代表这个统一趋势的重要人物就是当时最大的政治家、军事家(也是大文学家)被士族称为“乱世之奸雄”的曹操。这当然不是说曹操不是一个极端残暴的大屠户,这只是说他用来进行战争的政治军事方针,客观上符合于统一的趋势,因之他成为当时最大的胜利者。

曹操是曹嵩的儿子,出身在宦官家庭,不列于士族。起初做小官,汉灵帝末年,曾镇压过颍川郡黄巾军。董卓作乱,他发动曹、夏侯(曹嵩本姓夏侯)两家的几个兄弟和侄子作为骨干,招募了一些兵,参加以袁绍为盟主的讨董卓大军。袁绍等人共有兵十余万,谁也不敢和董卓作战,独曹操带着几千人进攻,虽然打了一个大败仗,曹操的识见和勇气却证明与袁绍等人不同。

一九二年,曹操占兖州,击败青州黄巾军,得降卒三十万人,选拔精锐,号称青州兵。曹操从此自成一个独立的力量,开始与袁绍分离。曹操刚得到兖州这个很不稳固的立足地,便规定“奉天子以令不臣,修耕植以畜军资”的两大方针。一九六年,汉献帝到了洛阳。曹操击败豫州黄巾军,得汝南颍川两郡。他亲自率兵迎汉献帝到颍川郡的许昌。用汉献帝名义发号施令,政治上握有主动权,强大的袁绍以及其他割据者都处在被动的地位了。同年,设置田官,招募流民到许昌屯田,恢复农桑业,所属兖豫两州各郡也屯田积谷。军事上坚实的基础建立起来了。曹操依据两大方针充分表现出政治的军事的巨大才能。

武将大抵出身下层豪强,任何一个大割据者都有不少武将。困难在于争取士族。它是统治阶级的一个严重的力量,要善于使用它取得它的助力,否则,政治上不可能有所成就。当时北方士族,一部分在豪强混斗中死亡了;一部分各投旧主,多是投袁绍;一部分逃避到江东为孙策所收用;一部分投奔荆州,依附大名士刘表;还有一些远避到辽东和极南的交州。剩下来的士族本来不多,曹操出身宦官家庭,搜罗士族更显得困难。不过曹操也有好的条件,首先是他有汉朝廷名义,其次是屡次战胜,军威颇盛,在别处不得意或主人失败了的士,不得不投过来求功名。大名士也是最大的谋士荀繇(音郁yù),就是从袁绍那边投过来的一个。这些条件以外,他还主动地着力争取。例如司马懿称病坚卧,不就征召,曹操用死刑威胁他出来做官。又如祢衡(祢音迷mí)当众辱骂曹操,曹操大怒,把他送到刘表那里去,表示不杀士人。几年间,曹操得士比任何大割据者都多。

曹操取得胜利的必要条件具备了。一九七年,开始进行有计划的战争。他先使钟繇(音尤yóu)奉朝廷命到关中,稳定韩遂、马腾等十几股大割据者。曹操率军击败自称皇帝的袁术,袁术渡淮南逃。一九八年,曹操击杀骁勇善战的吕布,得徐州。二○○年,曹操以一比十的劣势兵力在官渡大败地广兵强的袁绍。此后连年进击,二○五年,袁绍军全部溃灭,曹操得冀、青、幽、并四州。经十一年战争,北方大割据者或死或降,黄河流域基本上统一了。二○八年,曹操进击刘表军,得荆州。能和曹操对抗的力量,只剩下占据吴、会稽等六郡的孙权与声望甚高拥精兵一万人的刘备。

袁术系统的大将吴郡人孙坚,一九一年,为袁术攻荆州刘表,被刘表军射死。孙坚子孙策,年十七,是一个英俊的军事家和政治家。他早年随母居寿春,就交结江淮间士人,与高级士族周瑜结成至交。周瑜与低级士族大富豪鲁肃也是至交,孙策得周瑜,江淮间士族形成了以孙策为首的一个团体。孙坚死后,孙策从袁术那里领回孙坚旧部兵将共千余人。这都是久经战阵的精兵猛将,孙策获得这些武人,军事上建立了坚固的基础。一九五年,孙策得袁术允许,率兵到江东,击破大小割据者,得吴、会稽等五郡,又袭破庐江郡,得袁术部曲三万余人。孙策依周瑜所率士族为骨干,结合张昭为首的北方士族,在六郡土地上创立一个强有力的孙氏政权。二○○年,孙策死,弟孙权继位,到曹操夺得荆州时,孙氏政权已经是巩固难破的了。

刘备是名儒卢植的学生,又是汉皇帝的同族,在豪强混斗中,养成了很大的声望,也结成了一个武士强谋士弱的刘备集团。曹操承认自己和刘备是当今的天下英雄,因为刘备对士族的号召力要比曹操高一些。刘备被曹操迫逐,逃到荆州依附刘表。杰出的谋士诸葛亮以及北方流亡士族加入刘备集团,刘备的势力因而空前扩大。刘表死,刘表子刘琮投降曹操。宁愿追随刘备不愿投降曹操的刘表属官和荆州人多至十余万人,辎重车多至数千辆,足见在刘表割据多年的荆州,刘备比曹操处于有利的地位。

孙氏政权与刘表势力是世仇,刘备是刘表残余势力的主要代表人。刘备与孙权结合,这才有可能形成以江东军为主,以刘备军和刘表残余军(刘表长子刘琦所率)为辅的对抗力量。

曹操军有北方兵十五六万,荆州降兵七八万,号称八十万,军力占绝对优势。但曹操军有不少弱点:(一)荆州兵被迫投降,军心动摇,而水战主要依靠荆州兵;(二)北方兵不习惯南方水土,战斗力削弱;(三)曹操军后方不巩固,特别是马超、韩遂等军割据关西,威胁许昌。这些都是军事上的弱点;(四)朝官中有不少士族反对曹操。曹操将攻荆州,临行前杀拥汉大名士孔融示威。这是政治上的弱点。曹操军存在着这许多弱点,只宜速胜,不能持久。恰巧刘琮投降,曹操不战大胜,滋长了骄慢心,以为自己强大必胜,孙权,至少是孙权的部属,一定会来投降,军事部署上暴露了可败的空隙。孙权地小兵寡,精兵不过三万人,更不能持久。刘备合刘琦兵不过二万,不力战就没有生路。在大敌曹操军的压力下,孙权刘备结成了牢固的(自然是暂时的)同盟。二○八年,周瑜进军到赤壁(湖北嘉鱼县),用火攻法大破曹操军。曹操不敢再战,率残军逃回北方。

赤壁大战,决定了三国分立的形势。曹操所代表的统一趋势虽然受到阻碍,但此后三国统治者各在自己的领土内削平地方割据势力,巩固各国内部的统一,恢复残破已极的生产(主要是魏国),比起以前的十九年大混斗时期,三国分立也还是恢复全国统一的一个步骤。

赤壁战后,孙权得荆州大部分,刘备得武陵、长沙等四郡。刘备获得立足地,专力向益州发展,二一四年得益州,以成都为中心,成为后来的汉国。孙权以建业(南京市)为中心,扩地到广州交州,成为后来的吴国。

曹操回许昌,宣布一篇语极恳切的《明志令》,说自己实在没有“不逊”(灭汉)的野心。这当然是对拥汉派士族说的。当时潼关以西被马超、韩遂等十个割据者占领,曹操率兵进攻,经过几年的战争,割据者都消灭了,北方(除公孙氏占据辽东)得到进一步的统一。曹操在《明志令》里说,设使国家没有我,不知当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这确是事实,但因此要代汉自立,却被拥汉派士族障碍着。二一二年,曹操大会列侯诸将,教人提议推尊自己为国公。士族首领荀彧当场反对,说不该这样。过了些时,曹操不露形迹地谋杀荀彧。第二年,让汉献帝封自己为魏公,建都邺(河北临漳县境),设立整套官职,使重要汉官转做魏官。二一六年,曹操升级为魏王,士族首领崔琰(音演yǎn)有讥讽表示,被曹操迫令自杀。又一首领毛玠(音介jiè)表示不满,在众官援救下,曹操不敢杀毛玠,只是斥逐出朝廷。荀彧崔琰毛玠都是曹操最重要的谋士,曹操在代汉的步骤上,遭到这些人的阻力,意义是严重的。二一八年,汉官吉本等率千余人在许昌起事,谋挟天子攻魏国。魏官魏讽等聚徒众谋攻邺,这对曹操也是一种威胁。孙权劝曹操做皇帝,曹操说,这孩子想把我放到炉火上么!所谓炉火,就是指拥汉派士族的反对,虽然不能是烧死曹操的火,但引起混乱是可能的,而这正合于孙权的希望。

士族障碍着曹操代汉做皇帝,与其说是为了拥汉,无宁说是向曹操交换做官特权。辽东割据者公孙度要流亡名士王烈做官,王烈不愿意,“为商贾以自秽”,公孙度也就不强迫他了。士族看商贾是秽人,绝不允许商贾和一般下层豪强参加政权。曹操用人,“不拘微贱”,这自然要引起士族的不安。赤壁战前,鲁肃劝孙权抗曹操,说,象我鲁肃这样的人,投降了曹操,他会把我送还本乡,评品等第,给个小吏做,慢慢升迁做州郡官。曹操得荆州,令韩嵩评品荆州士人优劣。东汉末年,士人分品做官,似乎已成惯例。二二○年,曹操死,子曹丕继王位。曹丕听从拥曹派士族陈群的建议,明令规定九品官人法,各州设大中正官,各郡县设小中正官,评品本州本郡本县士人的等第。做大小中正官的人自然是高级士族和一些中级士族,他们荐举做官的人,自然也是高级中级士族。微贱人被排摈不能入品,低级士族只能列在下品。曹丕和高级中级士族进行了交换,从此不再有拥汉派。当年,曹丕取消汉献帝的皇帝名号,用禅让的方式自称魏皇帝(魏文帝)。

二二一年,刘备在成都自称汉皇帝。二二二年,孙权自称吴王;二二九年,吴王孙权自称吴皇帝。

三国分立事,另节说明。

农民与地主间的阶级斗争,是封建社会历史的一条基本线索。这条线索的一个方面,即地主阶级方面,为了争夺统治权,不断地进行着内部斗争。这种内部斗争往往成为某一历史时期里的主要特征,严重地影响到社会各个方面,阶级斗争(渗杂着各族间斗争)因而愈益复杂化。自秦汉迄南北朝这一历史时期由统治阶级的内部斗争而表现出来的主要特征,第一步是无市籍地主与有市籍地主间的斗争。这个斗争开始于秦,发展于西汉,猛烈冲突于东汉,结果是东汉末年社会遭受极其惨重的大破坏。第二步是九品官人法的成立,标志着代表无市籍地主的士族战胜了有市籍地主,同时高级士族开始了对中级士族的压迫并排摈低级士族。中级低级士族代表中小地主,人数最多,而且才能之士也多在这个大士人群里产生,他们被压迫和被排斥,无市籍地主阶级内部的斗争激化深化了。结果是西晋统一政权迅速崩溃,在中级低级士族与豪强势力结合下,出现十六国大混乱的局面,黄河流域又一次遭受毁灭性的长期大破坏。

第四节经济概状

东汉的农业、手工业生产在西汉的基础上续有进步。手工业的进步尤为显著,好些重大的发明,记录在东汉以及三国的史书里。

农业

牛耕——西汉后期,黄河流域用牛耕田,已经相当普遍。东汉时牛与农业的关系更见重要。《后汉书》开始有牛疫的记载,如公元七六年,汉章帝诏书里说,近年来牛多疫死,垦田减少,谷价颇贵,穷人流亡。西汉时偷马要处死刑,偷牛只是照普通偷窃加重治罪。东汉杀自己的牛和偷别人的牛都处死刑,可见牛的重要。汉光武帝初年,任延做九真太守,教民用牛犁,田亩因而年年增辟。汉明帝时,王景做庐江太守,也因兴水利和教用牛犁,境内富饶。庐江地近,用牛却在后,九真路远,用牛较在前,说明牛耕法的推广是偶然的缓慢的,但也说明在逐渐向外地推广。整个看来,东汉农业技术比西汉是进步得多。

水利——东汉水利大抵修复西汉旧渠,少有新创,但卓越的水利工程家仍屡见记载。王莽时(公元——年)黄河在魏郡(治邺)决口,河道南徙,改从千乘(山东利津县)入海。河水侵入汴渠(东汉漕运的要道),兖豫两州连年遭水灾。汉明帝擢用王景(公元六九年),发民卒数十万人治河。王景测量地势,开凿山阜,建立水门,自荥阳至千乘口筑堤长千余里,使河、汴分流,河不侵汴。从此汴渠得安流运漕,黄河受南北两堤约束,水势足以冲击沙土通流入海(至一○四八年才又改道),幽冀兖豫四州得免较大的河患。王景治河是东汉人民和自然界作斗争的一次大胜利。汉顺帝时(一四一年)会稽太守马臻在会稽、山阴两县(浙江绍兴县)治镜湖(又称鉴湖),筑大堤周围三百五十余里,灌溉民田九千余顷。马臻以后,会稽山阴千余年没有大的水旱灾。长江下游的水利事业,马臻是光辉的创始人。东汉末年,曹操为适合军事运输和农田灌溉的需要,大开河渠,沟通黄河淮河长江三大水,交通比前更便利。又在河北开平虏、泉州两渠,接连海上运输,控制了割据辽河流域的公孙氏和塞外乌桓族。三国分立,北方水利常在兴修,成为恢复生产消灭蜀吴的一个重要因素。垦田——东汉史书保存着九个户口记录、五个垦田记录。这些数字是根据当时口赋、算赋、更赋、田租推测出来的约数,当然不能是准确的,但也不全是虚构。户口数和垦田数列如下:年代户数

口数垦田数

57年(汉光武帝4,279,63421,007,820缺建武中元2年)

75年(汉明帝永5,860,57334,125,021缺平18年)

88年(汉章帝章7,456,78443,356,367缺和2年)

105年(汉和帝元9,237,11253,256,2297,320,170顷兴元年)

125年(汉安帝延9,647,83848,690,7896,942,892顷光4年)

144年(汉顺帝建9,946,91549,730,5506,896,271顷康元年)

145年(汉冲帝永9,937,68049,524,1836,957,676顷嘉元年)

146年(汉质帝本9,348,22747,566,7726,930,123顷初元年)

156年(汉桓帝永寿26,070,96050,066,856缺2年)

汉桓帝时的户数显有错误,《晋书·地理志》所记户数一○、六七七、九六○,口数五六、四七六、八五六,或比较可靠。

自汉光武帝到汉和帝,户口继续在上升,垦田自然也在扩大。东汉户数一般在千万户左右,垦田数一般在七百万顷左右。垦田汉和帝时达到高峰,户数汉桓帝时达到高峰,这些数字固然未必确实,但也可见田数与口数差额在增大,农民破产失业的痛苦在加剧。崔寔(汉桓帝时人)《政论》里说:当今青徐兖冀四州人稠土狭,田亩不够使用;关中和凉幽二州以及内附近郡都是土旷人稀,良田荒弃不开垦。依据崔寔所说,衰落的地区有西汉最饶富的关中,有南匈奴内附后作为居住地的并州和边患频繁的凉幽二州。纵然江南和益州有些发展,并不能抵补关中等地的衰落,东汉农业繁盛的地区,实际只有豫冀兖徐青五州和司隶的一部分,豪强大混斗恰恰就在这些繁盛地区里进行,这就可以想见这一次大破坏是何等严重。

创造性的手工业

东汉手工业表现了卓越的创造性,这和两汉四百年政治的统一,文化的积累是不可分的。从实物与文字记载里看到的重要创造有下列几种。

纸——两汉学校发达,经学又极烦琐,士人录写大量经传师说,竹简重,缣帛贵,很自然的需要一种代用品,纸就在这个需要下产生了。《汉书·外戚·赵飞燕传》载有一种可以写字叫做“赫蹄”(赫音细xì)的东西。应劭(东汉人)说是薄小纸,孟康(三国魏人)说是染赤色纸。如果应、孟所说不误,是汉成帝时已经有纸。当时既能制薄小纸,也就迟早会制较厚较大的纸。应劭《风俗通》说:汉光武帝迁都洛阳,载素(帛)简(竹)纸书共二千车。公元七六年,汉章帝赐给贾逵用竹简写的和用纸写的《春秋左氏传》各一套。如果这些记载不误,是汉和帝以前早已用纸写书了。一○二年(汉和帝永元十四年)立邓皇后。邓皇后禁绝郡国献珍玩,但令供纸墨。邓皇后倡导节俭,不应让郡国献缣帛,这里所说的纸显然是指比缣帛价廉的那种纸。蔡伦当时正做尚方令(掌制造御用器物),可能受邓皇后的影响,专心制造更合用更廉价的纸。原来造纸原料用絮,絮是冬衣用旧了的丝绵(如后世冬衣用棉花),用絮造纸(可看《说文》糸部絮字纸字及段玉裁注),自然比缣帛价廉。蔡伦改用树皮、麻头、破布、破鱼网作原料,不仅纸价更廉,而且原料更多,推广更易,因此天下莫不采用他的新方法,称为蔡侯纸。《后汉书》说蔡伦以前缣帛叫做纸,意在推崇蔡伦的创造,其实蔡伦以前有纸,丝毫也不曾减少这个伟大创造的价值,因为只有这样的纸才能代替竹简和缣帛。一○五年(汉和帝元兴元年)蔡伦改进造纸方法成功,这应是人类文化史上值得欢欣的一年。建安时,左伯能作纸,精细有光,造纸术又前进一步。

瓷器——商朝已发明制釉。郑州二里岗出土的一件豆青釉布纹陶尊,全身内外都加釉。洛阳出土西周灰青釉陶豆两件。战国时有质胎近瓷的带釉陶器。显示商周以来由陶变瓷的趋势。战国时能制瓦,两汉又能制砖。两汉有些砖瓦坚硬近于天然石,足见烧窑技术在进步。烧窑技术应用到陶器制造上,就会有早期瓷器的创造。西汉邹阳《酒赋》(伪书《西京杂记》引)里始见瓷字。河南板桥水库和洛阳都有西汉四耳罐和盘的出土,河南信阳东汉墓中也发现过青瓷壶、洗、杯、碗等物,证明两汉确有瓷器。这种质地坚细外加彩色釉药的器物,已从陶器跃进到瓷器的范围内,虽然还不能说是完全的瓷器,意义却是重大的。瓷器对古代残留的铜器陶器进行了革命,给手工业开出一条宽广的新道路,同纸一样是人类文化史上的一个大创造。

阳燧——战国时能制造壁琉璃,长沙楚墓中有蓝琉璃珥,彩琉璃球,质地非常精美。东汉时进步到能制厚玻璃。王充论衡》说:方士熔炼五种石块,铸成阳燧,可在日光下取火。西汉以前阳燧用铜制,东汉始用玻璃。由于方士故作神奇,说是要五月丙午日午时铸造才能有效,所以熔炼法流传不广,制玻璃业不能发展。

织花机——公元五九年,汉明帝率群臣祭汉光武帝,群臣衣裳都用五彩花纹很复杂的织成品。西汉织工在研究织花机,汉哀帝时还没有完成,汉明帝时确实制成织花机了,这是纺织手工业的大进步。魏明帝时博士马钧改良织绫机,省工省时,花纹更精。

铁钉——铁钉的使用,似开始于制棺的棺钉。王符(汉安帝时人)《潜夫论》里说,制造棺材要用钉。有了铁钉,建筑造船等业增加一种必要的用具,技术上可以前进一步。

火井——西汉末扬雄

《蜀都赋》,没有说火井。西晋初左思作《蜀都赋》,始有“火井沈荧(火在井中)于幽泉”的话。可见利用火井煮盐是在东汉或三国时期。用柴火煮盐水一石,仅得盐二三斗,用井火可得四五斗,生产量增加一倍。

石炭——石炭的使用不知开始于何时。二一○年,曹操在邺筑铜雀台。台北面有冰井台,藏石炭数十万片(片字或作斤字)。西晋初陆云见了很觉新奇,写信告诉陆机。二陆吴郡人,是博学的文学家,他们不曾知有石炭,足见当时还没有通行。南朝宋时人雷次宗作《豫章记》,说建城县(江西高安县)葛乡出石炭,可以煮饭,南方用石炭比北方较迟。

水排——东汉初年,杜诗做南阳太守,创作水排,用水力鼓动排橐(风箱),铸造农器,用力少,见功多,百姓称便。东汉末年曹操用韩暨为监冶官。以前冶铁或用马排或用人排。用马排造一石熟铁要耗费一百匹马力,用人排费功力更多。韩暨改用水排,比马排省费用三倍。韩暨南阳人,当是采用杜诗的遗法,并非新创,但从南阳推广到魏国,韩暨是有功的。

翻车、渴乌——汉灵帝时,宦官毕岚作翻车和渴乌。翻车是一种河边汲水的机车;渴乌是吸水的曲筒。马钧改良翻车,机件轻便,童子也能转动,照西晋傅玄所描写,马钧的翻车很象是后世常用的龙骨车。

水碓——东汉献帝末年,雍州刺史张既督促陇西、天水、南安三郡富人造水碓。水碓是用水力激木轮舂米的器械,发明当在东汉时期,张既由内地传到西北地区。

霹雳车——二○○年,曹操与袁绍大战。曹操创制发石车,攻破袁绍军壁楼。发石时有大声,因名为霹雳车。马钧改良发石车,用一个大轮,轮上挂数十块大石,用机械转轮,大石连续抛出,比曹操所制一发一石,威力大增。发石车唐时称为炮车,是攻城利器。

上述各条揭示出东汉时期手工业劳动者对自然界的征服又迈进了一步,结合农业上的发展,社会财富的创造比西汉提高了,东汉工商业的发达和城市的繁盛,可以说明这个事实。

工商业

洛阳与南阳是东汉两个最大的中心城市。王符《潜夫论》里说,洛阳地方浮末比农夫多十倍,虚伪游手比浮末又多十倍。全国一百个郡一千个县成万有市的邑,工商与农夫的比例,大体上与洛阳相似。王符区别农工商的本末,说:农桑为本,工商为末;工造有用物为本,造淫侈无用物为末;商通有用物为本,通淫侈无用物为末。农工商守本离末则民富,离本守末则民贫。照王符的说法,浮末是守本的工商,虚伪游手是离本的工商。为什么离本的工商占绝对大多数呢?因为劳动人民创造出来的财富,极大部分被富贵人剥削去了,富贵人需要的是淫侈之物,供给淫侈之物以牟利的正是王符所说的那些淫商。

王符描述以京师贵戚为首的富贵人家衣服、饮食、车舆、装饰、庐舍都非常淫侈。这些人家养着大量奴仆婢妾,让他们身穿锦绣衣,足登麂(音己jǐ)皮履,佩带犀角、象牙、珠、玉、金、银、琥珀、瑇瑁(音代昧dāimèi)等精制品,表示主人家的富贵气象。富贵人死后,棺材一定要用江南出产的大楠木,从几千里外运来,让工匠雕治,工程极其精细。一套棺椁重约一万斤,要耗费成千上万的人工才能造成。葛洪抱朴子》记载汉朝广陵某富贵人的墓冢说,吴景帝时,发掘一个大冢。冢内有高阁。四周有行车路,高可以骑马。灵座前侍立长五尺的铜人数十枚。棺内置云母石厚一尺,尸体下有白玉璧三十枚。死人怀中有形似冬瓜长一尺许的白玉,耳鼻塞枣形黄金。这一类墓冢,照王符说,东起乐浪,西至敦煌,万里版图内富贵人家都是这样。富贵人不论是活人或死人,都是极淫侈的消耗者。他们残酷地榨取农工所生产的财富,通过淫商达到穷奢极欲的目的。

社会生产力的提高,并不曾改进生产者本身的生活,而富贵人却愈益集中了大量的财富。西汉富商的财产最多不过一万万钱,东汉时士孙奋有钱一亿七千余万,折国有钱二亿,奴隶八百人,钱比西汉加倍了。东汉法律上也禁止商贾兼做地主,叫做“商者不农”、“禁民二业”。事实完全相反,无市籍地主同样做商贾,商贾同样做有市籍地主。邓太后废盐铁官营制以后,大利所在,二业更是混成一业,大大增加了豪强的财产。受这个法令迫害的还是那些劳动人民。官吏借口禁民二业,禁农民捕鱼打猎,甚至禁采桑养蚕,使农民穷困破产的过程加速起来。

王莽末年,大小豪强抗拒农民起义军,到处筑起称为营、壁、坞的堡垒,实行武装割据。东汉时期,这种堡垒合法存在并逐渐加强,豪强势力远远超过西汉时期,试先看下列两个事例:

(一)汝南郡袁绍哀术是士族大豪强。袁绍占据河北,留在本郡各县的门生宾客,拥兵守壁,反抗曹操。曹操用满宠为汝南太守,攻破二十余壁,又诱杀十几个壁帅,共得户二万,兵二千。袁术死后,残部逃到庐江。孙策袭破庐江,得百工、鼓吹(乐队)及部曲三万余人。

(二)仲长统昌言》里说,豪强人住着接连数百栋的大宅院,占有着大片的良田,畜养着成群的马牛羊豕,州城郡城里开设着大商店,车船周流四方,贩运奇物宝货。这种豪强人连做个伍长的资格也没有,却有成千的奴婢,上万的徒附,享乐比封君还强,势力等于郡守县令。他养活宾客刺客和敢死士,替他迫害或杀死穷人。穷人被迫服从役使,冤枉穷困,不敢到官府申诉,因为申诉只有危险没有好处。

以上两个事例,第一个说的是在战时的无市籍地主豪强,第二个说的是在平时的有市籍地主豪强。总起来看,豪强在平时,以大宅院为中心,筑起一个堡垒。宅院里住着供享乐用的“妖童、美妾、倡讴、妓乐”之类的奴隶,也住着充当爪牙走狗的宾客、刺客、敢死士之类的文武流氓。堡垒里住着制造各种自用器物或商品的工匠,又有经营商贩的商贾。袁术家工匠齐全,号称百工,开大商店、车船周流四方的豪强当然也有很多的工匠和商贾。这种工匠、商贾以及牧人就是成千奴婢中的一部分。堡垒外住着佃农。他们在暴力胁迫下,变成半农奴的身分(人身还不能被买卖),叫做徒附。崔寔《政论》叙述徒附的生活情况说,贫户没有耕地,只好向豪富低头,父子妻女象奴婢一般替田主耕种,一辈一辈做下去。活着衣食不足,死了买不起棺材。年景略差,便得饿死或出卖妻子。真是说不尽的伤心惨目,作为人的生趣被剥夺得干干净净了。大名士申屠蟠隐居在田野间,住屋用蓬草盖顶,依桑树枝作梁栋,同佣人一样。佣人即徒附,他们住的是这样的陋室,室里只有一些破被烂帐,临死时还得到路旁去死,不敢死在家里,因为没有葬身的土地(《昌言》“被穿帷败,寄死不敛”)。徒附穷困到极度,那里会有人的生趣!

徒附离开豪强,更无法生活,因此,徒附不仅几乎无偿地替豪强耕作,而且还得替豪强当私兵。这种豪强武装,叫做部曲。(徒附户一家人也统称为部曲。)袁绍的附属堡垒有户二万兵二千,大概一户徒附,得出一人当部曲兵。袁术部曲有三万余人,大概袁术一家的徒附户至少有三万余(一部分被部曲将带走)。豪强与文武流氓平时组成一个统治集团,战时便成为军事统率集团,豪强当统帅,一些宾客当僚佐,一些刺客敢死士当将校,部曲兵不敢不力战,否则就有灭家的祸难。东汉豪强的兼并性、割据性和破坏力都显得特别强烈,原因之一在于他们拥有所谓部曲的私人队伍。

物质生产进一步发展的东汉社会,同时也就产生出更强暴的豪强力量。这种力量反过来阻碍生产以至摧毁生产,最后连进行生产的劳动人民也被尽量屠杀。根源只有一个,就是豪强的兼并性、割据性。

豪强有良田,又有工具牛犁和徒附,农业生产品成本比较低。他们操纵市上谷价作为兼并土地的一种手段。广大农民所有的田地是中下等田地,他们也必须有牛犁,并降低自己的生活水准同徒附一样,才有可能用近乎同等成本的谷物在市上出卖,换取必要的钱来缴纳官府赋敛和购买最低限度的生活用品。如果遭遇天灾、额外赋敛等意外事件,那就有破产当徒附的危险。东汉首尾一百九十五年中,地区大小不等的有灾(水、旱、蝗、风雹等灾)年多至一百一十九年,额外赋敛更是东汉后期豪强政治的特点。不难想见,农民困急只好卖耕牛,失去耕牛只好卖土地当徒附。徒附不断在增加,豪强势力不断在扩大,农民不断在加速破产,如此循环,农业生产力自然逐渐由萎缩一直到被摧毁。

豪强制造器物用奴隶(奴隶身价最高不过二万钱),民间手工业业主用佣工(如申屠蟠家贫,曾“佣为漆工”)。业主要卖出自己的生产物,必须减轻成本,首先是压低佣工的生活到奴隶的水准。事实上使用佣工到底还不是使用奴隶,多少要付出一些佣钱,成本多少还得高一些,因此民间手工业受奴隶劳动的阻碍,不能顺利地发展起来。

阻碍生产摧毁生产是豪强兼并性的表现。兼并性发展到更大规模的混斗割据,就表现出可骇的破坏力,东汉社会在这个破坏力的冲击下崩溃了。

王莽乱后,户口大耗损,经东汉前期的休养生息,汉和帝时,人口恢复到五千三百余万。此后安、顺、冲、质四帝人口都在五千万以下,汉桓帝时又达到五千万(《晋书·地理志》作五千六百万)。这些数字不管它如何缺少真实性,至少还可以显示当时人口是多而不是少。现在看一九○年(汉献帝初平元年)以后豪强们怎样急剧地破坏社会生产力,使多的人口变为人口极少。

破坏的方式有下列几种:

屠杀——一九○年,董卓驱迫洛阳地区百姓迁往长安,沿路死人无数。洛阳二百里内所有官私房屋,全部被烧毁。一九三年,曹操攻徐州,杀男女数十万口。一九二年董卓死后,部将们连年互斗,烧毁长安城,关中居民数十万户,死亡略尽,长安成了空城,附近几百里内不见人迹。二一九年曹仁屠宛。长安、洛阳、南阳三大城市全毁灭了。这只是几个例,其他屠城杀人,规模大小或有不同,残暴性却并无不相同。

抢掠——曹丕叙述一九○年以后豪强割据的情形说,名豪大侠,富室强族,都以讨董卓为名,纷纷起兵。大豪强占据州郡,中豪强占据县城,小豪强占据乡村,各依武力,互相吞灭。这种豪强军队在割据地内过着“饥则寇掠,饱则弃余”的野兽生活,他们等到生产彻底被破坏,人民饿死得差不多的时候,自己也就很难生存下去。袁绍军在河北吃桑椹充腹,袁术军在江淮吃蚌蛤过活,不久都溃败了。豪强占据州郡,到乡村象蝗群那样吃人民,吃完这一处再吃别一处,吃到无可吃时,即人民死亡略尽时,他们才算做完了事情。

疫病——《续汉书·五行志》记汉灵帝时有五次大疫。大医学家张机在《伤寒论·序》里说,我的宗族原来很大,人数在二百以上,建安纪元以来,还不到十年,族人死了三分之二,伤寒病患占十分之七。一族人死去三分之二的疫病,在《五行志》上并没有记载,因为它连年发生,不算是值得记载的大疫。汉献帝时大疫,据《五行志》所记是在二一七年(建安二十二年)。曹丕说,那一年疫病,很多亲友遭了灾。曹植也说,家家有死人,室室有哭声,或一门尽毙,或举族灭亡。以著名文学家建安七子为例,孔融、阮瑀早死,其余王粲等五人都死在这次大疫中,可见丧亡确极严重。疫病是暴政战乱的自然产物(例如二一七年的大疫,从曹操攻孙权军中开始),它不是所谓天灾,它同杀死饿死一样是统治阶级制造的人祸。

人民不是被杀死就是饿死或疫死,经济文化的中心地区黄河流域,在短短的建安时期化为一片大荒原。王粲从长安逃往荆州,写一首《七哀诗》描述路上见到的惨状说:“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所,何能两相完。”仲长统《昌言》也说,东汉民户,过去一般在一千万户左右,还有不少遗漏户和居住汉地的外来族都不算在内。到了今天(汉献帝时),名都空而不居,百里绝而无民者不可胜数,这样下去,人要灭绝了。二○二年,曹操在他的原籍谯(安徽毫县)下了一道命令说:“吾起义兵,为天下除暴乱。旧土人民,死丧略尽。国中终日行,不见所识,使吾凄枪伤怀”。曹操在家乡走一天,路上看不到一个熟人,与王粲仲长统所写破败情状都是亲见的实事,完全可信。这些事实说明什么呢?说明两汉四百年积累起来的财富和文化以及创造财富和文化的劳动人民一起被统治阶级毁灭了!

第五节汉文化对周邻诸族的影响

两汉是政治统一、经济文化发达、武力强大、拥有人口五六千万的伟大国家。这对四周诸族的社会,很自然地要起着推动作用。两汉特别是东汉(包括三国)推动作用更为显著。东汉三国两个半世纪的长久年月里,除去各族间暂时发生的军事行动,其余年月都是在经济文化的交流上渡过去的。大抵汉朝高度的经济与文化,在前期吸引着许多族,从而建立起密切的政治关系或通商关系,而后期的黑暗政治又迫使逃亡、掠夺和变乱,成为豪强破坏力以外的一种破坏力。东汉与诸族的关系是复杂的,从大的方面看,相互有利处多于相互为害处。

下面简略地叙述东汉与周邻诸族的关系。

东北方

自战国(燕)时起,辽西辽东两郡(秦始皇建郡)已经是汉族文化在东北方的基地。汉昭帝以来,玄菟(治所约在今辽宁省铁岭新宾等县之间)、乐浪两郡成为重要的文化基地。在汉族文化影响下,东北方少数族开始从落后状态中加速了社会的前进。

夫余——夫余国在玄菟郡北,本是濊族的居住地。不知何时,从北方索离国来了一个勇猛善射名叫东明的人,征服濊族,自做国王,号称夫余国。夫余国,有城栅、宫室、仓库、牢狱。刑法残酷,一人犯死罪,一家人都被没收作奴婢。东明族人是贵族,大贵族做加(官),有马加、牛加、猪加、狗加等称号。这些加都是部落大酋长,大部落有数千家,小部落有数百家。小贵族在加下面做邑(城栅)豪或落(村落)豪。濊族人被称为下户,是东明族的种族奴隶。有战事,诸加率东明族人上阵,下户只是运粮供饮食。下户主要从事农业生产,不参加战争。贵族死后要厚葬,杀人殉葬有时多至百余人。葬国王要用汉朝给予的玉匣。国王死,嗣王到玄菟郡领取。公元四九年,夫余王遣使来汉,汉光武帝给他一份厚礼,夫余从此归玄菟郡管理。因汉文化的逐渐输入,三国时夫余成为东北方的一个强国。

挹娄——挹娄在夫余东北。挹娄人处在氏族社会末期,已有贫富,但不曾形成阶级。各部落有大人(酋长),但还没有君长。居山林间深穴中,富家穴深到九梯以下。穴中央作厕,人绕厕居住。有农业和牧畜业,也能织些麻布。俗重养猪,吃猪肉、衣猪皮,冬天用猪油涂身,厚数分。夏天裸体,用一尺布掩蔽下身。箭用青石作镞,镞上敷毒药,人兽被射中就死去。挹娄人形体似夫余人,言语与夫余高句骊不同。汉时属夫余,三国时脱离夫余自立。挹娄是东北方诸族中最落后的一族。它不接受邻国较高的文化,社会停留在野蛮阶段上,直到它的后裔女真、满洲初起时,大体上还保存着挹娄的社会形态。

高句骊——高句骊在辽东、玄菟两郡的东面,夫余挹娄的南面。属玄菟郡管理。高句骊人居大山深谷中,共有三万户。相传贵族是夫余的别种,约一万人,性凶暴喜掠夺,好造大宫室,男女饮酒歌舞,坐食不劳动。下户(种族奴隶)供给贵族米粮鱼盐等一切生活品,纵然竭力耕作,还是不得温饱。汉光武帝时高句骊王遣使来聘,汉给以乐人乐器及衣冠服饰。

濊——在高句骊的南面,辰韩的北面,朝鲜半岛东部地区都是濊人的居住地。濊分许多部落,各有酋长,但没有大君长。这些部落酋长与高句骊贵族同种,言语习俗大抵相同。前一二八年,濊君南闾等大小部落酋长率二十八万人来辽东郡,汉武帝因而设置苍海郡,后改属乐浪郡。汉光武帝时部落酋长改称县侯,仍属乐浪郡。濊人与汉人杂居,能种麻养蚕作绵布。没有经过奴隶制度阶段便进入封建社会,在东北方诸族中是文化最高的一族。

韩——在朝鲜半岛南部。韩分马韩、辰韩、弁韩三种,称为三韩。马韩在西,有五十几个部落;辰韩在东,弁韩在南,各有十二个部落。马韩最大,有些大部落多至万余家,大小部落总户数约有十余万。部落间和部落内部,大小酋长各自作主,不很相统属。辰韩弁韩较小,大部落四五千家,小部落六七百家,总数约四五万户。马韩月支部落酋长号称辰王,算是三韩的大君长。辰韩弁韩大小酋长都是马韩人,不得自推酋长。

马韩人能种田养蚕织绵布,在东汉时还不知道金银锦绣是贵物。他们住的是草屋土室,穿的是布袍草履,贫富的区别不很显著。汉光武帝时马韩酋长到乐浪郡通聘,以后便属乐浪郡管理。酋长四时到郡会见,普通人借酋长的衣冠印缓也不时来郡,多至千余人,足见马韩社会还没有阶级。这都是北部人,因为接近乐浪郡,文化比较高,南部人甚至保存着文身陋习,文化比北部更低。到三国时,开始筑城郭,大概社会多少前进了一些。

辰韩又称秦韩,秦朝人逃避苦役,流亡到马韩,马韩人使居住东部地区,与土著弁韩人融合成为辰韩。辰韩言语是秦弁韩混合语,与马韩不同。有城栅屋室。部落酋长按大小有各级称号。能种五谷养蚕作缣布。乘驾牛马,嫁娶有礼,路上行人相遇,停步让路。人死用大鸟羽送葬,意思是要死者能飞扬。辰韩人最大的贡献是能冶铁制铁器,濊、倭(日本)、马韩、州朝(朝鲜济州岛)都依靠辰韩获得铁器,铁在各族交易中当作货币来使用。弁韩人身大发长,当是被马韩征服的一个种族。一部分弁韩与辰韩杂居,城郭衣服相同,言语风俗有异。三韩中辰韩文化最高,有向奴隶制度社会发展的迹象。工莽时,曾掳获乐浪采木民夫户来等一千五百人作奴隶,三年死去五百人。弁韩刑法严厉,也有在部落内部产生奴隶阶级的趋势。不过三韩在乐浪郡统治下,不可能用武力向外部掠夺大量奴隶,封建文化从乐浪、辽东继续传来,自然地要向封建制度前进。王莽时,辰韩一个大酋长廉斯听说乐浪郡土地肥美,人民富乐。有一天,廉斯出城,见户来在田中驱鸟雀,便请户来引导来到乐浪郡。乐浪郡迫令辰韩退还被俘汉人一千人,又罚辰韩出一万五千人、一万五千匹布作为死去五百人的赔偿。给廉斯衣冠田宅,子孙世世免徭役。这个事例显示三韩社会不能走奴隶制度的道路,而只能朝着封建制度的方向发展。

倭——西汉时期倭人到乐浪郡聘问。公元五七年,倭国遣使人经乐浪郡来朝廷。汉光武帝授予倭国王印缓。一○七年,倭国王帅升等“献”生口(奴隶)一百六十人。三国时和魏国交通。二三八年,倭国女王卑弥呼遣使“献”男生口四人,女生口六人,班布二匹二丈。魏明帝以卑弥呼为亲魏倭王。赠送礼品有锦五匹,毛织物十张,丝织物一百匹,另送卑弥呼锦三匹,绢五十匹,五尺刀两口,铜镜一百枚,用真珠制造的铅丹各五十斤。倭自东汉以来常来中国,每次“贡献”总有生口若干人。《前汉书》仅说乐浪海中有倭人,分为百余国,以岁时来会见。《后汉书》记载较详,《三国魏志》记载更详,显示汉倭交通在继续增加。照《后汉书》及《魏志》所说,倭有百余国,国王世袭,大倭王居邪马台国。倭人男子都黥面文身,作为贵贱尊卑的符号,女人没有社会地位,不得文身。武器用矛楯木弓竹箭骨镞或铁镞。贵族号称大人,家有生口财物,又都有三五个妻妾。下户遇见大人,必须退入路旁草地。人如犯轻罪,没收本人妻子为奴婢,犯重罪没收一家人或一族人为奴婢。

以上是汉文化通过玄菟乐浪两郡,影响了附近几个族的简略叙述。

乌桓——原是东胡(东北方诸族)的一族,西汉初,被匈奴击败,逃避到乌桓山,因此号称乌桓。匈奴奴役乌桓,迫令每年贡献牛马及貂皮,过时不送到,便掳掠乌桓人做奴隶。乌桓社会处在脱离母系氏族似乎不是太久的氏族社会阶段上。若干小部落结成一个大部落,推选一人为大人,大人以至部落小帅各自畜牧生产,不相役使。一般行事要听从妇人的意见,只有战斗事由男人自定。汉武帝击破匈奴,迁徙乌桓人到上谷、渔阳、右北平、辽东、辽西五郡边境外,使侦察匈奴人动静。汉设护乌桓校尉管理乌桓。公元四九年,辽东境外乌桓大人到洛阳“朝贡”,辽西境外乌桓大人郝旦等率众九千余人内附。汉光武帝封郝旦等大小酋长八十一人为王、侯、君长,使居住沿边十郡境内,招募乌桓人内附。设乌桓校尉,驻上谷郡宁县(河北宣化县西北),管理乌桓和鲜卑。汉给乌桓人衣食,使助汉击匈奴和鲜卑。公元五八年,辽东太守祭彤大破渔阳塞外赤山乌桓。塞外各部乌桓恐惧,西自武威郡,东至玄菟郡,纷纷内附。乌桓接触汉文化以后,大人改为父子继承制。东汉末年,辽西郡大人丘力居部有众五千余落,最为强盛,助袁绍作乱。袁绍败死后,袁绍余党率幽冀两州吏民十余万户投奔丘力居部,企图再作乱。二○七年,曹操大破丘力居部,得降众二十余万人。迁辽东、辽西、右北平三郡乌桓一万余落入居内地,选壮健人作骑兵。乌桓居内地久,很自然地和汉族融合起来,边境上乌桓部落对魏仍保持政治联系。

鲜卑——鲜卑也是东胡的一族。照《国语·晋语》说,周成王在岐阳大会诸侯,其中有东夷鲜卑。《楚辞·大招篇》“小腰秀颈,若鲜卑只”。《大招》作者赞美鲜卑妇女,似乎战国时期鲜卑与汉族有往来。西汉初,鲜卑被匈奴击败,逃到辽东境外,与乌桓为邻。鲜卑言语习俗同乌桓,也是处在氏族社会阶段上的游牧部落。公元四九年,鲜卑大人到洛阳“朝贡”。乌桓在汉武帝时便接触汉文化,落后性逐渐减少了。鲜卑仍保持着氏族社会的落后性。东汉初年,成为侵扰辽东境外专事杀掠的野蛮族。鲜卑“朝贡”以后,辽东太守祭彤使鲜卑大酋长偏何等击北匈奴,按首级数赏财物。因此,偏何等人连年出兵击北匈奴,拿着人头到辽东受赏。很多部落大人都来归附,争着做杀北匈奴人的卖买。公元五八年以后,汉每年从青徐两州人民榨取二亿七千万钱向鲜卑人买北匈奴人头。统治阶级行施这种野蛮卑劣的方法,自以为得计,结果人民也遭受了祸难。公元九一年,窦宪大破北匈奴,单于率一部分人远逃,鲜卑占据北匈奴土地,北匈奴残部十余万落,都自号鲜卑,鲜卑势力渐盛。它失去二亿七千万钱的人头卖买,当然要取得补偿,被作为补偿品的当然是边郡的人民。从此汉沿边各郡连年被攻,汉兵南匈奴兵乌桓兵合力抵御,不能取大胜。

长时期的掠夺,使鲜卑社会里一部分人变成富人和有权力的人,阶级逐渐形成了。汉桓帝时,一个部落贵族的弃子檀石槐,勇健有谋略,造出一些法律,替部落间判断曲直,被认为很公平。他有了这些条件,受推为大人。檀石槐在高柳(山西阳高县西北)北三百余里弹汗山立庭(好比中原建都),从汉地买得良铁作兵器,用汉逃亡人作谋主,拥骑兵十万,南寇汉边境,北拒丁零(贝加尔湖地带的游牧族),东挫夫余,西击乌孙,在匈奴故地上建立起东西一万四千余里,南北七千余里的军事行政的大联合体。他分领土为三部。从右北平以东至辽东接夫余、濊为东部,从右北平以西至上谷为中部,从上谷以西至敦煌接乌孙为西部,各置大人统率本部。檀石槐居弹汗山统率三部。匈奴强盛时,也曾建立过这样的军事行政大联合。檀石槐继匈奴组成一个侵略力量,这对政治黑暗的东汉说来,确是极大的威胁。幽并凉三州沿边诸郡,没有一年不被攻掠,人民死伤财物损失不可计数。鲜卑获利愈多,贪暴也愈甚,一七七年上半年,边境被侵竟多至三十余次。汉灵帝发汉兵南匈奴兵共三万骑分三路出击,被檀石槐战败,三路将官各率数千骑逃回,兵士死亡十之七八,辎重全部丧失。这次大败,不是汉兵南匈奴兵不能力战而是由于腐朽的朝廷庸劣的将官根本不知道如何作战。就在这一年冬天,鲜卑万余骑在路上掳获辽西太守赵苞的老母和妻子,当作人质来攻辽西郡。赵苞率兵出战,对遥远的鲜卑阵上老母悲号道:今天,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做儿子的不能再顾母子私恩,亏损对国家的忠节。儿子罪该万死!老母教训赵苞说:威豪(赵苞字)!人总有一天要死,不得为我亏损忠义,你快进兵罢!赵苞率士兵即时奋进痛击,大破鲜卑兵。老母妻子都被鲜卑杀害,赵苞收尸归家安葬。赵苞对乡人说:为救老母而亏忠义是不忠,为全忠义而杀老母是不孝,我必须在战阵上尽忠,在地底下尽孝。说完,号哭呕血而死。赵苞母子所表现的民族精神,才是当时人民反抗鲜卑侵略的共同精神,这种精神是汉族所以继续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

鲜卑擅长的是杀掠,落后的是生产。檀石槐部众愈聚愈多,畜牧射猎不够供食品。檀石槐找到一个大湖,其中有鱼,但不知怎样捕鱼。他听说东方有倭人能没水捕鱼,出兵攻倭人国,掳来千余家做捕鱼奴隶。鲜卑就是这样一个不爱生产专事杀掠的野蛮社会。

一八一年,檀石槐死。儿子和连继承他的政治地位,攻掠北地郡,被北地人射死,那个军事行政联合也就离散了。檀石槐是一个强大的侵略者,他的侵略行为,增加了部落贵族的财富和权力,阶级的划分愈益显著了。檀石槐死后,部落大人都改为世袭制,各拥所部,互相攻击。魏文帝时,檀石槐部万余落来降,居并州太原雁门等郡,为魏守边境。

以上是乌桓鲜卑两族,在辽东辽西境外受汉文化的影响,社会发生变化的简略叙述。

北方

东汉初年,匈奴乘中原内乱,侵扰边境。公元四八年,呼韩邪子孙争单于继承权,呼韩邪长孙比率南边八部四五万人内附,从此匈奴分为南北两部。

南匈奴——南单于比自称呼韩邪单于,在汉保护下,与北匈奴对抗。公元五○年,汉光武帝使南单于入居西河郡美稷县(山西离石县境)。南单于分部众屯北地、朔方、五原、云中、定襄、雁门、代郡,助汉守边。沿边八郡流民得归还本土,北匈奴不敢大举南侵。此后南匈奴人口逐渐繁衍,汉和帝时,有户三万四千,口二十三万,兵五万。汉每年给南匈奴一亿九十万钱。南单于自称“生长汉地,开口仰食,惭无报效之义”,南匈奴贵族精神上与汉朝廷是亲密的。南匈奴人民与汉人杂居,逐渐进行农业生产,文化与汉人大体相同。东汉后期,南匈奴骑兵成为击北匈奴鲜卑羌的主力军。二一六年,曹操留南单于居邺(魏国都),待遇如列侯,子孙世袭单于名号。分南匈奴人为左、右、前、后、中五部,各部立贵族一人为部帅,选汉人为司马监督部帅。从此南匈奴人更确定地成为居住并州的一个少数族。

北匈奴——北匈奴单于也是西汉时呼韩邪单于的子孙。匈奴分裂后,南北交战,北方的丁零,东方的鲜卑,西方的西域诸国,都乘机攻击北匈奴。北匈奴屡被战败,内部离叛。公元八七年,北匈奴五十八部共二十万人到云中等四郡投降。八九年,汉三路出兵击北匈奴,窦宪、耿秉各率四千骑与南匈奴一万骑合为主力军。窦宪出朔方郡边塞,南单于率万余骑出西河郡边塞,邓鸿率沿边义从(归附)羌胡八千骑与南匈奴一万骑出五原郡边塞。窦宪令汉和南匈奴精兵万余骑为前锋,大破北单于兵。各路大军出塞三千余里,北单于率残部逃走。汉军俘获牲畜一百余万头。北匈奴八十一部共二十余万人投降汉军。窦宪、耿秉登燕然山刻石,颂汉威德。九○年,汉兵出张掖郡边塞五千余里,大破北匈奴军。北单于率残部逃到西域,被班勇击败,又向西逃去。北单于败逃,弟於除鞬自立为单于,部众仅数千人,遣使来求降。窦宪排斥袁安等朝臣公议,立於除为北单于,照南匈奴例,每年给大量财物。东汉朝廷以前利用南北匈奴互攻,又利用鲜卑攻北匈奴,因此北匈奴衰弱,汉兵出塞,一举成功。北匈奴破灭后,应从袁安等人的公议,允许南匈奴出塞,统治匈奴故地,汉与南匈奴协力抵御鲜卑,这样,鲜卑侵扰边境的祸害是可以减轻的。窦宪刚愎自用,扶立一个仅有数千人的放除鞬,匈奴广大土地及残余部众都被鲜卑夺去,中国北方又出现了一个强敌,边境受害,比西汉前期更严重。如果说窦宪击破北匈奴算是有功劳的话,那末,由于他的错误而造成的罪恶应比功劳大得多。

匈奴族与中原接触地带很广而时间又很长,自然要受到汉文化的某些影响。特别是西汉呼韩邪单于以后,匈奴贵族的衣服、食品、用具、乐器、刀甲、车舆、仪仗都是汉朝供给的,汉文化给匈奴的影响是更多更深了。呼韩邪改父子继承制为兄弟继承制,意思是想轮到汉妻王昭君的儿子做单于,呼韩邪又使他的继位人在单于称号上加若鞮(汉语孝)二字,意思是学汉皇帝称号上加孝字。南匈奴单于每年三次祭天,兼祭汉皇帝。南匈奴和许多北匈奴人愿意内附居住汉地,显然不仅是生活上的要求,同时也是对汉文化有所爱慕。北匈奴虽然战败了,它所积累的战争经验(如“望尘识马步多少,嗅地知军度远近”)与游牧族本有的流动性犷悍性结合起来,比其他落后族,它还是较强的一族,因此,它能向遥远的西方走去,在一个时期里,成为可怕的文化破坏者。

西方

羌——羌族也称为西戎,据远古传说,炎帝姜姓,西周东周时期有不少姜姓国也有姜姓戎。黄帝姬姓,春秋时期西戎中还有姬姓戎。尧是羌族庆都的儿子,周祖先弃也是羌族姜嫄的儿子。炎黄族与羌族在远古是很接近的两个种族。炎黄族先后进入中原地区,逐渐与夷族苗族黎族狄族融合起来,经济文化都在发展,羌族保持落后状态,到东汉还不曾脱离氏族社会。

羌族游牧地以西海郡(青海)为中心,南到蜀郡广汉郡边境外,西北接西域鄯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鄯善县)、车师(吐鲁番盆地)等国。羌族有一百五十个部落,在这个广大地区上随水草游牧,并无固定居住地,农业生产几乎是没有的。阶级也没有显著的形成。部落酋长都是爱剑的后裔,大部落数万人或万余人,小部落数千人。某一部落强大了,就分为几个小部落,某一部落衰弱了,就分散做别部落的附属。各部落间互相攻掠,盛衰无常,因此不能产生大君长,不能有统一的号令,比起匈奴鲜卑来,虽然羌人刚强勇猛,不免仍是一个弱族。

羌族经济文化落后,但并不是说它不愿意前进。爰剑在秦厉公(前四七六年至前四四三年)时,被秦人俘获当奴隶。爰剑学得一些生产知识,逃回羌地后,教人畜牧种植。羌族本来依靠射猎为生,此后畜牧业发达起来,人口也就繁衍了。羌人崇敬爰剑的功绩,让他的子孙世世做部落酋长。汉武帝开河西四郡,羌人欣慕汉文化,陆续内附,与汉人杂居凉州各郡县。汉境内的羌人,游牧生活逐渐改变为农业生活,这对羌人是有利的。但汉地方官吏和豪强,虐待羌人,侵夺奴役,无所不为,比虐待汉族人民更加凶暴。羌人被迫与境外诸部落结合,仇杀官吏豪强,同时也蹂躏汉族人民,不过东汉前期还没有酿成大变乱。

东汉后期,政治进入黑暗时期,地方官吏与豪强虐待羌人,毫无忌惮,连朝廷当权者也直接出面对羌人进行更残酷的压迫。原因是:(一)羌人力弱,击羌容易立功成名;(二)借口用兵,可以聚敛民财,使大小官吏乘机各饱私囊。公元一○七年,羌人被迫起事。当时羌人久居郡县,并无武器,或持竹竿木棍当矛,或负木板食案当盾,或执铜镜在日光下摇动当作舞刀,汉朝廷完全没有理由去用兵镇压。邓太后想让她的长兄邓骘乘机立功,却征发内地十来郡兵卒五万人,教邓骘带着去杀羌人。邓骘军被羌人杀败,边境内外各部落合力攻击邓骘军,邓骘军又大败。羌声势大盛,深入到内地杀掠,百姓死亡不可胜数。邓骘束手无策,本人退回洛阳,邓太后认为有功劳,升官做大将军。汉军留在前方,屡战屡败,羌兵竟杀掠到河东河内等郡,关中及河北大平原上先后筑坞壁一千余所,屯兵二十余万,算是抵御羌人的方法。战争一直进行到一一五年,汉改用骑兵又用南匈奴骑兵击羌,才挽回败势。一一八年,羌人战败瓦解,接连十二年的战争才告一结束。这次战争用钱多至二百四十余亿,人民实际负担当然还要超过这个数目。并、凉两州破败不堪,边郡和内地兵民死亡无数,羌人也遭受了巨大的损丧。但是,统治阶级制造这样的大罪恶,丝毫也不曾悔祸,相反,它更认识到击羌是得功名饱私囊的最好机会。

一一九年以后,较小规模的战争依然继续进行着,汉羌各有胜败。从一三六年起,汉羌又开始大战,汉兵屡败。朝廷照上次战争的旧法,发诸州郡兵十万人屯凉州汉阳郡,关中筑坞、壁三百余所,屯兵守望。大将马贤赵冲等人先后败死。朝廷当权者在内地农民起义的压力下,无法再在击羌战争中发财了,一四五年,被迫采用招抚法。羌人五万余户投降,接连十年的战争才告结束。战争中皇甫规曾要求给兵五千人,便可安抚变羌,朝廷当然不听。这次战争用钱八十余亿,多数被文武官吏吞入私囊,他们把掠夺来的珍宝财物,贿赂朝中有权人,因此放纵妄为,小胜报大胜,战败报不败,让战争延长下去,朝廷不会来追问。兵士口粮被侵夺,进不得力战,退不得温饱,大批兵士冻饿死了,草原上白骨相望,这不是战死者的白骨而是被虐待者的白骨。东汉黑暗政治表现在各个方面,两次制造羌人大变乱,就是这种黑暗政治的一个表现。统治阶级只知道侵侮羌人可以得功名饱私囊,却想不到内地农民起义伴随着击羌军事开始爆发并发展起来;内地农民只知道反抗朝廷残酷地征发兵役和财物,却想不到最后会迫使朝廷不得不停止对羌人的武力迫害。汉族与羌族间是有隔膜的,羌人反抗汉朝廷压迫,并不想获得内地农民的援助,内地农民起义,也不曾有援助羌人反抗的意图,但是,羌人反抗催促了内地农民的起义,农民起义阻止了朝廷对羌的军事压迫,事实上彼此起着联系的作用。这是因为统治阶级的压迫是普遍性的,所以,被压迫者的反抗也是普遍性的。不论各个被压迫者表面上存在着若干隔阂或怨仇,归根说来,阶级斗争终于从内部深处把他们联系起来。这种联系的力量,就要加速黑暗朝廷的崩溃。

汉官没有一个不是羌人的强盗,只有张奂、皇甫规二人是例外。公元一五五年,张奂做安定属国都尉(相当于郡太守,管理内附诸族),羌酋赠送马二十匹,金食器八件,张奂拒不收受,当众立誓道:即使马象羊那样贱,不让马入我厩;即使金象米那样多,不让金入我怀。张奂以前八任都尉都是贪官,羌人敬重张奂的廉洁,从此遵从教令,境内安宁。一六一年关中陇西羌起兵攻破营坞,凉州路断,长安危急,朝廷不得已用皇甫规为将。皇甫规击破羌兵,羌人十余万人自动来归附,凉州路通。皇甫规先后诛逐贪虐大官五六人,小官吏百余人,羌人欣喜,又有十余万人来归附,用费仅一千万钱,西方即时清静。皇甫规因此得罪了宦官和豪强,下狱罚作苦役。张奂皇甫规廉正,得羌人爱戴,因为羌人对汉官并无其他要求。汉官却相反,专想残害羌人来满足自己的要求。与张奂皇甫规同时,有一个完全兽性号称大名将的段颎(音窘jiǒng),主张用兵杀尽羌人,张奂主张安抚,朝廷自然听从段颎的话。一六九年,段颎出兵突然袭击降羌,杀四万人,用钱四十四亿。羌人受了大祸,段颎等人发了又大又快的财。

氐(音低dī)——氐自称是槃瓠的后裔。据《商颂·殷武篇》说,它在商汤时已经与商有来往。它原住武都郡地方,汉武帝立武都郡后,部分氐人散居凉州关中一带。二一九年,刘备击败曹操军,得汉中地。曹操迫令武都氐五万余落迁居关中扶风、天水一带,以防刘备夺取武都郡,用氐人攻关中。二二○年,武都氐王杨仆率本部人附魏。二三六年,武都氐王苻健率氐民四百余户附汉,弟苻某率氐民四百户附魏。大部分氐族离开了根据地武都。氐比羌弱小,但经济文化比羌进步。氐人长时期与汉人杂居,接受汉文化较多,善于种田,养豕牛马驴骡,又能织布。姓名与汉人同。本族人说氐语,对汉人说汉语。酋长称王或称侯,很多王侯受汉朝廷封号,与汉官共同管理氐民。氐族和羌族一样受汉官虐待,羌族不断起兵反抗,氐族反抗却很少,主要原因在于氐族已有阶级,统治者与汉统治者结合,氐民的力量削弱了。羌族还没有形成显著的阶级,酋长与部众的利害比较一致,在反抗中能采取共同的行动,而且各部落甚至住地很远的部落也能采取共同行动。汉官无法利用酋长来压迫羌人,到最后,出现了段颎企图杀尽羌人的野兽主张。

羌和氐是居住在边境内外,受汉文化影响较多的两个族。

西域——玉门关内河西狭长地带,玉门关外葱岭以东西域诸国,都是汉与匈奴关系本身安危、势所必争的地区。汉置河西四郡,割断匈奴与西羌的联系,关中形势稳定了。西域诸国内附,割断匈奴的右臂,河西形势稳定了。与汉相反,匈奴失去西羌的援助,由强变弱,失去西域的赋税,由富变贫。匈奴贫弱,汉才有可能击败匈奴,取得北方边境的安宁。从自卫的观点来看,汉通西域是完全必要的。匈奴奴役西域诸国,“敛税重刻,诸国不堪命”,西域人民和大部分统治阶级,都盼望得到汉的保护,从西域人民的要求来看,汉通西域也是完全合理的。由于通西域,东方和西方的文化得以交流,从人类的利益来看,意义更是重大了。因此,东汉班超班勇父子在西域建立的功绩,是非常光辉的功绩。

西汉末年,西域三十六国分割成五十五国。公元一六年,王莽断绝西域的交通,匈奴乘机又征服西域诸国,实行报复性的剥削。诸国不堪命,要求汉统治的恢复,非常迫切,但东汉国力较弱特别是后期政治黑暗,内争激烈,无意远图,西域不能象西汉那样久通,自汉光武帝至汉安帝呈三绝三通不正常的现象。

第一次绝——公元一六年至七三年。原因是王莽乱后,国内元气未复,避免与北匈奴接触。

第一次通——七三年至七七年。击走北匈奴,取伊吾(又称伊吾卢,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哈密县),交通恢复。

第二次绝——七七年至九一年。原因是不愿引起对北匈奴的战争,放弃伊吾。

第二次通——九一年至一○七年。窦宪大破北匈奴,班超经营西域完全成功。

第三次绝——一○七年至一二四年。原因是汉官庸劣,被北匈奴及一部分西域国攻击,朝廷召回汉官。

第三次通——一二四年以后。班勇击走北匈奴,葱岭以东又通。班勇以后,渐成半通状态。

西汉时期,西域诸国的贵族子弟多到长安,学汉文化。国王的儿子称为侍子,得到朝廷更多的优待。东汉初耿舒讥笑马援象个西域贾胡,到一处便停留一处,想见西域商人可以在内地自由做买卖,长时期经济文化的交流,使汉与西域结成不可割断的联系。汉人流寓西域,不仅做买卖,也兼作政治活动,有助于这种联系的增进。例如公元六○年,汉人韩融助于阗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和阗县境)贵族休英霜做国王,击败强国莎车(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莎车县)。后来班超经营西域,于阗成为主要支持者。七三年以前,西域诸国屡次要求汉恢复政治关系,绝不是偶然的。七三年,汉明帝命使窦固等率大军击北匈奴,取伊吾地,置屯田兵,建立起玉门关外的立足点。班超就在这一年带着三十六个吏士出使西域,杀鄯善国匈奴使官,于阗国杀匈奴监督官,鄯善、于阗等国王都派儿子到洛阳做侍子,隔绝五十八年的西域,第一次又与汉交通了。

班超得于阗疏勒(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疏勒县)等国的支持与匈奴争西域统治权。七六年,匈奴和在它影响下的龟兹(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库车县)、焉耆(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焉耆回族自治县)等国,攻汉西域长官,汉章帝召回汉官,放弃西域,伊吾又被匈奴夺去。班超奉召将归国,从汉诸国大震动,疏勒国大官黎弇怕班超走了,龟兹来报复,拔刀自杀。于阗国王侯大臣抱住班超的马脚,号泣不让走。班超与所率三十六人留下来,准备击败反汉的焉耆、龟兹两国。八○年,汉章帝派徐韩率兵一千人援班超。八七年,班超率西域诸国兵二万五千人大破龟兹等国兵五万人。九○年,班超又大破葱岭西月氏国兵七万人。九四年,班超率龟兹等八国兵七万人合汉吏士商贾一千四百人攻破焉耆国。葱岭东西路通,西域五十余国全部内属。一○二年,朝廷召班超归国,到洛阳不久便病逝,年七十一岁。

一○七年汉放弃西域,朝官们原以为闭玉门关便可安居无事,不料北匈奴残部征服诸国,连年侵犯边境,威胁河西四郡。事实教训朝官们“弃西域则河西不能自存”,一二三年,汉安帝使班超第三子班勇将兵五百人,出关经营西域。一二六年,班勇率西域兵大破北匈奴呼衍王,又击走北单于兵,北匈奴向西逃遁,葱岭以东诸国又来归附。一二七年,黑暗的朝廷说班勇有罪,召还下狱。此后汉在西域的政治势力逐步削弱,商业和文化却仍交流不绝,特别是文化,过去汉文化经河西向西流,现在佛教文化经河西开始向东流。北匈奴被班勇驱逐,向西远走,西域诸国得免奴役,有余力发展佛教文化,通过河西这条文化运河,与汉地保持着长时期的正常关系。

班超率三十六人,班勇率五百人出关,都建立了卓越的功业。这是因为他们的后面有汉朝和西域交通的愿望,前面有西域诸国脱离北匈奴与汉交通的愿望,班超班勇的智谋和勇气能够恰当地使两个愿望结合起来,表现出一种巨大的力量。如果单看作他们个人有智有勇,凭几十人几百人压服诸国,那就变成神话,不是历史事实了。

公元九七年,班超派遣甘英出使大秦国(罗马)。甘英到了条支国的西海(波斯湾)边上。安息国(波斯)一向用汉丝和丝织品与罗马交易,不愿甘英到达大秦,开辟直接通商的道路,夸张航海的困难来阻止甘英。甘英缺乏探险精神,畏难回来。大秦富贵人需要大量丝织品,商人从安息天竺(印度)间接购得,获利已有十倍,当然希望直接通商,得更多的利益。一六六年大秦商人到日南郡边上,以大秦王安敦名义,送汉桓帝一些礼物。大抵海路危险较多,通商道路主要还在陆上,东汉扫除北匈奴在西域的势力,对东西商路的通达是有重大意义的。

西南方

益州广大,居住着统称为西南夷的许多种族。东汉时,大小种族纷纷内附。大种族如公元六九年,哀牢王柳貌率五十五万余人内附,汉明帝特立永昌郡(治在云南保山县境),管理哀牢人。一○○年,白狼王唐缯等率十七万人内附。一○八年,三种夷人三十一万内附。一一六年,大羊等八种十六万人内附。以上都是大量人口连同土地一起内附的事例。夷人内附,对酋长王侯和人民都有利。对酋长王侯说来,他们得到封号与赏赐可以巩固自己的地位。对人民说来,在通常情况下,可以得到汉法律上的一些保护,例如公元四三年,邛穀王任贵怕汉威法行施后,自己不得放纵,阴谋叛变,足见汉法多少有些约束力,内附的酋长王侯不能象以前那样放纵。

益州郡(属益州刺史管辖)永昌郡是汉在西南方的基地,通过这些基地,汉人与夷人交流着经济与文化。两郡物产丰富,有牦牛、琉璃、毛织物、木棉布、火浣布(石棉布)等特产。铜铁铅锡金银琥珀水晶等矿,比内地更多,汉设县常在矿区,想是汉人多作矿冶业和商业。永昌郡由水路通掸国(掸音扇shàn在缅甸),又与盘越国(在天竺东南)相近,永昌成为中国西南方与天竺、大秦等国通商的大城市。象牙、犀角、光珠、孔雀、翡翠、猩猩等珍异物,经过永昌来到内地。汉官吏乘机取利,做一次益州郡太守,子孙好几辈饶富。做一次永昌郡太守,即使不是大贪官,也可以让十代子孙都做富人。

王莽时,益州郡太守文齐兴造水利,垦田二千余顷。汉章帝时益州郡太守王阜设立学校,居民原有的陋俗逐渐改变。汉桓帝时,郡人尹珍到内地游学,博通经书,擅长书法,还乡里教授,门徒甚众,西南地方开始有学人。夷人文化一般是落后的,例如哀牢人身上刻龙文、穿鼻,耳轮拉长到肩上,衣服后面缀一尾形的饰物,内附后受汉文化影响,可以加速这些陋俗的改变。

南方

汉武帝征服南越国,分置九郡。汉元帝时罢珠崖儋耳(儋音丹dān)两郡,七郡统称为交趾。长官称交趾刺史。二○三年,汉献帝改交趾刺史为交州牧。二二六年,孙权分交州为交、广二州。交州有东汉时交趾、九真、日南三郡,广州有东汉时南海、苍梧、郁林、合浦四郡。交趾七郡原来居住着许多种族,汉人统称他们为越人或雒越。秦始皇迁徙内地五十万人戍五岭,与越人杂居,因之南海等四郡文化较高,交通较便,汉政治影响也较强,越人逐渐朝着与汉人融合的方向发展。交趾等三郡与南海等四郡有些不同的条件,少数的汉人朝着与越人融合的方向发展。

交趾郡居民,据汉时人说是雒越人。他们很早就有农业。他们的田叫做雒田,随潮水的高低,决定田的有收获或没有收获,这说明生产技术还是原始的。但是雒越人已有阶级,种田的人叫做雒民,有田的人叫做雒王雒侯雒将。西汉时,朝廷流放一些罪人到交趾等郡,使与本地人杂居。双方开始通言语。汉光武帝初年,锡光做交趾郡太守,任延做九真郡太守,施政宽弛,大体保持着安定局面。后来交趾郡太守苏定是个张着眼睛看钱,闭着眼睛办事的贪劣官。公元四○年,交趾麊冷(音迷零mílíng在越南境内)县雒将的女儿征侧和她的女弟征贰起兵反抗,九真日南合浦等郡越人俚人群起响应,征侧取得六十五个城,自立为王。《后汉书》说征侧甚雄勇,被苏定虐待,愤怒起兵。这是错误的说法。如果征侧仅仅是为了个人的愤怒,四郡越人俚人为什么起来响应呢?为什么刺史太守困守孤城,得不到居民的援助呢?足见这些刺史太守都是苏定一类的贪劣官,早就为居民所厌弃。征侧的胜利,正是由于她的行动顺应了驱逐贪劣官的公意。四二年,汉光武帝派遣伏波将军马援率汉兵八千人合交趾兵共二万余人,依靠兵力强大,击败征侧征贰军,征侧征贰在作战中壮烈牺牲了。

马援在交趾等郡修筑城郭,巩固汉官的地位;穿渠灌溉,兴修农利。四四年,马援率汉兵回洛阳,因瘴疫死去了十之四五。交趾多有珍异物品。汉桓帝汉灵帝时,政治愈益黑暗,汉人去做刺史太守都是肆意搜括,贪囊满了便内调,让新官再来搜括。居民被迫反抗,在朝廷用兵无效时,只得对居民作些让步,借以缓和反抗的力量。

汉献帝时,士燮做交趾太守,统治交趾七郡。士燮任职四十余年,内地士人到交趾避难,多至百余家。境内安宁,当全面战乱社会大破坏的时候,交趾七郡独免兵祸。

东汉和四周诸族,除了鲜卑是代替北匈奴寇边的敌人,其余都是相互间保持着经济文化的正常关系,而汉统治阶级的贪劣政治常是正常关系的损害者。这就形成了许多族纷纷接受汉经济文化的影响,又经常起兵反抗的复杂现象,但正常关系到底还是基本的。这一点,汉统治阶级知道得很清楚,在无法镇压反抗时,派个廉洁长官去,减轻些剥削,便把正常关系恢复起来。

第六节黄巾军起义

东汉后期愈来愈黑暗的政治,逼得广大农民愈来愈不能生活下去。从汉安帝时开始,农民到处发动武装起义。起义的原因,汉安帝自己说出了一些,就是“万民饥流”(流亡)、“百姓饥荒,更相啖食”(人相食)。朝廷有什么救济的办法呢?当然是没有的,相反,剥削得愈来愈凶恶了。从汉安帝到汉灵帝时黄巾军起义以前,各地发生民变六十七次(实际不止此数)。起义的人数和区域都在继续扩大,而且起义的行动与西汉不同,一起义就杀官吏,烧城邑,首领有皇帝、天子、太上皇、无上将军、平天将军、柱天将军等称号。起义者揭出这些称号,就是宣告人民不再要姓刘的做皇帝。这比西汉末起义军一定要找个姓刘的做皇帝,显然是个进步。

汉朝廷是腐朽的,汉统治阶级却凶顽有力,所以起义军都被统治者镇压下去。

如果说,汉安帝以后农民的穷困生活还算是慢性穷困的话,那末,到汉灵帝时变成急性的穷困了,或者说逼近绝境了。当时吕强上疏陈事,说:近年来谷价便宜,家家户户却挨饿没饭吃。连年灾荒,按市场规矩,谷价应该腾贵,但是谷价反而更跌,这是因为朝廷和地方官赋税繁重,刑罚急暴,农民寒不敢衣,饥不敢食,缴出最后的一粒谷来买眼前的性命。农民被驱迫到这条死的界线上,唯一可走的路只有大规模起义。

小土地私有制的社会里,农民的耕地在无止境地零碎化,农民本身在无止境地散漫化,要发动有组织意义的大规模起义几乎是不可能的。秦末陈胜刘邦、西汉末赤眉平林等起义军都是先在一个地方爆发,随后各地农民起来响应,形成一支多头的反抗力量。这种情况和小土地私有制正相适应。但是,东汉时期,农村中遍布着豪强的坞壁,它们都是有部曲的作战单位,有力量镇压刚发动的起义农民。就是那种较大规模的几十次地方性起义,也在朝廷军队联合豪强武装的压力下,等不到别处农民响应,都归于失败,东汉农民起义确是更困难了。

不过,起义是不可抑阻的,失败使徬徨在死亡线上的广大农民获得一个教训,就是必须联络各地农民共同起义。实行这种联络工作的是钜鹿人张角和他的兄弟张宝、张梁。

汉光武帝以今文经学为基础,大力提倡妖妄的谶纬之学,借以证明自己受天命,应该做皇帝。东汉妖术盛行,《后汉书》特立所谓《方术传》,除了郭玉、华佗等少数医生,其余都是著名的妖人。这种妖人妖术就是战国西汉传下来的方士和神仙术,不过到东汉时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战国西汉的方术,主要是用长生不死之药欺骗富贵人(包括皇帝)。骗术败露以后,方士被杀或逃遁,教训了后来的方士,富贵人受骗,也教训了后来的富贵人。东汉富贵人自汉光武帝以下,一般不求长生药,却求愚弄人民的妖术;反之方士也不再用长生药冒险求富贵,却用各种符合朝廷提倡的妖术来取得名利,用符水祝祷法骗人,就是各种妖术中的一种。朝廷对妖术采取不干涉态度,因为任何一种妖术,归根都是为了欺骗人民,有利于朝廷的统治。

东汉后期,佛教逐渐流行,给某些妖人一种创立宗教的启示。妖人们把方士所有的神仙术与《老子》书中“谷神不死”、“玄牝之门”等等神秘的话结合起来,于是神仙术改称为道教,方士改称为道士,哲学家的老子也被改装为道教的教主。汉桓帝派亲信宦官到苦县祭老子,又在宫中立黄老浮屠祠。以方士神仙术为本质的道教,经汉桓帝承认,成为公开的宗教了。最早出现的道教,是汉顺帝时琅邪人宫崇到宫门献上他的老师于吉所得神书——《太平青领书》一百七十卷(《后汉书·襄楷传》)。这个于吉就是造神书的人,也可能是宫崇自己造书,托名于吉。他们敢于献书,书中当然是“专以奉天地顺五行为本”,决不会有反抗统治阶级的言论。汉献帝时,琅邪道士于吉流寓吴郡城,烧香读道书,用符水为人治病。孙策部下诸将和宾客,有三分之二信奉于吉,望见他就跪拜。孙策看他妖妄惑众,影响很大,把他斩首示众。这个于吉是冒名的于吉(汉顺帝时于吉,到汉献帝时应有一百岁左右,诸将宾客替他说情,只说“医护将士”有功,不说他年老),他被杀的原因是想取得孙策的尊敬,不是反对孙策,诸将宾客救他,是希望得他的符水治病,不是对孙策有什么异心。毫无疑问,太平青领道一开始就是拥护统治阶级利益的宗教。太平青领道教派中有一派叫做五斗米道(即天师道)。汉献帝时张鲁的祖父张陵(即道教所称天师张道陵),在蜀郡山中造道书,创所谓五斗米道。张陵的徒党,有祭酒(主传授老子《道德经》)、鬼吏(主为病人祝祷)等名称。他们用法术给人治病,仅费三张纸,却照例要五斗米作报酬。张陵家拥有部曲,是个大地主。他的徒党自然也是些地主。毫无疑问,五斗米道也是拥护统治阶级利益的宗教。归根说来,道教的宗旨,无非是长生不死做神仙,这当然不是劳动人民的思想而是地主阶级无限贪欲的丑恶表现。

张角的道教叫做太平道,大概也是太平青领道的一派。张角自称大贤良师,手执九节杖画符诵咒,教病人叩头忏悔自己的罪过。给病人符水喝,好了算是信道,死了算是不信道。张角派遣弟子到各地方治病传教,十余年间,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信徒多至数十万。汉官吏认为“以善道教化,为民所归”,没有禁阻太平道的活动。张角分信徒为三十六方(部),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人,设将帅统率各方。又收买一些宦官作内应,皇宫卫士多人也准备响应。张角预定甲子岁(公元一八四年,汉灵帝中平元年)三月五日(甲子日)京内外同时起义,事前发出动员起义军的口号,说:“苍天(汉)已死,黄天(张角自谓)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简称为“黄天泰平”。京师及州郡各官府门上都用白土写甲子二字。大方帅马元义往来京师,布置起义,准备调距离洛阳较远的荆扬二州信徒数万人,集中到邺城(起义中心地),作为起义军的主力,配合洛阳附近的各州郡起义军,一举攻下洛阳。不料张角的一个弟子反叛了,向汉灵帝告密。汉灵帝捕杀马元义,又杀卫士及京城内太平道信徒千余人,命令冀州官吏捕张角。这个离起义日期还差一个多月的突发事变,打乱了张角的部署。张角派人飞告各方,立即起义,向统治者进攻。起义人都戴黄巾作标帜,因之被称为黄巾军。张角张宝张梁兄弟三人起兵后,烧官府,杀官吏,攻破地主坞壁,州郡长官,纷纷逃走。各地黄巾军象风暴那样起来响应,整个统治阶级震动了。

不论是那一派道教,它的教义原来不曾含有反抗黑暗统治者的意图。但在封建社会里,它常被当作一种联络农民发动反抗行为的工具。这是因为统治阶级实行各种愚民政策,农民受了陷害,一般缺乏较高的文化,而濒临死亡的穷困生活,又迫使农民在无可奈何中从鬼神那里寻求一些空幻的希望。某些野心的道士,正好通过这种弱点来利用农民的战斗意志。事实上农民大规模起义的根本原因是在于农民阶级普遍地要求推倒黑暗统治者,信奉道教只是一种暂时的表面的现象。因之,张角的太平道虽然起着发动黄巾军起义的作用,但不能说它是反抗黑暗统治的宗教;黄巾军虽然蒙着道教的灰尘,但它的本质依然是正义的农民战争。

抹去黄巾军的那些道教灰尘,作为秦末以来农民故争的发展过程来看,它有若干进步的表现。(一)三十六方同日起义,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组织力量。(二)攻城市坞壁,表现出明确的斗争目标。(三)废除淫祀,表现出统一的精神。曹操曾在济南禁绝奸邪鬼神的祭祀,单是城阳景王庙就毁去六百余所。一九二年,青州黄巾军与曹操军大战,黄巾军给曹操檄文里说:从前你在济南毁坏神坛,和我们中黄太一的道相合,你似乎是个懂道的人。道教崇奉多神,不可能有毁坏神坛的主张。这里所称中黄太一显然是废斥诸神,独尊一神,与道教拜多神的教义不合。足见太平道为了发动农民,不得不接受农民的要求(敛钱祭祀鬼神是地主剥削农民的一个手段,农民感到痛苦,但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反映出农民要求政治统一),添加一些主张,这就是其中偶然被史书保存的一条。

黄巾军的基础,起初是大量穷苦农民和流民,后来加入了在坞壁里受尽苦难的徒附和奴隶,他们扶老携幼全家从军,队伍非常庞大(统治阶级诬称为“蚁贼”,但也说明黄巾军声势的浩大)。他们战斗精神虽然极高,作战的困难却是很多的。黄巾军仓猝起义以后,汉灵帝大赦党人,和缓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整个统治阶级都发动起来,以大豪强出身的皇甫嵩、儒生出身的卢植、小豪强出身的朱俊为首率领大批徒党(董卓、曹操、刘备、孙坚之类),一致向黄巾军进攻。经过几次大战,是年仲冬,张角兄弟终于被皇甫嵩等血腥统治者杀死,皇甫嵩一人就屠杀黄巾军二十余万人,每一郡屠杀至少数千人。统治阶级只许农民当牛马而死,不许为求生而反抗,这是它所认为的“真理”。维持这个“真理”的“真理”就是疯狂大屠杀。黄巾军起义在统治阶级“真理”的惨重打击下,基本上失败了。但是,青徐豫各州郡黄巾军仍继续战斗,青州黄巾军尤其壮盛,有战士三十万,合男女老幼共百余万人。因为黄巾军缺乏战胜的条件,最后都被曹操等人消灭。

太平道以外,还有五斗米道。它的教主张鲁依靠益州割据者刘焉的势力,占领了汉中。张鲁自号师君,普通信徒叫做鬼卒,普通官员叫做祭酒(汉时通俗语对人尊称为祭酒),大官员叫做治头大祭酒。这些本是道教内部的称号,占领汉中后沿用不改。张鲁既然取得了统治权,必须在教义外添加(《三国志·注》称为“增饰”)一些新的办法。他在大路上设立义舍(行人住宿处),备有义米义肉,让行路人无偿取用。民有小过,罚修路一百步。人犯罪原谅三次,不改正才行刑。春夏禁止杀生物。又禁酿酒。祭酒管理民事,不用太守县令等名号。东汉后期,破产农民大批流亡,路上颠沛流离,痛苦是说不尽的。朝廷刑法残酷,富贵人家奢侈浪费,官吏贪暴,官即是豺虎强盗的别号,这些都是人民最憎恨的事物。张鲁添加的新办法,多少有合于人民的要求。张鲁在汉中将近三十年,汉中成为当时最平静的地区,关中士民逃来避难,前后达数万家。二一五年,曹操攻汉中,张鲁自动投降。曹操待以客礼,封为万户侯。此后五斗米道主要在统治阶级中流传,被看作道教的正统,张角太平道在民间秘密流传,农民起义的发动者经常用它或和它同类的教作联络的工具。

黄巾军败后,河北农民纷纷起义,各部名号有黑山(山在河南浚县西北,首领张牛角)、黄龙、白波、左校、郭大贤、于羝根(羝音低dī首领姓于,是个大胡子)、青牛角、张白骑(首领骑白马)、刘石、左髭、丈八、平汉、大洪、司隶、缘成、雷公(首领是个大嗓子)、浮云、飞燕(首领褚燕脚手轻快)、白雀、杨凤、于毒、五鹿、李大目、白绕、睦固、苦蝤,以及少数族起义军四营、屠各、雁门、乌桓等等。大部有二三万人,小部有六七千,攻击州郡城和坞壁,声势浩大。飞燕(继张牛角作首领,改姓张)联络各部,众至百万,通称为黑山。后来黑山与袁绍大战数次,各部陆续被袁绍消灭,张燕降曹操。

黄巾军黑山军都被统治阶级战败了,但黑暗的东汉朝廷也被它们推倒了。

第七节汉国(蜀汉)

赤壁战后,三国分立的形势基本上确定了,但这并不是说三国已经成立。荆州在扬州上游,关系吴国的安危,孙权对荆州是势所必争的,否则便不能有吴国。刘备得不到益州,即使占有荆州,在魏吴双重压力下也很难成立汉国。刘备取得益州以后,荆州成为孙权用全力来攻,刘备不能用全力来守的局面。二一九年,孙权杀汉国荆州守将关羽,取得荆州,从此吴汉两国确实成立,开始了三国分立时期。

从经济方面说来,三国分立也是东汉末年社会大破坏的自然产物。原来黄河流域是经济最发达的中心地区,因之它也是政治文化的中心地区。这个伟大强盛的中心地区首先带动了长江上下游地区(益荆扬)的经济逐步前进。西汉中期司马迁叙述江淮以南(荆扬)一般的经济情况说,楚越地方,地广人稀,有些地方还使用火耕水耨法。没有饥寒的人,也没有千金的富家。这就是说,江淮以南经济落后,剥削者还不能积累起千金。到了东汉时期,大地主大豪强到处出现,说明经济已有发展,足以产生大的剥削者。东汉时期长江下游人口普遍地增加着,例如西汉会稽郡(治设吴县)有户二十二万,口一百○三万。东汉分为会稽(治设山阴县,旧越国)、吴两郡。会稽郡有户十二万,口四十八万,吴郡有户十六万,口七十万。又如西汉豫章郡有户六万,口三十五万,东汉增至户四十万,口一百六十六万。同样,长江上游人口也在增加。例如西汉蜀郡有户二十六万,口一百二十四万,东汉稍增至户三十万,口一百三十五万。又如西汉益州郡有户八万,口五十八万,东汉分为益州永昌两郡,益州郡仅有户二万,口十一万,永昌郡则增至户二十三万,口一百八十九万。这种缓慢而普遍的人口增加,也是经济发展的一种表现。不过长江上下游的人力富力比起中心地区来相差是很大的,它只能作为依附者与中心地区相联系,从而得到自身发展的助力。所以当中心地区强盛的时候,长江上下游不可能在政治上脱离朝廷自立为国家,但当中心地区遭受大破坏,不能起带动作用的时候,那就要发生一时的分立,汉吴两国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等到中心地区经济有相当的恢复,分立局面便不能继续而自然地归于统一。三国南北朝以后,长江上下游经济逐渐与黄河流域平衡甚至超过,两大流域的联系更加密切不可割裂了。虽然有时因某种原因也发生南北分立的现象,但优势总是在北方,因为经济条件以外,加上其他各种条件,黄河流域仍不失为全国的中心地区。

刘焉刘璋父子割据益州二十七年,境内比较安静,对破坏不堪无力远攻的北方(曹操据有北方九州)说来,益州具备了一半的立国条件。另一半则是要有坚强的统治集团。刘璋集团内部分裂,刘璋请刘备入蜀援助自己。二一四年,刘备驱走刘璋,占领益州全部(包括汉中郡)。二二一年,刘备自称汉皇帝(汉昭烈帝,史家又称为先主)。同年,刘备亲率大军攻吴,企图夺取荆州。次年,被吴将陆逊击败,逃回白帝城(四川奉节县东北)。二二三年,刘备死,后主刘禅继位。汉后主是个昏暗的国君,统率刘备集团、治理汉国的主要首领是大政治家诸葛亮。

魏汉间战争是统治阶级内部两个集团争夺全国统治权的战争。曹操集团与刘备集团有同等的权利来争夺这个统治权,问题不在谁应该统治而在谁有力量能统治,战争说明双方都没有统一全国的力量。曹操曹丕治魏革去了一些东汉的恶政,诸葛亮治汉也革去了一些东汉的恶政,事实说明魏汉比起东汉来,政治上都有一定的进步。古代史书有的扬魏抑汉,有的扬汉抑魏,大抵以谁应该统治即谁是正统的观点作论据,其实三国分立(主要是魏汉分立)是中国遭受十九年大破坏以后逐渐恢复统一的一个准备阶段,三国的统治者在国内所进行的某些措施,客观上都起着有益的作用,所以它们的暂时存在都是合理的。

诸葛亮隐居隆中(湖北襄阳城西),二○七年,第一次与刘备论天下形势,便拟定如下的计划:占领荆益二州。安抚益州西部诸戎、南部夷越。整顿内政。外与孙权结好。等候北方有变故,荆州军攻南阳洛阳,主力益州军出秦川(陇西)一带,人心归附,天下可以渐定。诸葛亮是个谨慎的人(刘备集团的实力薄弱,也必须谨慎),他的一切行为都含有谨慎的内容。在曹操集团内部还没有稳定的情况下,荆州军威胁中原,主力益州军先取凉州,安抚戎、羌,扩大实力,再逐步进取关中和中原,这应是一个或可行通的计划。关羽镇守江陵,许昌以南拥汉反曹人往往起兵响应,关羽威震华夏,据说曹操曾议迁都避关羽。这也说明诸葛亮的计划不是不可行的。后来关羽被孙权杀死,荆州丧失,形势发生很大的变化。二二七年,诸葛亮第一次攻魏时,魏文帝已死。魏国统治阶级早就不是拥汉派拥曹派的争斗而是曹操集团将被司马懿集团所代替。对中原士族说来,“兴复汉室”已经是一种过时的号召,不能有什么作用。诸葛亮隆中定策,本想再一次走汉光武帝的道路,可是客观形势的变化,这条或可行通的道路显然是必不可通了。给他留下的只有主观努力的一面。他在这一面的努力,确是达到无以复加的高度,凡是封建统治阶级可能做到的较好措施,他几乎都做,因之,他的攻魏计划虽是失败了,他所治理的汉国,在三国中却是最有条理的一国。

诸葛亮攻魏计划仍是先取魏统治力较弱的凉州。这是他用兵的第一个目标,上自国政,下至个人生活都服从于这个目标而进行。下面举出几条重要的事例。

和吴——二二三年,即刘备病死,诸葛亮开始执政的一年,遣使官至吴,劝孙权绝魏,专与汉和好。从此魏吴绝交,汉得专力对魏。

和夷——刘备死后,益州郡豪强雍闿举兵反叛。某些夷族统治者(如夷王高定)也乘机变乱。雍闿割据益州郡,并企图夺取永昌郡。益州永昌两郡是汉国经济的重要构成部分,决不能放弃,诸少数族人民与汉族有经济文化上联系,也不愿政治上脱离汉国。二二五年,诸葛亮率汉军南征。汉军还在路上,雍闿已被高定部兵士杀死。汉军击杀高定,汉将军李恢马忠又大破诸叛人。诸葛亮进军至南中(云南曲靖县),采用马谡“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的建议,耐心地与雍闿余部孟获作战。孟获七次战败七次被擒,诸葛亮第八次还要放他出去,允许他再战。孟获最后心服,道:诸葛公天威,南人不再反了。诸葛亮进军至滇池,分益州永昌两郡为建宁、云南、兴古、永昌四郡,用本地夷人和汉人做官吏。夷汉关系得到改善,汉国内部也得到稳定。

明法——诸葛亮是标准的法家学说的实行者。他制定汉科(律),作为一国的法度。西晋陈寿《三国志》说诸葛亮“科教严明,赏罚必信。无恶不惩,无善不显。至于吏不容奸(官吏不敢作恶),人怀自厉(人人向善),道不拾遗,强不侵弱,风化肃然”。又说诸葛亮“开诚心,布公道⋯⋯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陈寿本是汉国人,他的父亲曾被诸葛亮判处髡(音坤kūn)刑,他这样称颂诸葛亮的法治,可信是真实的。

治军——诸葛亮治军,特别着重在训练有纪律的军队。司马昭灭汉后,特令军事学家陈勰学习诸葛亮的兵法兵制,推行为晋朝的军事制度。汉是小国,不能动用过大的民力。诸葛亮主张减兵省将,精练能战,务使不大伤民力。他为补救国小兵少的缺陷,创造了一些新事物来加强战力,最著名的有:(一)八阵图。行军安静而坚重,驻军地方,所有营垒井灶厕所屏障都按法度兴造,不论行军或驻军,随时可战可守。诸葛亮以前,窦宪曾勒八阵击破北匈奴,大抵经诸葛亮推演改善以后,成为一种新创造。西晋马隆用八阵法收复凉州,北魏刁雍请采诸葛八阵法抵御柔然,李靖唐太宗说,六花阵法原出八阵法。诸葛亮在古代军事学上是有贡献的,他发展了孙吴兵法,他的敌手司马懿称他是“天下奇才”,西晋李兴说,“推子(诸葛亮)八阵,不在孙吴”(孙吴所无),都是指的这个发展。(二)元戎。元戎是一种新式连弩。弩箭用铁制,长八寸,一次能发出十枝箭,威力比旧式连弩大得多。李兴说,“神弩之功,一何微妙”,就是说,战国以来最精良的武器弩,到诸葛亮又前进了一步。(三)木牛流马。木牛是一种人力独轮车,有一脚四足。所谓一脚就是一个车轮(“转者为牛足”,足字应作脚字)。所谓四足,就是车旁前后装四条木柱,行车停车时不容易倾倒。木牛能载一人一年的食粮,单行每天走几十里,群行走二十里,虽然很慢,推车人却不大劳苦。流马是改良的木牛,“前后四脚”,即人力四轮车。流马能载四石六斗食粮,比木牛多载,一天大概也只能走二十里。原来车用两轮,诸葛亮改为一轮和四轮,确是新的创意,用慢而稳的车来节省运军粮的民力,也符合他那种谨慎的性格。木牛流马都很缓慢,经民间改良,成为常用的某种独轮车和四轮车,群行一天也能走几十里。有人以为奇物失传了,深为惋惜,其实有用的奇物一般是不会失传的。(四)钢刀。蒲元为诸葛亮造刀三千口。竹筒内装铁珠,举刀斫筒,如断刍草。炼钢术进步,大概由于他的奖励。诸葛亮用这些事物来补救国小兵少的缺陷,但主要的治军法仍在于纪律严明和武艺熟练。

正身——道德永远是阶级的道德。封建道德当然是为地主阶级服务的,当然是为巩固封建经济基础而存在的。它和封建政治、封建法律一样,都是封建基础的上层建筑物。一个社会当它还没有发生新的经济基础以前,对原来存在着的上层建筑物,只能就它们本身作比较,判断它们那一个好些,那一个坏些。这就是说,如果某些封建统治者所行施的政治和法律,对劳动人民损害较少较轻的话,那种政治和法律就值得褒扬,因为比起乱政淫刑来,到底是好了一些或好得多。同样,如果某些封建统治者的行为体现出某种封建道德而其目的不是为了损害人民,其后果也不是直接为害的话,那个人就应该看作有道德的人,因为比起不如他的人来到底是好了一些或好得多。诸葛亮的行为在封建时代,道德标准是很高的,他以“鞠躬尽力,死而后已”(吴张俨《默记》所载《后出师表》中语。《后出师表》是别人假托,但这两句却是确评)的精神来效忠汉国,无异于屈原的效忠楚国。他集中权力在一身,但是汉后主并不感到他的威胁,朝臣们并不感到他的僭越,国内始终保持着和睦状态。孔子说“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诸葛亮正是身正的典型。他正身的方法主要有两个:(一)虚心纳谏。诸葛亮奖励直言,说如果得直言而改正错误,好比“弃敝(破屐)而获珠玉”。董和曾不同意他某事的处理,反复争论多至十次。诸葛亮表扬董和,要求同僚们学他的殷勤忠诚。第一次出兵攻魏,因误用马谡,被魏击败。诸葛亮认为完全是自己的责任,“引咎责躬,布所失(所犯的错误)于天下”,要求同僚们“勤攻吾之缺”。他这样责自己严、责别人公平的做法,连被他处罚的人也都信服。(二)不增殖私产。诸葛亮上表汉后主说,臣家在成都,有桑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一家可以温饱。臣随身衣食,都是官府供给,决不别作经营,增长私产一寸。臣死以后,如查出有多余的财物,那就是对不起国家。刘备得益州时,赐诸葛亮关羽张飞等功臣每人金五百斤,银一千斤,钱五千万。他置这些田产,比一般地主应该说是最不贪的了。因为他不贪,所以为人所信服;因为他不贪,一般官吏也不敢公然贪污,这对人民是有益处的。诸葛亮死后,到处有人要求给他立庙,因限于礼制,不得允许。据说“百姓巷祭,戎夷野祀”来纪念他。二六三年,即亡国的一年,汉后主才允许给他在沔阳(陕西沔县,诸葛亮葬定军山,在沔县)立庙,禁止其他私祀。

汉国在诸葛亮治理下,养成了一个军事力量,这是诸葛亮的全部希望所寄,因之在使用上非常谨慎,不敢试用某些冒险的计谋。二二七年,诸葛亮率大军屯沔阳,作攻魏准备。次年春,使赵云率偏军据箕谷(陕西褒城县境),扬言将攻郿(陕西郿县),自己率主力攻祁山(甘肃西和县西北)。汉军阵容整齐,号令严明,关中震动,南安、天水、安定三郡反魏附汉。魏朝廷恐慌,魏明帝亲到长安镇守,遣大将军曹真率大军守郿,遣宿将张(曹操部下五良将之一)率步骑五万拒汉主力军。诸葛亮军事计划并不错误,战胜的可能是有的,但是被打败了。原因在用错了人。马谡善于谈论兵法,诸葛亮极其器重他,每次引见,总是从白昼谈论到深夜。刘备曾对诸葛亮说“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诸葛亮不以为然。这次出兵,用马谡做先锋。马谡没有实际作战经验,违反诸葛亮的调度,指挥错乱,在街亭(甘肃秦安县境)打了大败仗。诸葛亮只好收兵回汉中。是年冬,出兵散关(陕西宝鸡县西南)围陈仓城(宝鸡县东北),粮尽退兵。二二九年,诸葛亮攻魏,取武都阴平两郡。二三一年,诸葛亮围祁山,击败司马懿军,粮尽退兵,杀追将张。二三四年,诸葛亮率大军驻五丈原(陕西郿县西),分兵屯田,准备久居。司马懿固守不战,相持百余日,诸葛亮病死,汉军退走。汉国弱小,能对魏国取攻势,显然是诸葛亮主观努力的效果。但所得不过两郡,这又说明客观方面不存在可胜的形势,单凭主观努力并不能取得胜利。

诸葛亮死后,蒋琬、费袆相继执政,对魏采取守势,魏军步骑十余万攻汉中不能取胜。二五三年以后,姜维几乎每年出兵攻魏,完全是浪费兵力,连守的力量也消失了。二六三年,魏司马昭灭汉。

第八节吴国

吴是一个不稳定的国家。它的不稳定性从各方面表现出来。

吴国刑罚残酷,赋(租税)调(兵役)繁重。连张昭、顾雍和陆逊等人都说太重,请求减轻一些。孙权给自己辩解,说:威小人必须用重刑,我这样做是不得已。又说:如果单守江东,现有的兵力确是够用了,赋调应该可以宽些。不过坐守江东,未免陋小,所以仍须预先调兵,以便临时应用。总起来说,百姓劳苦,我很知道,事出不得已,诸君不必多说。孙权的政治就是这样的一种暴政。人民被迫经常起兵反抗。例如鄱阳人彭绮攻破县城,有众数万人。彭绮失败后,彭旦又起兵。庐陵人李桓、罗厉等起兵,经四年战争才被压平。这些较大的反抗以外,还有更多的小反抗。孙权命令各郡县修城郭,起谯楼,掘深池大堑,以备“盗贼”,决不允许减轻赋调。直到他病重要死的时候,才下了一道“省徭役,减征赋,除民所患苦”的命令。他临死时也许真的希望他的继承人缓和一下民怨,可是他的继承人比他剥削得更加凶暴。

孙坚出身下层豪强。他虽然是吴郡富春(浙江富阳县)人,又自称是春秋时大军事家孙武的后裔,但在吴郡士族间并无地位。孙策依靠外来士族和孙坚旧部的力量草创吴国。二○○年孙权继承孙策时,孙权还是十五岁的童子,吴国形势很不稳定。他一方面得到外来士族的全力支持,一方面尽力争取以顾雍、陆逊为首的吴郡士族。他把孙策的女儿,一个嫁给顾雍的长子顾邵,一个嫁给陆逊。孙家与江东名族顾陆两家结成姻亲,吴政权才有了可靠的基础。外来士族都是流寓人,徒党不多,根基不固,所以孙权敢于信任他们。周瑜鲁肃吕蒙三人死后,孙权不得不依靠族大人多的土著士族,把很大的政权交给丞相顾雍,很大的兵权交给上大将军陆逊。他对文武官吏都存着戒心,因此用刑严峻,不少武将因畏罪投降魏国,他曾下令说,诸将犯重罪三次才议罪,这当然骗不得那些畏罪的人。他迫令带兵守边境的督军和将军交出妻子做保质,如有叛逃,便杀戮保质甚至灭三族。他又养一批人叫做校事、察战,监视文武官吏,发见一些事件,动辄加罪惨杀。太子孙登屡次劝谏,都不听纳,大臣们更畏罪不敢说话。陈寿说他性多嫌忌,坚决杀人,愈到晚年杀人愈凶。吴国统治集团就是这样互相猜疑的一个集团。

任何一个政权,总要有军队作支柱。吴国军队起初是用来作战的,后来兵士变成从事生产的奴隶,后来又变成私人的生产奴隶,根本不成其为军队。二二○年,曹操死。二二三年,汉吴讲和。魏汉对吴国的军事威胁减轻了。二二六年,孙权开始屯田,令诸将增广田亩。他自己也说是受田耕种,把驾车的八头牛改作四耦耕牛,表示提倡。屯田兵以外,还有所谓作士,是一种作手工业的兵士。所有生产品全被孙权和诸将分占,养兵士的费用仍由农民来负担。孙权死后,州郡官和诸将令民卒和兵士替他们做买卖,长江上商船来来去去,屯田变得不重要,好多良田因而荒废。到吴国末年,一部分兵士被诸王分去,有权势的宦官也招募兵民做私属。兵士民卒不堪奴役的痛苦,纷纷应募,营里只剩下一些老弱兵。可以想见诸将对这些剩余兵士,自然要加紧剥削来补充被诸王宦官夺去的利益。

既然吴国的兵士实际上是生产奴隶,这就可以说明下列诸事:孙权为什么说自己不愿坐守江东(事实是决心坐守江东),必须扩大兵役?因为增兵就是增加生产奴隶。孙权为什么要使卫温等率兵万人浮海求夷州亶州?因为听说州上有数万家,掳来可以补充民力,从而扩大兵额。孙权为什么屡次进攻山越?因为他估计居住丹阳郡山地勇猛善战的越族有四万人可作兵士。后来越人被围困,出山投降,孙权分给诸葛恪一万人,顾承(顾雍孙)八千人,其余分给诸将。孙权驱迫农民甚至掳掠人口来成立军队,这当然需要极其残酷的刑罚来维持这个军队。现在可以看到的一条刑罚是一个兵士偷了一百个钱,被牵到市上去斩头。以此为例,吴国军队里,大概除去斩头,很少还有其他较轻的刑罚。

孙权的家庭很乱。宠妻间争做皇后,儿子间争做太子。家庭间的争斗影响到外廷,朝官们分成拥嫡拥庶两派。孙权终于废太子孙和,立孙亮为太子。拥嫡派陆逊、顾谭(顾雍孙)、张休(张昭子)等都遭受惩罚,两派怨恨更加深刻。孙权死后,孙亮继位,宗室孙琳废孙亮,立孙权第六子孙休。孙休死,孙和子孙皓立为吴皇帝。孙皓粗暴淫凶,大报旧怨,用剥面皮、凿眼睛、灭三族等淫刑杀人,大臣及宗族几乎被他杀尽。孙权的残虐政治到孙皓时达到最高点,吴国也就灭亡了。

吴在三国中,内部最不稳定,可是立国时间反比魏、汉长。原因是(一)孙权统治吴国五十三年,熟悉统治集团里各部分势力的强弱,能适当地掌握它们。(二)以顾陆两大族为首的江东士族,为保持自己的政治地位(单是顾陆朱张四大姓子弟做大小官吏数以千计),出力支持吴国。(三)二二八年以后,魏国主要兵力布置在关中一带,对付汉国。(四)二四九年以后,魏国司马氏集团与曹氏集团斗争加剧,在二六○年司马昭杀魏帝曹髦,曹氏集团完全失败以前,司马氏不能攻汉,也不能攻吴。

吴在江东立国,政治是残暴的,但对东南地区的开发,却也有显著的成就。长江中下游吴比东汉时经济文化确是发展了。这首先由于东汉末年中原及江淮间大量流民逃入荆扬二州,他们带来了各地区较高的生产技术,使江东地区原来的农业和手工业得到一些改进。钟离牧在永兴县(浙江萧山县西)垦田二十余亩种稻,一年得精米六十斛。当时稻田产量并不很低,所以增加人口的要求极为迫切,孙权攻伐山越,甚至把黟歙地方深山中的短人(少数民族)也搜罗出来,并经常派兵出境捕捉人口。这固然为了添兵,同时也是为了添民。吴亡国时有四个州,四十三个郡,三百一十三个县。郡县数比东汉大增,说明人口增加,土地开辟,需要设立这样多的郡县。

在经济发展的基础上,出现了新的大城市。两汉时江东只有一个大城市——吴。二一一年,孙权自吴迁都秣陵。次年,作石头城,改名建业。二二○年,孙权迁都鄂,改名武昌。二二九年,使陆逊辅太子孙登留守武昌,孙权还都建业。建业和武昌不仅是军事重镇,商业上也是比吴高一级的城市,这两大城市的建立,标志着长江中下游有了进一步的开发。

吴以水军立国,有船五千余艘。水军主力在长江,但航海规模也很大。二三○年,孙权遣将军卫温、诸葛直率领载一万兵士的大舰队到远海求亶州、夷州(台湾),掳得夷州人数千。二三三年,遣将军贺达率兵一万浮海到辽东。二三九年,遣将军孙怡击辽东,掳得男女。二四二年,遣将军聂友率兵三万攻珠崖、儋耳(海南岛)。孙权是大规模航海的倡导者,几次出航,虽然主要目的在捕捉人口,但当时已有如此宏大的舰队,也足以令人气壮。

二二六年,大秦商人秦论来交趾,转到武昌见孙权,问对远西诸国情形。是年,吴大将吕岱遣朱应、康泰出使海南。朱应、康泰所经历及传闻凡百数十国,大抵林邑、扶南等国与“西南大海洲上”(南洋群岛)诸国是朱应、康泰所经历,大秦、天竺等国则得自传闻。二四三年,扶南王范旃遣使来吴,带来乐人及地方特产,林邑、堂明等国王也遣使来吴聘问,从此开始了中国和海南诸国的正式往来。朱应著《扶南异物志》,康泰著《外国传》(两书唐以后亡佚),介绍海外地理知识,与甘英班勇介绍陆上西方诸国(《后汉书·西域传》所本)同是文化史上重大的贡献。

孙权死后,吴国统治集团内部加速分裂,孙皓时吴国事实上不能再存在了。二八○年,晋武帝司马炎六路出兵攻吴国,两路向扬州,三路向荆州,一路是水军,用汉国降兵乘大船浮江东下。吴军不战溃散,晋水军最先到建业,孙皓投降,吴亡。

第九节魏国

曹操创立魏国,对东汉的黑暗统治和豪强大混斗说来,显示出社会开始有稳定的趋势。他废除两汉租赋制度(东汉后期,三十税一竟减到百分税一,等于免地主的田租),改为每亩纳田租四升,每户出绢两匹,绵二斤,不再额外多取。严禁豪强兼并,并禁止豪强逼迫下户贫弱代出租赋。特别是口赋钱、算赋钱的废除,减少了商贾压榨农民的机会,对农民是有益的。推行屯田制,招募无地或无牛畜的农民,在各级典农官统率下耕种官田。租税是按六四(用官牛官六客四)或五五(用私牛官客对分)分谷。屯田制度官与客(佃户)的关系,和一般地主与徒附的关系并没有什么区别。不过,客得四成或五成,比徒附受地主额外榨取,到底是宽了一些;官得六成或五成用来养兵,比全部军粮要农民负担,到底也宽了一些。据西晋傅玄说,当时旱田每亩收十余斛,水田收数十斛。生产量过高,可能有夸大处,但曹操依靠屯田制收富强的实效,却是事实。屯田以外,曹操还督促荒田的开垦,按照各州郡户口数目比较垦田多少,作为赏罚地方官的标准。仲长统说“今者土广民稀,中地未垦”,大抵建安末年,上等地已经逐渐开垦出来。曹操某次行军,经过麦田。下令说:损坏田麦者处死。他自己的马跃入田中,教部属议罪。算是主帅不可自杀,割发置地上当作斩首。这虽然是一种权术,但也说明他对农业的重视。配合着这个重农方针,他提倡节俭,严禁厚葬和淫祀,实行法家政治,建立起国家的法纪。这些,都是直接或间接地保障农业生产的进行。大体说来,黄河流域在曹操统治下,遭受大破坏的社会开始朝着恢复的方向发展。

曹操改革了东汉的许多恶政,但恶政的根源之一,他并不能改革,那就是士族在政治上所占有的垄断地位。曹操变通东汉举孝廉制,录用“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的微贱人做官吏,企图冲淡士族的势力,事实上士族依然足以阻碍曹氏政权代替仅存空名的刘氏政权。曹操在氏族的阻力下,只好决心做“周文王”,让儿子曹丕来处理代汉问题。

二二○年,曹操死。魏文帝(曹丕)行九品官人法,承认士族有做官特权,又按公卿以下官吏等级分给牛畜和客户,在经济上予以优待。这样,曹丕就获得士族的拥护,废汉帝名号,建立起魏朝,士族中的拥汉派无形中消失了。

魏朝的政权是士族政权。魏文帝明令禁止宦官和外戚干政。东汉时期外戚、宦官、官僚(士族)三个集团的争斗,到魏才确实肯定了士族是最后胜利者。

东周后期,土地所有制发生变化,原来适合于贵族领主统治的法律在晋郑等国开始有些改革。至东周末战国初,魏文侯承认土地自由买卖制。为适合这个新的经济基础,魏相李悝造《法经》六篇。商鞅依据《法经》造《秦律》。萧何依据《秦律》造《汉律》九篇。此后逐渐增加,有律六十篇,又有令三百余篇,决事比(例)九百零六卷。东汉叔孙宣、郭令卿、马融郑玄等十余家各作解释,每家有数十万字。到魏明帝对,常用律例共有二万六千二百七十二条,七百七十三万余字,律例繁乱如此,人民一举手一动足都有遭遇被杀被罚的危险。魏明帝删节汉律令,制定《魏律》(治民)十八篇,《州郡令》(治地方官)四十五篇,《尚书官令》(治朝官)、《军中令》(治军)合一百八十余篇,比汉律令大为减省。又置律博士,专用郑玄学解释律令。魏改革了不少汉制,魏明帝定魏律是最有意义的一个改革。

魏文帝建都洛阳,在汉宫遗址上兴修宫殿。魏明帝大造宫殿苑囿,掠夺民间美女,淫侈无度,从此库藏空竭,百姓怨苦,曹氏政权进入衰落时期。二三九年,魏明帝死。二四九年,司马懿杀大将军曹爽,政权全归司马懿掌握,魏国事实上灭亡了。

司马懿出身高级士族,曹操死后,他是魏国唯一的谋略家。他起初轻视曹操,不愿做曹家官吏,自称得风瘫病,拒绝征召。曹操派刺客去察验,司马懿在刀下坚卧不动,好象真风瘫,得免刺死。后来曹操又逼迫他做官,他怕被杀,不得不出来就职。魏明帝时,司马懿率大军对抗诸葛亮,成为魏国最有声望的大臣。魏明帝临死,委托曹爽司马懿同辅幼主曹芳。曹爽远不是司马懿的对手,被司马懿杀死,曹氏政权转成司马氏政权。司马懿和他的儿子司马师司马昭相继执政,用灭族的惨刑杀戮曹氏集团中人。二五四年,司马师废曹芳,立曹髦为魏帝。二六○年,司马昭杀曹髦,立曹奂为魏帝。二六五年,司马昭的儿子司马炎——晋武帝用禅让方式灭魏,成立晋朝。晋朝的成立,说明以司马氏为首的士族最后推倒原来不是士族的曹氏朝廷,使士族制度得到更进一步的巩固。

曹氏集团在曹操时有新兴气象,大乱后的黄河流域得以逐渐稳定下来,应是它的功绩。魏文帝时开始腐化,魏明帝时腐化加甚。这个继续腐化的趋势,必然要阻碍社会生产的恢复,也自然会延迟三国的统一。恰好司马氏集团继起,它不是不腐化,而是在夺取曹氏政权的过程中不敢过度腐化,这对社会是一件比较有益的事。东汉末年,生产大遭破坏,商业停滞,魏文帝甚至废铜钱改用谷帛作交换货物的媒介。二二七年,魏明帝复行五铢钱,显示社会生产已有一定程度的进展。司马氏执政时期,魏国统治集团内部争斗极其残酷,曹氏集团大体被杀绝,但并不影响人力富力的逐渐滋长。魏国末年,中原地区经济已超过汉吴两国,加上汉吴统治集团衰落不堪,二六三年,司马昭灭汉,二六五年,晋武帝灭魏,二八○年,晋武帝灭吴。将近一百年的大乱和分立,到晋武帝时中国又得到统一。

第十节经学、哲学、科学、宗教

一经学

董仲舒创阴阳五行化的《公羊》学以后,所有今文经学都阴阳五行化了。它们都朝着两个方向发展:一个是烦琐;一个是迷信。

烦琐——今文经学家解说经文,支离蔓衍,一经的

经说多或百余万字,少也有数十万字,所谓“章句(逐章逐句逐字讲经)小儒,破碎大道”,就是当时某些儒生对今文经学在章句方面的评论。这种章句不仅为某些儒生所厌恶,甚至某些最高的统治者也感到太繁难,需要删节。王莽曾令博士删五经章句,每经都是二十万字。一个名叫郭路的博士弟子,日夜用心思索,竟暴死在烛下。博士以浮辞烦多算作学问,要省简他们的浮辞好似要他们的性命,王莽大概因阻力太大,只好对博士让步。汉光武帝令儒臣议减省五经章句,没有议出结果来。他为皇太子选经师,钟兴被选教严氏《公羊春秋》,桓荣被选教欧阳氏《尚书》。钟兴删去重复的章句,桓荣删旧章句四十万字为二十三万字,两人都获得汉光武帝的重赏。从此有些儒生敢于删节章句,如桓郁删桓荣二十三万字为十二万字,伏恭删《齐诗》章句为二十万字,张霸删严氏《公羊春秋》章句为二十万字,张奂删牟氏《尚书》章句四十五万余字为九万字。在标榜“笃守师法”的经师群里,这些删节了的新章句,并不影响删节以前的旧章句继续传授,更不影响其他经书的章句。归根说来,章句是牢不可破的,因为它和仕途结合在一起,只有到了九品官人法成立以后,它才自然地逐渐归于消灭。

迷信——孔子不谈神怪,所以迷信成分在原始儒学里不占重要地位。自从董仲舒用阴阳五行学附会经义,今文经学大大增加了迷信成分。不过,章句受经文的限制,即使多至一百万字,要快意地谈鬼神怪异到底不很便利;章句受师法的限制,要新立一说,到底也不很便利。于是今文经师们另造一个谈神怪立新说的孔子,集合一切古来相传的和自造的经说和妖妄言辞,都说是孔子所写的书。这些书称为纬书或秘经或谶纬。东汉时期称谶纬之学为内学,政治上地位比经书更高。

董仲舒《春秋繁露》里载求雨止雨法,登坛祷告,极象一个巫师或道士。他是推论灾异的大师,有一年,汉高帝庙遭火灾,董仲舒推论火灾的原因,草稿被人偷去送给汉武帝。汉武帝召集群儒察看。董仲舒的大弟子吕步舒不知是本师所作,说是大愚妄,董仲舒几乎被杀,吓得他后来不敢再谈灾异。皇帝需要有利于统治的妖妄言辞,但禁止议论朝政。儒生需要造妖妄言辞来提高自己所讲那一经的地位,但必须避免大愚妄的危险。最妥当的方法自然是托名孔子,董仲舒以后的经师都采用了这个方法。

谶是谜语式的预言,源出巫师和方士。董仲舒用阴阳五行推论灾异,预知吉凶,虽然还不算是谶而已为儒生造谶开了先路。巫师方士造谶当然比不上用孔子名义的谶,因此西汉末年,造谶成为儒生的专业。纬是一种大杂拌。其中有(一)天文历数学。除去它的迷信部分,颇有一些可取的学说。(二)上古时代的神话和传说。这大概就是司马迁所称“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缙绅先生难言之”的那一部分。西汉儒生还看到这些古杂书,录入纬书中,多少保存了一些古杂书的残余。(三)地理知识。(四)解说文字。(五)叙述礼制。(六)推演经义。这些,不管它如何杂乱鄙陋,总还算是说经的一种。但纬书之所以被朝廷重视和利用,并不在于单纯说经的这一面,而是在于造作神话怪说,与谶混合在一起,随时添加迎合世务,借孔子名义肆无忌惮地传播妖言的那一面(郑玄说,孔子所欲改先王之法,阴书于纬,以备后世帝王采用)。章句连篇浮辞使人昏迷,王莽汉光武帝和某些经师还可以主张删节,对谶纬则竭力提倡和保护,不许对它攻击,足见它具有最黑暗的性质,比章句更适合统治者的需要。

汉成帝时有所谓六经六纬。汉哀帝汉平帝时谶纬盛行。王莽大加提倡,借以证明自己得天命该做皇帝。汉光武帝因谶纬有“刘秀”、“赤九”(汉高帝九世孙)等预言,崇信更甚。他崇信谶纬,无非是要人们崇信他是个真正受天命的皇帝。他用谶纬的说法来讲五经,甚至用人行政也依据谶纬来作决定。一个古文经学家桓谭极言谶纬妖妄,汉光武帝大怒,说“桓谭非圣无法”,要拿下去斩首。桓谭叩头流血,好半天才得免死。他是七十多岁的老人,被贬出京,在路上病死了。东汉儒生如果反对谶纬至少是不得做大官;反之,做大官的多半是妖妄人或附和妖妄人的庸鄙人。东汉一朝思想上政治上愈来愈黑暗,与谶纬愈来愈盛行,趋势是一致的。

今文经学特别是谶纬之学是东汉主要的上层建筑物,它给这样的一个社会基础服务,就是豪强对农民进行着残酷的掠夺,豪强集团相互间进行着剧烈的冲突,农民穷困流离,对统治阶级不满以至反抗继续在增进。阶级矛盾和统治阶级内部矛盾使东汉社会一开始就显得不安稳,到后期更呈现危急状态。这样的社会基础,无怪乎自汉光武帝以下的统治者,都迫切寻求天命鬼神的助力,希望从它那里获得一副麻醉剂,好让矛盾松弛下去。不过,谶纬并不是很有效的麻醉剂,它的效力远不及佛教那样大,而且它还有很大的副作用,因为预言可以随时新添加,愿意添加些什么话很方便。汉桓帝时,谶纬里出现汉朝气数完了,“黄家当兴”的预言,张角首先利用它发动黄巾军起义。后来曹丕引用大批谶纬证明自己就是“黄家”,刘备引用大批谶纬里“备”字证明刘备该做皇帝,孙权大造符瑞,证明自己也得天命。晋武帝以及南朝各朝用禅让方式灭旧朝廷,都有大批谶纬作证明。谶纬用以欺骗人民,结果却是黄巾起义;用以缓和内部争夺,结果却是新朝廷灭旧朝廷。统治阶级感到谶纬不是好的麻醉剂了。随着佛教的逐渐盛行,南朝宋孝武帝开始禁谶纬,梁武帝加重禁令,隋文帝时禁令更严厉,隋炀帝派遣使官,在全国范围内搜查有关谶纬的图书一概烧毁,私藏者处死刑,谶纬学算是基本上被禁绝。

经学内部与今文经学对立的是古文经学。原始经学大体上有鲁学齐学两种学风。鲁学主合古(复古),齐学主合时。汉高帝令叔孙通定朝礼。叔孙通请鲁儒生们到京城去商议,有两个儒生不肯去,斥责叔孙通道:朝廷要积德一百年才能谈到兴礼乐,你现在就想做起来,是不合古的。我们不去。你走罢,不要来污辱我们。叔孙通笑道:你们真是鄙儒,不懂得时务。鲁两儒生和叔孙通正表现出两种学风的区别。它们继续演变,齐学成为今文经学,鲁学成为古文经学。

古文经学派代表统治阶级一部分仕进心较淡,复古心较浓的士人。这里所谓仕进心较淡,并不是说他们不热心仕进,而是说他们在今文经学的压制下不得仕进。所谓复古心较浓,也不是说他们真想恢复孔子所说的一切,而是说他们只要求朝廷承认古文经学是真经学。他们因为主张复古,所以反对今文经学特别是谶纬之学,在这一点上,古文经学确有一定的进步意义,但是,它是复古主义者,和合时的今文经学一样,本质上都不是进步的。

古文经学的一个特点是“通训诂”“举大义”,“不为(学)章句”。所谓“通人恶烦,羞学章句”,就是古文经学家轻视今文经学的一般态度。东汉主要古文经学家如桓谭、班固、王充、贾逵、许慎、马融、郑玄等人都博通群经,其中马融是标准的古文经学家。古文经学又一特点是反对谶纬。桓谭、尹敏、王充、张衡、荀爽、荀悦等人都斥责谶纬,说它不合经义,非圣人(孔子)所作,特别是王充,著书反谶纬,是东汉最大的思想家。今文经学是官学,不仅太学中有成万的学生,就是一个名师建精庐(私立学校)开门教授,学生也常有数百人或数千人,如蔡玄教授经学,门徒(亲受业的高第生称弟子,转相传授不直接受业的普通学生称门生,统称为门徒或诸生)常有千人,历年著录(学生名册)共有一万六千人。这种官立私立的学校以外,还有学童读书的书馆。王充八岁(公元三四年)进书馆,书馆里有小童百人以上。当时正是汉光武帝初年,上虞又只是会稽郡的属县,一个书馆里学童多至百人以上,中原地区的书馆,学童当然会更多。书馆教师可能全是今文经学者,他们对广大学童传播今文经学的影响(主要是谶纬),所以今文经学在士人群中也在学童群中有雄厚的根基。古文经学是私学,但名师门下也常有学生数百人或千人。他们人数远不及今文经学者那样多,学风上却有显著的不同趋向,这种趋向成为反对今文经学的力量。

自王莽时刘歆与博士们发生冲突以后,整个东汉经师继续着古文今文的争斗。汉光武帝曾大会朝臣辩论是否可立古文经学博士。经多次辩论,汉光武帝要收揽古文经学派,决定立左氏《春秋》博士。今文博士们议论喧哗,公卿大臣群起反对,《左氏春秋》博士不久就被废除。汉明帝时,贾逵代表古文经学派,利用朝廷特重谶纬的空隙,上书说《左传》与谶纬相合,可立博士。贾逵依靠这种迎合的本领,终于得到汉章帝的允许,让《左传》、《谷梁》、《古文尚书》、《毛诗》四经公开传授,但不立博士,这就是朝廷不承认古文经学是士人求仕的正路。在古文经学派方面,取得朝廷这一些让步,也算是取得了初步的胜利。今文经学章句烦多,说解乱杂,不仅“通人恶烦”,就是非“通人”也同样恶烦,当古文经学派力求上升的时候,今文经学感到自身有“省章句”“正经义”的必要。公元七九年,汉章帝亲到白虎观,大会群儒讲议五经同异,用皇帝名义制成定论,称为《白虎通义》(又有《白虎通德论》、《白虎通》等名)。它是全部今文经学的综合体,也是今文经学的政治学提要。全书条理明白,义旨简要,确是一部重要著述。不过,奉命编书的人不是今文博士而是古文学者的班固。今文博士一般只会记诵章句不会概括大义,只能专讲一经,不能兼通五经,要编通义就不得不求助于古文学者,《白虎通义》的编成,正显示今文经学的虚弱,它无可避免地将为古文经学所排斥。

一个巨大的古文经学家许慎,用二十二年时间(一○○年至一二一年)著成了《说文解字》(简称《说文》)十四篇。许慎是贾逵的学生,博通经典和群书。他收集小篆、古文(战国时文字)、籀文(西周时文字,又称大篆)共九千三百五十三个文(独体为文,如日月等)字(合体为字,如江河等),解说每一个文字的形体、声音、训诂(字义),极为简要,全部解说不过十三万三千余字。读古书和汉朝法律时所遇到的疑难,都可以从这部书里获得解答。这部巨著,集西周以来文字之大成,也集古文经学训诂之大成,对不懂文字形义,依据隶书穿凿附会的今文经学说来,是一个严厉的驳斥。《说文解字》的编成,正显示古文经学有坚实的基础,有力量排斥今文经学。

贾逵许慎等古文经学大师,都兼讲今文经学,都还不能建立起纯粹的古文经学。自从班固的学生马融遍注《孝经》、《论语》、《毛诗》、《周易》、《三礼》、《尚书》(《左传》因已有贾逵注,马融仅作《三传异同》),古文经学才到达完全成熟的境地。马融声望甚大,寿又很高(七九年至一六六年),门下生徒常有数百人或千余人,著名学生如马日(音密低mìdī)、卢植做大官,郑玄为经学大师。马融以后,古文经学事实上压倒了今文经学。代表今文经学的《公羊》家,东汉末年出了一个大博学者何休。他仿效古文经学的注解法著《春秋公羊解诂》,大异于博士章句,但也不能挽救今文经学的崩坏。

何休与郑玄同时,郑玄是古文经学的集大成者,何休是今文经学的集大成者。何休精研今文诸经,用十七年功夫作《春秋公羊解诂》。他废除章句之儒的俗学,仿左氏《春秋》五十凡例,为《公羊春秋》制定凡例。他在《文谥例》里说:“新周、故宋,以《春秋》当新王,此一科三旨也。所见异词,所闻异词,所传闻异词,此二科六旨也。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四夷,此三科九旨也。”三科九旨以外,又有五始、七等、六辅、二类。依据这些凡例,《公羊春秋》才成为有条理的一种经学。董仲舒以后,何休是最大的《公羊》学者。

马融的学生郑玄是东汉最大的博学家,他博通今文经学(包括谶纬),更博通古文经学。他遍注古文经,注中兼采今文说,他采用纬书说和怪说。他又注一部分纬书(大部分是他的弟子宋均所注),给谶纬找训诂的根据。他是古文经学大师,同时又是今文经学大师,但基本上是古文经学者。郑玄杂糅今古文的古文经学号称郑学,失败了的今文经学派转而拥护郑学,再加上郑玄寿高(一二七年至二○○年)、门徒多、著述富(一百余万字),郑学成为当时“天下所宗”的儒学。魏晋以后的经学主要就是郑学。

经学上的派别争斗,如果当作一种隐微的折光来看,今文经学反映统治阶级内部有一部分人在政治上得势,古文经学反映别有一部分人企图在政治上得势,争斗的结果,由于得势部分的腐朽无能崩溃下去了,原来不得势的部分一方面与某些崩溃中的得势部分相混合,一方面取得了胜利成为得势者。在政治上,东汉至魏晋的士族正经历着这样的一个过程;在经学上,古文经学也经历着类似的过程。自从九品官人法确立以后,士人入仕,不必拘守今文经学,郑学在经学上也就确立了它的地位。

郑学盛行以后,经学不再是今文古文的争斗,而是转为古文经学内部马融学与郑玄学的争斗。代表马融纯粹古文经学派的王肃,也遍注群经,与郑学对立。王肃是司马昭的妻父,政治势力使王肃所注群经得立博士。郑学势力大,王肃为加强自己的论据,伪造《圣证论》、《孔子家语》、《孔丛子》等书(相当于今文经师的伪造谶纬),借孔子名义来驳斥郑学。郑玄学派(以魏帝曹髦为首)驳王申郑;王肃学派申王驳郑。郑王两派的拥护者都是统治阶级的得势部分,因之争斗的剧烈超过东汉时期的今古文争斗。二五六年,曹髦亲临太学,与博士们辩论经义,曹髦主张郑说,博士主张王说,曹髦不敢斥责博士,因为王学后面有司马氏势力。在士人群中,纯粹古文经学派人数到底没有郑学那样多,东晋时(晋武帝是王肃的外孙,西晋重王学),王学逐渐失势,胜利者依然还是郑学。

在郑王两派争斗的时候,许多古文经学的阵地被两派以外的人夺去了。老庄学派的创始人何晏王弼首先夺取了两部重要经典。何晏综合各家注文,撰《论语集解》。王弼撰《周易注》,革去汉儒象数之学(卜筮之学),改用玄理说《易》。何晏王弼所注书盛行,推倒了马融郑玄王肃三家注。西晋初杜预撰《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又撰《释例》、《春秋长历》等书,推倒了贾逵王肃两家注。东晋梅赜(音责zé)献《伪古文尚书》,又献伪西汉孔安国《传》(传即注),推倒了马融郑玄王肃三家注。东晋郭璞注《尔雅》,范宁注《春秋谷梁传》,一半的经典被郑王两派以外的人占领了。郑王两派墨守家法,不求改善,旧注被质量较高的新注所代替,是完全合理的。

两汉盛行的经学,到东汉末魏晋做了总结。就是东汉末年古文经学推倒两汉盛行的今文经学,不受家法束缚的魏晋古文经注又推倒汉魏有家法的经注。下表说明东汉魏晋人所作许多经注中最后存在的几种。汉人经注魏晋人经注

(一)《毛诗》——西汉毛(一)《周易》——魏王弼亨传,郑玄笺(笺即注。《系辞传》以下,注)晋韩康伯注。

(二)《周礼》——郑玄注(二)《尚书》——晋梅赜《伪孔传

(三)《仪礼》——郑玄注(三)《左传》——晋杜预集解

(四)《礼记》——郑玄注(四)《谷梁传》——晋

范宁注

(五)《公羊传》——何休(五)《论语》——魏何晏注集解

《尔雅》是训诂书,《孟子》(东汉末赵岐注)在汉魏不列于经典,《孝经》多有汉儒注解(唐玄宗作注,旧注都废弃),但并无学术价值。流传至今的重要经书,除《公羊传》是今文,余下九种全是古文(《谷梁传》近于古文),其中经注魏晋人占十分之五,而郑玄一人占十分之四。魏晋注经家的成就超过汉经师,郑玄一人的成就超过任何注经家。他们取得成就的重要原因就是广采众说,自出新意,不受家法的束缚。

二哲学

孔子哲学的核心是“中立而不倚”的中庸思想。应用到鬼神(包括怪异)问题,也是中立不倚地不确信为有,不确信为无。“祭如在,祭神如神在”,“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就是孔子对鬼神的态度。这里没有说实在在,也没有说实在不在,只是说好象在。因此儒家依所处时代的需要,可以引申为有神,或引申为无神。大抵在和有神论作尖锐斗争的时候,可以主张无神论,在朝廷需要神的时候,可以主张有神论。在平常的时候,它把鬼神看作如在而加以利用。《周易·观卦·彖辞》里说

“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淮南子·泛论训》给神道设教作了很好的解说。它说:世俗都知道,用刀相戏,祖宗就拉住他们的手臂;枕门限睡觉,鬼神要踏他们的头。实际上只是因为用刀相戏是危险的,枕门限睡觉会受风寒得病,说鬼神来干涉,无非是要人有所畏惧不那样做。一切所谓鬼神�祥(迷信),性质不过如此。愚笨人硬说有鬼神,刚愎人硬说没有,只有通达人能懂得这个意义。这里所说通达人正是主张如在的孔子和一般儒学者。

墨家确信有鬼神,儒家在反对墨家时,断定鬼神不存在,成为无神论者。战国时儒家董无心与墨家缠子进行了著名的辩论(《汉书·艺文志》儒家有《董子》一篇),董无心说,你们信鬼神,好比用脚跟去解绳结,归根不得成功。据说,缠子被驳倒了。道家本来主张无神论,杨朱反对墨家的兼爱尚贤有鬼非命(与儒家接近,所以孟子称“逃杨必归于儒”)。《庄子》有《徐无鬼篇》。此人以无鬼为名,当然也是墨家的反对者。在反墨家的有鬼论上,儒家与道家是一致的。

西汉前期,政治上道家影响超过儒家。汉武帝提倡儒学以后,今文经学派在和道家争斗中,本身自阴阳五行发展到妖妄的谶纬之学,成为十足的有神论者。孔子确信有天命,但掌握这个命的天,是无知的自然还是有知的神,孔子并没有作出明白的答案。“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好象说天是无知的自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好象说天是有知的神。孔子很少谈天道和天命,象子贡那样高级的弟子,还说“不可得而闻也”。孟子说“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这大概就是孔子和儒家对天与命的传统态度。后来荀子作《天论》,才确定天是无知的自然物。事在人为,并无宿定的命运。董仲舒创今文经学,确定天有知,鬼神能降祸降福,那末,命运就不能是固定不变的了。今文经学派实际已与墨家《天志》、《有鬼》、《非命》(宿命)走着相同的道路,妖妄无稽比墨家更甚。

谶纬妖化了孔子,古文经学派要恢复不谈神怪的孔子,必需反对谶纬。一般地说来,古文经学家反对谶纬是一致的,不过他们实际的作为却在以训诂反章句,对谶纬的攻击,局限于“非圣人所作”,缺少理论上的发挥。只有王充立足在理论上对谶纬进行了有力的攻击。他尽一生精力,著成巨书,根据实在的事理系统地全面地将所有“儒书”(主要是指谶纬)、“道家”(方士神仙术)的种种谬说以及日常生活中的各种迷信行为(阴阳五行家各派别的法术),一概予以驳斥。古文经学派专力于训诂,头脑里似乎没有什么思想,统治东汉人头脑的基本上是今文经学的妖妄思想,王充跳出古文经学派的圈子,单身和朝廷支持下的妖妄思想作坚决斗争,这种豪杰气概,不仅在东汉是唯一的,就在整个封建时代里也是稀有的。王充之所以有此勇气,因为他的理论建立在唯物论上面,因为他的理论建立在劳动人民的智慧上面。民间谚语说“知星宿,衣不覆”。意思是懂算命,知吉凶,会穷得穿不上衣服。这是对迷信家多么深刻的讥笑,王充就是这种人民智慧的表达人。

王充生于公元二七年(汉光武帝建武三年),死当在公元九六年(汉和帝永元八年)前后。早年曾到太学读书,并从大史学家班彪求学。他的家庭是“细族孤门”,再加上他好“谏争”,不合时宜,一生只做了几年州郡吏,其余年月都居家教授,专力著书,写成《论衡》八十五篇,二十余万字。《自纪篇》说“得官不欣,失位不恨,处逸乐而欲(慾)不放(放纵),居贫苦而志不倦,淫(多)读古文,甘闻异言,世书俗说,多所不安,幽处独居,考论实虚”。王充是这样一个反对流俗独立思考的人物。这个性格使他不求仕进,甘愿处贫苦,为考论真伪而生活。他对流俗的批判是严厉的,对广大人民则采取诚心训导的态度。《自纪篇》说“口则务在明言,笔则务在露(明显)文⋯⋯言无不可晓(懂),指(意)无不可睹”,又说“口言以明志,言恐灭遗,故著之文字。文字与言同趋(一致),何为犹当隐蔽指意”。王充用当时接近口语的文体写《论衡》,目的在通过有书馆文化程度的人影响广大民众,使朝廷提倡的“世书俗说”失去欺骗的对象。从这一点说来,王充是反对东汉主要上层建筑物的革命家。

王充“考论实虚”的方法是“引物事以验其言行”。就是说,实际存在的物体和行事是可靠的事物,凡不可捉摸和不可实现的物事都是虚妄的物事。从虚妄物事出发的言和行,必然也是虚妄的言行,检验它们的尺度就是实际存在的物事。王充使用这个方法确定天与地一样是“自然无为”的物。《自然篇》说,为什么知道天是自然无为的物?因为天没有口目(感官)。有口目才有嗜欲(意识),有嗜欲才有作为。既然天没有口目,那就不会有嗜欲,因而也不会有作为。为什么知道天没有口目?因为地没有口目。王充又确定人死无鬼。《论死篇》说,世人以为死人为鬼,有知能害人。按照物类来考验,可以断言死人不为鬼,无知不能害人。有什么证据呢?物可以作证。人是物,人以外的物也是物,人以外的物死了不为鬼,人死为什么独能为鬼?人之所以生,因为有精气,人死则精气消灭。精气之所以存,依靠血脉,人死则血脉枯竭。血脉枯竭因而精气消灭,精气消灭因而形体腐朽,形体腐朽因而成为土壤,从那里来的鬼呢!《订鬼篇》说,鬼不是人死精神变成的,它是人的一种幻想。发生幻想的原因是疾病。一切迷信妖妄的言行,主要根据不外乎有神论,即天有知有为,鬼有知能害人。王充根本推倒了这两个虚妄根据,从新解释了自然现象(如《谈天》、《说日》等篇)和社会现象(如《薄葬》、《卜筮》等篇)。在谶纬盛行的东汉时期,《论衡》是黑夜里发射出的人民智慧之光的明灯,统治阶级要人民昏迷,人民回答它的却是智慧的光芒。

圣贤和经传是两个主要虚妄根据以外的一个重要根据。王充同样用“引物事以验其言行”的方法,作《问孔》、《刺孟》、《书虚》、《儒增》、《艺增》等篇。生在东汉的社会里,敢于质问孔孟,怀疑经典,实在是无比的勇士。他这种批判的精神,严重地打击了拘执师法、死守章句的今文经学派,同时也超越了“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古文经学派。所以,王充不是东汉古文经师,而是伟大的思想家。

王充的成就是巨大的。但是,由于当时自然科学知识的贫乏,引作论据的物事,认识往往不真实,因之有些论断难免错误。例如雷电击树破屋,俗说是天神取龙,《龙虚篇》辩明俗说的虚妄,但信书上的记载,仍认为龙和牛相似,可畜可食,叉和鱼相似,能乘雷电飞行。又如历学家说“日食是月掩日光”,《说日篇》认为大体上四十一二个月日食一次,一百八十天月食一次,日月都是自损。因为月食不是日掩月,所以日食也不是月掩日。历学家发现了日食的真实,王充却变真实为虚妄,在不知地是星球之一的时候,这种错误是难免的,但到底是一种错误。

王充当然不可能发现阶级构成社会的真理。他看到社会普遍存在着讲不通的现象,例如“才高行洁,不可保以必尊贵,能薄操(行为)浊,不可保以必卑贱”。要说明这种现象,不得不“归之于天”。他认为天地好比是夫妇,大地无意识地生人。人受性同时受命。命是“吉凶之主”、“自然之道”,非人力所能变动。命可以预见,那就是“人禀贵命于天,必有吉验见于地”,“富贵之人,生而有表见于面”(骨相)。王充引许多物事来证明这些论断,结果不能和谶纬截然分开,依然带着一些神秘主义的色彩。

人的吉凶祸福是自然无为的天所命定的,一切求吉求福避凶避祸的法术都是虚妄无效的。这就是《论衡》的思想。王充从唯物思想方面发挥了原始儒学,但不曾超出原始儒学的范围。如果说,在西汉,董仲舒是孟子一派的最大儒者,那末,在东汉,王充是荀卿一派的最大儒者。

东汉朝廷提倡今文经学,驱使士人在章句、谶纬、选举的道路上下功夫,但是,这并不是所有士人都愿意走的道路。古文经学讲训诂,冲击着烦琐的章句,王充《论衡》攻击宣扬迷信的谶纬,太学里名士议政,攻击拘守礼法、谋求选举的陋习。到了东汉末年,朝廷为士人设置的道路基本上被冲坏了。作为路基的儒学却依然保持着不变。由于魏定九品官人法,门第成为仕进的新道路,士人不再需要那种困人的儒学思想和繁缛的礼法,开始向旧路基冲击。以旷达放荡为特征的道家老庄之学——玄学,为了夺取儒学的统治地位,向儒学实行冲击。第一步是以王弼何晏为代表用玄学讲《周易》。《周易》是儒家思想的本原,汉儒以象数讲《周易》,不管它讲得如何支离,总还不离卜筮之学(先知术)的传统性质,自从王弼何晏(何晏著《周易私记》、《周易讲说》,书佚)用老庄玄虚的道理讲《周易》,性质全变,根本冲坏了两汉儒学的思想本原。第二步是以嵇康阮籍为代表,否认儒家的一切(主要是礼法)。公然宣称“老子庄周吾之师也”。嵇康在《难张辽叔自然好学论》里说,你说六经是太阳,不学是黑夜。照我看来,如果把礼堂看作坟堂屋,读经看作鬼话,六经看作秽物,仁义看作臭烂,一起把它们抛弃掉,那末,不学何尝是长夜,六经何尝是太阳。阮籍作《大人先生论》,斥礼法之士是破裤裆里的虱子。刘伶作《酒德颂》,笑礼法之士是些微小虫子。这种大胆的冲击,正是两汉尊儒的反动。自原始儒学引申出来的今文经学、古文经学、唯物思想的《论衡》都失势了(古文经学还保有不重要的地位),自老庄引申出来的玄学一跃而成为思想界的统治者。这说明统治阶级要求唯心思想的不断发展,今文经学那种低级的唯心思想应该让位给玄学那种较高级的唯心思想。

三科学

东汉盛行迷信思想,和它作斗争的科学知识表现出光辉的成就。《嵇康集》有一篇《宅无吉凶摄生论》(不知作者为谁),说迷信的原因很透彻。它说,不懂得养蚕的人,出口动手都有禁忌。不得蚕丝愈甚,禁忌跟着愈多,还抱怨自己犯了禁忌。等到有人教他养蚕法,掌握桑叶和火候,寒暑燥湿都有规矩,那就百忌全失,获利十倍。这是因为先前不知所以然,因而禁忌烦多,后来知其所以然,因而方法正确。所以说禁忌生于不知,如果能知各种物事的性质象知蚕那样,禁忌自然失去它的立足地。这种正确的观点,是王充思想的继续,遭到玄学首领嵇康的坚决反对是很自然的。这也就是说,在剥削阶级统治的社会里,被提倡发扬的总是唯心思想,代表人民智慧的科学知识,总要受到各种形式的阻碍和反对。东汉时期迷信盛行,科学家独能探求真理,对抗迷信,他们的科学成就虽然不可能太大太多,他们这些成就对文化的贡献却有巨大的进步意义。天文学——天是迷信的主要根源。天变灾异都被说成上天对皇帝(天子)示谴。朝廷口头上认些错或调动几个大官(三公),恶政就算有了交代,另一面则使人们相信天变灾异正是上天保佑朝廷,否则何必示谴。王充在《论衡》的《变虚》、《感虚》、《谈天》、《说日》、《自然》等许多篇里反复论证天与人事并无感应关系,他指出天的“自然无为”性,有很大的科学意义。纬书连篇妄言,但也偶有一些科学发现。《尚书·考灵曜》说“地有四游,冬至地上北而西三万里,夏至地下南而东复三万里,地恒动不止而人不知,譬如人在大舟中闭牖而坐,舟行而人不觉也”。《春秋·感精符》说“日光沉淹,皆月所掩”(《论衡·说日篇》引儒者说,日食是月掩日,当即《感精符》一类的儒书)。《周髀算经》说天体有四游(二分二至是天体运动的四个极点),又说“日兆月”(月光生于日之所照),《考灵曜》创地游说,说日月地都在上下游动,从而推论出日在上,月在下,月掩日光成日蚀的说法,比地静说,日月自损说都前进了一步。汉安帝时,张衡做太史令,职掌天文。张衡用精铜制造浑天仪,用铜漏(古代计时刻器)水转动浑天仪,星宿出没与天象密合。东汉末年,刘洪造《乾象历》,有推日食月食的算法。这些天文学上的每个进步,都起着冲击迷信的作用,也就逐步证明“自然无为”说的正确。

候风仪、地动仪——张衡生于公元七八年,死于一三九年。据《五行志》所记,自九二年以后,几乎连年地震,地震地区有时大至数十郡,有些地区发生地坼、地裂、地陷、山崩、水涌。此外还经常发生大风,某次拔树多至三万余株。迷信家议论纷纭,灾祸都成了谶纬学的有力证据。张衡研究这些自然现象,一三二年,作候风仪和地动仪。候风仪制法不见记载,可能是一种预测大风的仪器。《晋书·五行志》记魏时洛阳西城上有候风木飞鸟被雷震坏,或即张衡的候风仪。地动仪是用精铜制造,圆径八尺,形似酒樽,内部安置机关,按照八个方面,装八个龙头。那一个方向地动,同方向的龙就口吐铜丸。从此以后,史官记录地动所起方向。王充的著作,有益于科学思想;张衡的发明,推进了科学知识。《论衡》与地动仪是东汉两大创造,王充与张衡是东汉文化界的两个伟人。

数学——汉儒用数理讲

《周易》,纬书兼讲天文历数学,因之数学成为儒学的一部分。扬雄模仿《易经》作《太玄经》,实际是扬雄的数学著作。刘歆也是著名数学家。东汉儒者更研习数学,张衡著《算网论》,与《灵宪论》(张衡论浑天的原理)相配合。郑玄刘洪王粲等人都精通《九章算术》。魏时刘徽总结各家学理,注《九章算术》,数学成就比《周髀算经》前进一步。

医学——

《淮南子》说,神农尝百草的滋味,一天中七十次毒,医方从此兴起。大抵古来有神农尝百草的神话,因而民间历代积累起来的药物知识都托名神农。药物主要是草药(郑玄注《周礼》五药:草、木、虫、石、谷),所以称为《本草》或神农《本草经》。自汉武帝起,朝廷招集方士,其中有本草待诏若干人。楼护家世代做医师,楼护诵习医经本草方术书数十万字,汉成帝汉哀帝时,出入京师权贵人家很有声名。公元五年,王莽召集全国通方术本草的人到京师考校技能。《汉书·艺文志》不曾记录神农《本草经》,但西汉确有这一部名叫《本草》的药物书。书中多见东汉时地名,当是东汉医家有较多的补充和说明。

东汉末年,屡起大疫。南阳士人张机深研医学,著《伤寒杂病论》合十六卷(北宋时所传《伤寒论》十卷,附方十卷,又有《金匮要略方论》三卷,当即《杂病论》)。他在《伤寒论序》里说:看当今医生,不肯探求医经(《素问》、《难经》等),推演新知,各承家传,始终守旧。问病状务在口舌敏捷,辨脉象按寸不按尺,按手不按足(足脉)。草率处方,难治大病。和这些医生相反,他是以极严肃的态度治病的,在他的著作里阴阳五行说基本上被排除了。后世医学者称张机为医圣,称《伤寒》《金匮》为医经,是有理由的,因为他脱离阴阳五行的束缚,推动医学向科学发展。

灵枢经》所传用针治病法,东汉时有显著的进步。广汉隐士涪翁著《针经诊脉法》,传弟子程高。程高传弟子郭玉。汉和帝时,郭玉做太医丞,治病多有效应,针法传授更广。郭玉喜为贫贱人治病,尽心竭力,应手见效。治贵人病却常不愈。汉和帝责问郭玉,郭玉答道,贵人威风太大,好自作主张,不听从医者的法度。骨节又柔弱,用了针不能再用药。有时用针难免要出些血,我心里恐怖,那里还顾得治病。

谯县人华佗精针法,尤精外科手术。将动手术,先使病人饮麻沸散,失去知觉,刳割腹背后缝合创口,涂敷膏药,四五天便合口。华佗又教人作五禽之戏(模仿虎、鹿、熊、猿、鸟的动作),使身体轻便,血脉流通,可以预防疾病,延年不老。曹操患头风病,要华佗治疗断病根。华佗说只能缓治延岁月,不能断根。曹操发怒,杀华佗。华佗两个弟子,吴普擅长外科,樊阿擅长针术。关羽左臂中箭毒,医师刳肉刮骨,关羽言笑自如;司马师目上生瘤,让医师割去。这种局部割治,大概也用麻醉药。

医学在战国是一个发展时期,到东汉又有新的发展,它的特点是阴阳五行的色彩比战国时医经大见轻减。

四宗教

巫是一种原始宗教。随着华夏地区的扩大,巫教被史官文化排斥,逐渐失去它的宗教作用。孔子说“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看来就是在保持着巫师的楚国,巫师也只能和医师同列,而医师的社会地位在当时是不高的。汉族本身不曾在巫教基础上制造出一个普遍流行的宗教,许多外来宗教的陆续传入和佛教的一时盛行,也都不曾取得独尊的地位。一切宗教不能生出深根来,应归功于史官文化,因为它含有抵抗(虽然是不彻底的)宗教的因素。史官文化的主要凝合体是儒学(其次是道家学说)。儒学创始人孔子,教人专重人事。“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不谈鬼神和死后事,是孔子也是儒学对鬼神的基本态度,所以在儒学的思想体系里,鬼神不可能取得重要地位,更不可能取得主导地位。宗教得以兴盛的必要条件,首先是对鬼神(一神或多神)有绝对信仰,而儒学对鬼神则是怀疑,敬而远之,这就形成汉族历史上允许各宗教并存,既不完全信奉也不彻底排斥,从不发生所谓宗教战争的特殊现象。

史官文化的发育地在黄河流域。黄河经常发生灾祸,人力不能完全控制它,因此迷信思想有了它的来源,但治水到底要依靠人力,鬼神并不真可靠,因此实际经验使人们体会到人力的作用大于鬼神。其他自然界灾祸也给人们同样的经验。例如前五二六年,郑国大旱,郑君使大夫屠击等祭桑山求雨。屠击等斩伐树木。子产说,祭山为的是增植山林,现在反把山林砍了,多大的罪过呵!削掉屠击等人的官和邑。科学的历史,就是逐渐废除这种胡想(迷信)的历史,或者是用新的比较不那样荒谬的胡想来代替它的历史。祭山求雨是一种胡想,增植山林却是科学性的实践,两者结合在一起,而重点则在后者,这就有逐渐废除胡想的可能。所以史官文化与以迷信为重点的宗教,本质上是不相容的,因而在史官文化的基础上不可能创立宗教。

史官文化在哲学上有两种来源:一种是夏商相传的五行论;一种是周朝新创的阴阳论。五行首见于《尚书·洪范篇》,它认为水火木金土是构成万物的五种要素。五行各有属性,用眼睛来看,看出水性润湿向下,火性炎热向上,木性可曲可直,金性可以熔解,土性可以种植谷物。用鼻舌来试,试出水(海水最大)味咸,火味苦(焦气),木味酸(果实),金味辛,谷物味甘。这种原始的五行只是企图解释物的生成和作用,并没有包含神秘的意义。阴阳首见于《周易》。孔子阐明《易》理,认为最大的物是天地,它们的属性是阳和阴。天永恒在上,地永恒在下,天体运动,地体静止。天的运动是循环式的运动,地的静止不是独立的而是顺承上天也就是附属于天的静止。根据这样的世界观,抽象出阴阳两种属性,用来解释自然界的社会的各种现象。已见的现象用阴阳来解释,未见的现象(事物的变化)用卜筮(数理)来探求。因为数有阴阳(单数阳、双数阴),从数的阴阳可以先知事物变化的后果(吉凶),这就成为孔子宿命论的根据。卜筮的答案,有答对一半的机会,有答不对的一半,叫做“阴阳不测之谓神”。不测不等于说一定有鬼神在使人不测,也不等于说一定没有鬼神在使人不测,这就成为孔子的鬼神观。这种带有一些神秘色彩的阴阳论,只是比五行论抱着更大的企图,就是想用天地之道来解释万事万物(“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法象(法则形象)莫大于天地”)。本质上它们都属于机械论的形而上学的唯物论。它们是哲学不是宗教。

战国时,邹衍结合五行与阴阳两种思想成为阴阳五行学。它不是简单地结合,而是发展为神秘的德和运。邹衍把德(五行的性)当作本体,运(阴阳变化)当作作用,以德运为出发点,推断自然和社会的命运。属于唯物论的原始五行论、阴阳论,经邹衍改造后,成为唯心论的阴阳五行学,即五德终始论。不过它仍是哲学的一种,还不算是宗教。

宗教是剥削阶级必不可少的工具之一,特别在秦汉统一以后,农民阶级的斗争力量比诸侯割据时代加强了。统治阶级更感到宗教的必需。董仲舒开始说神怪,并造求雨止雨仪式,颇有创宗教的趋势。王莽时阶级斗争激化,王莽提倡符命图谶,装神作怪,企图麻痹已经爆发了的农民起义。东汉皇帝更大力提倡迷信,鼓励今文学派神化孔子,期望变孔子为教主,变儒学为宗教。但是,以史官文化为基础的儒学,想改造成真正的宗教,几乎是不可能的,不仅古文经学派坚决反对,就是今文经学在章句方面也不曾说孔子是神或先知者。“神怪之言,皆在谶记”,而谶记里也有一些对董仲舒不满的表示,说孔子预言“董仲舒乱我书”。所谓乱我书,就是指谶纬乱六经章句,可见笃守章句的今文家并不完全同意妖妄的谶纬。这样,儒学转化为宗教的期望断绝了。太平道教开始时被认为“以善道教化”,结果却被黄巾军用来发动起义。统治阶级需要宗教,但造不出适用的宗教,佛教正在这个时候获得了流传的好机会。

秦时,天竺阿育王大弘佛法,派遣僧徒四出传教。西汉时西域某些国家已信奉佛教。汉武帝通西域后,中外交通顺利,不能设想没有一个僧徒东来,可是佛教传入,到西汉末才见记载。这是因为董仲舒以后,今文经学盛极一时,统治阶级对它有足够的信心,不需要那种看作异端的外来宗教。公元前二年(汉哀帝元寿元年),西域佛教国大月氏使臣伊存来朝。当时西汉朝廷正在摇摇将坠,正在需要一种新的助力,博士弟子景卢从伊存受浮屠经,并不是偶然的。从此佛教得到合法地位,作为谶纬的辅助开始流传起来。这说明宗教以及一切神怪迷信的发生和发展,与统治者的残酷剥削、广大人民的穷困无告、整个社会的动荡不安有不可分开的关系。它们生长在社会的黑暗面上,好比草木一定生长在土壤里那样。

东汉魏晋佛教流传很快,而且继续在兴盛,虽然始终(包括南北朝)不能夺取儒学的传统地位,但对思想界影响确极巨大。从原始儒学改造出来的今文经学(谶纬)和魏晋老庄派玄学,原来都只是些原始的唯心论,自从南北朝佛教盛行以后,唯心论哲学得到极大的发展,也就是统治阶级所掌握的欺骗工具比专用儒学高超得太多了。

佛教在统治阶级里流传的记载,最早见的是公元六五年——汉明帝永平八年。汉光武帝的儿子楚王刘英招聚方士桑门(沙门),祭神求福。汉明帝给刘英的诏书里褒奖他“诵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并提到伊蒲塞、桑门等名称。汉明帝将诏书宣示各王,可见朝廷提倡佛教,也可见永平八年以前佛教早已在流传。汉桓帝在官中立黄老浮屠祠,又派宦官到苦县祭老子。襄楷上汉桓帝书里说“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这个老子西行教化胡人的谣言,表示道教地位比佛教高,佛教徒高攀黄老,只好默认佛是老子的门徒。汉桓帝汉灵帝时,西域名僧安世高、支谶等人来洛阳,译出佛经多种,佛教影响因此前进一步,有可能企图脱离对黄老的依附。东汉末年,佛徒牟融作《理惑论》,说汉明帝梦见神人,飞行在殿前。次日问朝臣得知是佛。乃遣张骞等十二人至大月氏国写佛经(《四十二章经》),归来后在洛阳城西造佛寺(白马寺)。佛徒造朝廷求经的谣言,意在自高身价,对抗道士所造老子化胡那个谣言。此后道佛两教常用谣言作武器互比高下。

佛教的形式和内容,都是未曾闻见过的新奇事物,“闳大不经”的邹衍,“谬悠荒唐”的庄周,“妖妄神怪”的谶纬,比起它来真是相差太远了。这正是统治阶级愿意接受的新工具。不过,佛教是外来宗教,它不可免地要受到旧工具的抵抗。道教经典《太平青领书》(《太平经》)采取佛教神话来装饰教主老子,采取某些佛教教义来编造道教教义,但对佛教下列四事:(一)不孝、弃其亲;(二)捐妻子、不好生、无后世;(三)食粪、饮小便(当是指僧徒用粪便治病);(四)行乞;认为“道之大瑕暇,病所由起,大可憎恶”,反覆予以驳斥,基本上道教是排斥佛教的。当佛教默认老子化胡的时候,还可以相容,一朝企图独立,道教便和佛教对立。《理惑论》说“世人学士多讥毁之(佛教)”,太学里没有人“修佛道以为贵,自损容(剃发)以为上”。儒学自有一套传统的礼教,当然要排斥佛教。《嵇康集》所载《宅无吉凶摄生论》一文里有一条说:“多食不消化,含黄丸(药名)病自然会好。有人求神问卜,也有人从乞胡(西域僧)求福。这种行为谁都看了好笑。”凡迷信由于无知,从知者说来,不论那一种迷信都是乞胡。嵇康逐条反驳这篇论文,独不为乞胡辩护,足见玄学大师嵇康也并不拥护佛教。佛教虽然遭受了这些阻碍,但丝毫也不影响它的直线上升,这是因为统治阶级的一部分特别是当权派深切懂得佛教的巨大作用。以襄楷牟融等人为代表,调和佛道儒,使三派并存,一致为统治阶级服务。

在人们的头脑里,一向充满着对自然的和社会的无数疑问。既有疑问,就必须求得解答。儒、墨、道三家都曾作了答案,却不曾得出能令统治和被统治两大阶级都满意的答案来。佛教的幻想力比儒、墨、道高超得多,迷人的方法也巧妙得多,因之一个外来宗教在史官文化居统治地位的区域内竟获得相当长时期的盛行。

开始流行的佛教主要是小乘教。它的教义是(一)人(身体)死精神不死(神不灭)。神仙家(方士道士)长生不死,是一种容易败露的拙劣骗术,当然比不上佛教神不灭说那样“难得而测”。(二)因果报应。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无从索解的疑问,儒家学说归之天与命(“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天与命是什么,还是一个疑问。佛教居然作出直截的回答,它把现世祸福,说成种因可以在前世,报应可以在来世,也可以在死后(“有道(善人),虽死,神归福堂(天堂);为恶(恶人),虽死,神当其殃(地狱)”),一切疑问似乎都被它解决了,它的方法极巧妙,确能使人难得而测。(三)轮回。身体死了,精神不死,可以再生人世。在轮回时按过去所作的因得各种不同的果。这就是说,被剥削被压迫的人,都由于自己在前世作孽,所以现世受报,如果反抗剥削者压迫者,来世将受更重的恶报。(四)布施。子贡问孔子说,有一个人能够广泛地施舍给人民,救济他们(“博施于民而能济众”),这个人可以叫做仁人了么?孔子说,仁人可不行,这只有圣人或许能做到,尧舜怕还做不到哩!《淮南子·主术(君道)训》反对布施,它说,讲慈惠的人崇尚布施,这是让没有功劳的人受厚赏,谁还愿意守职勤力呢!这些话说明佛教传入以前,统治阶级是不懂得布施的。佛教说布施是为本人造功德,于是布施便盛行起来。例如东汉末佛教徒笮融(笮音责zé)霸占广陵等三郡赋税,凶暴放纵,任意杀人。他大起佛寺,造铜佛像,上涂黄金。佛堂周回住三千僧徒,诵读佛经。又用免徭役法诱境内外民人来寺听讲道,前后诱得五千余家。每开佛会,路旁设席长数十里,置酒饭任人饮食,用钱多至万万。笮融造佛寺,养僧徒,免徭役,舍酒饭,大行布施,似乎真是博施济众了,但是笮融本人不曾生产过一粒米一块砖,大布施的另一面,显然是极其残酷的剥削。自从有了所谓布施,劳动人民肩上又增加了一副重担。现存的或已毁的一切庄严精美的宗教物品,里面都装满着当时劳动人民的血和汗。

上述四条中最根本的一条是神不灭论,很多人被它迷惑了。它曾迷惑着穷苦无告的劳动人民,使反抗黑暗统治的斗争精神受到损害;也曾迷惑着虔诚焚修的男女信徒,使追求不可证实的幻境而虚度一生。原来有些宗教当它创始的时候,往往含有反抗旧势力的进步成分,起着某些积极的作用。可是当它被统治阶级利用以及被各学派解释修改以后,发扬起来的不是那些进步成分而是更巧妙地引人入迷。所以宗教成为社会进化的巨大障碍,主要责任是在利用它宣扬它的统治阶级方面。

佛教哲学的传入,对中国哲学发展的步骤说来(由朴素唯物论到唯心论,再由唯心论到唯物论)并不是无益的,西方文化,主要是印度文化,如文学、音韵、音乐、跳舞、建筑、雕塑、医学等伴随着同来,也是值得热烈欢迎的。因为在人们的交往中,除了言语与动作之外,就再没有别的什么了。而文学、音乐、跳舞等等都是从言语动作中提炼出来的最纯的精华,最高的典范。民族间文化交流,等于民族间大量优秀代表在相互交谈和学习。东汉时期西方文化开始东流,而且此后数百年间不断地大量东流,除去那些不是有益的宗教迷信,其余都有助于汉文化的逐步丰富起来。

第十一节史学、文学、艺术

一史学

司马迁作通史体的《史记》,上起黄帝,下讫汉武帝。此后,褚少孙、刘歆等多人补撰史事,积累了不少的西汉史材料。东汉初班彪作《史记后传》,有纪传共数十篇。班彪子班固,继承遗业,专心精研,前后凡二十余年,修成《汉书》纪、表、志、传一百篇。《汉书》前半部多取《史记》,后半部多本《后传》,班固用力处在于博采群书所长,加以精确的考核,首尾洽通,创立断代的新体。《汉书》叙事详备周密,在封建主义的正史体历史书中,《史记》、《汉书》是最成熟的两部巨著,后世用纪传体编写的正史,没有一部能超过它们。孔子左丘明以后,司马迁班固应是杰出的历史学者。他们都能摆脱旧传统,开创新体裁,在以《春秋》、《左传》为代表的周秦史书的基础上,推动史学向前大进一步。

《汉书》的精华在十志。《史记》八书取法于儒经,十志又取法于八书。十志规模宏大,记事比八书丰富。《律历志》合并《史记》的《律》和《历》两书,《礼乐志》合并《史记》的《礼》和《乐》两书,《食货志》补充《史记》的《平准书》,《郊祀志》补充《史记》的《封禅书》,《天文志》补充《史记》的《天官书》,《沟洫志》补充《史记》的《河渠书》,此外又增立《史记》所无的《刑法》、《五行》、《地理》、《艺文》四志。十志比八书详备,显然可见。后世正史多有志书,大体依据十志有所增减。至唐杜佑作《通典》,南宋郑樵作《通志》二十略,宋元间马端临作《通考》,大大发展了志书体。历朝典章名物的重要部分,借志书得以保存,八书十志创始的功绩是不可磨灭的。

东汉末,荀悦依《春秋》和《左传》的体裁,撰西汉一朝编年史——《汉纪》。这种体裁经北宋司马光扩充,成为通史体的《资治通鉴》。

东汉会稽郡人赵晔著《吴越春秋》,又有无名氏著《越绝书》。两书专记本地典故,开方志的先例。此后历朝文士多作方志(如晋常琚作《华阳国志》),沿至明清,成书更多,构成史书中很大的一部分。

东汉和西汉一样,在史学上都有重大的创造。

二文学

东汉文学比西汉发达。《后汉书》特立《文苑传》,因为文学大体上已与儒学分离,成为文士的一种专业。东汉文学作品主要是辞赋与五言诗。辞赋是西汉辞赋的末流,五言诗是西汉五言诗的发展。到了东汉末年和曹魏时,一部分赋别开新境,五言诗则达到古诗的最高峰。

两汉盛行楚辞和古赋。《汉书·艺文志》的《屈原赋》类,有赋三百六十一篇,加上东汉人所作,篇数当更多。东汉王逸选两汉人所作(主要是西汉人,东汉仅王逸一人)与屈原宋玉所作合成一书,并作叙和注释,称为《楚辞章句》。王逸所选汉人楚辞,除了确有楚人风格的《招隐士篇》,其余都是模拟之作,但求形似,殊少创意。《远游篇》剽袭司马相如大人赋》,而王逸指为屈原所作;《惜誓篇》剽袭贾谊《吊屈原赋》,而王逸取《惜誓》不取《吊屈原赋》,足见选篇并不精审。不过,王逸作章句是有功绩的。楚辞的音和义,在两汉是一种专门的学问,经王逸采集后得以流传,使后人读屈宋文有所依据。古赋到东汉时作者甚多,大抵模拟西汉人体制,陈陈相因,可有可无。比较有些特色的是大赋,如班固《两都赋》、张衡《二京赋》和《南都赋》等,取材广博,按事类排比,在类书未出以前,这种大赋实际上起着类书的作用,因之文学价值虽不高,流传却很广。

东汉末年,某些有创造性的作者厌弃陈腐已极的赋体,别创新体赋。这种新体赋以发抒情感,篇体较小,词旨清显,少用典故为特色。赵壹作《穷鸟赋》、《刺世疾邪赋》,一篇不过一二百字。稍后王粲作《登楼赋》,祢衡作《鹦鹉赋》,魏初曹植作《洛神赋》,情致深远,文境更高。自从有了新体赋,东汉模拟因袭的作风渐渐消除了,赋又成为重要的文学。魏晋人所作赋,不论它的体制大小,一般说来,都是清新可喜,在汉赋外别开新境界。

赋体句法多用整句,影响到散体文,东汉时散体文渐变为骈体文。反过来又影响到赋的句法,整句渐变为俪句(对偶句)。班固《两都赋》有“周以龙兴,秦以虎视”等句,张衡《东京赋》有“声与风翔,泽从云游”等句,都是有意识地造成对偶句,借以增加词句的彩色。此后逐次增饰,到南朝时,对偶既极工整,音节又复谐和,古赋渐变为俳赋。由于声律的运用愈益熟习,到南朝末年,以庾信为代表,又变俳赋为律赋。所以东汉赋一般是西汉赋的末流,而某些新创却是后来赋体的开始。

西汉民间流行的五言诗体还没有被上层士人所采用。到了东汉,著名文士开始作五言诗。应亨《赠四王冠诗》,班固《咏史诗》,傅毅《孤竹篇》(古诗十九首中的一首,《文心雕龙》说是傅毅作)是文士所作最先见的诗篇。此后有张衡作《同声歌》、赵壹作《疾邪诗》、秦嘉作《留郡赠妇诗》、郦炎作《见志诗》。这些诗篇大抵质木无文,惟《孤竹篇》《同声歌》最为出色,情致与词采都达到高境,再发展便成建安五言诗。

五言诗以外,还有张衡《四愁诗》,王逸《琴思楚歌》,用七言成句。七言诗也见于民间歌谣,不过文士用七言作诗,主要是受楚辞的影响。一句五言诗是两句四言诗的省约,一句七言诗是两句五言诗的省约。文句由繁趋简,含义由简趋繁,是诗的自然趋势。两汉至南北朝五言诗压倒四言诗,唐以后七言诗超越五言诗,唐宋长短句(词)冲破五言七言的拘束,元明曲冲破词的拘束,一个比一个得到较大的自由来描写个人的和社会的生活。这种主要文学的发展过程是和社会由简单发展到复杂,由低级发展到高级的过程大体上相适应的,而这种主要文学的首先创造者一定是处在社会下层的劳动群众。这里说到东汉五言诗开始由民间文学上升为上层文学,因而附带说一说主要文学的一般发展规律。

民间五言诗在分化,上升的部分成为建安诸子所作的高级文学,保持原来形态的部分则有托名蔡琰的《悲愤诗》和无名氏的《为焦仲卿妻作》两篇大诗。蔡邕女蔡琰遭乱,没入南匈奴,生二子。曹操赎蔡琰归,嫁董祀为妻。《悲愤诗》叙述流离之苦,母子之情,激昂酸辛,笔力强劲。诗凡一百零八句,五百四十字。两汉文士从没有人做过这样的长篇,也没有人表现过这样的笔力,说蔡琰做这首诗是很可疑的。蔡邕为董卓所尊重,蔡琰被南匈奴虏去,必在王允杀蔡邕以后。诗中说是被董卓驱虏入匈奴,显然与事实不合。如果说,诗是建安文士所拟作,建安诸子与蔡琰同时,叙事不能如此谬误。此诗的作者应在民间。因为蔡琰的遭遇,很自然地要引起人们的同情,民间作歌谣,口头流传,流传愈广,修补也愈多,最后定型为《悲愤诗》那种大篇。

无名氏《为焦仲卿妻作》(《孔雀东南飞》),全诗一千七百八十五字,是诗中罕见的长篇。这首诗叙述建安年间,庐江郡府小吏焦仲卿娶妻刘兰芝,情爱极笃。焦仲卿母凶暴,刘兰芝被逐归母家。县令郡太守先后遣媒人向刘兰芝家为自己的儿子求婚,最后刘兰芝投水自杀,焦仲卿也自缢死。自魏文帝定九品中正法以后,门第的高下区分甚严,诗中说焦仲卿是“大家子”,县令太守求刘兰芝为子妇也不以为嫌,诗作于建安年间,似无可疑。诗的形成也和《悲愤诗》一样,不是某一个姓名失传的文士所作,而是由口头流传的民间歌谣逐渐修补积成大篇。

诗中深刻地描写在封建礼教下年轻妇女所受到的各种压迫、首先是婆母的压迫。婆母是礼教的体现者,她的压迫是一种基本的不可反抗的压迫。从这里焦仲卿夫妇之爱与母子之爱间,刘兰芝与母家的父母兄弟间,都发生了矛盾。郡太守为子求婚,使得刘兰芝又受到阿母和阿兄不同程度的压迫。最后刘兰芝逼得无路可走,只好放弃一切希望,走自杀的道路。焦仲卿也只好走同样的道路。这个悲剧充分揭露了封建礼教的残忍性与礼教害人的普遍性,也充分反映了刘兰芝焦仲卿反抗(虽然是消极的反抗)礼教的坚决性与表现在道德上的庄严性。全诗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两句作结束,表示对刘兰芝焦仲卿和其他受压迫者的无限同情。这种同情只能从劳动群众那里得来,谁敢设想礼法之士圣贤之徒会给予受压迫者以同情呢!

《离骚》以后,这首诗应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二次出现的伟大诗篇。

西汉的文学和艺术,一般表现为寓巧于拙寓美于朴的作风。在经济发展、统治阶级肆意剥削纵情享乐的东汉时期,这种作风是不能满足精神生活的要求的。这就必须变革。但是,东汉又是保守势力极强固的时期,变革必然受到大的阻碍。要实行变革,非有特殊地位的人出而提倡不可,汉灵帝终于代表变革派担负起提倡的责任。汉灵帝在政治上是一个极昏暴的皇帝,在文学艺术上却是一个有力的变革者。他招集辞赋家、小说家、书法家、绘画家数十人,居鸿都门下,按才能高下受赏赐。保守派首领杨赐斥责这些人是“群小”,是“驩兜共工”,又一首领蔡邕斥责他们是小才,是俳优。因为汉灵帝想利用变革派来对抗太学名士,所以不顾保守派的反对,待变革派以不次之位,让他们做大官。这样,文学与艺术在变革派的影响下,开始出现了新的气象,也就是说,质胜于文的旧作风开始变为文质相称的新作风。

这种新作风表现在文学上,就是两汉至南北朝文学史上最突出的“以情纬文,以文被质”的建安文学。

曹操凭借政治上军事上的优势,逐次统一了黄河流域。东汉末年大丧乱以后,出现一个以邺都为中心的文学乐园,对全国著名文士的吸引力是很强的。曹操曹丕曹植都是大文学家,都能和文士们相处。曹操残暴,对待文士却能宽容。曹丕居太子尊位,旷荡不拘礼法,例如王粲葬时,曹丕率众文士送葬。曹丕对文士们说,仲宣(王粲字)爱听驴叫,我们都叫一声送他。于是墓前响起一片驴叫声。这可以想见曹丕和文士们日常相处的态度。曹植更不守礼法,饮酒无节,任性而行,是一个纯粹的文士。三曹提倡于上,饱经灾难心多哀思的文士们,忽得富裕的物质生活,安静的创作环境,各人的才能都无阻碍地发挥出来。建安文士,数以百计,其中孔融、王粲、刘桢、阮瑀、徐干陈琳、应瑒(音羊yáng)各著文赋数十篇,声名最高,称为建安七子。这时候诗赋骈文都达到最高峰,特别是以曹植为首的五言诗达到最高峰的绝顶。《文心雕龙·明诗篇》评它的特征说,

“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正因为气(情意)、才(辞采)兼备,所以文质相称,不同于汉诗的质胜于文,也不同于晋以后诗的文胜于质。

建安时文士们还有一种优良风气值得表扬,那就是文学批评的提倡。原来文士们聚在一处,自以为各有所长,彼此不相服。曹丕《典论·论文篇》和《与吴质书》评论当时作者,从众文士中选出七子,指出七子的长处和短处,极为惬当。想见曹丕在平时不仅善于和众文士相处,而且也善于引导他们不走歧路。曹丕指出孔融等人都不能持论,理不胜词,独徐干辞义典雅,著论成一家言。这是公平的评论。徐干著《中论》二十篇,其中《核辩篇》最为精辟。《核辩篇》说“故君子之于道也,在彼犹在己也。苟得其中则我心悦焉,何择于彼。苟失其中,则我心不悦焉,何取于此。故其论也,遇人之是则止矣。遇人之是而犹不止,苟言苟辩,则小人也,虽美说,何异乎鵙之好鸣、铎之喧哗哉”。曹丕推崇徐干,称为彬彬君子,足以说明严正的议论在文士群中占上风。曹植诗文是众文士的典范,但他并不因此而自满。他给杨修的信里说,“世人著述,不能无病。仆尝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应时改定。昔丁敬礼尝作小文,使仆润饰之。仆自以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谓仆:卿何所疑难。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常叹此达言,以为美谈。昔尼父之文辞,与人通流,至于制《春秋》,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辞。过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见也”。象曹植那样的大文豪,还欢迎别人“讥弹其文”,“应时改定”,并且也为别人润饰文章,毫不吝惜。这种健康爽朗的风气,与“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各以所长,相轻所短”的鄙陋习气完全相反,建安文学之所以美盛,提倡文学批评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颜氏家训·文章篇》说,“江南文制,欲人弹射,知有病累,随即改之,陈王得之于丁廙(音异yì)也”。建安的优良作风,保持在南朝,这也是南朝文学发达的一个原因。

代表建安文学的最大作者是曹操和曹植,大抵文学史上每当创作旺盛的时期,常常同时出现两个代表人物:一个是旧传统的结束者;一个是新作风的倡导者。曹操曹植正是这样的两个人物。

曹操所作诗文,纯是两汉旧音,不过,因为他是拨乱世的英雄,所以表现在文学上,悲凉慷慨,气魄雄豪。特别是四言乐府诗,立意刚劲,造语质直,《三百篇》以后,只有曹操一人号称独步。不是他气力十分充沛,四言诗是不能做好的。说曹操是旧传统的结束者,他的四言乐府诗应是一个重要的特征。锺嵘《诗品》列曹操为下品,是齐梁人陋见,并非公评。

曹植文才富艳,思若有神,被曹丕逼迫,满怀忧愤,发为诗文,情采并茂。他的五言诗,不仅冠冕众作者,而且为魏晋南北朝文士开出新门径。

古代韵文在发展过程中,前后曾受过两次大的外来影响,因而形成唐以前古体和自唐以后律体的两大分野。第一次外来(对北方文学说来)影响是楚声。第二次外来影响是梵声。

《诗三百篇》中有南(《周南》、《召南》)与雅(《小雅》、《大雅》)两种声调,雅(正)声即华夏声,南声即采自江汉流域的楚声。屈原宋玉作楚辞,在文学上有很高的地位,为文士所模习。楚人刘邦建立汉朝,爱听楚声,楚声盛行全国。汉世相和清商等曲,都属于楚声系统。旧的雅声衰息,雅声化的楚声也就成为华夏正声。唐时楚汉旧声衰息,雅声化的梵声也就成为华夏正声。楚声梵声并不是本身不变而代替雅声,相反,它们是作为一个新因素被雅声吸收并消化,因而产生新的雅声来代替旧的雅声。雅声吸收梵声,开始于东汉末年的音韵学,然后运用入文学。最先运用的文学家就是曹植。

东汉时,印度声明论(音韵学)随佛教传入汉地。胡僧学汉人语文,利用梵文字母注汉字音。汉儒接受这个启示,用两个汉字当作字母拼汉字音,因此发现反切法,东汉末儒者孙炎、刘熙韦昭等人都用反切法注字音,比读若法前进了一步。

反切法逐渐通行,声与韵的研究也逐渐成为专学,韵学应时出现了。最早的韵书是魏李登的《声类》十卷,晋吕静的《韵集》五卷。两书分字声为宫商角徵羽五类,还只能“始判清浊,才分宫羽”,为后来韵书作先驱。南朝人声韵学的研究愈益深入,著作甚多,最著名的有周彦伦《四声切韵》,沈约《四声谱》。所谓四声,即分字声为平上去入四类。凡韵书都是以四声或五声为纲,以韵目为纬。隋陆法言等八人采集各家韵书和字书,斟酌古今南北的声音,定声为四,定韵为二百零六,有字凡一万二千一百五十八。自从《切韵》书出,声韵有了定准,后世诸韵书无不依据《切韵》,只是作些小的变革。不论方音如何繁杂,但在韵文或半韵文(四六文)上,全国文人的声音完全一致。这对汉族语言(写在诗文上的语言)的统一起着稳定的作用,意义是巨大的。

上述音韵学由粗疏到精密的发展过程,同时也是文学上吸收并运用梵声的发展过程。孙炎在音韵学方面开始作反切,相当于曹植在文学方面开始用平仄。

西方佛徒传播教义,应用声律以制赞呗,韵合弦管,令人乐听。据释慧皎《高僧传·经师论》所说,曹植深爱声律,属意经音,始依梵声创作梵呗,为学者所宗。这种说法很可能出自僧徒附会,不过,曹植诗中也确有运用声律的形迹。如“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赠白马王彪诗》);“游鱼潜绿水,翔鸟薄天飞;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晞”(《情诗》)等句,平仄调谐,俨然律句,不能概指为偶合。自然,这只是律诗最初的胚胎,距律诗的形成还很遥远,但既有胚胎,便会继续成长。陆机《文赋》主张“音声迭代”。就是说,一句中要平仄字相替代,不可全用平声字或仄声字。吴亡后,陆机陆云兄弟来洛阳。有一天,陆云与荀隐在张华家会见。张华说,你们都是大名士,不要说平常话。陆云拱手报姓名:“云间陆士龙”。荀隐答,“日下荀鸣鹤”。两句不仅对偶工整,平仄也完全合律,可见南北文士都在声律方面用功夫。宋范晔《自序》说“性别宫商(四声)识清浊(清音浊音)”;又说“观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处,纵有会此者,不必从根本中来”。所谓根本,就是声律的确实掌握。齐梁时,声律的研究更深入,以沈约为代表,创四声八病(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说。他在《宋书·谢灵运传论》里阐发声律的秘奥时说,“欲使宫羽(平仄)相变,低昂舛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范晔至死不肯告人的调声术,自沈约公布八病后,大为文士所遵用,梁陈时,律诗律赋大体上定型了。到唐朝,律诗律赋成为代表性的也是最盛行的文学。

所谓雅声化的梵声成为华夏正声,实际意义就是有声律的文学代替了无声律的楚汉文学。

文学史上古体与律体是两个大分野。自建安讫南朝是由古至律的转变时期。这个转变之所以成功,是由于声律的研究和运用。声律之所以被研究和运用,是由于受到梵声的影响,也就是印度声明论对中国文学的一个贡献。

三艺术

汉族传统的文化是史官文化。史官文化的特性,一般地说,就是幻想性少,写实性多;浮华性少,朴厚性多;纤巧性少,闳伟性多;静止性少,飞动性多。这种文化特性东汉以前和以后,本质上无大变化。但东汉末年,经汉灵帝的提倡,文学和艺术在形式上开始发生了变革。这就是原来寓巧于拙,寓美于朴的作风,现在开始变为拙朴渐消,巧美渐增的作风。建安三国正是这个变革的成功时期。文学的成功已如上述,艺术的成功,下面举出书法和绘画两个重要部门。

书法

自甲骨文至小篆,文字与图画相接近。象形字描绘实物,指事字描绘虚象,会意字、形声字是象形字指事字的配合体。所谓“书者如也”,就是说每一字都象事物的形状(包括象声)。隶书离图画较远,楷书又较远,但书法与画法仍有相通处,因之书法在艺术上与绘画有同样的地位。

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李斯以秦国通行的文字为主,创制小篆体。古文籀文以及战国时六国异体文字一概被废弃,小篆成为全国划一的文字。小篆对古文籀文有省(省去繁复的形体)有改(改去奇怪的形态),在文字形体的改革上,显然有进步意义。不过,小篆仍属于古籀系统,字体圆形,书写不便。程邈摆脱小篆的拘束,创制隶书体,改圆形为方形,书写起来比小篆便利得多。这在当时是一种最进步的文字。王次仲(秦隐士)“割程隶字八分取二分,割李篆字二分取八分”(蔡琰说),创制八分书。八分书篆体多于隶体,是一种保守性的文字。又有隶草,是隶书的变体,书写比隶书更简易。两汉文字除汉元帝时,史游作章草,东汉末,张芝作今草(章草各字独立,今草前后字相连),刘德升作行书(草书兼真书),字体有些改革,其余沿用秦文字,并无新创。但有一点是特殊的,那就是两汉尤其是东汉,不少文士以“工书”著名,有些竟以写字为专业。经汉灵帝提倡后,书法在艺术上的地位更为显著。

两汉写字艺术,到蔡邕写石经达到了最高境界。蔡邕能画工书,八分尤为精工。一七六年(汉灵帝嘉平四年),蔡邕以八分体写《尚书》、《周易》、《春秋公羊传》、《礼记》、《论语》五部经书,使刻工刻成石碑四十六块,立在太学讲堂前。这是有名的熹平石经。从经学方面说,它校正了五经文字,从艺术方面说,石经文字是两汉书法的总结。

绘画

两汉承春秋战国时期绘画的传统,以历史故事为主题,在宫室祠堂的壁上作壁画。王延寿《鲁灵光殿赋》记壁画情形:最先是太古裸体怪形、质野无知的神话中人物。其次是黄帝尧舜,有衣裳冠冕。其次是夏商周三代兴亡。凡历史上忠臣、孝子、烈士、贞女的事迹,国君的贤愚,政事的成败,都用来“恶以诫世,善以示后”,对观者进行政治、道德教育。主题以外,再用天地、万物、神怪、异事作辅助,配合成丹青鲜明、形状生动的大图画。鲁灵光殿壁画可以代表两汉一般的壁画,区别只在规模有大小,画法有高低,用历史故事诫世示后是一致的。

坟墓中壁上也多有壁画。曾经发现的汉墓壁画,画中故事大抵是墓主生前的生活享受,例如宴会、娱乐、游行等事。据墓中壁画考察当时统治阶级的一般生活,比文字记载要具体些,所以它虽然只是片断的材料,但可以补史文的不足。

漆器本是中国独有的艺术品,加上生动的彩画,更是精致无比。战国和两汉漆器,近年来出土渐多,很可珍贵,在绘画史上漆画与壁画应得到同样的重视。

雕刻

与写字绘画相辅而行的雕刻,也是一种重要的艺术。秦始皇巡行各地,令李斯写颂文,刻石纪功,开立碑碣的风气。东汉富贵人或名士墓前,往往立碑若干块,用以颂扬墓中人的功德。《蔡邕集》中碑文约有一半,其中胡广、陈寔各三碑,甚至袁满来死时才十五岁,胡根才七岁,蔡邕也为二人作碑文。《文心雕龙》说“后汉以来,碑碣云起”,其浮滥可知,但刻石技术却愈益普遍而精工。好字因好刻得保存于久远,并由此发现摹拓术。班固学李斯书法,许慎学李斯,甚得其妙,蔡邕学李斯,工篆书,似东汉时已有李斯刻石的拓本(也可能是李斯的其他手迹,不过,东汉有纸,用纸拓碑字也是可能的)。王羲之用蔡邕石经和张昶《西岳华山堂阙碑铭》的拓本学习书法,顾恺之工摹拓术,足见东晋时确有摹拓术并在改进中。又由此逐渐发现雕版印刷术。事实上石经拓本已经是五经刊本,只要变石刻为木刻,就成为雕版印刷术。

陕西兴平县有霍去病冢,冢前有石胡人石马石牛等雕像。这种雕像形体虽较质朴,但与墓中霍去病的丰功伟业配合起来,却显得气象壮健,意义深长。东汉富贵人墓前多有石雕像,如四川雅安县高颐(二○九年死)墓前石狮,姿态生动,充分表现狮的猛悍性,比霍去病冢前石马,技术上是前进了一步。

东汉盛行刻字,同样也盛行刻画。现存东汉刻石壁画,最著名的有山东嘉祥县的武梁祠和肥城县的孝堂山祠。两祠所画故事与鲁灵光殿大体相似。在技术上,武梁祠用阳刻,孝堂山祠用阴刻,雕刻法已经完备了。一九五四年山东沂南县发现大批汉墓中石刻,所画多是当时社会上层人的享乐生活。其中角牴戏一幅,有戏车上倒投,两人走索上相逢,轻身人爬长木杆,戏豹舞罴,大雀走动等妙伎,证明张衡《西京赋》所写并非虚构,而生动具体却优于《西京赋》的文字描写。汉墓中还有画像砖,近年来发现渐多,如在成都、德阳等地出土的画像砖,车马飞腾,屋宇齐整,与石画同是可珍的艺术品。

河南辉县出土战国时泥塑的犬羊豕,是一种精致的艺术品。此后逐渐发展,陶制器物愈益繁杂。汉墓中陶制殉葬品有田园、庐舍、仓库、车马、井灶、家畜、鱼虫、用具和奴隶、伎乐等模型,这些殉葬品,表现出当时富贵人的生活状况,也表现出当时的社会关系。四川绵阳县汉墓里发现陶制水田模型一具,田上立几个人,各具神情,有的短褐折腰,有的衣冠昂然,一望而知谁是生产者,谁是剥削者。一具水田模型,实际是一幅封建社会的阶级压迫图。

东汉书法绘画和雕刻所以发达的原因,与当时统治阶级中人好名成风,与生时奢侈死后厚葬的习俗是分不开的。各地方都有富贵人,他们生前死后,都要请文学家画家书家和雕刻家给他们表扬功德与夸耀富贵,有技艺的人也借此博得酬劳的财物。技艺愈高,得酬也愈多,因而各门出专家,各地有名家。蔡邕作袁满来胡根碑文,当然为取得润笔。孙敬家贫,刻苦学写字,后因善书而得富。可知东汉时艺术已成为文士的兼业或专业。名家既多,其中自然有变革派和保守派的区别,汉灵帝奖励变革派以后,写字绘画与文学一样,发生重大的新变。

隶书比小篆八分有进步意义,但书写仍不够方便。建安时,锺繇变隶书为楷书(又称真书或正书),书写比隶书更方便。锺繇学曹喜的篆书,刘德升的行书,蔡邕的八分书,集东汉书法的精华,创楷书法。他所写魏文帝《受禅碑》,尤为精绝。唐张怀瓘(音灌guàn)《书断》称“秦汉以来,一人而已”,因为他首创秦汉所未有的楷书。汉族文字从此定型,历代沿用不再有较大的变革。楷书(包括其他辅助字体如行书草书等)到了今天人民文化发展的新时代,又成为文化的障碍,如果不用拼音文字代替它,它将愈益显出它的障碍作用,但不容否认它曾是代替隶书的一种进步字体。没有充分的准备、成熟的条件,拼音文字要代替它是有困难的,因为它是适合汉语特点的字体,拼音文字也必须同样适合汉语特点,才能取得通行的权利。当然,拼音文字要做到这一点,是完全可能的。

吴孙权时,画家曹不兴开始画佛像,为南北朝以来宗教艺术开风气之先。宗教故事丰富了绘画的题材,西方画法也给汉画以补益,两汉相传的绘画从此大改观。宗教画逐渐盛行,雕刻也随着发达起来。它们为宗教服务,耗费社会财富比两汉不知高出多少倍,但从艺术本身来说,却是极大的进步。剔除它们的宗教毒素,采取它们在艺术上的成就,无疑是古代文化的一种珍贵遗产,有助于今天人民艺术的发展。曹不兴是这种宗教艺术的创始者,在艺术史上应有显著的地位。

东汉文学艺术都不曾脱离西汉的旧作风。东汉末年,社会遭受极大破坏,建安三国的文学艺术却呈现出新气象。主要原因在于东汉经学所加于人们思想上的束缚,随着社会的破坏而减轻了,文学艺术也就有可能离开旧作风表现自己的创造力。佛教文化开始被吸收,成为新创造的一个重要来源,在艺术方面,佛教艺术特别显出它的重要性。

简短的结论

以汉光武帝为首,以南阳豪强为基干的豪强集团,推翻王莽的新朝,击败农民起义军,建立起豪强统治的东汉。南阳是一个商业中心城市,南阳豪强多兼营商业,因之东汉的统治,是地主式的剥削和商人式的剥削同时并行,这和西汉统治以重本抑末为名,地主式剥削比商人式剥削较占优势的情形多少有些不同处。

作为中央集权体现者的朝廷,在东汉前期,对豪强还有一定程度的控制力。汉和帝时,朝廷向豪强让步,废除盐铁官卖制,放任私家经营盐铁业。豪强势力更加强大了,转过来实行对朝廷的控制。

在西汉,上层豪强与下层豪强一向进行着斗争。东汉前期,上层豪强以外戚为代表,独享政治权利。盐铁私营以后,下层豪强的财力也大有增加。他们要求分享政权,找到宦官做他们的代表。这样,外戚宦官两个集团,为争夺对朝廷的控制权而展开剧烈的斗争。这个斗争延续至东汉末年,以两败而告结束。

出身无市籍的中小地主阶层、被征辟为官吏的士人,以大官僚为代表,形成一个官僚集团。这个集团通常依附外戚集团,缺乏独立活动的力量。但在外戚宦官两败以后,它成为上层豪强的代表者。魏文帝定九品官人法,承认官僚集团的权利,也就是保证下层豪强不得侵犯上层豪强的权利,从此确立了魏晋南北朝的士族制度。

东汉农业已普遍使用牛耕,工商业也比西汉发达。一般说来,东汉生产力是提高了。统治阶级凭借这个经济力量,对境外,用武力扩张疆土,并吸引许多境外族来归附,强盛不亚于西汉;对境内,压迫农民小工商以及少数族,榨取更多的财物来满足淫侈生活,贪虐尤甚于西汉。

上下层豪强和大官僚(上层豪强的一部分)大都据有坞壁,奴役贫苦农民当徒附,强迫精壮徒附当部曲。这些坞主壁帅,实际是大小地方割据者。他们兼并农民,也兼并附近的坞壁,这就使得东汉后期,社会呈现非常不安的状态。农民与地主,下层豪强与上层豪强,斗争愈来愈尖锐。自汉安帝时起,全国各地发生农民暴动,最后爆发了黄巾军大起义。豪强间斗争,反映为外戚宦官的斗争,最后爆发了军阀大混战。

豪强武装镇压了黄巾军,同时也冲破了中央集权的外壳,疯狂地进行大混战。向来是经济文化中心的黄河流域,遭受毁灭性的破坏,户口骤减,十不存一。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大破坏,也是东汉二百年豪强统治应有的后果。

经过大混战,最后形成以曹操、刘备、孙权为首的三个割据势力成立魏汉吴三国。这对东汉末年大丧乱说来,是一个喘息时期。在这个时期里,汉魏间战争,目的在争取统一,与混战的性质不同。三国内部,经济都多少有些进展。黄河流域进展较速,优势逐渐恢复,晋武帝时,全国又以黄河流域为中心,完成了统一的事业。

东汉统治阶级内部的斗争,反映在统治阶级的文化思想上也处处表现出显著的对立。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属于古文经学派的王充唯物论思想与属于今文经学派的谶纬唯心论思想,以及文学艺术上的变革派与保守派,都各有社会力量错综曲折地支持它们对立起来。到了建安三国时期,古文经学压倒了今文经学,玄学思想压倒了唯物论思想,文学艺术变革派也压倒了保守派,大体上各种对立都得到解决。

解决的主要原因之一是佛教文化发生了明显的或不明显的影响,因而动摇了各种对立间的均势。

不断地发展唯心论思想,以适应政治上需要,是统治阶级对上层建筑物的基本要求。今文经学到了东汉,在章句方面,在思想方面,都暴露出难以补救的弱点,统治者看来,它不再是一件适用的工具了。章句方面,让位给专讲训诂名物、本身毫无思想性的古文经学,是保持儒经的最好方法。思想方面,让位给宗尚老庄的玄学,老子与浮屠在东汉时已有当作同类的趋势,玄学与佛教相继而起,是压抑唯物论思想的最好方法。玄学代替今文经学的浅薄唯心论,后来佛教又代替规模狭小的老庄玄学。唯心论思想一步深入一步地发展着,和魏晋南北朝统治阶级一步深入一步地腐朽堕落是互相配合的。文学艺术变革派的得势,也因为接受了佛教的影响。

东汉三国时期,佛教逐渐流传,虽然还没有取得重要地位,但必须重视这个新因素所发生的影响。